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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三探無底洞(上) 第二節

第十章 三探無底洞(上)

第二節

雖然說屍首已經臭了,可是窩囊廢被這個飛賊嚇破了膽,擔心他是躺在地上裝死,不敢輕易邁步上前,在門口對準死人連打了三槍。死屍身上頓時開了三個窟窿眼兒,連湯帶水濺了一地,眼見死得不能再死了,懸起來的一顆心才放下。窩囊廢是有便宜不佔渾身難受的主兒,災星剛退貪心又起,在肚中尋思:「飛天蜈蚣肖長安不比尋常的蟊賊草寇,乃各地行文緝捕的要犯,身上背了百十條人命,各個地方都拿他不住。而今死在費二爺手上了,待我將屍首往官廳這麼一送,定是大功一件,官廳大老爺一高興,那還不得對我加以重用?二爺我從今往後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升官發財不在話下,時來運轉平步青雲,下半輩子不用愁了。」
費通一步一步蹭到破屋門口,但見木門虛掩,沒敢直接往裡走,先在門口將滿天神佛念叨個遍,又抬手輕輕敲了三下,那意思是告訴裡邊的孤魂野鬼,我要進來了,你們趕緊迴避,可別嚇唬我。這才伸手一推,晃晃蕩盪「吱呀呀」作響,帶起的塵土嗆得他直咳嗽。待到塵埃落定,他提起燈籠照了照,見眼前雖是一處磚房瓦舍,卻早已千瘡百孔、破敗不堪,牆磚都酥了。進屋裡舉著燈照了一圈,也沒什麼東西,無非是蟲啃鼠咬的破草席子、爛木板子,不知道多少年沒人進來過了。費通穩住了心神,將燈籠放在地上,搬來一塊破木板子,端端正正擺在屋子正中。按張瞎子的吩咐,把寫有自己姓名八字的紙人放在上頭,找來幾塊磚頭墊在腳底下蹬上去,把一雙筷子擱到屋樑上,兩邊的牆下各擺一塊青磚,另一塊擺在門口。看看破屋裡面布置得沒什麼疏漏,這才提上燈籠出來,小心翼翼合攏了屋門,繞至破屋后牆,把瓷碗拿出來擺在後窗戶根兒。碗剛放好,費通忽然一拍腦門:壞了!張瞎子可跟他說過,這個碗中得放滿了水,他卻忘了打水,義地之中又沒有水坑、河溝,這該如read.99csw.com何是好?如果走回去打水,還得再進出一次墳地,打死他也不想多走這麼一趟了。抓耳撓腮之餘靈機一動,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解開褲腰帶,往碗里撒了一泡尿。窩囊廢打槍沒準頭兒,撒尿還行,不敢說頂風尿三丈,好歹把瓷碗尿滿了,心說:「師叔,我對不住您了,不知道您這個碗是喝湯的還是盛飯的,等日後擒住了飛賊,我一定洗干刷凈,拿開水燙上三遍再還給您!」他還挺會過日子,也不說給買個新的。窩囊廢將一切布置妥當,戰戰兢兢離了墳地。按張瞎子所說,讓費通布置妥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待到十天之後再去一趟。飛天蜈蚣不來還則罷了,進了此門定然插翅難飛。
費通信不過張瞎子也信得過崔老道,他將張瞎子的話在心裏捯了幾遍,怎麼來怎麼去,大小節骨眼兒全記住了,帶上幾樣「法寶」,別過張瞎子出了城隍廟,回家安頓好了,一路趕奔蓄水池警察所後身的墳地。蓄水池位於天津城西南角外,南邊比較熱鬧,家家都是破磚頭、舊瓦塊搭起的房子,見縫插針一般一戶挨一戶。破衣爛衫的窮苦百姓出出進進,也有些買賣鋪戶,賣的無非是居家過日子的二手破爛,要不就是賣包子、麵條的小飯鋪。西頭就更慘了,人煙稀少,屋舍多為庵觀寺廟、祠堂義莊。從地名上就可以知道,比如慈惠寺、海會寺、永明寺、如意庵、呂祖堂、雙忠廟、白骨塔,烈女墳、韋陀廟、曾王祠等等。說白了,打根兒起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其間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漫窪野地、亂葬崗子、臭水溝,處決人犯的法場也在這邊。到得民國初年,才逐漸有了些住戶,大多是逃難來的。不在乎這個地方陰氣森森,離城近就行,撿來殘磚敗瓦,胡亂搭成七扭八歪的窩棚,白天拿著打狗的棗條進城要飯,晚上在破瓦寒窯中容身。