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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鬥法定乾坤(下) 第二節

第六章 鬥法定乾坤(下)

第二節

按照地仙的規矩,修靈之物活過一百年,便有了道行,但是此時不可下山,因為道行仍淺,約束不住本性,恐會為害一方,道行夠了五百年方可出世。當年打火山「胡黃常蟒鬼」五路地仙入關,為的是救苦救難、積攢功德,以求早成正果。沒承想黃老太太下山之後,輾轉到了天津衛小南河,下山之前想得挺好,到了塵世可就不是它了。為什麼呢?說起來也是本性難移,黃鼠狼多做跑腿學舌的差事,尤其願意挑事,到處招惹是非,還經常吹牛說大話,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黃老太太來到小南河,住到一大片墳地中,跟周周圍圍這些東西好一通吹噓。正所謂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地仙也一樣,如同跑江湖賣藝的,見面先盤道,比比誰話茬子厲害。關內田間地頭的東西,怎比得了關外深山古洞中來的?就好比天津衛說相聲的到了河南陝西地界,行內人沒有不高看一眼的,人家那是名門正派。所以黃老太太一到此地,方圓附近的老耗子、大刺蝟,皆奉其為首,以至於收斂不住心性,經常捉弄周圍的住戶,雖沒去東家偷雞、西家摸狗,可也沒少給老百姓找麻煩,這才遭了報應,被崔老道擒住,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它逃往關外的途中,偶得了一根千年棒槌,正待以此恢復元氣,怎知又撞上紀大肚子,不由分說搶走了寶棒槌。黃老太太對這二人懷恨在心,一路回到打火山,跪在祖師爺神位前托燈百日。要知道祖師爺的這盞神燈可不是這麼好托的,托一天長一千斤,一百天下來,黃老太太半截身子都被壓進了地里,再加上神火煉心死去活來,受的罪就甭提了。好不容易換來祖師爺恩典,得了百年道行,這才二次出世,招下頂仙的婆子入關尋仇,想借闞三刀的勢力收拾兩個冤家對頭,卻因心術不正,反害了黃家門兒一窟子孫。張三太爺求崔老道網開一面,不要趕盡殺絕,讓黃老太太痛改前非。
原來別人在台下,看台上的戲熱鬧,崔老道卻是有道眼的人,他早看出黃老太太擺的這齣戲不比尋常,檯子上被一片妖氣罩住,上來下去的戲子沒一個是人!
崔老道心說完了,怕什麼來什麼,跑又跑不掉,只得敷衍說:「天色已晚,貧道不便叨擾,再會再會。」
要是換了別人找來這麼一齣戲,紀大肚子早掏槍把他崩了,但對崔老道他可不敢,只得偃旗息鼓草草收場。軍民人等紛紛轉過頭來,但見闞三刀這邊空落落的一個戲台,頂上掛著一排白紙燈籠,燭火也不太亮,照得台上幽幽暗暗、陰氣森森,這是要唱哪一出?
