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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第四節

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第四節

費通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個差事派到自己頭上,巡警總局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又不是他費通一個人有爺爺,誰沒點兒關係沒點兒路子?誰不知道遷墳動土是個肥差,定是別人忌諱棺中鎮物,不願意撈這份兒晦氣錢,敢情是這個原因!當時在心裡頭把官廳大老爺的祖宗八輩罵了一個遍。話又說回來,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墳也刨了,槨也開了,總不能原樣再給人家放回去。真要如此,甭管是官廳還是韋家,誰也不會輕饒了他,在場看熱鬧的也少不了一番取笑,眼下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再者說,這都什麼年頭兒了?還有人信這份邪嗎?他趕忙把田寶和請到一旁,死說活勸央求再三,您老無論如何也得幫這個忙,有什麼報應、倒多大霉,全歸在我費通頭上。好說歹說終於把老爺子說點了頭,可以試上一試,挽起袖口來到虎頭棺材前。看熱鬧的老百姓頓時鴉雀無聲,知道田寶和老爺子要亮絕活兒了!
舊社會當巡警的絕不會給老百姓敬禮,但是田寶和在九河下梢德高望重,年歲又長,費通請人家來幫忙,也不能失了禮數,一時手足無措,實不知如何是好,想給敬個禮,來人卻不是官廳大老爺,沒這個規矩,只得過去沖老爺子一抱拳。大伙兒一看這叫什麼禮節?警察給平頭百姓抱拳拱手?
一眾巡警連打帶嚇唬,仍是攔擋不住。費通見事態緊急,只得豁出去了,奮力往棺材中一撲,臉對臉趴在死人身上,手腳並用護住陪葬的珍寶。正當此時,「咔嚓嚓」一聲驚雷在人們耳旁炸響,剛才還是響晴白日,剎那間烏雲壓頂,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天地間霧氣蒙蒙,澆得人們猝不及防。棺中死屍臉色突變,青紫色的雙唇張開,隱約吐出一道黑氣,面頰隨即塌陷,形同朽木。爭搶陪葬珍寶的人嚇得魂飛魄散,扔下東西抹頭就跑,可也有膽大心硬的,揣上搶來的金玉溜了。後來還真有幾個附近的窮鬼搖身一變,買房置地娶媳婦兒,左鄰右舍當面不說,背地裡可都知道,這是發了死人財,將來必有報應。
費通當時也嚇得夠嗆,又被屍氣熏得暈頭轉向,手刨腳蹬掙扎不起,他這身子又胖,在棺材里跟個剛下鍋的活王八相仿。周圍看熱鬧的一個個直嘬牙花子,心說窩囊廢可真夠玩兒命的,居然往死人身上趴,惹了一身的晦氣https://read.99csw.com,他也不怕倒霉走背字兒!
田寶和又圍著虎頭棺轉了一圈,走到棺材頭前,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小木頭匣子。打開匣子是個小木俑,四肢全是活的,面目詭異,衣冠悉如古人,左手抱一令牌,上寫「一宗財門」四字,右手裡拿著一面三角小旗,當中一個「姬」字。他將木俑擺在棺材頭的頂蓋上,眼也不眨地盯著。說來怪了,四下里連點兒風也沒有,木俑卻打起轉來,一直順一個方向,好像有人用嘴在吹氣。這鐘點兒剛過晌午,日頭正足,可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全覺得后脊樑溝冒涼氣,腳底板發涼,這不邪門兒了?
田寶和的這番話,如同給圍觀之人潑了一盆冰水,澆了一個透心涼,等了大半天,誰不想看看虎頭棺中有多少陪葬的奇珍異寶,這下徹底沒戲了。費通也著急了,答應韋家的事辦不到,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趕緊打躬作揖地說好話。田寶和無奈,只得叫他附耳過來,輕聲說道:「實不相瞞,這具壽材我沒見過,耳朵里卻沒少聽聞。當年韋家先祖下葬之時,為了防賊,在棺中下了鎮物,誰開這具棺材,誰准得倒霉!」
等到這陣大雨過去,圍觀人等也散得差不多了,眾民夫繼續幹活兒。費通讓巡警們全員出動,持槍帶棒日夜堅守,倒是沒再鬧出什麼亂子,足足用了三天,終於把韋家大墳徹底遷完,又挨家挨戶地搜查,丟失的陪葬之物大多得以追繳。韋家得知費通捨命護棺,又看在費勝的面子上也沒深究,這樁差事好歹辦成了。費通從中撈了一票,請手下這些弟兄上大飯莊子吃了一頓,喝得顛三倒四。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沒敢回家,想跟警察所對付一夜,暈頭轉向往蓄水池走。正應了看熱鬧的那句話,費通趴在死人身上,惹了一身的晦氣,合該他走背字兒,半路可就撞邪了!
