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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鬥法定乾坤(中) 第二節

第五章 鬥法定乾坤(中)

第二節

不說軍營這邊如何收斂屍首,只說紀大肚子騎馬回城。說來也邪了,軍營那邊大雨滂沱下了多半天,離開軍營半里之遙卻連地皮都沒濕。走到半路上,冷不丁瞧見道旁有個小院兒,四周全是漆黑的曠野,唯獨這個小院裡邊卻燈火通明。門口站著倆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錦繡旗袍,紐襻上掛著手絹,開衩的地方露出一截大白腿,白花花晃人眼目。往臉上看,柳眉帶笑,杏眼含春,正沖他這邊招手。紀大肚子南征北戰,東擋西殺,那也是吃過見過的主兒,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個窯子,門口招攬生意的姑娘挺標緻,看來裡邊的也錯不了。之前去軍營可沒少從這兒路過,怎麼沒留意呢?紀大肚子行伍出身,雖不是貪淫好色之輩,總歸英雄難過美人關,一時間心旌蕩漾,頓生尋花問柳之意。只是堂堂督軍帶領一眾手下去逛窯子,面子上實在不好看,日後也不好帶兵,於是不動聲色,鞭鞭打馬進城回到督軍府,吩咐人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血腥之氣。到了這個時候,剛才那股勁頭還是沒過去,連吃飯也顧不上了,支開伺候他的下人,換上一身便裝,青布褲褂,腳底下穿一雙黑布千層底的便鞋,抓了一把銀元揣在兜里,趁月黑風高,躡足潛蹤翻牆頭跳出了督軍府,連跑帶顛兒直奔城外的窯子。那位問了,這麼大個督軍,至於心猿意馬急成這樣?您想啊,當初宋徽宗為了美色,從皇宮挖地道去窯子,癮頭兒不比他大?一朝人王帝主、後宮佳麗三千尚且如此,何況他個使刀動槍的大老粗?再者說了,紀大肚子連著斃了二十幾名人犯,合該冤魂纏身,可是神鬼怕惡人,這些年他領兵打仗殺人無數,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那一眾冤魂也對他無可奈何。縱然如此,紀大肚子仍覺得渾身上下血脈僨張,著了魔似的,心窩子裡頭「撲通、撲通」狂跳不止,沒嗓子眼兒堵著就躥房頂上去了,不找個地方泄一泄火那是萬萬緩不過來的。
紀大肚子逛的這個窯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夠不上最高檔的,布置的也還講究,姑娘們說不上國色天香,至少看得過去。不過紀大肚子家裡養著七八個姨太太,平時也不夠他忙活的,而今黑天半夜跑出來嫖宿,這些個庸脂俗粉可不對他的心思,看看這個,肌膚不白,瞅瞅那個,腰肢太粗,沒一個入得了他的眼。鴇二娘見沒有紀大肚子中意的,一不急二不惱,又把手絹在紀大肚子眼前晃了幾晃,說了聲「大爺您隨我來」,便頭前帶路,把他引到內堂。盡裡邊有間屋,門頭上掛了一支箭。紀大肚子撩眼皮看了看,縱然心生疑惑,可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鴇二娘抬手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裡邊有個女子應道「來了」,鶯聲婉轉,就這一聲應答,聽得紀大肚子兩條腿都酥了。只見屋門一開,迎出一個美人兒,低垂著眼帘,對紀大肚子款款下拜,緊接著美目含情往上一撩,紀大肚子登時看直了眼,細細端詳。這個美人兒發如墨染、唇似塗朱、膚白若玉、眼若秋波,頭插翠鳳簪、耳別金雀花,上身絹絲芙蓉衫,下穿鴛鴦百褶裙,腰系金鸞紫絡帶,腳下雙絲文綉履,這幾步走得裊裊婷婷、嫵媚婀娜,腰肢輕擺、一步三搖。