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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寶兒發財(上) 第二節

第一章 王寶兒發財(上)

第二節

王寶兒眉頭一皺,這隻貓跟他相處多年,白天陪他出城撿秫秸稈兒,晚上跟他在一個被窩裡睡覺,在外邊吃了多少虧、受了什麼委屈,回到家裡也只能跟癩貓念叨。你把他們家安上四個軲轆推走也無妨,要他這隻貓他可捨不得。想到此處,王寶兒蹲下身子,把癩貓抱了起來。
這一天王寶兒帶著癩貓出門去撿秫秸稈兒,又遇上了騎黑驢的竇占龍。擦身而過之際,竇占龍叫住王寶兒:「小孩兒,你想不想發財?」王寶兒一愣,不明白來人什麼意思,心說:我剛尋了個事由,不用要飯了,上哪兒發財去?竇占龍說:「我想買你一樣東西。」王寶兒上下打量了一番竇占龍,納悶兒地說:「小的家徒四壁,一年四季就這一身衣裳,哪有您看得上的東西?」心下卻尋思:這別再是個拍花子的,花言巧語把我唬住了,到時候往窮山溝子里一賣,我可就交待了!沒承想竇占龍「嘿嘿」一笑,伸手點指道:「我不買別的,就要你身邊那隻貓!」
王寶兒並非一落地就自帶這番名氣,說話在清朝末年,王寶兒還是個十三四的半大小子,早早沒了爹娘,只留下個破落居所,住在天津城銀子窩附近。銀子窩官稱「竹竿巷」,巷子又窄又長,條石鋪路,倒不是因為路窄才被比作竹竿。這個地名源於巷子中頭一家鋪戶,起初是做發賣竹竿的生意,發跡之後成了天津衛「八大家」之一,老百姓就給安了這麼個地名,漸漸變成了商賈雲集的熱鬧所在,開錢莊銀號的不少。據說在巷子中堆放的銀子日均不下三千萬兩,故此得了「銀子窩」的別號。後來慢慢蕭條了,踩得油光鋥亮的條石路面也失去了光澤,石縫間雜草叢生。在當時來說,銀子窩仍是富貴之地,住在此處的沒窮人,不過王寶兒家在竹竿巷後街,咫尺之遙卻是read.99csw.com相差萬里。竹竿巷後街多為簡陋的民居,正對那些大買賣家的後門,人家有垃圾、臟土什麼的,全往這邊倒。王寶兒家那個破屋子,三九天透風、三伏天漏雨,連窗戶帶門沒有囫圇的,不怕下雨就怕颳風,漏雨可以用鍋碗瓢盆去接,風刮大了屋頂就掀了。日子本就貧苦,又沒爹沒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生計無著,出來進去連個說話的也沒有,僅與一隻拾來的癩貓為伴,白天托上半拉破砂鍋,拉著一根破竹竿子,沿街乞討為生。
當時天津城中的大小水鋪不下幾十家,通常開在衚衕深處,門前沒有字型大小,只在外邊掛一塊小木頭牌子,上寫「水鋪」二字,裡邊是一排爐灶。王寶兒常年討飯,有一份眼力見兒。他送秫秸稈兒的這家水鋪與別處不同,不僅門臉大,還有字型大小,門口掛著幌子,名為「順隆水鋪」,取一順百順、生意興隆之意,位於銀子窩路口。進了門一左一右各設老虎灶,因其形狀而得名,前邊的灶膛如同張開的虎口,後邊一根煙囪是老虎尾巴,兩邊各有三個灶眼,上卧六口大鍋,鍋上的木頭蓋子一半固定,另一半是活的。老闆是哥兒倆,一人盯三個灶眼兒。各灶的火候不同,緊靠門的頭一口鍋,下邊的火最旺,煮得開水滾沸,二一口鍋里是半開水,三一口鍋里是溫暾水。賣著頭鍋水,隨時再把二鍋、三鍋的水往前邊倒,一來不耽誤賣水,二來可以省火,因為這隻「老虎」的確太能吃,多少秫秸稈兒也不夠燒。兩個老闆從天不亮就開門,肩上搭著白手巾,手裡拿著長把兒的水舀子。有買水的提著銅壺過來,用不著進屋,銅錢扔在笸籮里,打開壺蓋放在門口。老闆吆喝一聲「靠後了您哪」,就從屋裡伸出長把兒的水舀子,灌上滿滿一壺read•99csw•com的開水,手底下利索極了。每天早上「順隆水鋪」還代沖雞蛋湯。買水的人端個大海碗,拿個雞蛋,到水鋪門口把碗擱台階上,雞蛋磕進碗里打散了,老闆舀起開水往海碗里一衝,這就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蛋花湯。回去抓上一把蝦皮、冬菜,再來個餑餑,早點就有了。沖一碗雞蛋湯用不了多少開水,給不給錢無所謂,就為了讓大傢伙看明白,保證是滾開的沸水,不然這雞蛋可沖不熟。王寶兒為什麼往順隆水鋪送秫秸稈兒呢?一來住得不遠,二來和乞討一個道理,上大戶人家討飯,遇上心善的總能多給一點兒。
