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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槍打肖長安(上) 第一節

第七章 槍打肖長安(上)

第一節

蓄水池就是後來的南開公園,又稱「貯水池」,民國年間還是個臭水坑,俗稱「四方坑」,到了炎熱的三伏天,一坑的臭水蚊蠅滋生,離老遠就能聞見嗆人的臭味。光緒年間趕上發大水,天津城中的污水全往這兒灌。污水漫上周圍住戶的坑沿兒,癩蛤蟆滿處亂爬,都找不著一條給人走的道。夜裡蚊子撲臉,白天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嗡嗡」圍著腦袋亂轉,說話不敢張嘴,一張嘴保不齊吃進去一個倆的,那還不得噁心死?到了寒冬臘月,揚風攪雪,滴水成冰,凍得地面拔裂。這一帶更為荒涼,遍地的枯枝衰草,西北剌子刮過來,能把人刮一跟頭。水坑周圍一個個破舊殘敗的墳頭,幾隻烏鴉在上空盤旋,不時發出陣陣哀號。還有很多被野狗刨出來的「狗碰頭」棺材,白骨散落在蒿草叢中,入夜後磷光閃爍,變成了忽明忽暗的鬼火,看著都讓人瘮得慌。
崔老道嘴上給費通道喜,心下卻不以為然:真是不知道哪塊雲彩有雨,就窩囊廢這樣的貨色也能當巡官?甭問,準是他給官廳大老爺拍美了,撞大運混了這一官半職。
過去有句話「吃盡穿絕天津衛」。天津城遍地的大飯莊子、小飯館子,好吃的東西數不勝數,路邊的早點也是五花八門,換著樣地吃,十天八天都不帶反頭的。其中大致分為干、稀兩類,燒餅、餜子、大餅、卷圈、炸糕、包子、蒸餅、兩摻饅頭、棒子麵窩頭、茄夾藕夾、煎餅餜子,這是乾的;稀的有豆腐腦、鍋巴菜、豆漿、餛飩、麵茶、羊湯等等。吃的時候相互搭配,酸甜苦辣鹹的味道變化無窮。大飯莊的南北大菜、滿漢全席到哪兒都能吃到,而這些個小吃只在天津城這一方水土才有。誇張點兒說,離開天津這座算盤城,抬腿到了近在咫尺的洋人租界地,您也吃不到地道的。
那些日子備考歸備考,警察所的差事不能耽誤。蓄水池警察所轄區不小,費通平時下了差事已是半夜,回到家先奔灶間,也就是廚房。費二奶奶提前給他預備好飯菜,他一個人坐在飯桌前,一邊吃飯一邊背民國律條。過去普通老百姓家裡吃得很簡單,應時當令,趕上什麼菜便宜吃什麼。好比到了初冬,蘿蔔、白菜下來了,上肉鋪買兩大枚的肉餡兒,也就這麼一小疙瘩,多放蔥花兒、薑末兒,攥幾個丸子,加上蘿蔔、細粉條汆一大鍋。高興了滴上一滴小磨香油,外帶蒸幾個兩摻面的饅頭,捨不得蒸全白面的,一頓飯有乾的有稀的,有葷的有素的,這就相當不錯了。費二奶奶也知道費通在外邊巡了一天街,累得夠嗆,因此https://read.99csw.com每天打上二兩散酒,讓他喝幾口解乏,額外再抓一把五香花生米,天津衛叫果仁兒,用這個下酒。費通喝一口酒,吃倆花生米,看一頁律條,心下感恩戴德,沖這二兩散酒也得把律條啃下來,謀個一官半職,多掙幾塊大洋,讓費二奶奶跟著享享福。怎知好景不長,一來二去的酒沒了,花生米也不給了,費通干啃窩頭沒滋沒味,心裡頭挺彆扭,卻不敢跟費二奶奶明說。直到這一天,費通比往常回來得早了半個時辰,飢腸轆轆直奔灶間,聽屋裡頭有響動,還以為進了賊,心裏來氣卻不敢高聲。為什麼呢?萬一是個狠心賊呢,一喊一鬧扔出塊磚頭來,把他腦袋開了怎麼辦?因此沒作聲,輕手輕腳扒在門上,藉著月光往屋裡看,不看不要緊,一看看明白了,可把他嚇了一大跳。有個一尺多高的小胖小子,兩個小眼珠子賊光爍爍,正在飯桌上喝酒吃花生米,吃得不亦樂乎,嘴裏還直吧唧,這小子是人嗎?