身上衣衫襤褸,十天半個月吃不上一頓飽飯,冬天西北風打九九藏書得人臉生疼,跟刀削似的,到了夏天又讓蚊子、臭蟲咬個半死,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咱們單說蓄水池警察所後身的這片墳地中有一間破屋子,以前是個堆房,當年看墳地的人在此處躲風避雨。後來墳塋荒了,屋子也空了不下十來年,孤零零地戳在那兒,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墳頭,長滿了齊腰深的蒿草,連拾荒的都不往這邊走,因為沒有可拾的東西。窩囊廢在這一帶當了這麼多年巡警,知道那間破屋子,可從沒往蒿草深處走過,據說裡邊蛇鼠成群,黃鼠狼、野貓、野狗四處亂竄,晚上還有拽人腳脖子的小鬼兒。
雖說沒拿到活的,死的也能邀功請賞。窩囊廢是明白人,使出渾身解數,添油加醋地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同時,可沒忘了拍長官的馬屁,又用遷動韋家大墳貪來的錢上下打點,買通了頂頭上司,竟然當上了緝拿隊的大隊長,兼任蓄水池警察所巡官。正所謂「撥雲見日乾坤朗,東風扶搖上九霄」,對他窩囊廢而言,這就叫一步登天了。
張瞎子臉上不動聲色,猜不透在尋思什麼,撂下筷子,伸左手從條案上抻出一張黑紙,右手拿起一柄烏黑的剪刀,手剪紙轉,三兩下剪出一個穿官衣、戴官帽的紙人,一邊剪一邊問費通的生辰八字。費通照實回答,心下卻稱奇不已,這個張瞎子怎麼閉著眼也能剪得有模有樣?他到底看得見看不見?但見張瞎子拿過桌上的毛筆,飽蘸濃墨,筆走龍蛇在紙人上寫出費通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皆是蠅頭小楷,又工整又漂亮。然後給了他一個瓷碗、一雙筷子,又起身出了小屋,從城隍廟的后牆摳出三塊青磚,一併交到費通手上,讓他附耳過來,告訴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他又一轉念:「飛天蜈蚣到處作案,豈能沒幾件值錢的東西傍身?何不趁此機會搜出賊贓,撈上一筆外財。否則充公入庫,也是落入那些貪官污吏囊中,與其讓那些人拾了便宜,我何不自九*九*藏*書己來個名利雙收?」這叫「人不得外財不富,馬不吃野草不肥」。窩囊廢越想越美,險些樂出了聲,顧不上陣陣惡臭,一手捏緊鼻子,一手撿起根破木條子在死屍身上來回翻找,可是一個大子兒也沒找出來,更別說金銀珠寶了,只好罵了聲「晦氣」,往地上狠狠啐口唾沫。收拾好張瞎子給他的「法寶」,想著還得還給人家,屁顛兒屁顛兒趕回蓄水池警察所。怎麼那麼寸,值班的正是蝦沒頭和蟹掉爪,兩人正坐在屋子裡喝酒呢。費通上去端起蟹掉爪的酒杯一飲而盡,又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炸老虎豆塞進嘴裏,邊嚼邊發話:「這都什麼節骨眼兒了,你們倆還在這兒喝酒?趕緊跟我走一趟,讓你們倆小子開開眼!」蝦、蟹二人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愣在當場。費通也不多說,叫這哥兒倆找來一輛小木頭車,跟著他一起回到墳地,進到破屋,裝上飛天蜈蚣的屍首,大張旗鼓送往五河八鄉巡警總局。這一路上臭氣熏天,頂風臭出二里地。行人紛紛駐足觀看不敢靠近,怕給熏死,交頭接耳地議論,老百姓耳朵里沒少聽「飛天蜈蚣」的名號,卻沒有見過的,見過也不認識,所以不知道死的這是什麼人。蝦沒頭和蟹掉爪兩人可就鬧翻天了,故意放大嗓門兒說給圍觀的人群聽,這個說費二爺簡直是天津衛頭號神探,比當年開封府的御貓展昭展雄飛本領還高,飛天蜈蚣躲到墳地里也跑不出費二爺的手掌心;那個說再大的案子擱費二爺這兒必須是小菜一碟,以後跟著費二爺肯定吃香的喝辣的,享盡富貴榮華。費通聽得渾身舒坦,小圓臉也仰起來了,小肚子也挺起來了,全然不似前些天那般垂頭喪氣,眼瞅著又還了陽。
張瞎子一番話,費通聽得目瞪口呆。他倒聽別人說過走陰差的行當,可從來也沒當真,聽張瞎子說了捉拿飛天蜈蚣的法子,簡直是匪夷所思,但是為了保命,不信也得信了,場面上的話還得跟上:「我全聽您https://read.99csw.com老人家的,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讓我打狗我絕不啐雞,您就說怎麼辦吧!」