紀大肚子的魂兒都被搖飛了,目光如同秋後的蚊子,直往美人兒的肉皮兒里叮,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剛才那幾位跟她一比,那就是搓堆兒賣的貨啊!這位紀大督軍自從發跡以來,稱得上吃盡穿絕,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家裡姨太太娶了一房又一房,可怎麼就覺得眼前這位這麼漂亮呢?說到底,人就圖個read.99csw.com新鮮勁兒,家花不如野花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要說這位姑娘比紀大肚子家裡那幾位真能好看多少,這還真不好說,更何況此時的紀大肚子如同讓鬼迷了心竅,眼中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到了晚巴晌兒起來,照例邀崔老道一同吃飯。崔老道在飯桌上見到紀大肚子印堂發黑、氣色極低、眼窩深陷,與頭一天判若兩人,不由得暗暗吃驚,一把攥住紀大肚子的手腕子,說道:「大帥,你可別怪貧道我心直口快,這個『死』字都寫在你腦門子上了!」紀大肚子心神恍惚,全身乏力,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沒聽明白崔老道的話,哪來的這個「死」字?崔老道在他頭頂一拍,追問道:「昨天夜裡你去了何處?」紀大肚子愣了一愣,別人他不好意思說,對崔老道卻不敢隱瞞,將半夜出去逛窯子一事浮皮潦草地說了個大概。崔老道臉上變顏變色:「城外全是荒墳野地,怎麼會有窯子?這也就是你八字剛強,換旁人已經沒命了。縱然如此,你的三魂七魄也丟了一半!」紀大肚子讓崔老道的一番話驚出一身冷汗,這才覺得古怪。首先來講,自己正當壯年,馬上步下攻殺戰守練就這一身體魄,按說逛窯子嫖宿不至於如此乏累;再一個,城外怎麼會有窯子呢?仔細一想,從軍營到城裡的這段路歪歪斜斜、坑窪不平,以前也沒少走,只記得兩邊全是墳頭,昨天半夜卻沒注意到,那我去的究竟是什麼地方?
紀大肚子聽崔老道說明了前因後果,不由得怒火中燒。頂仙的黃老太太倒在其次,最可恨的還是闞三刀,沒本事真刀真槍跟老子廝殺,凈在背後使陰招兒。正尋思如何才能出了這口惡氣,闞三刀的請帖卻已送到了他手中,上邊寫得明白,明日里闞三刀在乾坤樓擺酒設宴,點了名請紀大肚子和崔老道一同前往。紀大肚子火往腦門子上撞,口中連連大罵:「好你個闞三刀,我不去找你,你倒來尋我了?」明知是鴻門宴,不去可等於怕了闞三刀,就問崔老道意下如何,該怎麼辦?
崔老道又讓紀大肚子把前前後後的事仔細講述了一遍,聽完之後點了點頭。昨日當天在法場上殺人百般不順,想必是對頭作怪,迫使紀大肚子在夜裡殺人,帶了一身的煞氣,以至於陽氣衰落,被引入一個下了陣法的「窯子」。要不是紀大肚子剛猛異常,當天就回不來了,只消今夜再去一次,他這條命就沒了。
紀大肚子人高馬大,心裡頭又急,甩開兩條大長腿,轉眼就到了城外,路上還一個勁兒嘀咕,人家可別關門上板。緊趕慢趕來到門前,但見門戶洞開,高高挑起兩個大紅燈籠,往裡邊看更是紅燭高照,隱隱傳來嬉鬧之聲。紀大肚子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怕被人認出來,低下頭拿胳膊肘擋著臉往裡走。一條腿剛踏進門檻,便從裡邊迎出一個婦人。三十多歲不到四十的年紀,穿得花里胡哨,臉上擦胭脂抹粉,渾身的香味直嗆鼻子,倒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未曾說話,先把塞在胳肢窩下邊的手絹摘下來往前一甩,嘴裏直「哎喲」。說她身上哪兒疼?哪兒也不疼,說話就這毛病:「哎喲,我說今天左眼皮直跳呢,敢情財神爺來了,您可讓小奴家等得好苦啊!」
