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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鬥法定乾坤(下) 第一節

第六章 鬥法定乾坤(下)

第一節

闞三刀和紀大肚子看不見,崔老道本就量淺降不住酒,又一連飲了五杯燒酒,眼花耳熱之餘,也當自己看錯了,使勁兒揉了揉眼,正待定睛觀瞧,只見黃老太太取出一面令旗,迎風晃了三晃,口中高叫:「道友還不現身?」只聽得西北乾天「咔嚓嚓」一聲驚雷響動,剛才還是天色澄清、四際無塵,霎時間風聲大作、黑雲如山,眼瞅著就是一場大雨。
上文書說到,闞三刀下了帖子,請紀大肚子來乾坤樓赴宴,那意思:「我這邊有個黃老太太,你那邊不也請了崔老道嗎?既然暗地裡斗不出個高低上下,不如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說白了就是在乾坤樓擺陣鬥法,雙方一決雌雄。
兩人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不咸不淡凈揀場面上的話說,縱然夾槍帶棒,倒也都給對方留著面子。擺上來的酒菜,闞三刀都先嘗上一口,以示沒動手腳,喝過三杯酒,他對紀大肚子說:「要說咱哥兒倆,誰跟誰也沒仇,何必刀兵相向?打來打去還不是老百姓倒霉?再者說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咱倆誰又得著便宜了?你今天能來赴宴就是給我面子,誰也別提以前的事了。」紀大肚子馬上步下的本領,頂得上八個闞三刀,卻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可沒闞三刀這麼會說,心想:「我信了你的鬼,你的祖墳都讓我給刨了,豈肯輕易善罷甘休?」不過闞三刀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紀大肚子也只能點頭稱是,反正心裡頭明白,縱然己方偃旗息鼓,兵退三十里,他闞三刀也不可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只聽闞三刀話頭一轉,說到正題上了:「頭些日子,我從關外打火山請下一路仙家,『胡黃常蟒鬼』中的黃家門兒,可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能耐大了去了。我尋思怎麼也得讓兄弟你見識見識,這才在乾坤樓擺了酒。我聽說怎麼著,你那邊也請來個崔道爺當軍師,但不知崔老師在哪座名山居住、哪處洞府修行,練的又是什麼道法?」
江湖上說到「老師」,意指老師傅,也可以理解成江湖上的老油子,有明褒暗貶的意味。闞三刀早把九_九_藏_書崔老道的底摸透了,這一番話明知故問,抬了黃老太太貶了崔老道。我這邊是關外打火山黃家門兒的一方地仙,深山老林中身懷異術的高人,你崔老道只是個家住天津城南小道子衚衕擺攤兒算卦糊口的牛鼻子,比要飯的層次高點兒有限,能有幾斤幾兩?一報家門就落了下風。
幾個回合下來,黃老太太真讓崔老道唬住了,腦門子上直冒冷汗,心說:「這牛鼻子口氣也忒大了,吹牛吹得沒邊兒。」酒席宴上這場暗鬥,旁人雖沒看出什麼究竟,黃老太太卻自知輸了個底兒朝天,當時火往上拱,手裡的煙袋鍋子往桌上「啪」地一摔,頓時樓上吹過陣陰風。別人沒在意,二層本就是四牆憑空的閣樓,吹過一陣風算什麼?崔老道無意中一抬眼,可了不得了,就見黃老太太身後影影綽綽是只大黃鼠狼,正衝著自己擠眉弄眼,毛色黃裡帶白。崔老道這才看出來,以前見過這隻大黃鼠狼,竟是自己捉來對付董妃娘娘的那隻。他心下吃了一驚,眼神這麼一錯,又不見了黃老太太身後的黃鼠狼。
