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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冬日 八

蒼茫冬日

看楊仁君的樣子,知道他真沒想到其他,就越發放肆了,「嘖嘖,二指多寬的紅白肉,又嫩又香的,再備一碟余香滿口的口條,主食又是插棗白蒸饃,吃了神仙都不願做了。」
她與富堂的故事,我們局外人所知甚少,只記得在很多天里,她纖瘦的身子倚著路口那棵老槐樹,眼巴巴望著曼麗家大院的可憐模樣。
「那曼麗家呢?早年他們進錢像秋風掃樹葉,十個鐵器陳也頂不上一個絲綢梁。」富堂說,「我不知道哲學,我只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
富堂走過去說:「這錢就免了吧,正傷心著,再要子彈錢,說不過去。」
開始的幾天里,老人們看見了她,免不了安慰幾句,大家都知道她的父親就要死了,天氣確實太冷,她又是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只怕待久了就與老槐樹凍在一起了。終於有一天,她從槐樹旁閃出來,迎著富堂去了。一次,兩次,富堂總是三言兩語打發了她,留一個瘦小的影兒飄在寒風瑟瑟的路上。那些天,富堂天天晚上在楊仁君那裡研究成分,那小女子不管多晚都在老槐樹下等九*九*藏*書待。富堂終於被感動了,在一個深夜裡,跟著小女子進了鐵器鋪子。
「賺錢多到一定數量,就不是個錢的問題,這叫量變引起質變,是個哲學問題。」楊仁君耐心回答。
「她家的房產可值不少錢哩。」
富堂拔腿朝寨子方向狂奔。
楊仁君認真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家一無僱工,二無更多的田產,小貴子在世已經毀掉了多半家業。多年來,她家並沒有血債。有人說曼麗曾揚言殺人,又買了殺豬刀,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誰的死與她有關。倒是她家的兩隻黃狗被人葯死了,縣城一解放,她家的大狼狗也神秘地失蹤了。可以這麼說,曼麗家在梁寨,還是受過一些壓迫的,按政策,她家只能劃成富裕中農。」
楊仁君站著,久久盯著富堂寬寬的後背。
臘月初七,鐵器陳一頭栽進冬日的麥田裡,後腦勺上多出一個血窟窿。
楊仁君領著一干人擠進來看看,喊道:「有什麼好看的,有什麼好看的,明明是自殺嘛。」
這一串串事情傳到鐵器陳家裡,已經走了形,把楊仁君和https://read.99csw•com英蓮的關係對於曼麗家划什麼成分的意義過分誇大了。鐵器陳有個女兒,已經十九歲,知道這些后,做出一個驚人之舉。
楊仁君笑笑,「我還有事,你們這麼一說,我還真的饞了,我出錢叫他們做一次,到時請你們來一起吃,革命全依靠你們呢。」
富堂知道這件事後,第一次表現出對楊仁君的不滿,他忿忿地說:「他說是富裕中農就富裕中農了?我看沒這麼容易。」
「她家的紅白肉你吃沒吃過?」
曼麗對兒媳婦所做的一切緘默不語,這是為個什麼結果,開始引起我們的興趣。幾個百無聊賴的窮小子大著膽子問楊仁君:「曼麗家到底能划什麼成分?」
楊仁君掏出一塊白手帕揩了手,慢慢說:「這有明文規定,梁大叔,你就是沒有政策觀念,做領導最需要的是這個政策觀念。這錢並不多,只能買五個雞蛋,收了這個錢,大家就把這件事記牢了,你不明白這裏面的道理。」
富堂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朝著寨子方向站著。這時,寨子里奔出一個十多歲的男孩,https://read.99csw.com一邊跑一邊喊:「娘,娘,我二姐……好多的血……」
見楊仁君挺隨和,膽子就大了。
楊仁君走過去驗了屍,對跪在屍體旁哭泣的老婦人說:「按政策規定,你們家需要出五百元子彈費。」
開始,大家都覺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早些年鄉公所公差下來催糧派丁,吃住也都是在大戶人家,有時候英蓮留下來和楊仁君說說話,這也在規矩中。忽一日,有人聽見英蓮無拘無束的笑聲了,心中不免一怔。這時候還能聽到一種辯護的聲音:英蓮本就是縣城的人,和楊仁君早先認識也有可能,縣城就屁股大的地方,四條街畫出一個井字,再說兩人都識字,到一起自然話會多一些。
富堂沒說話,扛起小女子揚長而去。
但是,富堂見了楊仁君,仍很恭敬,開會時仍把正中的位子讓給楊仁君。
楊仁君一走遠,眾人都笑岔了氣。從此,偷情在梁寨有了固定的、形象的說法:吃了誰的紅白肉。
楊仁君答道:「就現有的證據,這個院子屬於她家的,只有後院的閣樓和幾間瓦房了,前九九藏書院已歸梁富堂所有,我看過那張轉讓文書。至於有人提出她私藏了很多錢,我看也只能是一種猜想,我在她家吃了兩個月飯,很少吃肉。」
小女子坐在路口的老槐樹下,右手握著一把殺豬刀的刀柄。她兩眼睜著,看著曼麗家的院子,兩片嘴半開著,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富堂也看看那個院子,那個小樓,慢慢蹲下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小女子一片白雪樣的臉。小女子眼睛閉上了,她的睫毛好長好長……
楊仁君把富堂拉個背場道:「梁大叔,梁寨是幾千人口的大寨子,又是水旱碼頭,現在是工作試點,沒有鎮壓一個人,說明什麼問題?你和我的工作做得不細嘛。再說,還是你先指出那是假賬本,如今改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如果你沒占曼麗的房子,應該把她家劃成富農,可是你們立文書的時間不對,有什麼辦法?改朝換代的事,怎能做到完全公平。」
沒幾天,富堂就常在人多的地方討論鐵器陳的死活問題。
「陳家呢?」富堂反問。
他終日待在他的住處——曼麗家的大客廳內,找一些大戶人家的年輕一代談九九藏書話,鼓勵他們與自己的親爹親娘決裂。他的飯菜都由英蓮負責做好送去。
後來,會場上就不見了楊仁君。
「說曼麗家藏錢是猜測。」
「他雖賺了不少錢,總是沒有血債吧?」富堂說。
終於有一天,我們看見寬子扛著䦆頭到河邊開荒。他做活的樣子實在可笑䦆頭舉到半空,兩條腿就成了兩張弓,白凈瘦弱的身體也顯出了波浪的形狀䦆頭一挨凍實的土地,把自己彈得跳三跳,流了汗,也不像我們一樣用袖子一抹繼續幹活,而是停下來,掏出手巾仔細揩去。我們忍不住,就遠遠地教他如何扎穩下盤,如何把木柄握得實,才不會費力氣。他就愣愣地望著我們,嘆口氣盯住天空。枯柳枝上,兩隻雀兒打架,也能讓他怔上半天。終於,我們走近了他,便看見那木柄已被血染得暗紅。這便證實了我們的幾分猜想。英蓮呢,越發變得紅白,腰上像是裝了彈簧,哼著小調兒在那小門裡彈進彈出。
楊仁君抿嘴皺眉想了一陣子,回答說:「紅白肉我沒吃過,只記得吃了一次紅燒肉,曼麗親自做的,味道不錯。」
富堂抬頭看看日頭,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