紀大肚子聽得臉上青一陣兒紫一陣兒,心知崔老道所言不虛。之前被美色迷住了心竅沒來得及多想,此時越想越不對勁兒,難不成真是闞三刀和黃老太太下的套?千不該、萬不該、悔不該、大不該,不該降不住色心、管不住邪念,多虧崔老道在督軍府中,否則死都不知道read.99csw.com怎麼死的。這下說什麼也不能再去逛那個「窯子」了。崔老道卻說:「那可不行,你還得再去一趟,因為你的三魂七魄有一半陷在其中,去了不一定死,不去一定活不成。」紀大肚子有點兒為難,如果說兩軍陣前槍林彈雨,他紀大肚子從沒怕過,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為軍之人寧死陣前不死陣后,萬一死在窯子里,一世英名付諸東流,傳講出去那可是好說不好聽。
紀大肚子不信滿天神佛,也信得過崔老道,有了崔老道這番指點,他的底氣就足了。當天夜裡,紀大肚子換上一身利索衣裳,打好了綁腿,足蹬快靴,按崔老道的吩咐,扛著根竹竿,竿頭挑上一隻活蹦亂跳的大公雞,雞嘴用膠粘上,出城來到窯子門口,先找了個荒僻之處藏好竿子,抖衣衫徑直而入。鴇二娘見主顧登門,會心一笑,領著一眾姑娘上前相迎,這個拉胳膊那個扯袖子,「大爺」長「大爺」短的,手絹直往臉上划拉,脂粉的香氣熏得紀大肚子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紀大肚子聽了崔老道的話之後,留心打量這些人,覺得這裏邊沒一個對勁兒的,怎麼看也不是活人,心中不寒而慄。他一言不發,扔下幾個小錢,推門進了最裡邊掛著箭的那間屋子,見那小鴉片香肩半露,半倚半卧靠在床頭,正沖他拋媚眼。紀大肚子定了定神,叫小鴉片別急,先去安排酒飯。趁屋子裡沒人,他伸手往褥子底下摸索,指尖果然觸到一團物事,二指夾出來一看,竟是個大紅荷包,上面走金線綉了個「黃」字,提鼻子聞了聞,又騷又臭,不知道裡邊裝的是什麼。紀大肚子再怎麼粗枝大葉,也看得出這是黃老太太設的局,無奈此時不好發作,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揣上荷包奪門而出,三步並作兩步跑出窯子大門。鴇二娘見他出來,連忙上前攔阻。紀大肚子馬踏連營的勇猛,急起眼來誰能攔得住?他手都沒抬,只用大肚子往前一拱,就給鴇二娘頂了一個跟頭。紀大肚子出得院門,抓起挑了活雞的竿子就跑。說也怪了,剛才來的時候還是月明星稀,此刻卻是黑霧瀰漫,抬頭望不見天,低頭辨不清道路。紀大肚子心慌意亂,只得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腳底下的路也不見了,遍地泥濘,兩步一個踉蹌,三步一個跟頭,背後竿子上的活雞受了驚嚇,又開始「咕咕咕」亂叫。跑了還不到半里地,感覺有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腳脖子,他腳底下不穩,一個跟頭栽倒在地,摔得鼻青臉腫。正當他叫苦不迭之際,忽覺身後勁風來襲,不知是什麼東西沖他來了,正乃「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紀大肚子久經戰陣,聽風聲就知道躲不開,來得太快了,只聽嗖的一聲響,但覺脖子後頭一熱,本以為腦袋沒了,伸手一摸頭卻還在,回過神再看,掛在竿子上的活雞已經死了,雞血噴了他一後腦勺。過得片刻,四周的黑霧散去,天上的月光照下來,荒煙衰草,萬籟俱寂。紀大肚子見自己站在一個大墳坑前,布局怎麼看怎麼像那個窯子。前邊戳了兩個花里胡哨的紙人,墳坑中還有十幾個紙人,可是有女無男,擦胭脂抹粉,裝扮妖嬈,團團圍著具沒蓋兒的破棺材。裡頭是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歪歪斜斜倒著一隻花瓶,棺材幫兒上有支箭,箭鏃上兀自滴血。