黃老太太臉色鐵青,在闞三刀身旁耳語了幾句。闞三刀邊聽邊點頭,然後正色對紀大肚子說:「我看這麼著吧,仗是不打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你我二人勢均力敵,何必拼個兩敗俱傷?可是話又說回來,一山不容二虎,僵持下去總不是了局。咱乾脆來個熱鬧的,再過幾日是天齊廟廟會,你我兩家搭起戲台,兩邊各唱五天大戲,為什麼呢?平心而論,打了這麼久的仗,苦的是老百姓,也該攏攏人心了。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到時候讓老百姓給咱分個高下,哪頭的彩聲大哪頭就贏了,輸了的不用多說,自己也沒臉在這兒待了,不知你敢是不敢?」
黃老太太一天三頓離不開酒,三杯酒下肚,臉色又由白轉紅。崔老道以為這是給煙不抽,要跟他比酒,那可不能折了面子,更何況自打上了樓就聞見這股子酒香,無奈人家兩位督軍交談,他在一旁自斟自飲也不合適,這是給他搬了架梯子,立時擼起https://read.99csw.com袖管兒,在自己面前擺上五個酒杯,全倒滿了酒,一杯接一杯全乾了。酒真是好酒,只覺醍醐灌頂,通透舒爽。黃老太太卻是一驚,心說:「我剛才連喝了過頂三杯酒,暗指我『三花聚頂』,『人花』煉精化氣,戒去淫慾;『地花』鍊氣化神,氣平道暢;『天花』煉神還虛,歸入太虛境界。他喝了五杯,是說他『五氣朝元』,自古說『三花聚頂根底穩,五氣朝元大道通』,這崔老道可又高出我一頭。我得給他來個厲害的!」於是伸手抓過只燒雞來,撕成七塊擺在盤子里往前一推,且看他崔老道吃也不吃。
紀大肚子和闞三刀這二位,心裏恨不能把對方活吞了,見了面卻攜手攬腕,笑臉相迎,稱兄道弟。闞三刀哈哈一笑:「老弟,幾日未見,怎麼覺得你氣色不太好?是不是夜裡太忙了沒睡好覺?」話到此處,又湊在紀大肚子耳邊,小聲嘀咕:「該歇著就得歇著……啊……哈哈哈……」紀大肚子怒火填膺,又不好發作,雖然恨得牙痒痒,有心當場掀了桌子,臉上堆的可全是笑,總歸是場面上的人物,只是暗罵:「闞三刀你個烏龜王八蛋,你和那個黃老太太三番五次給我下陰招兒,而今老子安然無恙坐在這裏,且看你意下如何?」
紀大肚子一時語塞,他不會說不要緊,坐在他身邊的崔老道可會吹。崔老道仰天打個哈哈,手中拂塵一擺,口中振振有詞:「可笑督軍問我家,我家住在紫霞中;曾為昆崙山上客,玉虛宮前了道真;修成八九玄中妙,幾見桑田化碧波。」
崔老道的話一出口,立時雲收霧散,一道黑氣落入井中,氣得黃老太太好懸沒吐了血。其餘的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原來此蛟本是關外一條黑蟒,躲在乾坤樓后的古井中修鍊了多年,近來已有龍形,可保一方風調雨順。先前紀大肚子在軍營處決死囚,突然天降大雨,正是黃老太太指使黑蛟作怪。這一次鬥法乾坤樓,黃老太太又暗中布局,想讓黑蛟一口吞了紀大肚子和崔老道,除了眼九-九-藏-書中釘,拔了肉中刺。這個忙當然不白幫,到時候讓闞三刀高叫一聲:「好真龍!」督軍相當於這一方的土皇上,借他一句口封,黑蛟就能上天為龍了。怎知貪杯的崔老道搶先叫了一聲「大泥鰍」,就把這事兒攪黃了。那麼說崔老道一個賣卦說書的窮老道,又不是什麼達官顯貴,他說的話頂什麼用?您可別忘了,咱這位崔道爺是民國初年天津衛四大奇人之首,「四神三妖」當中佔了一神,被老百姓封過「殃神」,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好的從來不準,壞的一說一個準。可嘆乾坤樓下的黑蛟,受了黃老太太的蠱惑,結果讓崔老道一句話壞了大事,借口討封是「有一討沒有二討,有一封沒有二封」,從此定在乾坤樓下,再也別想上天了。
這個黃鼠狼雖說報仇心切,可是本來就對崔老道和紀大肚子心存忌憚。這就跟打架同理,但凡吃過一次大虧,回去三年胳膊五年腿,練好了回來報仇,本來是穩操勝券,可一見面心裏就打怵。黃老太太正是如此,剛才一怒之下顯了本相,轉念一想,崔老道看上去只是行走江湖混飯吃的,不承想恁般了得,口氣也不小,沒有兩下子敢說這個大話嗎?要是在乾坤樓上硬碰硬,多半得吃不了兜著走,只得強壓心頭火收了本相。
這幾句話一出口,闞三刀和黃老太太面面相覷,悶住口再也沒話可說了,因為崔老道已經吹到頭了。黃老太太雖然狡詐,身上頂的只不過是個黃鼠狼,聞聽此言暗暗心驚,即便是崔老道自吹自擂,十成當中僅有一成是真的,道法也是深不可測了。哪承想崔道爺就是敢吹,江湖上有名有號的「鐵嘴霸王活子牙」,口中沒一個字的實話,豈是浪得虛名?
