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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槍打肖長安(下) 第一節

第九章 槍打肖長安(下)

第一節

掌柜的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吩咐跑堂的一定伺候好了,就扭頭忙去了。跑堂的一臉堆笑,討好地問費通:「二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大量可別見怪,您看您幾位今天想用點兒什麼?」
費通好懸沒把嘴咧到後腦勺去,這可行了,穿在肋條上的銀元不用往下摘了,真得說是人走時氣馬走膘,時運一來擋不住。但是費通面子上可不能讓自己太寒磣,嘴皮子得跟上勁兒:「喲,掌柜的,瞧您說的,老韋家和我們老費家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我又是管這事的巡官,當官就得為民做主,這可是我應當應分的!」掌柜的哈哈一笑:「您老能這麼說,那我更敬重您了,這頓必須算我的!」
眾人在樓底下找了張大桌子坐定了,跑堂的一邊沏茶倒水,一邊唱出菜牌:「田雞腿炒竹筍、雞絲蝦仁、糖醋雞塊、荷葉包肉……」費通蹺著二郎腿正聽得帶勁兒,這時走過來一個人,賠著笑臉對費通一拱手:「這位是費通費二爺?」
天津衛與水有緣,一來靠近渤海灣,二來又是九河下梢七十二沽,所以說無論大飯莊小飯館,都講究吃河海兩鮮、大小飛禽。這八珍席可以說是集大成者,像什麼罾蹦鯉魚、官燒目魚、軟熘黃魚扇、桂花乾貝、清炒蝦仁、煎烹大蝦、酸沙紫蟹、高麗銀魚、金錢雀脯、麻栗野鴨……費通這樣的巡警,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些個菜。這邊跑堂的口中報著九-九-藏-書菜單子,費通身邊一左一右蝦沒頭和蟹掉爪兩人聽得心裏饞蟲亂竄,哈喇子直往下流。轉眼四樣甜品端到雅間,這叫「開口甜」。吃罷,跑堂的又端上茶水讓眾人漱漱口。這些個臭腳巡哪懂這套,抓起茶杯「咕咚咕咚」就往下灌。須臾之間,酒菜齊備,上等酒席八八六十四道菜,油爆、清炒、干炸、軟熘、勺扒、拆燴、清蒸、紅燒一應俱全。盛菜的器皿沒有普通家什,一水兒的景德鎮粉彩瓷,真正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上面繪著「喜壽福祿」「四季常春」的圖案,瓷勺細潤得跟羊脂玉一般,象牙筷子上還鑲著銀邊兒。蝦沒頭又跟蟹掉爪杠上了:「老蟹,瞧見了嗎,你要把這盤子掉地下,你可得吃不了兜著走。」蟹掉爪當然不吃虧:「老蝦米,你也得小心點兒,別一不留神把筷子給嚼了。」費通顧不上聽這倆二貨逗悶子,好傢夥,這一桌子酒席少說得幾十塊銀元,費二爺我請客,居然一分錢不用掏,這是多大的面子?真是風水輪流轉,如今輪到我費某人走運,時運一到,擋也擋不住。
眾人連吃帶喝、猜拳行令,直鬧到二更時分,店裡夥計都困得打瞌睡了,方才打著飽嗝、端著肚子出了會仙樓。費通平時凈喝雜貨鋪的散酒了,何況費二奶奶不多給,一頓就二兩,那玩意兒過得了癮嗎?這一次可逮著不要錢的好酒了,直喝得頭昏腦漲read.99csw.com、腳下無根。脾氣也上來了,往台階下邊一走,大搖大擺,挺胸疊肚,嘴裏七個不服八個不忿,除了家裡的母老虎,官廳大老爺來了他也不怕。他心裏估摸這會兒費二奶奶早已歇了,那可不敢驚動,就想回警察所對付半宿。一個人溜溜達達,嘴裏哼著西皮流水信馬由韁,從北大關走到天津城西南角外的蓄水池四方坑。這個地方亂草叢生,臭氣熏天,再往西走全是墳地,沒人願意在這兒當巡警。但對費通來說,這可成了讓他飛黃騰達的一方寶地,他剛一走馬上任,就趕上遷動韋家大墳,這樁差事辦得挺周全,還從中撈了一票,可見時運一到,好事自來投奔。費通越想越得意,趁月色明亮,搖搖晃晃從坑邊走過,無意中一抬頭,瞧見一個一身縞素的女子,手提一盞白紙燈籠,直挺挺立於水面之上。他喝得顛三倒四,心說:「哪兒來的大胆民女?黑天半夜地在這兒幹什麼?是倒臟土的還是扔死孩子的?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