紀大肚子抬頭看了看天色,正是烈日當空,又掃視了一番法場,見二十余名人犯橫列一排,一個個均是五花大綁、雙膝跪地,眼上矇著黑布罩,開槍的執法隊也已到位,只等他一聲令下,便即開槍行刑。紀大肚子這個read.99csw.com督軍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到了節骨眼兒上真有官威。只見他面沉似水,一張大臉都快耷拉到腳面上了,連話也不說,只是點了點頭,雖然沒出聲,可比高喊三聲更讓人膽寒。軍官明白督軍大人的意思,領命轉身,高聲傳令。法場外圍備下三尊鐵炮,炮兵聽到長官發令,當即拽動繩子頭。三聲震天動地的「追魂炮」響過,在場之人聽得個個膽寒。執法隊的軍卒「嘩啦啦」拉開槍栓,紛紛端槍瞄準,眼瞅著子彈就要出膛。正當此時,法場上颳起一陣狂風,霎時間飛沙走石、日月無光,吹得人左搖右晃睜不開眼。原本是艷陽高照,頃刻烏雲翻滾,天黑得跟鍋底似的,伸手不見指,回手不見拳,咫尺之外看不見人,那還怎麼槍斃?帶兵的軍官只得傳下令去,先把人犯押起來,以防他們趁亂逃走。
崔老道既然點破了此事,不幫忙也說不過去,更何況紀大肚子這座靠山倒了,他也得喝西北風去。不過崔老道不能出頭,頂多躲在後邊給紀大肚子出出主意。他說:「城外的『窯子』多半是個墳窟窿,黃老太太一個頂仙的能有多大手段,真招得來深山的老怪、古洞的妖魔,又豈能容你活到此時?依貧道所見,小鴉片被褥之下必有魘人之物,你去搶出來即可。但是不能空手前去,你得找根竿子,上邊挑只活雞,事先放在門口,得手之後出門扛著竿子跑,活雞可別掉了。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方可躲過一劫。」
崔老道嘴上能耐慣了,他玄門正宗五行道法,參透天地玄黃理、胸藏萬象妙無窮,怎麼會把一個頂仙的放在眼中?這個裝神弄鬼的黃老太太,說破了大天,無非是只黃鼠狼借人作祟,米粒之珠也放光華?
可這還沒完,轉瞬間大雨滂沱,如同把天捅了一個窟窿。紀大肚子也慌了神兒,在衛隊護送下躲入營房。有幾個軍官在一旁勸他,說殺人之前摔不碎碗,響晴白日又刮來這麼一陣陰風苦雨,以至於錯過槍決的時辰,許是今天玉皇大帝家裡辦喜事,不該見血?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反倒把紀大肚子惹怒了,不由得火往上撞。這無異於讓他認?,連幾個死囚也處決不了,往後這個督軍還怎麼當?況且「軍心不可動搖」,紀大肚子手握重兵,深知「軍心」二字的緊要,於是「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去你娘的,什麼時辰不時辰的,玉皇大帝的事跟我有什麼相干?他又不是我老丈人,我紀大肚子殺人從來不分時辰,傳我的軍令,等到風停雨住,照殺不誤!哪個膽敢動搖軍心,待會兒他娘的一塊兒斃。」
紀大肚子一揮手,響過三聲號炮,執法隊的軍卒舉槍就打。軍隊里殺人和官府不一樣,官府行刑時人犯跪成一排,低頭露出脖頸,一個劊子手挨個兒殺,砍三個人換一次刀;軍隊里的劊子手是從軍營中抽調的,多為投軍不久的新兵,藉此讓他們見見血、開開光。每個人犯後邊都站著一名軍卒,步槍子彈上膛,接令以後同時摟火,乾淨利索氣勢也足。怎知這些軍卒手中的步槍全啞了火,怎麼摟也摟不響。在場的眾人一個個臉都綠了,啞火倒不出奇,過去的老式步槍,子彈經常卡殼,可誰見過二十多條槍同時打不響的,這不邪了門兒了?要說最難受的,還是那些待決的人犯,有綳不住的屎尿齊流癱在泥地里,也有哭求軍爺給個痛快的,之前不說是槍斃嗎,怎麼改成把人嚇死了?
