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蒼茫冬日 六

蒼茫冬日

捧碗的時候,我們分明看見曼麗的身形有些晃動。這一切都合乎規矩,我們實在覺不出有什麼不妥。
陰陽師又看一眼富堂,高聲喊著:「合棺啰——」聲如公雞長鳴。
婦人、孩娃的哭嚎剛從那深宅大院傳出,便有人去了富堂的家。富堂剛剛午睡起來,哈欠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懶腰伸得渾身骨頭響,胡亂聽兩句,便對眾人說:
「別你爹你爹了,現在死的是時候。」曼麗坐在七爺爺對面,無鹽無味地呷了一口茶水,「老七,你不是還有些錢嗎?留著等人沒收了去?二叔辛苦一生,原是該風光風光,可眼下不能這麼辦。河對面不是賀營嗎?拿了錢去僱人,雇不到就自己抬,三十大幾的人了,遇事該有個主意。」
多的話沒有,大家都聽明白了:二老爺的事,如今已經沾不得了。
按我們的風俗,嫁娶喜事可請人幫忙,喪葬事如到了請人的地步,這一家在這方地界真的無法活人了。若在平時,這樣的大戶人家老了人,半個時辰,人手就多得用不完。如今不同了,都在看梁富堂,佃戶也不例外。雖然還沒有任何形式宣布,可在我們心裏,富堂早成了政府的化身。
「耳房和前院你們盡可以住的,本來就是一家人,read.99csw.com房子空著還爛得快些。二侄子已經訂了親,這房子就算是送他的一份禮吧。娘說明天找個中人,立個字據。她本來要下來的,我沒讓,她患傷風已有多日了。」
出錢僱人的消息一傳出,富堂立即改變了主意,自言自語說:「到底讀過洋書,看得開。曼麗出這種主意,咱得費心給她改一改。」他轉身對眾人說,「有大魚大肉吃著,有什麼不好?大戶人家要排場,去上百八十人不算多,只是心裏要放一桿秤。」
富堂喊號子的間隙越來越短,最後竟是十來步一歇了。眾孝子早成了泥人,哭聲漸漸地走了調,反倒真像啼哭了。一里地的路程,抬架的又喝了三碗酒,體弱的孝子已需要兒女架著胳膊前行了。在我們梁寨人的記憶里,再也沒有比這更殘酷、更能折磨活人的送葬了。
男女孝子幾十人跪滿一院子,哭聲連作一片加入四五班響器的吹奏,向天空飄去。
棺材入土的時候,富堂的號子早喊出半句,二老爺永遠無法安睡了,棺材傾斜在墓坑內,無法擺平。
一長髯老者舉起一隻瓦盆摔下去,男孝子都站起來,緩緩地沿著大路向前走,棺材推倒了下面的兩條板凳,在女孝子的夾read.99csw.com縫裡擠了過去,濺了她們一身黃泥漿。
我們心裏都清楚,富堂的氣還沒放完。從此後,我們開始同情曼麗一家人的處境了。
請來的陰陽師走到客廳門口,回頭看看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富堂,用嘶啞的聲音對著院子叫道:「時辰到了——」
曼麗想了想道:「我是二叔接過來的,是該為他盡一盡心。你知道,要土改了,咱兩家不能都……我過去幫你,一切從簡就是了。」
「哭?哭就能過這一關了?」曼麗走下樓梯,「你們爺倆吃虧就吃虧在吝嗇上。早幾年就勸你們不要買地了,偏不聽,麻煩還在後頭呢。」
消息傳到富堂那裡,他有了另外的說法:「這老傢伙肯定叫政府鎮壓了,那麼,借錢給紅五師的事就是個瞎話。」
當天晚上,富堂親自登門,提出了借房居住的要求。他有六個兒子,一個已經娶了親分開另過著,其他五個兒子,小的也有長槍一般高了。富堂不能不為兒子們著想,原以為土改馬上就開始,誰知竟拖了幾個月,他就想自己解決房子問題了。聽完了,寬子恓恓惶惶上了閣樓,不一會兒就下來了,滿臉堆著笑,對富堂說:
剛走出五六丈遠,富堂又叫一聲:「落下了——」
https://read.99csw•com堂遲疑了一陣兒,終於把已經跪在地上的那條腿也撐了起來。就在這時,醞釀了幾日的大雨落了下來。半個時辰過後,雨開始變小,院內已是一片泥濘。