怎麼這麼客氣呢?只因他們二位相識已久,此人姓費名通,在家行二,人稱「費二爺」,在天津城外西南角的蓄水池警察所當巡警。穿著官衣,吃著官飯,大賊、小賊、飛賊、蟊賊可沒見他抓過半個,只會溜須拍馬,冒濫居功。舊社會警察訛人的那一套他比誰都門兒清,逮個耗子也能攥出二錢香油來。不過說不上多壞,至少不禍害老百姓,擱在那個年頭這就不簡單。費通費二爺在天津衛有一號,是因為出了名的怕老婆,說句文言叫「懼內」,天津衛叫「怕婆兒」。他老婆費二奶奶那可是位「女中豪傑」,長得獅鼻闊口,大腦袋、大屁股蛋子,粗胳膊、粗腿,皮糙肉厚,說起話來嗓門兒又粗又亮,在家裡成天吆五喝六,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讓他打狗他不敢攆雞。費二奶奶一瞪眼,嚇得他如同蝎虎子吃了煙袋油子——凈剩下哆嗦了,所以得了個綽號叫「窩囊廢」,又叫「廢物點心」。
雖說地方不怎麼樣,可再怎麼說也是個穿官衣的巡警,月入三塊大洋。別小看這三塊錢,小門小戶養家糊口綽綽有餘,更可以吃拿卡要,來點兒「外快」,不敢說豐衣足食,至少吃喝不愁。他和崔老道相識並不奇怪,一來住得不遠,平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二來這兩人都饞,費通也中意早點鋪的頭鍋鹵,經常頂門來吃這口兒。兩人都是吃貨,還都是窮吃,也算趣味相投,坐一桌吃早點少不了評頭論足,為什麼老豆腐裏面不能放香菜,鍋巴菜就必須放香菜?餜子到底用多大火炸九*九*藏*書才最酥脆?里裡外外就這點兒事,不夠他們走腦子的。
再朝費通臉上看,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分寸拿捏十分到位,朝眾人擺了擺手,示意大伙兒坐下接著忙乎,帶上崔老道進了裡屋。分賓主坐定,又命人沏來一壺茶,這才告訴崔老道,他窩囊廢不比從前,癩蛤蟆上金殿——一步登天,已然當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
就這麼一個主兒,卻是世家出身。從族譜上論,他是費家衚衕費勝的遠房侄孫。老費家在天津衛那是數得著的名門望族,二道街子往南的大費家衚衕、小費家衚衕,那全是他們家的。費通可沒沾光,別看一筆寫不出兩個「費」字,但是離得太遠,出了五服了。按過去的話講,出了五服沒法論,沾親容易沾光難。老費家再有錢有勢,也和他費通沒關係,只能在蓄水池警察所當個臭腳巡。
崔老道錢少嘴饞,吃東西還愛窮講究,咽了一晚上的唾沫,天不亮就來到南門口,不是急著擺卦攤,而是為了這頓早點。賣早點的小販無非賺個辛苦錢,都得後半夜起床忙活,到開張時棚子里還挑著燈。爐子上並排放著三口大鐵鍋,兩鍋鹵子、一鍋豆漿剛剛熬好,壓成小火兒,「咕嘟咕嘟」滾在鍋中。兩鍋鹵子一鍋是豆腐腦的,一鍋是鍋巴菜的,看上去相似,用的料則不同。豆腐腦鹵子用雞湯雞油,配黃花菜、木耳熬成葷鹵;鍋巴菜鹵看上去更黏糊,得先把香菜梗炸熟放進鍋里,這是提味兒的秘訣,再加羊骨頭湯和各種小料,開鍋後用團粉勾芡。兩者滋味、口感不盡相同,可無論哪種,都是頭一鍋鹵子味道最濃。崔老道頂門來吃早點,奔的就是頭鍋鹵子,要不怎麼說窮講究呢!進來一看兩鍋鹵子都熬得了,呼呼往外冒熱氣,告訴老闆先不忙著盛,到旁邊炸餜子攤兒上要兩根剛出鍋的餜子,也就是油條,一根根外脆里酥、焦黃干香。崔老道臉皮厚,讓炸餜子的給炸老點兒,生面抻好了下在油鍋里,翻四個滾兒才撈,炸出來一尺多長又紅又脆,拿在手中直稜稜的,跟小號擀麵杖相仿,絕不蔫頭耷腦,看著就提氣。