紀大肚子氣得臉色鐵青,帶兵的最忌諱軍心動搖,這要是傳揚出去,濟南府左督軍紀大肚子親自指揮槍斃人犯,二十多條步槍全都啞了火,還不得讓闞九-九-藏-書三刀笑掉了大牙?連繩捆索綁的人犯都打不死,那還如何帶兵打仗?紀大肚子久經沙場,稱得上馬踏黃河兩岸、槍打三州六府,比不了秦瓊秦叔寶,怎麼也不輸給混世魔王程咬金。他當即咒罵了一聲,喝退執法隊的軍卒,拔出自己的兩支快槍,抬起手來左右開弓,一槍一個將這些人犯挨個兒點了名。紀大肚子向來殺人不眨眼,一時興起從這頭殺到那頭,殺得血光四濺,死屍橫七豎八倒在當場,心說:「早知還得老子自己動手,中午就把你們一個個全崩了,何必等到此時?」紀大肚子渾身上下連血帶泥,也不說洗把臉換身軍裝,氣哼哼地命人牽過烏騅馬來,帶上衛隊揚長而去。留下法場上的一隊人馬戳在原地,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紀大肚子恍然大悟,墳坑就是那個窯子,敢情是這些個東西作怪,想必自己昨天夜裡躺在棺材中,抱著白骨睡了一宿。念及此處,他周身打了個寒戰,褲襠裡邊直冒涼氣,又是后怕又是羞惱,趕緊跑回城中督軍府,派副官帶兵搗毀墳穴,又把荷包拿給崔老道看。崔老道說:「黃老太太也夠陰狠的,在荒郊野外擺下『陷魂陣』,不僅以妖魔邪祟置你于死地,還下了釘頭箭,此箭不見血不回頭,竿子上的活雞給你擋了這一箭,是你的救命恩公。眼下你只需將荷包揣在身上三天三夜,魂魄即可歸位,到時候再一把火將它燒為灰燼。」
紀大肚子翻眼皮子一瞧這位,甭問就知道是個鴇二娘,就你這個歲數還「小奴家」呢?褶子里的粉摳出來都夠蒸屜包子的了!沒心思和她多說,大半夜跑來可不是為了會她,抬腿邁步進了堂屋,往八仙桌子跟前一坐,吩咐鴇二娘準備上等酒菜。妓院有妓院的規矩,沒有進了門直接脫鞋上炕的,先得跟姑娘們見見面,行話叫「開盤子」。那可沒有白見的,搭上蓮台喝花酒,四個涼的、八個熱的,外帶各式乾鮮果品滿滿當當擺一桌子,這叫打茶圍,又可以說是投石問路。什麼月季、牡丹、紅海棠、白芍藥,出來一群窯姐兒陪著,斟酒的斟酒、夾菜的夾菜、彈琴的彈琴、唱曲的唱曲,一口一個「大爺」,耳鬢廝磨,燕語鶯聲。等吃飽喝足擺夠了排場,抓出錢來挨個兒打賞,再挑一個順眼的上樓,這才能翻雲覆雨、共度良宵,擺得就是這個譜兒。可別小看窯姐兒身上這套本事,也講究基本功,好比說相聲的講究「說學逗唱」,唱戲的講究「唱念做打」,窯姐兒的十個字要訣「掐打擰捶咬,哭死從良跑」,掰開揉碎了說,哪一個字的門道也不少。
自古道「兵聽將令草隨風」,督軍一聲令下誰敢不聽?滿營兵將一口大氣也不敢出,大眼兒瞪小眼兒就這麼乾等著。紀大肚子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兩眼直勾勾盯著營房外的大雨一言不發。直到入夜時分,這場大風雨才過去。紀大肚子傳令下去,二次提出人犯,立即執行槍決。在場的軍官面面相覷,各朝各代也沒有夜裡處決人犯的,那可說不定真會出什麼亂子,但在紀大肚子的虎威之下,誰也不敢多言。接令提出人犯,綁到法場之上。白天這場雨下得不小,好在軍營地勢高,雨水存不住,腳底下卻不免泥濘不堪。一眾人犯有的是逃兵,有的是土匪,在泥地中跪成一排,心裡頭沒有不罵的:「哪有這麼折騰人的,這跟槍斃兩次有什麼分別?」