老頭兒說:「道長不必客氣,請到宅中敘話。」說著話走上前來,一把攥住了崔老道的手腕子。崔老道無力掙脫,身不由己,硬著頭皮進了大宅。只見宅中屋宇連綿,一進接著一進,雕樑畫棟,氣派非凡。正廳之內擺設華麗,以明珠為燈。二人分賓主落座,下人奉上冷茶。老者開門見山,自稱姓張,相識的尊他一聲張三太爺,曾與黃老太太同在關外打火山修鍊。
紀大肚子連驚帶嚇,回到山下駐地,身上還一個勁兒地哆嗦,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粗氣,半晌才穩住了心神,問崔老道:「闞三刀那是什麼戲?咱們明天備了什麼戲碼?」崔老道不提戲碼,告訴紀大肚子:「你別多問,今天夜裡點上一隊精兵,帶上燈籠火把,大帥可隨貧道再去一趟天齊廟。」
判官搖頭晃腦,兩側的帽翅「突突」亂顫,「哇呀呀」幾聲怪叫,兩旁的大鬼小鬼無常鬼隨著單皮鼓的板眼齊喝:「殺!殺!殺!」帶動得老百姓也跟著一起喊,台上台下殺聲一片。判官一腳踢開那個大肚子武丑,閃身站到一旁,方才那一眾冤魂踩著鑼鼓點上得台來,團團圍定武丑打轉,越轉越快,台底下看戲的目不暇接。再看武丑腦袋如同撥浪鼓一般左右搖晃,髮髻披散下來擋住面門,一轉眼人頭滾落在地,滴溜溜亂轉。眾冤魂發聲吶喊跳開,沒頭的大肚子武丑在台上提胯抖身,掙扎了一番,方才四仰八叉摔倒在https://read.99csw.com地。這頭砍得跟真的一樣,台下的軍民人等都嚇得不輕,膽小的都把眼閉上不敢看了,一時間鴉雀無聲,不知是誰喝了個頭彩,隨即人聲鼎沸,掌聲雷動。
老百姓們齊聲高叫:「該殺!」
紀大肚子對崔老道自是言聽計從,見他要親自出馬,心裏有了底,這才緩過勁兒來。等到子時前後,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出了客棧,又來到天齊廟門前。此時看熱鬧的老百姓已經走沒了,夜半更深,月朗星稀,一個往來的行人也沒有,空地上一片狼藉。崔老道引兵轉到黃老太太搭的戲台後頭,搭台唱戲的不比在戲園子,後台就是個大棚,可是裡邊桌椅板凳、鏡子臉盆,該有的全有。紀大肚子不知崔老道的用意,唱戲的早走了,後台還有什麼可看的?可是一到後台棚子門口,還沒等進去呢,紀大肚子提鼻子一聞,怎麼這麼臭啊?崔老道往地上一指:「你們瞧瞧,這是什麼?」眾人低頭看去,東一攤西一坨的全是青屎,熏得直捂鼻子,心下更是奇怪,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就帶我們來看這個?崔老道說:「大帥請想,這些個穢物從何而來?」
張三太爺似已看穿崔老道的心思,對他說:「崔道長不必多心,昔時因今日果,冤冤相報何時了,還望道長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饒過黃老太太一命。」又告訴崔老道,他張三太爺確非凡人,本身也是胡家門兒的一路地仙,和黃老太太並非同宗,拜的卻是同一位祖師爺。提起這位祖師爺,那可大有來頭。關外的深山古洞人跡罕見,聚攏了許多靈物,無外乎飛禽走獸、魚黿龜蛇、蒼松古柏、孤魂野鬼。此輩采天地之靈氣,汲日月之精華,外修人形,內鍊金丹,只盼有朝一日能夠得成正果。俗話說「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人上一百,那叫形形色|色,山中修靈之物又何止千百,所以這裏邊就分出好壞來了,有的是一心向道,修鍊的同時也願意幫助世人;有的則不然,得了些個風雲氣候,便興妖作怪、肆意妄為,鬧得越來越厲害,惹得天帝震怒,命雷部正神下界伏妖。您想,這些東西道行再高,也是披毛戴角之物,入不了正神的法眼,因此伏妖怎麼伏?就是不管善惡,全用天雷地火劈死。當時有個老狐狸,跪在天門為山中的生靈求情,自願度化這些東西,讓它們走正道。上天畢竟有好生之德,便封老狐狸為關外地仙之首,並定下律條約束。這個統領一眾地仙的老狐,就是張三太爺和黃老太太的祖師爺。