熱大餅從中間揭開了,餜子撅折往裡一卷,拿在手中一把掐不過來。又一瘸一拐跑回早點鋪,讓老闆給他盛一碗鍋巴菜,大勺的鹵子澆足了,還得放上韭菜花、醬豆腐、辣椒油、麻醬汁,多擱香菜,坐下來一手攥著大餅卷餜子,一手抄起筷子,倒轉了往桌子上一磕,將筷子頭兒對齊,腦袋往左邊一探,猛咬一口大餅餜子,三嚼兩嚼吞咽進肚。緊接著又往右邊碗口一湊,扒拉一口鍋巴菜,左九*九*藏*書右開弓這就吃上了。鍋巴菜的「鍋巴」,是綠豆面煎餅切成的小塊,滿滿當當一大碗這就夠解飽的,何況還有大餅餜子,也全是面做的。他這頓早點面裹著面、面夾著面、面就著面,除非扛包拉車的苦大力,平常人可沒有這麼吃的。要問這面裹面好吃不好吃?這可是千百年來窮苦人的生活智慧,真是研究到家了,能不好吃嗎?窮老百姓賣苦力,一年干到頭也掙不了仨瓜倆棗,別說山珍海味、燕窩魚翅,就是最常見的雞鴨魚肉,等閑也難得吃上一回,只能在最廉價的食材上下功夫琢磨,想方設法鼓搗出各種風味,花不了幾個錢,又能改改口味、解解饞。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倒過來想,巧婦只要有米,就能做出人間美食。
費通卻道:「此處並非說話之所,咱先趁熱吃了這口早點,然後上我那兒說去。」
且說崔老道甩開腮幫子剛吃上,打外邊又進來個趕早的——三十多歲一位「副爺」,也就是巡警。人長得又矮又胖,肚大腰粗、八字眉、單眼皮、蒜頭鼻、大嘴岔、大耳朝懷,兩條羅圈腿走路外八字,穿一身黑制服,頭頂大殼帽,腰扎牛皮帶,銅扣擦得鋥亮,下邊裹白綁腿。民國初年,天津城設立了五河八鄉巡警總局,下設各個分局,還有緝拿隊、夜巡隊、治安隊、警察所等機構。巡警就是負責彈壓地面兒往來巡邏的警察,這一行中沒幾個老實規矩的,憑一身官衣吃拿卡要、瞪眼訛人。做小買賣的遇上這些「副爺」,賣水果的得送給他幾斤水果,賣白菜的得送給他幾棵白菜,賣酸梅湯的得送給他兩碗酸梅湯解解渴。這麼說吧,除了賣棺材的他不要,推車大糞從跟前過他也得嘗嘗,否則找你點兒麻煩那是輕的,重則哨子一吹,劈頭蓋臉先打上一棒子,然後把你往局子里一送,不扒層皮甭想出來。老百姓當面尊他們一聲「副爺」,或者「巡警老爺」,背地裡卻叫他們「穿狗皮的」。
明擺著瞪眼說瞎話,費通也不往心裏去,坐在崔老道對面一晃腦袋,放下碗筷說:「哎喲!我的崔道爺,元始天尊相邀啊?那一定是得了真傳法力無邊了。您出門在外有所不知,天津城出了一件大事,說起來多多少少跟費某人有些干係,我正要請道爺您給拿個主意!」
崔老道從山東濟南府,輾轉回到天津城,顧不上一路風塵僕僕,別的全放一邊,他得先解解饞。畢竟故土難離,這九河下梢土生土長的人,喝慣了一方水,吃慣了一方飯,離家日久,免不了惦記這口吃喝,尤其是路邊大棚中的早點。
崔老道剛回天津read.99csw.com城,他也是願意湊熱鬧,正想聽聽到底有什麼出奇的事。兩個饞鬼互道了一個「請」字,便低下頭誰也不理誰了,「稀里呼嚕」吃完早點,撐得直打嗝兒。崔老道又喝了一碗豆漿溜溜縫兒,兩人方才雙雙站起身來,離了早點鋪,挺胸疊肚來到費通當差的蓄水池警察所。蓄水池地處偏僻,治安卻比繁華地段亂上好幾倍。只因此地零零散散分佈著混混兒鍋伙,也住著許多遊手好閒的嘎雜子琉璃球兒,再加上從鄉下逃荒到天津衛的貧苦百姓,絕對稱得上魚龍混雜。站崗巡夜的警察足有百十來號,除去站崗、巡街的,屋裡也有二三十人,擠擠插插坐得挺滿當。窩囊廢費通一進門,屋裡的大小警察「呼啦」一下全站起來了,齊刷刷立正敬禮。崔老道納上悶兒了,窩囊廢不過是個臭腳巡,天天在一張桌子上吃鍋巴菜,還不知道他有幾斤幾兩嗎?怎麼有這麼大面子?