片刻之後,田寶和拿起木俑收入匣中,隨即蹲下身來,伸出雙手在虎頭棺上摸索,按之前木俑轉動的方向,依次找出七星孔,一個一個按下去,皆有寸許深,只聽得「咔嚓」一聲響,棺蓋就鬆動了。田寶和叫過幾個幫閑的民夫:「來呀,開棺!」
三言五語說過了場面話,費通道了一個「請」字。田寶和倒背雙手圍著黑檀木棺材轉了三圈,這麼講究的棺材,他也很少見過九-九-藏-書,因為從關內到關外,找不出這種木料,僅在南洋才有,防潮耐腐,質地堅硬,乃棺木中的上選。另外這還不是素棺,大蓋上描金繪彩的八仙賀壽,左有金童捧鏡,右有玉女提燈,棺材頭上畫了一頭猛虎,埋在墳中這麼多年,輪廓仍清晰可辨。這叫「虎頭棺」,說明有功名,平民百姓再有錢也不能用,底頭的撐子上畫麒麟送子,保佑多子多福。在場的眾人屏氣凝神,等著看老爺子亮絕活兒,沒承想田寶和上下左右看罷多時,走到費通面前把腦袋一搖——這棺材他開不了!
那幾個人聽得吩咐,忙過去抬下大蓋,放在棺材旁邊。圍觀的人全踮起腳,抻長了脖子往棺材里看。棺中的死屍身覆陀羅尼經被,頭頂官帽,臉上的皮肉未枯,就像頭一天剛埋進來,只不過臉色如同白紙,雙目緊閉,嘴唇黑紫,沒有半點兒生氣。再往死屍四周看,陪葬的珍寶極為豐厚,黃的是金子、白的是銀子、紅的是珊瑚、綠的是翡翠,和田的羊脂玉、湖北的綠松石、撫順的凈水珀、保山的南紅瑪瑙應有盡有,精雕細琢成各種各樣的祥花瑞獸,堆得滿滿當當。天津衛講話,海螃蟹值錢——頂蓋兒肥!隨便抄起一件,買房置地娶媳婦兒不在話下。
費通讓蝦沒頭和蟹掉爪帶上他的片子,趕緊搬兵請將,找個懂行的來。找誰呢?寶和桅廠的老當家——鼎鼎大名的老木匠田寶和。寶和桅廠又叫寶和壽廠,說白了就是棺材鋪。老天津衛將幹這一行的人叫「大木匠」,也有叫「斜木行」的,因為棺材前頭大、後頭小,前頭高、後頭矮,木匠幹活兒時放的都是斜線。開棺材鋪看上去不顯山不露水,但在過去可是屬於暴利行業。世上從無不死之人,沒錢的主兒倒頭了,好歹也得買口薄皮匣子;有錢人家的棺材則貴到離譜,大小、樣式、木料、做工全有說道,多少錢的都有。田寶和技藝精湛,開設了寶和桅廠,買賣幹得不小。家裡頭五兒二女,五個少東家子承父業,大小連號開了十幾家,在南方包了一座山頭,專供他們家的木料。這麼說吧,天津衛九河下梢十里八鄉,凡是墳地里埋的,得有一半是寶和桅廠的棺材。
回過頭來再說蝦沒頭和蟹掉爪,兩人從韋家大墳出來直奔御河邊。「御河」指天津衛的南運河,因為走過龍船得了這個別名。二巡警步read.99csw.com履匆匆,順御河邊來至寶和桅廠,離老遠就望見各種木材堆得跟小山相仿,鋸木頭的香味撲鼻而來。當家的田寶和已經八十多了,老爺子頭髮、眉毛、鬍子全白了,手上、臉上全是壽斑,在門口支了張躺椅,旁邊小桌上擺著茶壺、煙袋,正在這兒眯縫著眼睛曬太陽,見有兩個巡警上門,忙起身相迎。