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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冬日 七

蒼茫冬日

「難說,或許早幾年她就聽到了風聲,把地全賣了,城裡人精能哩,如今又和富堂攀扯上了,再不會有事的。」
「什麼是事什麼不是事眼見了才算是事,別瞎操心了。」
「咱們梁寨,有罪大惡極,有苦大仇深,該殺的要殺,藏好的要想法挖出來,這是窮苦人的天下了,二掌柜的房子從今天起歸政府了,到時分給那些住茅草庵的人家。」
原來開會就是輪著說話。
在那個冬日里,寨子里常常可以看到曼麗的影子,一見人,臉上就浮出一層貼上去的笑。看她變成這種樣子,我們都有些於心不忍。
富堂接著道:「你記得他的鋪面什麼時九-九-藏-書候開的業?」
鐵器鋪老闆叫一聲「天呢」,一頭從馬紮上栽了下來。
會場設在二老爺家的打麥場里,一張破桌後面坐著富堂和來蹲點的楊仁君,上千人面朝著他倆,坐著、站著、蹲著,高高低低搠了一大片。富堂和楊仁君輪著站起來講話,一講就是大半天,講得太陽矮了,天也涼了,人群一批批地短了,又長了,又短了,卻都不敢說話,支著耳朵聽。聽見了一個異樣的響動,便用目光去尋,卻又看不見是什麼發出,細想才知是有人放了屁,一個忍不住就咧開了嘴,惹得都撐不住,就笑出了聲音,忙左右看https://read.99csw.com看,見台上還在講,膽子就大了,便小聲說起家短里長來。
「你做的是大生意,鋪面的賬本作不了數。民國三十四年秋天,就是曼麗的弟弟牽著大狼狗來的那一天,你賣了多少錢?四把殺豬刀,你就收了十二塊鋼洋。張鐵匠賣給你,一把只收半串銅錢,大清時就是這個價。」
曼麗那天也來聽會,坐在一個麥秸垛旁,一手支著腮幫子,半天不換一個姿勢。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常有覺不出方向的邪風刮過。雪又下得多,下過了准熱一兩天,雪又化了水。眼見著房檐掛著的冰柱兒一日日地粗壯,一日日地長長https://read.99csw.com,有的果真就撐在地上了。但心叫什麼東西鎖住了,看不見這種奇觀,還覺著它的不祥。大人的心終日在嗓眼下兩寸遠的地方吊著,孩子們眼饞那透明的柱兒和澆了黑油樣的路面,剛要出去戲耍,便被大人壓低了嗓門的呵斥禁住。
楊仁君伸手比畫著,「趕快算一算,每天有三五宗這樣的買賣,可不是個小數目。」
這些話都是用手捂著嘴,輕輕送出的。富堂的牛眼朝這邊一掃,忙都把脖子抻直了,聽見的聲音就分外的大。
我們心裏就不住地嘀咕:歷來父債子還,看來七爺爺是沒有好果子吃了。
「真的曼麗就窮得吃不起肉了。九*九*藏*書
我們首先明白了什麼叫開會。
鎮壓鐵器陳的報告已經打上去了,一窩老小終日哭哭啼啼的。人們在街面上再看到富堂,都不由得向他點頭致意。
「不是那麼回事還能是別的什麼事。」
當晚,鐵器陳和七爺爺被送進一間牛屋。七爺爺被懷疑埋掉很多錢,因為去年他拿出兩千大洋,眉頭都沒皺,沒有幾萬大洋撐著,腰板能這樣硬?七爺爺在牛屋熬了七天,跪過碗片,喝過辣子水,終於改了口,答應回去拿賬本。後半夜,看守見他沒回來,追到七爺爺家要人,才知七爺爺根本沒回家。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河邊的老柳樹上發現了他,早硬了。
「有事沒事誰說得https://read.99csw.com清,還不就是那麼回事。」
後來的會就變得不那麼溫和了。七爺爺和幾個店鋪的老闆耷拉著頭站在馬扎子上面,一個一個人走到他們跟前訴一番他們先前的不是。人們發現說完了能分一升小麥,等候上台的人就排起了長隊。輪到鐵器鋪老闆,富堂說他交出的賬本是假的。光棍梁二從這句話中品出了滋味,第二天繼續訴苦時,他第一個走上台去。
就要土改了。
光棍梁二一根爛麻繩把空心破棉祆朝腰間一纏,咣咣地敲幾下破銅鑼,尖細的聲音就滿寨子響著:「開會啰——開會啰——」
梁二揩一把鼻涕說:「宣統二年秋天,那一年我五歲,開業那天,我還去拾過炮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