竇占龍看出王寶兒猶豫,不等他說個「不」字,已從錢褡褳中摸出一錠銀子,在王寶兒眼前一晃。王寶兒長這麼大從沒摸過整錠的銀子,別說摸了,就是離這麼近看一眼都沒看過。這麼大一錠銀子,沒十兩也有五兩,順隆水鋪這麼大門面,使的用的全加上還不值五兩。竇占龍以為這買賣必成:「小兄弟,你把這貓給我,這銀子就是你的。」王寶兒雖然一貧如洗,這隻癩貓卻千金不換,腦袋搖得都快泄了黃。竇占龍沒想到給王寶兒這麼多銀兩他都不肯,反而把癩貓抱得更緊了。別看癩貓是王寶兒撿回來的,渾身上下沒一塊整毛,但是形影不離、相依為命,真可以說如兄似弟,哪有哥哥賣弟弟的?
打那以後,王寶兒有了正經的事由,撿了秫秸稈兒就往這個水鋪送。不過秫秸稈兒這東西不禁燒,加上他年紀小、嘴又虧,單薄得跟張紙似的,一趟背不了多少,供上這兩個通膛的大灶,一趟兩趟可不夠,從城裡到城外,一天來來回回往返七八趟。寒來暑往、頂風嗆雪,吃的苦就甭提了。好在兩位老闆也是忠厚之人,又是住一條衚衕的鄰居,用誰的秫秸稈兒不是用,倒不如照read.99csw.com顧照顧這個苦孩子,時不常的還多給點兒。王寶兒從小苦命,將人情世故看在眼中,懂得知恩圖報,閑時經常去水鋪幫忙,生個火、看個灶,給人家打打下手,有什麼活兒幹什麼活兒。趕上不忙的時候,兩個老闆找地方歇著,就讓王寶兒盯著買賣,知道這孩子人善心正,手也乾淨,不會昧錢。如此一來,王寶兒儘管日子還是又窮又苦,好歹不用討飯了。
竇占龍變戲法似的一錠接一錠從褡褳中掏銀子,兩隻手拿不過來,就往地上碼,轉眼間地上銀子堆得跟個小山包似的。王寶兒卻只是搖頭,癩貓也頗通人性,低頭往王寶兒懷裡扎。這麼一來,倒把憋寶的竇占龍唬住了,還以為王寶兒識破了他的老底。憋寶這行有個規矩,識破了就得分給對方一半,無奈之下說出實情。原來銀子窩這個地方有件天靈地寶,乃一隻得了道的玉鼠,就藏在水鋪對面的門樓子上邊,有此寶傍身,榮華富貴,不求自來。不過這天靈地寶,可不是說取就能取,所謂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竇占龍心裏明白,只有王寶兒身邊的癩貓才抓得住它!
王寶兒還當竇占龍看錯了,低頭看了看癩貓,又抬頭瞅了瞅門樓子,奇道:「這隻貓長滿了癩瘡,要不是我撿回來,它早就餓死了。一不會上房,二不會爬樹,門樓子那麼老高,它如何上去捉玉鼠?」
王寶兒有幾分志氣,越想越不甘,總覺得憋了一口氣,暗暗下定決心,說什麼也不能再要飯了。別的活兒他也幹不了,就到南城外的蘆葦盪子撿秫秸稈兒、葦子棍,撿多了打成一捆,背回來賣給水鋪。出力多少先放一邊,四更前後就得披星戴月地出城,因為五更天亮就有要水的,起晚了不趕趟兒。
如若一直這麼平淡,王寶兒可發不了財,咱也就沒后話了。有這麼一陣子,王九九藏書寶兒在水鋪幫忙的時候,總看見一個騎黑驢的鄉下老客,長了一對夜貓子眼,嘴裏叼著一個煙袋鍋子,成天盯著水鋪對面的門樓子發愣。一連多少天,騎黑驢的老客不到晌午就來,下了黑驢往路邊一站,天黑透了才走,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看,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魔障。王寶兒心下納悶兒,可也沒敢去多問,反正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保不齊這位就願意給門樓子相面。他可不知道,這個人太厲害了,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乃是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憋寶的竇占龍!
