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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志書的詭計和學術書的情感 9

勵志書的詭計和學術書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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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西方讀者還可以這樣質疑:「就您所舉的那個《千岩萬壑》的例子,是的,看那幅畫的時候我們的確『彷彿由平地騰空升起一路看上去』,至少在聽過您的講述之後我的確有了這樣的感覺,可您怎麼就能夠推論出『這種視覺的經驗,是畫家不讓觀者偏執於一個角度和一種距離,而讓他不斷換位去消解視限,讓幾種認知的變化可以同時交匯在觀者的感受網中』呢?聽您的意思,畫家其實是有其他選擇的,但他捨棄了一切選擇,唯獨使用這種透視方法,刻意讓觀者不『偏執於一個角度和一種距離』,您有什麼證據支撐您這樣說呢?我們西方人可從不會這麼評價古埃及的繪畫。」
三大弟子的回答里,顏回的回答最得孔子的喜歡。顏回說的是:「老師的道太大了,以至於天下都容不下,但唯其如此,才顯出我們是君子。道若不能修,那才是我們的錯;道能修而不見用,這是當權者的錯。」
這位西方讀者還可以從邏輯上發難(這正是西方人擅長的):「葉先生引述老莊哲學的著名觀念,的確令人印象深刻,但是,當您從這些觀念中歸結出您的結論,也就是『這也是為什麼中國山水畫都讓觀者自由無礙地同時浮遊在鳥瞰、騰空平視、地面平視、仰視等等角度,不鎖定在單一的透視』,我卻看不出這裏邊有任何的因果關係。是的,道家哲學的確是那麼講的,中國山水畫也的確是那麼畫的,但您能提出任何證據來證明那些山水畫家是從道家哲學里領悟出這一套繪畫技法的嗎?古代畫師大多是一些文化層次不https://read.99csw•com高的人,他們一輩子專註于繪畫技法,沒學過幾天文化課——請您原諒,這倒不是鄙薄中國畫家,其實我們西方的古代畫家基本上也是如此這般的。那麼,您會如何排除這種推斷呢,即畫家和道家各自表達出了自己獨特的東西,而您特意找出了其中的一些勉強可以稱作共同點的東西,然後粗暴地用一根因果律的鏈條把它們鎖在了一起?」
易中天在百家講壇講「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對這個故事做過一番極盡深刻的解讀:
我沒怎麼看過百家講壇,之所以提起這段內容,是因為身邊不斷有上進青年拿它來舉例子,用來說明什麼才叫作入木三分的分析。有人問起我的看法,我說這何止入木三分,就連孔子和顏回肚裏的蛔蟲都不可能把他們的心思把握得這麼清楚。如果這是一部小說,那麼作者顯然是以上帝視角在寫的,對每個角色最隱秘的心理活動都洞若觀火,一覽無餘。
經過嚴密論證的知識可以成為公共知識,感悟卻只能各說各話了;對論證你可以驗證,也可以反駁;對感悟你卻只能接受或者拒絕。能夠被考據推翻的心得顯然不是心得,正如能夠被理性說服的愛情顯然不是愛情。愛情是盲目的,心得感悟也是一樣。
再有一種情況是,覺得自家文化處於劣勢了,於是有心起而捍衛,這倒是人之常情。但這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學術的客觀性,就是一個很認真的問題了。搞比較文學的名家葉維廉有一本《道家美學與西方文化》,就是高舉弱勢的道家文化來和西九*九*藏*書方的強勢文化抗衡。
也許我們可以用傳說中的蘇軾和佛印那個看人是佛還是屎的故事來解釋,但其實易中天也好,蘇軾也好,結論雖然不同,境界雖有高下,方法論卻同樣都是以己度人,沒有論證,只有感悟。
在我看來,這完全是在以東方神秘主義對抗西方理性主義,難免會激發出一些別有風趣的看法。書的一開始,葉維廉是以中國山水畫的透視法和西洋繪畫的透視法做比較。這好像有點奇怪,中國傳統繪畫什麼時候有過透視法呢?葉先生相當肯定地說:當然有的,只是和西方的透視不同罷了:
葉先生的話的確讓我們中國人非常振奮,但是,也讓我們淺淺地設想一下:假如有一個西方讀者想要回應葉先生兩句,這場辯論可能會如何展開呢?
