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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冬日 九

蒼茫冬日

「挖一挖就知道了。」
我們看見她奔跑過去,用顫抖的手仔細摸著閣樓的磚牆,自言自語著誰也聽不懂的聲音。那一時刻,我們都為曼麗難過起來,除了這幢小樓,還有什麼能表明曼麗的身份呢?
梁二繼續說:「鐵器陳家一天死了兩個人,這叫罪有應得。大家別忘了,這四把刀都是曼麗買的,夠辦兩個屠宰店。這個樓房有鬼,肯定有夾牆……」
「對,挖一挖就知道了。」
忽然,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盯著曼麗的臉,向後退去。
有人搬出兩把太師椅,塞在楊仁君和富堂屁股下面。富堂也不謙讓,先坐下了。楊仁君遲疑了一會兒,也坐下了。曼麗就朝寬子乜斜去,寬子挪了半步,又停住了,朝英蓮使了一個眼色。英蓮鼻子哼兩聲,極不情願的樣子扭進客廳,又拿出一把太師椅。曼麗九_九_藏_書朝人群擠出一個笑,面對著楊仁君和富堂坐下來。
梁二吞吞吐吐說:「我,我,其實也算是聽說的……」
一群人齊聲說。
楊仁君眼睛眯成一條線,仰在太師椅里看太陽。
「看見了就是看見了,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楊仁君又站起來,「看見了就是真憑據,實際情況要是不像你說的,破壞土改可不是個小罪名,你好好想想吧。」
富堂的臉色變得鐵青,肥厚的兩扇嘴唇兀自抖動著,大叫一聲:「這是個瘋子!這是個瘋子!」
我們發現曼麗這些日子老了許多,步子也沒有從前的滋味兒,眼睛像是總也找不到目標的樣子,最後在自己腳前不遠的地方盯死了,忽地又把頭抬起來,極快地望一眼,似乎是在確認晴天還是雨天,手先是垂著,又叉著,最後總算在懷錶鏈露read.99csw.com出的地方停住了。
楊仁君有點猶豫了,富堂提的都是原則問題,他不能不小心應付,「梁大叔,那你說該怎麼辦?」
楊仁君見是梁二,白了他一眼。
有人嘟囔一句。
楊仁君咳了一聲,「關於你們家的財產,現在又有了不同的說法。有人說建這座小樓時,設計有地下機關,你們梁家的大批財產,在日本人來之前,已經換成了黃貨和白貨藏在家裡。政府和我個人相信你們的態度是誠實的,沒有隱瞞什麼秘密。今天的目的是做個詳細調查,做出最後的結論。」
富堂溫和地說:「楊同志,梁二是個赤貧戶,如今覺悟了,提出一些線索,就讓他說說。梁二,你看見了嗎?」
富堂說:「我不說,看看群眾怎麼說。」
「梁富堂,梁富堂,你的心思我明白。翠屏在大花九_九_藏_書船上吃裡爬外,我不怪她,你和她想的就是這一天……你要什麼,我都答應,給我留下這個小樓吧,給我留下吧。翠屏是條蛇,我爹把她從妓院買出來,她就咬人了……我什麼都能答應你,留下這個小樓吧,我求你……」
我們看見曼麗的臉上掛著笑意,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驚呆了。
去看熱鬧的人很多,太陽長過院牆時,院子里已經站滿了人。
曼麗猛地轉過身,慢慢朝富堂走過去,突然間,她兩腿一彎,跪在富堂腳前了。
「天呢——」曼麗驚叫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我只有這個小樓了,我只有這個小樓了……」
臘月二十三,富堂和楊仁君為曼麗家的財產問題爭吵了一天,最後決定第二天查個水落石出。
曼麗慢慢說道:「民國十三年秋天,我嫁到這裏,這年冬天,公公婆婆都去https://read•99csw•com世了。從那時起,這個家一直由我當著,收入和支出都有明細賬記著。查查賬也就水落石出了。我回憶不起別的什麼。」
「說看見了也算看見了……」梁二囁嚅著。
富堂瞪了梁二一眼,轉身對楊仁君道:「梁二的話,也是有個影兒的。幾十年的舊事,本來不想提,如今不提不行,就提一提。我爹原是個扛長活的,我四歲那年,他得了癆病,被趕出去了。這病是累出的。一個月後,我爹死了,那時我妹妹只有七個月,娘只好去求東家。東家要我娘當奶媽,但要把我妹妹送人。青黃不接的時候,窮人誰去收養個女娃?我娘就把妹妹扔進了尿罐子,總不能都餓死餵了狗吧?這種事舊社會遍地都是,不細說了。大老爺鼻子哼哼,我們娘倆就不用要飯了,多大神通!他家有錢。這錢哪裡來的?如今大家才明read.99csw.com白了,是我爹那樣的人為他們掙的,楊同志,你說得對,這叫階級仇。如今劃成分了,把我們和少爺少奶奶安在一條板凳上,說不過去吧?這小樓的地基就修了一個多月,周圍搞了鐵絲網,匠人也是從外鄉請的,這些人雇來平安回去沒有,誰能保證?看不見死人,就不叫血債?記得你給我說過,過去皇帝修陵墓,最後都要把修墓的殺掉。大老爺家先前的排場,老梁寨人哪個不清楚?吃吃玩玩就把家業吃空了?沒有一座金山頂住腰,誰敢用牛奶洗澡?如果這樓里沒機關,幹嗎要請外鄉人?窮人的政府不為窮人撐腰,窮人能服。」
「梁二,」楊仁君站起來,圍著梁二踱著步,「你說話可要有憑據,你是親眼見的,還是聽說的?」
富堂咳了兩聲,光棍梁二把破棉祆裹了裹,從人群里走出來,清清嗓子喊一聲:「我們要個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