崔老道只是個行走江湖的窮老道,這輩子沒看過幾場囫圇戲,不懂搭台唱戲那一套,他想得挺好,看戲不就是看熱鬧嗎?什麼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熱鬧就行。台下的老百姓可不幹了,平日去園子里看戲得掏錢,不捨得看,盼了一年盼到這個不掏錢的,就看這個戲?還不如耍狗熊的好看呢!人群里這邊一聲「嗵」那邊一聲「嘡」,炸了鍋似的,起鬨的、叫倒好的此起彼伏。崔老道眼瞅著再唱下去,磚頭瓦塊就該往台上招呼了,偷偷對台上一揮手,鑼鼓場面緊著一催,八仙和那些個二老道臊眉耷眼灰溜溜地下了台。紀大肚子臉上也掛不住了,問崔老道:「這叫什麼戲?」崔老道自知這場買賣「泥了」,不過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臉皮厚,沒有不好意思的時候,臉上故作鎮定,硬著頭皮告訴紀大肚子:「頭一天只是圖個熱鬧,咱不能一上來就亮底不是?」
這一天行至臨淄地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放眼望去,暮色蒼茫中儘是荒山野嶺。崔老道犯了嘀咕,怕遇上響馬賊寇,縱然沒有剪徑的強人,豺狼虎豹出來一個半個,他也對付不了。他越走越毛,拖著條瘸腿緊捯幾步,轉過一個山坳,居然見到一座大宅子,且與尋常的宅邸不同,不分前後左右,造成了一個圓形,東西南北皆有廣亮大門。
這麼一來,紀大肚子可就為難了。眼瞅廟會將近,去外地邀角兒一定是來不及了,找個草台班子還不夠丟人https://read•99csw.com現眼的,只得去求崔老道,簡直把他當成了「有求必應」的土地爺。崔老道肚子里也沒咒念,奈何之前打了包票,嘴上還得硬撐,只說找戲班子小事一樁,包在貧道身上了。
東邊台上的戲越熱鬧,紀大肚子和崔老道就越丟人,真可以說是「光著屁股打幡兒——丟人丟到祖墳里去了」。他們那台戲怎麼跟人家比?不由得紅頭漲臉,臊得恨不得一頭撞死。正當此時,就聽台上鑼鼓齊鳴,打了這麼一通「急急風」。兩個無常鬼又押上來一位,扮相是個武丑,短衣襟小打扮,鼻子上抹著白道,眼圈烏青,兩撇黑胡往上翹翹著,身上不算胖,可肚子卻大得出號兒,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往衣服里塞了棉花,看著和紀大肚子有幾分相似。行至台中不由分說,無常鬼抬腳蹬在武丑的腿彎上,一個踉蹌跪倒在地。判官邁著方步走上前來,自打開了戲,判官也沒張嘴唱過,此時節「四擊頭」亮相,後邊跟著鑼鼓經一催,張嘴念了幾句白口,曆數此人的條條罪狀,一條比一條重,一句比一句狠。台下的百姓聽得群情激憤,跺著腳地罵娘。要說剛才那些都是冤死的,這位可是真該死。判官念完了罪狀,一收身上的架勢,二指點著大肚子武丑,滿嘴掛韻地問台下的百姓:「該不該殺?」
兩座戲台一東一西設在天齊廟前的空地上,左督軍紀大肚子的戲台在西邊,右督軍闞三刀的戲台在東邊,台下各擺兩張虎頭太師椅。紀大肚子和闞三刀各穿將軍服,胸前好幾排鍍金鑲銀的獎章耀人眼目,披元帥氅,腰橫指揮刀,戴著雪白的手套,並排坐在西側戲台下。抓鬮定的紀大肚子這邊先開鑼,但見戲台之上燈燭高挑、亮同白晝,文武場面分持手中響器坐于台側。