富堂的聲音帶著醉意響了起來:「上路了——」
七爺爺只好把僱人用的錢置了一些酒菜。
曼麗倚在樓梯的欄杆上,眼睛把七爺爺一睃一睃的,看了一陣就笑了。
「嫂子,求你過去主持一下,我如今可是一頭糨糊,辦不了這種大事。」
到了第二天中午,早入殮好了,大院里晃動的還只是那些孝子賢孫。七爺爺一看這架勢,愁得眼淚也不敢流了,急匆匆去找曼麗。
七爺爺跺跺腳,拎過一把椅子坐下,「這回聽你的,我爹那脾氣你知道……」
他走到二老爺靈前,單腿跪地的剎那間,我們都以為富堂記起了往日大老爺的恩情,來請求二老爺原諒的。誰知他另一條腿遲遲沒有彎下,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堂屋內碩大的黑漆棺材後面,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正佇立在一排祖宗牌位前。她的目光越過身邊沿著棺材跪了兩排、正在嚎啕的大小女人們的頭頂,落在院頂的一方就要飲泣的黑壓壓的天空,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與她毫無干係。我們梁寨人只看見她拜天https://read•99csw•com地拜父母時下過跪,以後再沒有見過她為什麼人彎過她的雙膝。因為都知道她是城裡人,不跪不哭都在我們預料之中。
白白被人拿走兩千大洋,二老爺就一病不起,捱到第二年秋天,一命嗚呼了。
第二天,我們都知道了這件事,心裏感嘆著: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富堂摸出油晃晃的幾根四寸長釘,一揮手,八個漢子齊發出一聲嘿,棺頂合縫了。
富堂手掄板斧,當的一聲,四寸長釘沒在木頭裡。七爺爺扶著棺材,隨著斧子的一起一落,嘴裏不停地說:「爹,你可躲著釘子呀。」
第三天早上,富堂露面了,他要親自為抬架喊號子。
十七碗水酒端來了,富堂一口氣飲了,十六個抬架的漢子也都一口氣飲了,拿著藍邊碗盯著富堂看。富堂終於尋到了什麼,眼裡就有了兩束亮狠狠地甩出來,舉起藍邊碗朝一棵老棗樹下的石碌碡摔過去,十六隻碗也跟著摔在石碌碡上。棗樹那邊的一棵香椿樹下,曼麗正舉著一把黑洋傘背朝著人群站著,樣子像是極愁苦。
富堂拿著一把明光光的板斧,領著十幾個抬架的衝進堂屋,屋內的孝子正和二老爺作最後的告別。
男女孝子前後朝著棺材跪下來,哭聲登時雄壯了許多。
多年前那個牽https://read.99csw.com著狼狗、掛著望遠鏡的青年人,在這一年的初冬又一次來到梁寨。這個中年人早沒有了從前的威風,傍黑的時候,他悄悄從後院的小門進了曼麗家的院子。晚上,小閣樓里就有如泣如訴的聲音響了半夜。第二天早上,蔡老頭和奶媽含著眼淚,告別了曼麗一家人。新婚兩年的寬子和英蓮出來送他們時,又一次戴了重孝。
七爺爺扛著淋得不成形狀的靈幡,率眾孝子出了院門。開始都站著,見那棺材在大門露了頭,一個個都跪在泥漿中。富堂冷冷地看著哭成一片的孝子,大喝一聲:「拿酒來——」
眾人七手八腳拴繩子的時候,知客抱來一隻蘆花雞,端來一隻大藍邊碗,遞來一把大菜刀,富堂奪過菜刀擲在地上,把蘆花公雞按在門墩上,板斧一揚一落,碩大的雞頭栽在門前青色的踏石上,暗紅的血注在藍邊碗內濺出一朵花。富堂左手一揚,無頭的公雞飛入白花花一片的孝子群中。富堂抓一把雞血朝棺縫處胡亂一抹,也不擦手,站在青色踏石上,大叫一聲:「起架啰——」
我們立刻推想:曼麗引以為自豪的父親已經死了。
「算這老傢伙有福,捱到明春,就不得善終了,那叫罪大惡極,要吃槍子的,中央政府有政策。」
「我的姑奶奶,虧你還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