蓄水池警察所巡官費通擊斃飛天蜈蚣肖長安,大劉家衚衕滅門一案告破,一十二條人命得以昭雪,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天津城。那個年頭兒已經有報紙和電台了,但咱說實話,能夠識文斷字,還能掏錢買張報紙看的,只是一少部分人;買得起收音機的全是大財主,更是少之又少。城裡城外出了什麼新鮮事,主要靠眾口相傳,這叫「肉告示」。另外還專門有一路念報紙掙錢的,找個茶館弄兩張報紙往桌子上一攤,跟說評書似的連批帶講。當初費通在大劉家衚衕槍打肖長安,已然傳得盡人皆知,這一次窩囊廢在亂葬崗擊斃飛賊,傳得更邪乎。
接下來這些日子,費通過得提心弔膽,度日如年,萬一張瞎子這招兒不靈,被飛天蜈蚣捅上一刀,那可吃什麼都不香了。他是惶惶不可終日,總覺得身後有人,躺下睡覺也是噩夢不斷,待在家裡覺得心口發悶,去警察所又怕路上不太平,吃什麼都難以下咽,看見蝦仁兒都不樂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兒,紅撲撲的小臉兒變得蠟渣黃,一雙眼全是血絲,看人時直勾勾發愣,都走了榫子了。他手底下的「蝦蟹二將」一向沒心沒肺,見窩囊廢整天坐卧不寧,不知道有什麼心事,想拍馬屁無從下手,擔心拍在馬蹄子上再傷著自己。哥兒倆商量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出個主意,想帶費二爺去南市的花街柳巷尋個樂子。剛提了半句就讓費通踹了出去,不是他行得端做得正,這要是走漏了風聲,傳到費二奶奶耳朵里,非得給他撅吧撅吧塞夜壺裡不可。二奶奶倒不是吃二爺的醋,關鍵是心疼錢。好不容易熬過十天,費通等到日上三竿,帶上槍,穿過齊腰深的蒿草來到墳地深處那間破屋。沒敢往裡走,房前屋後轉了三圈,屋子還是那個屋子,墳地還是那片墳地,不見任何異狀,壯著膽子推開門,還沒等探頭往裡看九-九-藏-書,但覺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好似一缸子臭豆腐又發酵了三個月,要多臭有多臭,好懸沒嗆他一個跟斗,蒼蠅滿屋子亂飛,門一開「嗡」的一聲往人臉上撲。費通趕緊捂住口鼻,抻脖子往屋中間看去,只見一個青衣小帽之人橫屍在地。正是三伏里的炎天暑月,屍身上面千瘡百孔,已然腐壞生蛆,不過面目尚可辨認,不是惡賊飛天蜈蚣還能是誰?而寫了費通生辰八字的紙人中間明晃晃插著一把尖刀。費通倒吸一口涼氣,縱然是三伏天驕陽似火,也覺得后脊梁背從下往上冒涼氣,這才恍然大悟,看來這紙人做了自己的替身!
說話這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天上的星星還沒出全,正是窩囊廢平時在家中灶房裡喝小酒、吃花生米的時候。此刻舉目四望,放眼儘是荒墳野冢,心下好不凄涼。他可不敢耽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頭,今兒個就今兒個了,就算是龍潭虎穴,也得硬著頭皮往裡闖。他臨來的時候從警察所里拎了一盞巡夜用的氣死風燈,撥開蒿草,深一腳淺一腳進了墳地。亂葬崗子裡邊沒有路,坑坑窪窪、溝溝坎坎,此時又是夏天,海蚊子快趕上蜻蜓那麼大了,一片一片往臉上撞,眼瞅著小圓臉就大了一圈。走了沒幾步踩在一泡野狗屎上,窩囊廢腳底下打滑,摔了一個屁股蹲兒,手往地下一撐,又按了一手爛泥,多虧沒把燈籠扔了,心下叫苦不迭:「我這是黃鼠狼跑熟道了——凈往挺屍的地方走,南天門沖哪邊開都不知道!」耳聽四周圍風吹荒草「沙沙」作響,偶有幾點綠光忽隱忽現。不知是亂草下的枯骨泛出鬼火,還是附近的野狗出來覓食,據說出沒于亂葬崗子的野狗,眼珠子全是紅的,餓急了連活人也吃。他嚇得腿肚子轉筋汗毛倒豎,想唱兩句西皮二黃提提氣、壯壯膽,不唱還好,張開嘴一唱荒腔走板、哆哆嗦嗦,比鬼哭還難聽,只覺得嗓子眼兒往外冒苦水,險些把自己的膽嚇破了,趕緊閉上嘴,心說:「可千萬別把野鬼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