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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槍打肖長安(上) 第二節

第七章 槍打肖長安(上)

第二節

到了電影院門口得買票,人家剛給了車錢,按理說電影票應該三梆子買。他又把那一塊現大洋拿出來了,電影院當然是找得開了,可是這小子有辦法,他不排隊,使勁兒往票房門口擠,當時的電影院不多,看的人可多,尤其演頭輪電影,隊伍排成一條長龍。三梆子一邊往前擠一邊喊:「來兩場,來兩場!」甭等那位朋友攔他,電影院的人就說話了:「別夾個兒,排隊買票去。」他也不急,因為要的就是這句話,聽完這話他是回來了,可那位朋友已經排在他前頭了。他又有話說:「既然您排隊了,我就甭排了,等會兒買票的時候我給您錢。」說完這個話,站在旁邊跟朋友聊天兒,沒話搭個話,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慈禧太后、英國女王,沒有他不知道的,侃得嘴角直飛白沫。等排到地方了,他一伸手不就把這個票買了嗎?那怎麼可能呢?他一扭頭,隔老遠招呼賣糖的:「我說,你這水果糖多少錢一包?」賣糖的趕緊挎著箱子跑過來:「這位爺,跟您老說,五個大子兒一包。」三梆子說:「哎呀,怎麼這麼貴?合著糖又漲價了,光漲不跌,你倒是合適了,便宜點兒行嗎?」賣糖的說:「行啊,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別看不大,咱這也是買賣兒,是買賣就沒有不讓還價的,您看您給多少?」三梆子說:「給你五個小子兒吧。」您琢磨琢磨,一個大子兒換兩個小子兒,他這不亂還價嗎?那人家能賣嗎?扭頭就走了。他還緊對付:「別走別走,我給六個小子兒行嗎?」這就叫成心,這麼一搗亂,朋友那邊已經把票買完了,他這糖也沒買成。他不是買不成,根本就沒想買。
等看完了電影出來,三梆子又得說:「哎呀,這天是真熱,身上都汗透了。」這個朋友吃了兩次虧,仍礙於面子拉不下臉,客氣道:「要不咱洗個澡去?」這句話一出口,等於又給他搬了架梯子,那能不去嗎?到了澡堂子裡邊洗澡、搓澡、敲背、刮臉、修腳、拔火罐子,有什麼要什麼。全拾九_九_藏_書掇利索了,往板床上一躺,點手叫過兩盤乾貨,花生瓜子、杏乾果脯,再沏上一壺茉莉花茶,跟你談笑風生、胡吹海侃。趕等差不多要走了,他開始磨洋工,穿衣服不緊不慢,小褂往腿上蹬,褲子往腦袋上套,兩隻襪子翻過來調過去,非得分出左右腳來。人家那兒都穿戴整齊了,在澡堂子里熱得一身汗,只能出去等他,到了門口兒又把賬結了。三梆子這時候才慢慢悠悠地溜達出來,叫過夥計裝模作樣地要結賬,又把那一塊現大洋掏出來了。夥計趕忙回話,告訴三梆子那位爺已經結完了。三梆子反而嘴裏不依不饒:「你看你,怎麼又把錢給了?沒你這樣的啊,成心栽我?照這樣我得罰你,那什麼,咱晚上哪兒吃?」給這位朋友嚇得,撒腿就跑了。三梆子一個大子兒沒花,白玩兒了一整天。那麼說人家下次有防備了怎麼辦?不要緊,他交際面兒廣,臉皮又厚,甭管大馬路小衚衕,隨便拉住一位就稱兄道弟,跟誰都見面熟,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一個人扎一頓,扎完了這個,還能再扎別人。小車不倒,細水長流。
費通當上巡官的消息,在左鄰右舍中不脛而走,有替他高興的,有眼饞罵街的,還有沒憋好屁的。誰呀?遠了不說,他們家街坊之中就有這麼一位。這個主兒人稱「三梆子」,住費通隔壁那院兒,腦袋長得前梆子后勺子、六稜子八瓣,沒那麼寒磣的了。身子跟牙籤似的,要多瘦有多瘦,沒骨頭擋著還能往裡瘦,臉上沒肉,耷拉嘴角、塌鼻子、死羊眼。媳婦兒也是天津人,長得比三梆子還寒磣,白眼球多黑眼球少,兩隻扇風耳朵,鞋拔子臉,一口地包天的大黃牙,就這樣兒還愛天天塗脂抹粉,足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的。兩口子沒孩子,也沒個正當的營生,逮什麼幹什麼。那麼說是打八岔的嗎?也不是,人家正經打八岔的,春天賣花盆兒,夏天蹬三輪兒,秋天養金魚兒,冬天炒果仁兒。捨得下功夫,認頭出力氣,為了read.99csw.com養家糊口,有什麼活兒幹什麼活兒,絕不挑三揀四。