男子漢大丈夫活到費通這個地步,確實也是少有。不過費通這個人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廢物點心一個,積功晉職無異於痴人說夢,折腰掉胯的賊他也逮不著一個,只得在家忍氣吞聲。常言道得好——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頭些日子等來個機會,五河八鄉巡警總局為了增強警備,辦了一次科室會考,考上便能有個提拔。費通知道這是條出路,機會實屬難得,他躍躍欲試,回到家不幹別的,一門心思苦背律條,雖不比過去的秀才、舉子,羊氈坐透,鐵硯磨穿,倒也鉚上勁兒了。費二奶奶見爺們兒知道上進了,心裡頭挺高興,別的忙她也幫不上,為了讓他安心備考,就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什麼簸箕歪了、笤帚倒了,絕對沒有,洗洗涮涮、收拾屋子,再想方設法給費通做點兒順口的飯吃,不敢說無微不至,也夠得上法外施恩了。話雖如此,可就憑著費通這一腦袋大米粥,當天晚上背下來的律條,睡一宿覺第二天一睜眼就全忘了,通過會考難於登天。可是官運一來,誰也擋不住,就合該他做這個巡官!
費通客氣了幾句,把他這陣子遇上的怪事,從頭到尾給崔老道說了一遍。早在十幾年前,崔老道就給費通相過面,費二爺相貌不錯,鼻子、眼睛平平,耳垂兒卻不小,按相書上說,這叫大耳朝懷,絕對的福相,定會財源廣進,飛黃騰達。卻也不假,這麼多年一步一個台階,走得挺順當。當上巡警以來,有了正經的事由,也娶了一房媳婦兒,娘家是上邊的。老年間,天津衛出北門過南運河這一帶叫上邊。為什麼呢?康熙年間,北門外南運河浮橋設了「九*九*藏*書天津鈔關」,南來北往的貨船都要在這兒繳關稅,老百姓給它起了個別名叫「北大關」,又分出「關上」「關下」。「關上」就是「上邊」,絕對是財源滾滾的一方寶地。費通的媳婦兒家裡姓陳,嫁過門來就叫費陳氏,左鄰右舍相熟的都叫她「費二奶奶」,在家裡嘴一份手一份,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鏟子,幹家務活是把好手,還不像別的家庭婦女,只知道低頭幹活兒。費二奶奶性情彪悍,里裡外外全拿得起來,把費通收拾得服服帖帖。
崔老道見來人是費通,趕緊把筷子放下,抻脖子瞪眼咽下口中的吃食,攥著半套大餅餜子抱拳寒暄:「二爺,承您惦記,貧道閑雲野鶴,一向蹤跡不定。前些時受元始天尊相邀,上玉虛宮聽他開壇說法去了。」
這兩口子的日子過得還可以,家裡有一個小三合的院子,三間正房,一明兩暗,西邊還有兩間廂房,一間當廚房,一間堆雜物。院子不大,卻是自家的房子,不用按月給房租。天津城的巡警一個月領三塊錢薪俸,在當時來說,一塊銀元能換四百八十個大子兒。民國初年物價穩定,東西也不貴,一個大子兒可以買個燒餅,掙這些錢足夠過日子的。可是費二奶奶總覺得費通沒成色,不思進取,小富即安,成天混吃等死,不知圖個升騰。在外邊訛也訛不出多少,因為蓄水池不比城裡,沒有什麼坐賈行商,來來往往的以窮老百姓居多,頂多訛上兩個土豆、半棵白菜,帶回家夠炒一碟子素菜,那能頂多大事兒?費通膽子又小,碰見那橫眉立目的他先嚇跑了。費二奶奶原以為嫁給巡警可以過上好日子,老百姓見了巡警必定尊稱一聲「巡警老爺」,自己都嫁了「姥爺」了,怎麼不得是個「姥姥」?過了門來才知道,滿不是那麼回事兒,爺們兒在外邊凈裝孫子,把自己連累成「孫媳婦兒」了。費二奶奶心裏邊有了怨氣,嘴上就不閑著了,整天在費通耳邊「瓜地里讀書——念秧」,勁兒一上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把費通擠對得沒處躲沒處藏,上弔的心都有。
崔老道聞言雙眉一挑:「無量天尊,貧道願聞其詳。」
剛進來的這個巡警,比崔老道還沒出息,攥著一掐冒熱氣兒的油條,足有七八根,兩隻小胖手左右來回倒,太燙了,那也捨不得撒手往桌子上放。讓老闆給盛上一大碗豆腐腦,不澆鹵子,只舀上一勺豆漿,天津衛管這個叫「白豆腐」。這也是一路吃法,就為了嘗這股子豆香味。巡警端著碗找座,一眼瞅見了崔老道,忙過去打招呼:「哎喲!這不崔道爺嗎?可有陣子沒見您了,您上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