判官又問道:「當不當斬?」
紀大肚子一邊安排人前去天齊廟搭台,一邊讓手下去邀角兒,搭台好辦,無非是損耗些人力、物力,夠不上什麼。可是找遍了濟南城,卻沒一個戲班子願意來。倒不是闞三刀使的壞,只因兩大督軍搭台斗戲的消息不脛而走,可把這些個唱戲的老闆嚇壞了,靠唱戲搶地盤定勝負,誰敢接這個戲?唱得不好,軍閥頭子一瞪眼,項上人頭就得搬家;唱好了也不成,這邊是得意了,那邊怎麼交代?那邊也是帶兵的督軍,一樣的兵多將廣,找由頭弄死一個唱戲的,比捏死只臭蟲還容易,合著橫豎都是死。但是誰也不敢當面回絕,督軍找你唱戲你敢不去?先抓起來給你灌上一碗啞葯,下半輩子你也甭想再唱了,這還是好的,遇上不講理的,拉出去就斃了。當面不敢說不去,可都在背後想主意。懂行的去找白馬汗,按照戲班裡的說法,找匹大白馬,越白越好,用銅錢把身上的汗刮下來,摻在水裡喝了,當時嗓子就掉了,說行話這叫「倒倉」;或者找塊馬掌泡水喝,也有同樣的效果。不懂的也有辦法,人蔘燉狗肉多放辣椒,就著燙熱了的白酒,最後來碗王八湯溜縫,全是上火的東西,吃完別說嗓子了,牙花子也是腫的,嘴都張不開,根本唱不了戲。紀大肚子的手下也有主意,沒有唱功戲,咱來場面戲行不行?扎長靠、踢花槍,三張桌子摞好了,來幾個「下高」,全憑身上的絕活兒,不用嗓子也可以要下好兒來。怎知這些個武生、刀馬旦更狠,抄起桌子上的茶壺就往腦袋上拍,給自己來個滿臉花,沒了扮相還怎麼上台?由此可見,當時做藝的人們為了吃口安穩飯,得有多不容易。
轉過天的戲也不用比了,闞三刀的東面戲台上空空如也。崔老道這邊好歹還有幾個跑江湖的雜耍藝人撐場子,硃砂沒有紅土為貴,這叫聊勝於無,因此不戰而勝。闞三刀則是咬敗的鵪鶉斗敗的雞,自知無力回天,蔫兒不出溜地下了山。紀大肚子點齊兵馬,準備一鼓作氣將闞三刀趕出濟南城。崔老道望見一道黃煙奔東去了,想來黃老太太沒被燒死在古祠之中,發覺大勢已去,就來了個逃之夭夭。這個禍根不除,遲https://read.99csw.com早是心腹之患,他決定一個人尾隨在後,瞧瞧黃老太太躲在何處,再讓紀大肚子調兵捉妖。
先前斗戲之時,崔老道趁著沒人注意,起身離座溜到戲台側面,四下里一看,瞧見有七八個手拎食盒的小夥計,身邊還放了兩個酒罈子。當時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溜過去跟那幾個夥計搭話。不出他所料,戲班子講究飽吹餓唱,戲子上台之前很少吃東西,散了戲才開飯。黃老太太特地吩咐山下的飯莊子,備下好酒好菜,讓小夥計送到後台,犒勞這一眾「戲精」。崔老道有心登台降妖,又不敢用身上的道法,想起還帶了一件「法寶」。提起這個東西可厲害了,天津衛「七絕八怪」當中有個賣野葯的金麻子,祖傳秘方配出的靈藥,可以打鬼胎、戒大煙,俗名叫「鐵刷子」,比瀉藥還剛猛,可以說缺德到家了。崔老道是行走江湖的火居道,做生意從不挑三揀四,掙錢的活兒全應,算卦相面、抽籤解夢、降妖捉怪、開壇作法、上樑動土、畫符念咒,沒有他不行的。打鬼胎也是一門生意,哪家的閨女與人私通搞大了肚子,家中為了顧全臉面,就說這是懷了鬼胎,找個走江湖的二老道作法,外帶來兩包打胎的野葯。雙方心照不宣,誰也不會說破。因此,崔老道身上常年揣著一包「鐵刷子」。他自己不會配藥,也是在金麻子手上買的,趁小夥計抻脖子瞪眼往台上看的當口兒,偷偷將一整包藥粉倒入了兩個酒罈子,不論多大的道行,一口酒下去就得打回原形。