竇占龍說:「爾等凡夫俗子若能識寶,我們憋寶的不就沒飯吃了?你若信得過我,可於明夜子時抱著癩貓在門樓子下邊等我,得了天靈地寶,分你一半富貴,夠你十輩子吃香喝辣的!」說罷騎上黑驢揚長而去。
王寶兒拉竿要飯,這裏邊也有講究。竿子既能打狗,又能讓人瞧出可憐,就好像沒飯吃,餓得走不動道兒,拿根竿子撐著,再說砂鍋,即便你有囫圇砂鍋囫圇碗,也得打破了再拿出去。王寶兒為了討飯,走遍了天津城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沒少往高台階大宅門裡扒頭兒。眼看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少爺,一個個錦衣玉食,小臉蛋兒吃得又圓又胖、白裡透紅,手裡舉著冰糖葫蘆,咬一口順嘴流糖水兒。再瞧瞧自己,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黃中透綠的臉色,瘦得皮包著骨頭,手裡這半塊餿窩頭,還是從狗食盆子里搶出來的。都是一般有手有腳有鼻子有臉的人,只因投胎不同,就得忍飢挨餓,雖說要飯的臉皮厚,也不免在夜深人靜之際偷偷抹淚,常常自問:難不成這輩子就這樣了?
世上發財的人多了,有名有姓的也不在少數,老年間提起來,像什麼石崇、鄧通、沈萬三,全是富可敵國的大財主,怎麼單單要把「王寶兒發財」拿出來說呢?因為九*九*藏*書在過去來說,天津衛有句老話叫「王寶兒的水鋪浮金魚兒,祥德齋的點心吃棗泥兒」。后一句很好理解,是說祥德齋的棗泥兒餡兒白皮兒點心好吃,那是道光年間就賣出了名的老字號。豆沙餡兒、什錦餡兒的雖說也好,最好吃的可還得說是棗泥兒點心,用的是綏德紅棗,帶蟲子眼兒的全揀出去扔了,先煮后炒,拌上花生油和白砂糖,又甜又沙口,在天津衛久負盛名。而前一句是什麼意思呢?以前的人們習慣一早上起來喝口熱茶,涮涮一夜的濁氣,但是為了壺開水又犯不上點爐子生火,老百姓居家過日子,不做飯捨不得糟踐劈柴。因此有了專供開水的水鋪,想喝水的可以隨時去買,還有包月往家裡送的,錢也是按月結,夥計送一挑水,在水缸旁邊的牆上畫一道,月底數「正」字。幹這一行用不了多少本錢,天津衛九河下梢七十二沽,大河沒蓋兒,就在那兒橫著,水可有的是;燒開水也不用木柴,因為合不上成本,那燒什麼呢?單有人掙這份辛苦錢,一早出城去田間地頭撿秫秸稈兒,就是去掉穗的高粱稈兒,打成捆送到水鋪;燒水的家什無非土灶、大鍋,再置辦幾個水筲、水壺、水舀子,那也沒幾個錢。無論窮人、富人,誰都得喝水,所以說這是個不倒行市的買賣。想當初,王寶兒在水鋪這個行當中稱得上首屈一指,不但買賣大、連號多,他的水鋪更有這麼一景,就是他門前的大水缸中有一尾金魚,全身通紅,稍稍掛了一抹子金,從頭到尾將近半尺,又肥又大,扇子尾、鼓眼泡,眼珠子往上翻,總跟瞪著人似的,喚作「朝天望」。天底下的金魚大致上分為草種、蛋種、文種、龍種,王寶兒的金魚屬於龍種,還有個別名叫「望天龍」,在大水缸里搖頭擺尾這麼一游,誰見了誰喜歡,不僅好看還是個幌子,說明他鋪子里的水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