鴇二娘手絹捂嘴「咯咯」笑了兩聲,伸兩手把紀大肚子往前一推,抽身退步反帶二門。甭看紀大肚子平日里耀武揚威,頤指氣使,誰都不放在眼裡,可此時美色當前,心裏也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上下直撲騰。環顧四周,屋內當中九九藏書擺著一張花梨大理石面的圓桌,做工精絕,桌上茶水點心俱全。靠西側有一張書案,上面是各種法帖、寶硯、筆筒、宣紙,硯台上擱著幾支毛筆,案上攤開一幅畫了一半的蘭草圖,墨跡未乾,旁邊一隻汝窯的花瓶,裏面插著一束牡丹花。又見錦床雕花,垂著紫色紗幔,靠床一張梳妝鏡台,鏡子四邊鑲著玳瑁彩貝,檯面上擺滿胭脂水粉,又立著黃銅燭台,燭影搖紅。美人兒坐在床沿嫣然一笑,正是「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紀大肚子兩眼發直,說話也不利索了:「你……我……他……」也不知哪兒來這麼三人。美人兒嫣然一笑,朱唇輕啟,衝著紀大肚子的大臉蛋子吹了口氣,嬌滴滴地說:「大爺,您還有什麼磨不開的?奴家我花名叫小鴉片,今兒個就我伺候您了。」紀大肚子只覺香風撲面,神迷意亂,心說:「瞧人家這名兒起的——小鴉片,真是人如其名,沾上一次就得上癮!」既然全是明白人,沒必要多費口舌,夜間之事咱也不必細表。紀大肚子與小鴉片折騰了大半宿,再抬頭一看已過了寅時,正是天要亮還沒亮的時候。紀大肚子不敢耽擱,怕天亮之後人多眼雜,伸出大手在小鴉片的臉蛋上擰了一把:「夜裡再來找你!」說完穿上衣服出門往回趕,腳步匆匆進了濟南城,來到督軍府的后牆根底下,怎麼出來的怎麼進去,翻牆頭進院,不敢驚動家眷,悄悄溜入書房和衣安歇。這一宿說起來也是力氣活兒,把他累得夠嗆,過了晌午才起來吃飯,吃完飯仍覺頭昏腦漲,接茬兒悶頭睡覺,養精蓄銳,準備等到夜裡再去「體察民情」。
紀大肚子要在軍營門處決一批犯人,仍沿用過去的規矩,殺人的時辰定在午時三刻,因為此時陽氣最盛。準備則從一早開始,給犯人們安排吃喝,吃的叫長休飯,喝的叫訣別酒,飯碗、酒碗不能有囫圇個兒的,全得帶破碴兒,這是規矩。吃喝完畢,逐一提出待決的人犯,有長官挨個兒對號兒,姓什麼叫什麼,所犯何事,身量戳個兒、怎麼個長相,全得對上。再從名冊中勾去名姓,以免有人替死頂包。背後插好招子,也叫「亡命牌」,上面用墨字寫清名姓罪狀,拿硃砂筆在名姓上打一個紅叉。人犯被處決之後,如果說一時沒有家屬收屍,就拉到亂葬崗子埋了,起一個小墳頭,亡命招子往上一插,權作墳前之碑。紀大肚子位高權重,身為手握重兵的督軍,不必理會這些個瑣事,中午去一趟法場就行。正坐在督軍府中和崔老道說話的時候,有手下的副官來報,說出了一件怪事兒,給待決人犯用的碗沒一個摔得碎,只恐今天殺人不順,不如改期行刑。
紀大肚子不聽這套,他征戰多年,殺人如麻,刀下亡魂無數,還不是該吃吃、該喝喝,升官發財娶姨太太一件也沒耽誤,子彈看見他都得拐彎兒,當時罵道:「全是他娘的酒囊飯袋,讓你們殺幾個該死的鬼都前怕狼后怕虎,還怎麼打仗?你丈母娘個腿兒的,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給老子殺!」副官不敢再說別的,領命下去照辦。一旁的崔老道見狀暗暗稱奇,卻也不便多言。紀大肚子傳過軍令,見時候不早了,從頭到腳穿戴齊整、別槍挎刀,騎上高頭大馬,率領衛隊出了督軍府,耀武揚威來到城外的軍營。營門口兩隊軍卒雁翅排開分列左右,見督軍的馬隊到得近前,齊刷刷打了個立正。紀大肚子來到教軍場上翻身下馬,早有人在上風口監斬的棚子裡邊擺設太師椅,桌子上瓜果、點心、茶水、煙捲齊備,一眾軍官簇擁著紀大肚子坐定。指揮行刑的軍官出列敬禮:「午時三刻已到,請督軍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