黃老太太眉頭一挑,已然走到這一步,再想退可退不回去了,硬著頭皮也得往上頂,默不作聲地將煙袋橫在手中,遞到崔老道面前。什麼意思?這是跟你盤道,如同江湖路上對黑話,只不過不說出來,用手勢、動作比畫,近似於打啞謎。崔老道一愣,低頭看這煙袋鍋子可真不賴,小葉紫檀的煙袋桿兒,鑲著和https://read.99csw.com田玉的煙嘴,估計值不少錢,這能換多少窩頭啊?可是沒弄明白對方的用意,以為黃老太太客氣,要請自己抽煙,心說:「喝酒吃肉我可以跟你鬥上一斗、比上一比,抽煙卻不行。」為什麼呢?崔老道常年跟南門口賣卦說書,那地方全是黃土,行人車馬往來過路,帶動的塵土飛揚。崔老道吃的又是張口飯,歇胳膊歇腿歇不了嘴,成天張著大嘴在街上吃土,不用熏都咳嗽,所以從不抽煙,聞見煙味兒就渾身不自在。當下也不說話,伸出二指,把對方遞過來的煙袋鍋子擋了回去。這一下可不要緊,黃老太太卻會錯了意,臉色由紅轉白,心說:「我把煙袋橫過來是個『一』,意思是『一陰一陽』。《易經》有雲:『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他伸二指推回來,這叫『兩儀四象』啊!《周易》上說:『兩儀者,陰陽也。』世間萬物,像什麼天地、晝夜、寒暑,皆為兩兩相對、相生相剋,這就對上了,而且還壓了我一道。」看來這牛鼻子還真有兩下子,當下心念一轉,放下煙袋鍋子,擺上三個酒杯,倒滿了酒,舉過頭頂連干三杯。
崔老道覺得黃老太太簡直太客氣了,遞煙、敬酒,又給雞吃,估計是先禮後兵。他這些日子沒少吃山珍海味,早也知道,山東燒雞輕輕一碰就能脫骨,肉味鮮嫩,肥而不膩,不過燒雞雖好,總不如對蝦、海參,見黃老太太撕了一盤子燒雞推到他面前,心說:「貧道我可不傻,放著對蝦、鮑魚不吃,吃什麼燒雞,那玩意兒多佔地方!」他就沒動盤子中的燒雞,看看紅燒海參夠個兒,伸筷子給自己夾了一塊,卻覺得這塊夾小了,厚著臉皮又夾了一筷子。黃老太太可嚇壞了,她剛才把燒雞撕成七塊,放在盤中推至崔老道面前,暗指把你打個「七魄盡散」,而崔老道不言不語,自己往盤中夾了兩大塊海參,前八后九,這是告訴我他有「八九玄功」,不怕我這招兒啊!
黃老太太在乾坤樓上呼風喚雨,在場之人無不駭異,只有崔老道喝得醉眼乜斜,並未在意。正當此時,整座乾坤樓一陣read•99csw•com搖顫,突然從樓后古井口之中騰出一物,長約數丈,披鱗帶甲,形似一條黑蟒,頭頂長了一隻角,故老相傳這是「蛟」,比龍少一隻角,比蟒多一隻角,現身必降大雨。黃老太太不會道法,搬不下雷公電母,請不來四海龍王,只是從乾坤樓古井下引出一條黑蛟。闞三刀和紀大肚子以及隨從軍士,全看得張大了嘴合不攏。崔老道喝得東倒西歪,說話舌頭都拌蒜,抬手往上一指:「我……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東……東西,就是條……黑不溜秋的大泥鰍!」
紀大肚子是不在乎,明擺著前幾次較量自己都佔得上風,以為這一次同樣勝券在握。崔老道也把大話說出去了,不信一隻黃鼠狼能掀起二尺浪來。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眼到了乾坤樓赴宴這一天。《水滸傳》中有個乾坤樓,「三打祝家莊」的時候,有一段回目叫「義釋矮腳虎,盜圖乾坤樓」,卻不是咱們說的這個乾坤樓。大明湖邊上有座二層磚樓,一層埋了塊石碑,雕刻乾坤太極圖,為的是調和陰陽二氣,護佑一方風調雨順;二層樓閣雕樑畫棟,碧瓦飛檐,很是寬敞,坐在其中居高臨下,底下碧波蕩漾,周遭景緻一覽無餘,藏不住一兵一卒。在此擺酒設宴的用意明顯,不必擔心對方有伏兵。真要說一個手下不帶,光桿兒司令前來赴宴也不行,起碼帶個副官和貼身的衛隊,這個譜兒還得有,雙方皆是如此。
乾坤樓下也擺了酒席,親兵衛隊全在下邊吃飯。樓上設一大桌,兩大督軍各帶一個副官伺候,其次就是崔老道和黃老太太,一共六個人,分賓主相對而坐,兩名副官站在身後。崔老道打量闞三刀,此人相貌兇惡,一張臉黑不溜秋,小眼睛、豆蟲眉、蒜頭鼻子、薄片嘴,滿嘴的碎芝麻牙,螳螂脖子、窄肩膀頭、刮腮無肉,臉上掛了幾道疤,可見也是身經百戰,打槍口底下爬出來的,眉梢眼角暗藏殺機。再看旁邊那位黃老太太,六十來歲,弓腰駝背,一臉皺紋,嘴裏牙都掉光了,身穿黃布褲褂,盤腿兒坐在椅子上,口叼旱煙袋,「吧嗒、吧嗒」緊嘬,整個人籠罩在一股烏煙瘴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