蝦沒頭和蟹掉爪一貫見人下菜碟,知道這老爺子家大業大,又有些個威望,當下有事相求,不敢造次,客客氣氣說明來意,雙手遞上費通的片子。本以為田寶和這麼大的身價不容易搬請,沒想到老爺子一口應承了。他們不知道田寶和的心思:這樁差事不大,卻是官派的,寶和桅廠的買賣再大也是平頭百姓,這叫「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不論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還是官廳大老爺,哪個他也不想得罪。再一個,蝦沒頭和蟹掉爪見了面一頓胡吹海侃,說那具黑檀木的棺材怎麼怎麼出奇,田寶和干這行一輩子了,也想長長見識、開開眼界。當下讓二巡警頭前帶路,出了寶和桅廠,在道旁等了半天也沒等來拉膠皮的。蝦沒頭和蟹掉爪心急如焚,四下里一踅摸,瞧見桅廠門口有一輛獨輪的小木頭車。他們倆也真有主意,把老爺子放在車上,推上車一路往回走。
蓄水池一帶住的全是窮人,幾時開過這個眼?後邊看不見的拚命往前擠,你推我搡,彷彿少看一眼就能掉塊肉似的,周圍亂成了一團。有不少無賴見財起意,趁著亂連推帶擠湊到近前,還真不客氣,伸手去抓搶棺材中陪葬的金玉。什麼事兒就怕帶頭,周圍的老百姓本就看著流口水,見有人搶奪棺中之物,都怕自己吃了虧,人人奮勇,個個當先,眼珠子都藍了,「呼啦」一下齊往上沖。你一把我一把,抓起來就跑,卻又被後邊衝上來的人擋了回來,墳地里人仰馬翻,當場亂作一團。以費通為首的巡警立即喝止:「誰敢搶東西,統統按律懲處!」可是搶東西的紅了眼,只怕錯失了發邪財的機會,誰還顧及什麼律條,從四面八方一哄而上。巡警們揮動警棍亂打,卻是無濟於事。挨一棍子得個金元寶這買賣兒幹得過,也知道巡警們不敢真下黑手,一棍子把人打死,他們不得吃人命官司嗎?費通扯著脖子叫道:「各位老少爺們兒,你們全是這周圍常來常往的,在場的我一概認九_九_藏_書識。三德子,你個老小子是不是又想進去吃牢飯?小四兒,我看見你了!老朱,你也別搶,別他媽凈圖眼前快活,這陣兒手黏,日後可惹禍!還有小玍子,你給我撂下,遷墳的犒勞一分不少你的,你敢拿東西,死鬼逮了死鬼辦,官面兒逮了官面兒辦,誰也跑不了!」
蝦沒頭和蟹掉爪掄起警棍,趕開鬨搶明器的人,過去把費通拽出來。但見窩囊廢一身上下又臟又濕,滿頭滿臉的臭水,鞋也掉了,帽子也飛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讓死人嘴裏的臭氣熏得七葷八素,不住地乾嘔,中午剛吃的醬牛肉、大饅頭吐了個一乾二淨。眼下可也顧不上別的,他先命手下用起墳的大麻繩圍住棺材,四周圍設崗,不準閑雜人等踏入一步,又找來了一條破被裡子,將棺材中的珍寶全裝進去,兜起四角裹成一大包。他齜牙咧嘴、擰眉瞪眼一屁股坐在上邊,如同惡狗護食似的,嗓子眼兒里直「嗚嗚」,瞧這意思誰敢近前一步,他就一口咬死誰!