紀大肚子坐在太師椅上越看越彆扭,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台上那個人頭落地的武丑,扮得分明就是他紀大肚子,心下說不出的驚恐,又氣得眼前發昏,如同著了魔障,腦袋裡一陣兒一陣兒地迷糊,彷彿也被砍了頭,心口發悶,透不過氣。他只得立即吩咐一干人等偃旗息鼓,臊眉耷眼倉皇而歸。老百姓見紀大肚子走得狼狽,都說濟南城要歸闞三刀了。
說話到了搭台斗戲這一天,雙方定好天黑開鑼,天色剛一擦黑,兩座戲台下就擠了個水泄不通,壓壓插插全是前來看熱鬧的老百姓。這些人可不單是濟南府的,周圍像什麼章丘的、泰安的、萊蕪的,甚至河南、河北的,拉家帶口能來的全來了。老百姓本就愛看戲,何況還是兩位督軍斗戲,輸的一方要退出山東,這場熱鬧比戲台上演的還大,就沖這個,走過路過的也得去湊個熱鬧。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更有不少小商小販穿梭其中往來叫賣,真比趕大集還要熱鬧。
平心而論,紀大肚子也不想打仗,誰不知道兵凶戰危,有多少軍餉也不夠用。可是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兩軍交戰以搭台唱戲一分高下的,擔心其中有詐,卻想不出來「詐」在何處。他又不能當面認,當即與闞三刀擊掌為誓,帶著崔老道下了乾坤樓。
原來崔老道在紀大肚子面前誇下了海口,說這五天的戲他來安排,他上哪兒安排去?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連戲園子大門朝哪邊開也不知道。不過崔老道久走江湖,結交甚廣,此地雖沒有朋友,卻有不少「同行」,也就是這些個二老道和撂地的藝人。俗話說人不親藝親,見面道幾句「辛苦」,這就能求人辦事了。這些人不怕軍閥,跑江湖的沒有準地方,在山東捅了婁子不要緊,連夜就奔山西去了,又全是窮光棍兒,見崔老道開的價錢挺高,那還有什麼可說的:「道爺這個忙我們幫了,不過咱不會唱戲啊!」崔老道說:「那好辦,扮上之後你們幾位只管上台,什麼拿手練什麼,畫鍋賣藝怎麼比畫在這兒就怎麼比畫,錢是絕不少給。」這才有了台上的戲碼。
紀大肚子從來不怕妖邪,又有崔老道在身邊壯膽,更是如虎添翼,立即傳下軍令,架起火來給我燒!
等到兩位督軍坐定,軍卒擋住圍觀的百姓,黃老太太和崔老道分別在邊上打了個旁座。崔老道起身一擺拂塵,台上鑼鼓傢伙齊鳴,說行話這叫「打通」,為了把觀眾的喧嘩止住,集中精神全往戲台上看。紀大肚子九九藏書不住地點頭,崔老道安排得挺好,角兒還沒出來就這麼熱鬧,一會兒的戲碼必定精彩。打完了鬧台,後邊布帘子一挑,亂鬨哄湧出來十幾個老道,隨著鑼鼓點滿台亂轉,可腳底下步眼滿對不上,沒比雲手,也不拉山膀,有的亂擺拂塵,有的搖頭晃腦。台下的老百姓全看傻了,不知唱的這是哪齣戲?正納悶兒的當口兒,就見這些老道左右站定,又出來八位,看意思這是角兒。何以見得?這八位個兒頂個兒神頭鬼臉,裝束怪異,有拄拐的,有拿扇子的,有背寶劍的,有托花籃的,還有一個大姑娘。台下老百姓里有明白人瞧出來了,這是「八仙」啊!甭問,今天的戲碼是《八仙過海》,又叫《蟠桃會》,這齣戲可熱鬧,往下看吧,准錯不了。
老百姓們山呼海嘯一般應道:「當斬!」
崔老道並不多言,只叫紀大肚子帶上軍卒,高舉燈籠火把,一路追蹤地上的青屎,找到後山一座荒廢的破祠堂,離得老遠就覺得臭氣熏天。崔老道點了點頭,看來這就是那個戲班子落腳之處。紀大肚子也明白了,怪不得剛才那齣戲光怪陸離,要多邪乎有多邪乎,合著台上的不是人!