三梆子不一樣,成天好吃懶做,橫草不知道拿成豎的,總恨不得唾沫粘家雀兒、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餡兒餅、地長酸辣湯,凈琢磨怎麼不勞而獲了。每天一睜眼什麼也不幹,先奔茶館。那兒的人最雜,天南海北一通瞎聊,趕上有機會的話拉個房簽、配個陰婚,不幹正經事兒,輕易開不了張,但凡紮上一個,就得逮著蛤蟆攥出尿來。他媳婦兒也不是好東西,在家開門納客,倒是沒做皮肉生意,不是不願意,實在是長得太對不起人,若有半分姿色,三梆子頭上的綠帽子早就頂到南天門了。所以只能設個小賭局,來的都是街坊四鄰的嬸子大娘,從中掙幾個小錢。
費二爺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思量合著費二奶奶沒少預備吃的,全讓賊給吃了!吃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氣炸了連肝肺,銼碎了口中牙。他平時就嘴饞,費二奶奶家法又嚴,不是為了考個巡官,哪有這一把花生米、二兩散酒的章程?結果可倒好,全便宜這個賊了!費通膽子不大,換平時他早嚇尿了褲,不過眼前這個小胖小子肉嘟嘟、圓滾滾,長得還挺白凈,頭上一條衝天杵的小辮兒,扎著紅頭繩,如同楊柳青年畫上抱大魚的胖娃娃,似乎沒什麼可怕的。費通仗著穿了官衣,腰裡別著警棍,加之一時氣惱,心說一聲:「我倒看看你是人是鬼!」當即推門而入,箭步躥至近前,不由分說一把攥住小胖小子頭頂的衝天杵小辮兒,不論什麼人,一旦被攥住了頭髮,再想掙扎可就難了,有多大的勁兒也使不上。費通又拽過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把這小胖小子捆了個結結實實。
書要簡言,費通可就把它放了。真格來說,不放他也不敢,不知道小胖小子什麼來路,家裡捆著這麼一個玩意兒,還讓人睡覺嗎?您說怎麼這麼靈,轉過天來,費通下了差事回家,一進灶間,嘿!幾張會考的綱目果不其然擺在飯桌上了,果仁兒、散酒也穩穩https://read.99csw.com噹噹擺在旁邊。費通如獲至寶,塌下心來挑燈夜讀,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真可以說是頭懸樑、錐刺股,鑿壁偷光的勁頭兒都使出來了。等到了發榜的那天一看,果然高榜得中。那位說這窩囊廢不簡單啊,其實也不盡然。雖說天津衛早在清朝末年就開設了北洋巡警學堂,但是那個年頭,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老百姓看來,巡警學堂並非學堂,而是兵營,能混上三頓飽飯,誰也不去當兵。所以說,真正上過巡警學堂科班出身的巡警少之又少。就拿蓄水池警察所這百十口子人來說,絕大多數都是平頭老百姓出身,識文斷字的屈指可數,斗大的字認識不了一籮筐。費通能當上巡官也是矬子里拔將軍,加上他提前知道考題,下死功夫拼了命,再考不上也真說不過去了。不管怎麼說,費二爺從此搖身一變,當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薪俸變成了一個月六塊錢。費二奶奶出來進去臉上也有個笑模樣了,拿她的話講:「我們家窩囊廢土箱子改棺材——成人了!」
費通是個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貨色,見這小子開口求饒,看來道行不過如此,心裏踏實了不少,點手斥道:「一時糊塗?少來這套,我盯你好幾天了!甭跟我狗掀門帘子——拿嘴對付。偷別人家東西還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費二爺我行得正坐得端,豈同於雞鳴狗盜之徒?況且我本身就是巡警,怎麼可能知法犯法收你的賊贓?」小胖小子挨了費通沒頭沒臉一通數落,臉憋得泛起青光,連連點頭哈腰,頭頂的小辮搖晃個不停:「二爺二爺,我說錯話了,您饒了我吧!您是秉公執法的青天大老爺,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費通這時候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圍著小胖小子轉了三圈,嘴裏叨咕:「你個小兔崽子能耐還挺大啊,去別人家偷東西,不怕讓人拍死?」