西方的實證主義傳統絕對排斥這種做法,而中國知人論世、萬事誅心的傳統卻顯然悠久得多,也有力得多,感情因素也就更對解讀起到關鍵作用了。
孔子有一則著名的故事,是說他帶著弟子們周遊列國,被困在陳國和蔡國之間,境況相當窘迫。孔子就找來子路、子貢和顏回這三個弟子,問他們說:「我為什麼會落到這般田地,是我推行的『道』錯了嗎?」
以上這些問題其實都是很有代表性的,這些問題所揭示出來的問題就更有代表性了。一般人更熟悉的可能倒是最後一個問題所揭示的,也就是,中國學者在論述歷史問題的時候,往往很喜歡揣摩歷史人物的心思。
看易中天的解釋似乎不錯,看蘇軾的解釋似乎也對,但這兩個解釋實在風馬牛不read.99csw.com相及。當然,如果按照中國傳統的神秘主義風格,我們大可以說兩者都對,都道出了事情的某一個側面,但更講邏輯、更講理性的西方讀者就不會這麼看問題了。
同樣對這個故事,蘇軾在《上梅直講書》里也有提到(不要因此認為我讀過《蘇軾文集》,我只是讀過《古文觀止》),也做了一番分析評論。蘇軾看出來的東西卻和易中天看出來的截然不同。蘇軾相當驚嘆,說全天下都容不得孔子他們,而孔子師徒還能如此自得其樂,真是太不簡單了;我今天才知道,周公之富貴也有不如孔子之貧賤的地方——周公的親兄弟當中,以召公之賢能,以管叔、蔡叔之親近,都理解不了周公的苦心,而與孔子一起共貧賤的都是天下的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這位西方讀者會說:「葉先生所謂的散點透視、回遊透視,在我們西方人的概念里根本就不叫透視。『中國山水畫里的所謂透視,是不定向、不定位的透視』,這話實在令人費解,透視必然是定向、定位的,既然不定向、不定位,那當然是另外一種畫法,不管它是什麼畫法,但肯定不是透視畫法。如果硬要說這是一種特殊形式的透視,難道我們可以把正方形稱作『有四個直邊和四個直角的圓形』嗎?葉先生說『中國山水畫都讓觀者自由無礙地同時浮遊在鳥瞰、騰空平視、地面平視、仰視等角度,不鎖定在單一的透視』,是的,這真是很棒的繪畫技法,獨樹一幟,別具一格,完全配享一個專屬的稱謂,為什麼非要把它稱作透視呢?我們看看古埃及的繪畫九*九*藏*書,畫人物側面肖像的時候會把一個完整的眼睛畫在臉的一側,難道這也是散點透視或回遊透視不成?小孩子們在今天還會這麼畫畫,難道這說明他們也生而知之地掌握了這種特殊的透視技法嗎?」
顏回像什麼人,像官員,而且顏回像那種特別能領會領導意圖的官員……顏回才是真聰明,他馬上就想,老師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我們知道,前面講過顏回這人的特點:學習的特點是「聞一而知十」,就是他會舉一反三,他會轉。顏回就想了,老師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吾道非焉」,我們的主張不對嗎?是老師真認為自己的主義、主張不對嗎?不可能,打死他都不會承認,那為什麼要問?很清楚,希望我們給出肯定的回答,是明知故問,所有我必須肯定,就回答「夫子之道至大也」。第二個問題,「吾何為於此」。老師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是老師真的想找出路嗎?也不是,因為孔子的特點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他不會想我怎麼改變一下辦法,不會想這個問題,那他為什麼問,是問自己嗎?不是,那他問誰?問學生,為什麼要問學生?因為現在人心浮動,軍心不穩,因為現在這個組織快解散了。顏回馬上就領悟過來,老師要的既不是什麼反思自己,這是子路的錯誤;也不是什麼整改措施,這是子貢的錯誤。老師要什麼?要一個說法,要一個既可以肯定自己也能夠解釋當前困境,然後重新凝聚人心,團結隊伍,繼續前進的這樣一個說法,那這個說法老師為什麼自己不說而要問呢?很簡單,這個問題在老師那兒不成問題,在學生那兒成問題,所以必須學生自己說自己答,讓學生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鼓勵自己,自己團結自己,所以他才找學生幹部嘛,不就是讓你們這些學生幹部起個模範帶頭作用嘛,所以顏回就把這個說法給出來了。九-九-藏-書
避免用人的主觀來主宰物象形義的另一含義,是要我們做到「以物觀物」。老子說的「以天下觀天下」,莊子說的「藏天下於天下」,都是要回到未割的「全」。方法之一,可以從無窮大的視角去看:「視而不聞……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因此,莊子的《逍遙遊》的大鵬有「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之飛。這也是為什麼中國山水畫都讓觀者自由無礙地同時浮遊在鳥瞰、騰空平視、地面平視、仰視等等角度,不鎖定在單一的透視。中國山水畫里的所謂透視,是不定向、不定位的透視,有時稱散點透視或回遊透視,前山後山、前村后村、前灣后灣都能同時看見。山下的樹、半山的樹、山頂上的樹的枝幹、樹葉的大小都沒有很大的變化。譬如宋人的一張《千岩萬壑》里所見,我們彷彿由平地騰空升起一路看上去。這種視覺的經驗,是畫家不讓觀者偏執於一個角度和一種距離,而讓他不斷換位去消解視限,讓幾種認知的變化可以同時交匯在觀者的感受網中。(葉維廉《道家美學與西方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