這齣戲原本唱的是八仙在蓬萊閣飲酒歡宴,酒至酣時,鐵拐李提議乘興到海上一游,眾仙各憑道法渡海,驚動了東海龍王。怎知八仙到了台上,既不亮相、也不開腔,各拿各的傢伙,這就比畫上了。「呂洞賓」耍寶劍;「藍采和」頂花籃兒;「鐵拐李」把拐一扔,將身後的大葫蘆摘下來了,掰開葫蘆嘴兒喝了一口,順懷裡掏出火摺子,迎風甩了甩,跟著往上一噴,吐出個大火球;「曹國舅」最有意思,把手裡的玉板別在腰上,掏出一對鴛鴦板,「當里個當」地說開了山東快書。好傢夥,這位國舅爺也成跑江湖的了。台底下的老百姓越瞧這「八仙」越眼熟,分明是跟大觀園門口撂地賣藝的那幾位,這叫唱戲嗎?
一眾當兵的奉命,四處撿拾乾柴,把破祠堂圍了個嚴嚴實實、密密匝匝,又拿過火把引燃,霎時間火光衝天,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卻又不似人聲。眾軍卒聽得汗毛直豎,槍杆子都攥出了汗。趕等燒得差不多了,紀大肚子命軍卒扒開瓦礫查看,裡邊全是燒焦的黃鼠狼。紀大肚子哈哈大笑,好不得意,鞭敲金鐙響,高奏凱歌還。
正詫異間,黃老太太把手一招,台上陰風颯颯,吹得那排紙燈籠左擺右晃。台下眾人心頭一凜,這陣風怎麼這麼邪乎?吹得人頭皮直發緊,汗毛孔倒豎。再看台帘子「禿嚕」一下自行挑起,鑽出來一個「小鬼兒」,身穿黑誇衣,臉上畫得青一塊紅一塊的,來至台口亮相。眾人看了一驚,這扮相太嚇人了,過去也不是沒見過扮小鬼的,卻都不及這位,眉梢眼角簡直就沒個活人樣,人家這臉是怎麼勾的?惟妙惟肖,出了神了,這要是大半夜出去還不得嚇死幾位?小鬼兒亮完相緊接著翻了一串跟頭,這跟頭翻絕了,又快又穩又利索,鑼鼓點都快趕不上了,只見黑影不見人,仿如一團黑風在台上打轉,成名的雲里翻也不過如此。擠在台底下看熱鬧的老百姓高聲喝彩,說行話這是要下「尖兒」了。再一轉眼,不知何時台上多出一位「判官」,頭戴烏紗,穿大紅蟒袍,左手托生死簿,右手握判官筆,花臉虯髯,一腳踏住翻跟頭的小鬼兒,口中「哇呀呀」怪叫。小鬼兒動也不敢動了,托著「判官」這隻腳,兩個人又是一亮相,台下彩聲如雷。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猜這是什麼戲,來的是什麼角兒。有人說是《探陰山》又叫《鍘判官》,也有的說是《烏盆記》,還有的說是《混元盒》,可是都不對。瞧熱鬧的觀眾當中,不乏經常聽戲的,也有本身就是吃梨園這碗飯的,都說不出台上這是哪一出。此時台簾一挑,上來一黑一白兩個無常,手中鎖鏈拽定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到判官面前磕頭行禮。判官提筆在生死簿上一勾,女鬼尖起嗓子憋足氣叫了聲「冤枉」,「項戴鐵鎖入陰曹,前仇舊恨幾時消,只因錯愛無情郎,可憐九_九_藏_書白骨暴荒郊」。這幾句詞唱得悲悲慘慘、哀哀怨怨,真好似墳中的孤魂申冤訴苦。再往下看,無常、小鬼兒走馬燈似的往上帶人,全是屈死的亡魂,被判官在生死簿上勾去名姓,或是四六八句唱上一小段,或是亮上一手絕活兒,摔殭屍、鐵門檻、水袖噴火、五官挪移、飛劍入鞘。台底下彩聲不絕,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戲,哪齣戲有這麼熱鬧?炸雷一般叫好,都說這齣戲瞧值了!
