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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志書的詭計和學術書的情感 11

勵志書的詭計和學術書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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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從侍臣手裡接過羯鼓,在迴廊上胡亂敲起來,居然奏了一曲《春光好》。這位皇帝心情特好,站在身邊傾聽鼓聲的侍臣們也都十分感慨。一曲奏畢,玄宗指了指院中的花樹,如今不約而同地一起盛開了。大家十分激動,人們都忘記了剛才皇帝奏樂所花費的時間。(〔日〕薄田泣堇著,陳德文譯:《舊都的味道》,百花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20頁)
春天某一日,玄宗走過御苑對面長長的迴廊,下了兩三天春雨,如今剛剛清明。四周的樹梢被細雨打濕了,油一般的雨點吧嗒吧嗒滴落。所有的花朵都像少女的紅唇稍稍開啟,但尚未達到滿開的程度。玄宗有些不滿足,對身邊的侍臣說:「看,所有的花都含著微笑等待時機呢。快拿羯鼓來。」
日本人在講起自家文化的時候也常常流露出和中國人一樣的情緒,這大概是因為彼此有著極其相似的背景吧——不僅傳統文化的背景相似,在面對西方強勢文化時的那種九九藏書危機感和捍衛心也是非常相似的。
照著這個思路走下去,「折一枝者斷一指」就完全順理成章了。
如果你讀完《茶之書》全書,恐怕不會認為岡倉天心那句「但願在今天,我們也能對那些胡亂攀折花木、破壞藝術品的傢伙實施這樣的法律」僅僅是一種修辭。我相信如果給他權力,他真的會這麼做的,我自己也希望用同樣的雷霆手段懲治那些在公眾場所高聲喧嘩的人,還有隨地吐痰的人,偏偏正是這些人構成了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的人口主體,所以我真是越來越不願意出門了。只可惜我這種痛苦缺乏藝術上的美感,所以說出來也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
而岡倉天心的這種情調恐怕也不會得到廣大勞工階層和市民階層的同情,人家會質問他,憑什麼「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憑什麼花的生命可以和人的生命相提並論,在高雅的藝術趣味之後一定隱藏著階級壓迫的醜惡嘴臉!
岡倉天心在介紹日本花道的時候,開頭那段文字就是一大典型:
唐玄宗是風read.99csw.com雅帝王的典範,他那護花鈴和催花鼓的兩則典故,在中國詩人里最愛用到的正是那位同樣風雅的貴公子納蘭性德。日本文人也偏愛這種類型的漢典,對於漢典,他們不僅熟悉到了可以信手拈來的程度(這一點實在很令一些中國作家汗顏),還很喜歡做一點個性化的發揮。
薄田泣堇站在一個理性主義者的角度上來處理古代的傳說,但風雅的味道絲毫不失,這正是一種很典型的日本風格。既然花兒值得我們以這種風雅的態度對待,那麼胡亂攀折花木不但是不可以的,而且簡直就是罪大惡極。
如果進化論不是由達爾文,而是由岡倉天心提出來的,善男信女們的拒斥之心恐怕就沒有那麼強烈了。「原始人將最初的花環獻給他的戀人,從而脫離了獸類。就這樣,他超越了粗野的本能需要,變成了一個人」,就算是上帝造人的故事也不比這樣的進化過程更美。
岡倉天心的文字如此之優美,感情如此之濃烈,以至於我在整個閱讀過程當中總是先被他深深感染,毫無抵抗力和防https://read.99csw.com範心地接受他的觀點,等到冷靜下來之後,才隱約生出幾分懷疑,剛剛被趕走的理智才回來了一些。
岡倉天心其實一點都不掩飾自己對平民社會的切齒痛恨——他用的詞不是「平民社會」,而是「民主社會」。民主社會的確最能體現平民趣味,從這個角度講,我們今天實在已經生活得很民主了,每天都沉溺在暢銷書、時尚雜誌、商業大片和偶像劇的重重包圍里,尤其不可救藥的是,我們竟然真心推崇這些東西,竟然真的相信這些東西就是所謂的藝術。
藝術是存在於貴族社會裡的,不僅要用緩慢的時間去雕琢,還要用更加緩慢的時間去消磨,而朝九晚五的市民社會完全沒有這個閑暇,為房價、車價、菜價、職稱、獎金斤斤計較的市民社會也只能浸染出斤斤計較的心,哪裡去尋審美所必需的毫無功利感的投入與奉獻呢?岡倉天心說茶道是生的藝術,武士道是死的藝術。這話不錯,只不過這一生一死真的只能屬於往昔的貴族時代了。
日本文藝理論家岡倉天心(1862—1https://read.99csw•com913)的名作《茶之書》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本。這本書是他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擔任東洋部長的時候用英語寫成的,談日本的茶道和花道,在1916年出版之後迅速風行於西方世界。岡倉天心在書里一有機會就盛讚日本文化,貶低西方文化,實在是一本「很帶情緒」的書。
為了保護纖弱的花朵,人們曾經採取了嚴密的防備措施。唐朝的玄宗皇帝,為了不讓野鳥靠近花朵,在花園的樹枝上架起了許多小金鈴。也正是他,在春天帶領宮廷樂師來到花園,用輕柔的音樂取悅滿園的鮮花。據傳,日本亞瑟王傳說的主人公——源義經曾寫過一塊離奇古怪的木牌,至今還保存在日本的一座寺院里。那是為了保護一棵珍貴的梅樹而豎起的告示,以其尚武時代的殘酷的幽默打動了我們的心。在讚美梅花的文字之後,木牌上寫道:「折一枝者斷一指」。但願在今天,我們也能對那些胡亂攀折花木、破壞藝術品的傢伙實施這樣的法律!
愛得愈深,捍衛之情也就愈切,所以岡九*九*藏*書倉天心滿心景仰地談到了兩位堪稱楷模的護花使者:
比如催花鼓的故事,出自南卓的《羯鼓錄》,是說玄宗曾於二月初一的清晨,見宮中景色明麗,柳杏將吐,遂命高力士取來羯鼓,臨軒縱擊一曲《春光好》,曲終之後,柳杏已經開花。玄宗笑對左右說:「憑這件事,難道不該喚我作天公嗎?」日本作家薄田泣堇在《待花之心》里重新演繹如下:
在春天拂曉顫動的晨曦中,當林間小鳥以神秘的聲調低聲私語時,你難道不曾想到,它們是在和伴侶談論花朵嗎?人類對花的欣賞,也一定是與愛情詩歌同時出現的。嬌艷的花朵,在不知不覺中綻放著甜美,因沉默不語而吐露著芬芳。除了花之外,還有什麼能讓人想到純潔少女情竇初開的樣子呢?原始人將最初的花環獻給他的戀人,從而脫離了獸類。就這樣,他超越了粗野的本能需要,變成了一個人。當他認識到無用之物的妙用時,他便進入了藝術的領域。(〔日〕岡倉天心著,尤海燕譯:《茶之書》,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