小胖小子見費通態度有所緩和,也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訕笑:「嘿嘿,您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偷東西,九*九*藏*書一般人可抓不著我,只求您饒了我的命,想要什麼只需開口,小的保證規規整整放在您屋裡。」費通聽它這麼說,忽然眼珠子一轉冒出一個念頭,說道:「若你真有本事,不妨上巡警總局把會考的題目給我盜來。只要我能考上巡官,將來好吃好喝供養你,否則就把你餵了貓!」
三梆子近半年時運不濟,沒掙著什麼錢,天天飢一頓飽一頓的,自打聽說費通當了巡官,心裏可就算計上了,往後能沾多大光不說,眼下先得狠扎一頓蛤蟆。這是天津衛的方言土語,說白了就是吃你一頓。過去單有這麼一種人,說老話叫「白吃猴兒」,聽說誰升了官發了財,或者碰上什麼好事,甭管熟不熟,有沒有交情,准得死皮賴臉訛你一頓。三梆子就是這路人,他還不單是訛頓吃喝,幹什麼事都得想法子佔便宜,這就叫佔便宜沒夠,吃虧難受。咱拿兩個朋友去看電影來說,這裏邊的便宜就不夠他占的。天津衛1906年開設了第一家電影院,到民國初年看電影已經比較普及了。天津衛老百姓好面子又愛湊熱鬧,市面上有什麼出奇的玩意兒,別人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那等於說是沒法混了。所以借錢也得去電影院,看看電影里演的到底是什麼,看完回來才有得聊。另外過去的電影院里也有「花活兒」,單有一路女人在裡邊做生意,打扮得花枝招展,旗袍開氣兒開到胳肢窩,專陪客人看電影。您想,那能光看電影嗎?招一把撩一把讓人占點兒便宜,天津衛管這行人叫「玻璃杯」。經常有那些逛窯子逛膩了的,上電影院換換口兒。三梆子是掙一個花倆的主兒,平時掙點兒錢吃了上頓沒下頓,哪有閑錢看電影?可他有辦法——蹭票。有新電影上映了,他就想辦法約上個朋友一起去看,但是誰跟三梆子約著去看電影算誰倒霉。三梆子也不是不帶錢,兜里先揣好一塊現大洋,說起這一塊錢可有年頭了,自打到手那天就在兜里揣著,沒事兒就拿手捻,盤得光可鑒人。這個錢絕不能花,為什麼呢,他這一天九-九-藏-書全靠這一塊現大洋了。兩人見了面,雇兩輛膠皮車奔電影院。要說哥兒倆有交情,到地方一般都得搶著給車錢,比如這趟五個大子兒,兩輛車是十個,你掏十個不就結了嗎?這時候他把那一塊現大洋掏出來了,讓拉車的找,這一塊現大洋能換四百八十個大子兒,那找得開嗎?他那位朋友見狀,就把身上帶的零錢掏出來了,他的車錢先省了。
過去的老巡警講起捆人,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簡單來說這裏面分為小綁和大綁。小綁就是專綁兩手,其餘部位不著繩索;大綁則是雙臂、手腕、胸背脖頸均以繩索捆牢,所謂五花大綁,被綁之人極難掙脫,但雙腿又能行動自如。另有一種捆綁方式叫「穿小麻衫」,將大臂向後縛緊,從頸到肩捆個嚴絲合縫,唯獨小臂與雙手不綁。窩囊廢當巡警這麼多年,捆人這兩下子還是有的。那個小胖小子沒等明白過來,已然被捆成了一個粽子,只好眼淚汪汪地不住告饒:「我一時糊塗偷了您的吃喝,求爺放了我,我連夜去別人家偷東西還您。」
就這麼個財迷轉向的主兒,鄰居窩囊廢陞官漲工資,能躲得過去嗎?這三梆子早就憋著心思讓窩囊廢請客,不過費通是干巡警的,出去得早,回來得晚,三天兩頭值班,總也碰不上。並且來說,費二爺家法厲害,掙多少錢都得交給二奶奶,自己兜里一個大子兒也留不下,他又是個財迷轉向的主兒,不是腦子進水讓驢踢了,怎肯平白無故請三梆子這麼個潑皮無賴?三梆子可就留意了,也真是下了狠心,起了執念,搬梯子上牆頭兒天天盯著那院的動靜。這個勁頭兒放在別處,幹什麼不能成事?無奈三梆子不走那個腦子,只要能占上便宜,從牆頭摔下來也值。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來二去發覺費通有個習慣,回到家不進屋,先奔灶間,要說也不奇怪,誰回來不得先吃飯?可費通一頭扎進去,至少一個時辰才出來,三梆子心說:這可不對,吃飯可用不了這麼半天,這裏頭肯定有事兒啊!窩囊廢在灶間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