崔老道暗道不妙:我這是唐三藏掉進盤絲洞——凶多吉少了!
崔老道聽張三太爺說明前因後果,等於吃下了一顆定心丸,起身行禮告辭。
民國初年的濟南府遍地是戲園子,舊時的藝人想成角兒、揚腕兒,這是必到的地方,所以不用去別處邀角兒。並且來說,舊社會的藝人沒有地位,甭管你是多大的「老闆」,說句不好聽的,督軍手握重兵,有生殺之權,城門一關就是土皇上,請你唱戲是看得起你,擱平時做個堂會什麼的,戲園子老闆都得求爺爺告奶奶上趕著來,掙多少錢放一邊,能在督軍府唱堂會,那是祖墳冒青煙了。
闞三刀口中的天齊廟不在濟南城中,出城往南六十里,有這麼一座鳳凰山。廟宇建在山崖之上,裡邊供奉的神明不少,門口有哼哈二將把守,下設四大天王、十殿閻君,正殿面闊三間,當中高掛一塊寬大的匾額,上寫「配天坐鎮」。匾額下是一尊赤面金袍五綹長髯的座像,乃「天齊老爺」黃飛虎,背面還有尊倒座觀音像。殿內繪著「小白龍告唐王」「目蓮救母」的典故壁畫。據傳說這個廟裡的神仙都挺靈驗,無論是祈福求子還是普降甘霖,求什麼有什麼,要什麼來什麼,保著濟南府乃至整個山東地界風調雨順、五業興旺,所以來此的善男信女從來不少,一年到頭香火鼎盛至極。其實說起來,老百姓之所以願意來這個廟裡燒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地四通八達,風景不凡。天齊廟造在山崖之上,廟門前是一塊開闊之地,站在山下抬頭仰視,不高不矮的一百單八級台階蜿蜒而上,直通山門。登高遠望,青山秀水盡收眼底,加上耳畔鐘聲陣陣、罄音悠揚,使人感覺置身畫中,俗念頓消。每年四月初二到初七,開設五天廟會,早在三月二十就先「打教」,廟門口空地上紮好大棚,有道士晝夜誦經,善男信女從這時候開始住在山下,一直到廟會結束才走。廟會上免不了開班唱戲,三村五里的戲班子提前抓鬮,誰抓上誰唱,這叫「抓鬮戲」。老百姓白天逛廟,晚上聽戲,聽戲的時候還有個規矩,男女必須分開聽,男的站一邊,女的站一邊,兩口子也不例外。按闞三刀的意思,今年的廟會不抓鬮了,咱們兩家在廟門前各自搭起一座高台,自己掏錢請戲班子,比一比誰的角兒好、戲碼硬!
眾人回到督軍府中,關上門合計對策。崔老道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對紀大肚子說:「別的尚在其次,眼下時間緊迫,得儘快把戲台搭起來,再去園子里邀角兒,說什麼也不能在老百姓面前丟了面子。」
崔老道心裏「咯噔」一聲,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可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宅子,況且哪個大戶人家會住在荒山野嶺之中?看來絕非善地,他寧肯在山裡讓狼掏了,也不敢到那宅子里借宿,想當作沒看見繞道而行。轉身抬腿剛要走,卻聽「吱呀咣當」一聲大門雙啟,從裡邊出來七八個穿青掛皂的僕役,為首的一位老者,慈眉善目,鬚髮皆白,開口叫道:「崔道長,還請留步。」
據說這位祖師爺在深山古洞中修鍊了幾千年,直到康熙年間,聖主到關外龍興之地出巡,夜感風寒,染了三災,隨行的太醫束手無策。祖師爺下山託夢,使得皇上老爺子不藥而癒。因此,康熙爺在山中造廟宇、供金身,敕封祖師爺,賞賜黃馬褂。祖師爺討了皇封,這才得成正果,了卻一世之願。
張三太爺卻道:「老朽今日里還有個不情之請,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只這一番話,崔老道嚇得面如土色,鼻窪鬢角冷汗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