窩囊廢向來膽小怕事,心眼兒又窄,為了讓別人覺得吃了他的嘴短,這一次下了狠心,帶上手下的巡警,來到北大關頭一號大飯莊子——會仙樓,能做南北大菜、滿漢全席。當年北大關一帶是天津衛首屈一指的繁華地界,商賈雲集,舟車往來,附近有幾家落子館、兩三處大戲園子,飯莊浴池、茶樓酒肆、商家鋪戶一家挨九_九_藏_書一家。在當時來說,能到會仙樓吃上一頓飯,絕對有面子。費通以前也沒來過,同樣是豬八戒吃人蔘果——頭一遭,正好趁此機會見見世面。進去一看,會仙樓當真氣派,門前車來車往,出來進去的穿綢裹緞,挺著胸脯,全是有錢人。進了前廳,滿堂紅木傢具擦得鋥光瓦亮。牆上掛著挑山對聯、文人字畫,唐伯虎的美人兒、米元章的山水、鐵保的對子、板橋的竹子、松中堂一筆虎字,不管真的假的,看著那叫一個體面、風雅。迎面正當中高掛鬧龍金匾,旁邊多寶槅里擺放著古玩瓷器。跑堂的看見費通一干人等吆五喝六闖進來,趕緊過來招呼。要說認識費通嗎?不認識,蓄水池在西關外,會仙樓在北大關,離得太遠,天津城大大小小的警察足有幾千人,哪能都認識?不過費通手下這麼多兄弟,不乏在北大關當過差的巡警,與跑堂的相識。干買賣的見了穿官衣的,免不了高看一眼,迎上來點頭哈腰道辛苦:「各位副爺樓上請?」
費通的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上半尺,馬上改了口:「吃什麼不忙,這樓底下太吵,我們還是上樓吧。」反正掌柜的吩咐過了,又不用跑堂的掏腰包,順水人情何樂不為。當即請一眾巡警上至二樓,找了個雅間落座,上好的香茶沏了一壺。跑堂的又問費通吃什麼,這句話問了好幾次,窩囊廢倒不是故作深沉,只是真把他給問住了,他一腦九-九-藏-書袋鍋巴菜,哪知道整桌的酒席有什麼,只得覥著臉問跑堂的什麼解饞。跑堂的說:「您不如嘗嘗咱會仙樓的八珍席,總共八八六十四道菜,山珍海味應有盡有,煎炒烹炸樣樣齊全,酒也給您配好了,燒黃二酒論罈子上。」費通趕緊咽了咽口水,一拍大腿說:「得嘞,就它了!」
費通等人個兒頂個兒的酒囊飯袋,誰都顧不上管別人,瞧見酒菜上了桌,拚命往嘴裏招呼,恰似長江流水、風捲殘雲,筷子不過癮了用湯勺,湯勺不解恨了直接下手,吧唧嘴的響動驚天動地。跑堂的見多識廣,以前可真沒見過這麼玩兒命吃的,不知從哪兒來的這群餓鬼?
擱到過去來說,在會仙樓這麼大的飯莊子當掌柜,那也了不得,雖說買賣是東家的,可是前堂后灶、里裡外外的事全由掌柜的做主,為人處世必須八面玲瓏。因為上會仙樓吃飯的多為達官顯貴,結交的儘是官商富戶。按說費通只是蓄水池警察所的一個巡官,在人家眼中屁也不是,卻主動過來問候,真讓費通受寵若驚,又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掌柜的說:「費二爺,我可聽說了,前幾天您在韋家大墳捨命護寶,真是好樣的!實話告訴您,想當初我們會仙樓本金不足,開這個飯莊子多虧韋家幫襯。東家說過,不論人家要與不要,我們會仙樓永遠有人韋家一半。您是韋家的恩人,那就是會仙樓的恩人,也甭請示東家了,這個主小的我還做九九藏書得了,您幾位今天的賬算柜上的!」
費通擺擺手故作沉著:「不必,樓下熱鬧,我們在樓下吃。」倒不是為了熱鬧,縱然沒進過會仙樓,可也有過耳聞。聽說一樓散座吃什麼點什麼;二樓全是單間雅座,不用點菜,春夏秋冬各有一席,其中又分為滿、漢兩種,還有什麼雁翅席、燒尾席、全羊席,不單點、論桌上。費通有個合計,上樓吃包桌價錢太貴,無異於拿刀子從身上拉肉。乾脆就在樓下,大碟子大碗、雞鴨魚肉來點兒實惠的,東西也好,檯面也夠,主要是人家大廚的手藝別家沒有,同樣是一道素燒茄子,人家做出來的那個味兒能下三碗乾飯,豁出去讓哥兒幾個敞開了吃。
就在前幾天,費通辦妥了韋家遷墳的一切後續事宜,從中撈了不少好處,犄角旮旯不說,單是他這一個墳頭一塊錢的好處,大大小小几百座墳頭,這就得多少錢?之所以找個大飯莊子擺設酒宴,犒勞手下這些兄弟,並非他仗義疏財。只因舊社會這些當巡警的,好人不多,壞人不少,他借遷墳動土發了橫財,大伙兒當面不說什麼,卻在背地裡眼紅,說不定哪天有意無意地禿嚕出來,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倒不如擺一桌好酒好菜,堵住眾人之口。
費通見來人的舉止打扮,頗有幾分派頭,倒也不敢小覷,站起來還了禮:「不敢不敢,未請教……」還沒等來人作答,跑堂的把話接過來了:「副爺,這是我們會仙樓的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