放下路上那爺兒仨不提,再說韋家大墳這邊。費通心裏明白,他們這一去一回,再快也得半個多時辰,這已經快到晌午了,就讓幹活兒的人趕緊洗手、洗臉,坐下來吃飯。三十個大小夥子幹活兒麻利,吃飯更快,挺大的饅頭一手抓起三個,幾口就吞下肚,你一個我一個比著來,誰也不肯示弱。等到笸籮里的饅頭、醬牛肉見了底,眾人望見蝦沒頭和蟹掉爪推著小車過來了,車上端端正正坐定一人,正是桅廠的老當家田寶和田師傅。就見這個老爺子發似十冬白雪,面賽三秋古月,善目清亮、精神矍鑠,三山得配、五嶽均勻,一捧銀髯胸前飄灑,小衣襟短打扮、白襪青鞋,打扮得還跟個小木匠一樣,全然沒有大東家的架子。下得車來當場一站,腰不塌膀不晃。蝦沒頭和蟹掉爪獻殷勤,上前要去攙扶。田寶和一擺手:「不必!」腳步如飛來至韋家大墳中央。眾人暗挑大指,嘿,老爺子是真精神!
當年的手藝人以地方分派別,稱為某某把,北京幫的工匠稱為京把,天津幫的工匠稱為直隸把,手藝上各有特點。京把打出來的棺材體統大方,格局端正,嚴絲合縫。直隸把做活不太注重外觀,只管結實,真材實料,因為天津衛水多地皮淺,棺材埋在地里很容易被泡爛了。田寶和打的棺材集兩地之所長,又氣派又結實,堪稱一絕。手https://read•99csw.com藝好只是其一,打完了棺材還得會賣,這個更不容易。天底下三百六十行,或有幌子,或能吆喝,唯獨棺材鋪不行。咱就拿幌子來說,幌子也叫「布招」,酒鋪有酒幌子,鞋鋪有鞋幌子,店裡賣什麼,幌子上畫著什麼,但誰見過棺材幌子?門前挑起一根竹竿,幌子上面畫一具大棺材,再寫上三個大字「棺材鋪」,那還不把人都嚇跑了?再說吆喝,九腔十八調、棕繩撬扁擔,吆喝買賣講究「上下有句、高矮分音」,為了合轍押韻,聽著也好聽。棺材鋪沒法吆喝,橫不能站在門口嚷嚷:「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買不買的不要緊,躺裡邊試試也行……閑了置忙了用,有大有小喲,買回家預備著吧,早晚用得上!」這可不是人話。不掛幌子也不吆喝,上門拉主顧行嗎?讓小夥計上藥鋪門口等著,瞧見愁眉苦臉出來一位,搶步上前請個安,嘴裏還得客氣:「這位爺,您甭發愁,病治不好沒關係,我們桅廠有上等的壽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買口大的還能搭您一口小的,買一送一,萬一家裡小少爺死了,不用再買了。」照這麼做生意,還不讓人打死?因此說幹這一行買賣,最主要的是手藝,其次是路子廣、走動寬。上至官商富戶,下至販夫走卒,各行各業都得交朋友,不為別的,就為讓人家知道有你這麼個人,真到事上就想起來了。除此之外,田寶和還立下幾條規矩:首先,主顧不分大小,必須一視同仁,不能狗眼看人低。賣給有錢人一具金絲楠的大材,一把掙上千的銀元,這你得點頭哈腰招待好了;賣給窮主兒一具狗碰頭的薄皮匣子,連本帶利不足兩塊錢,你也得畢恭畢敬,不能光圖眼前利,還得賺一個名聲,在外的名聲好了,這買賣才好乾。再有一條規矩,即便身穿重孝的客人來了,也不能問人家是否買棺材,得問:「您今天給誰管點兒閑事兒?」轉著腰子說,免得人家不願意聽。還有就是不能「轉空」,客人選中了棺材,人家不說什麼時候送,絕對不能往喪家抬空棺材,萬一家裡那位還沒倒頭,不也是討打嗎?
費通一聽泄了氣,問田師傅為何開不了?田寶和告訴費通,榫卯相連的木匠活兒,一個師傅一個傳授,除非找來當年造棺材的人,否則誰也打不開。退一萬步說,打得開也別開,因為棺中晦氣久積,萬一衝撞了周圍的人,說不定會出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