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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冬日 五

蒼茫冬日

「三奶奶、少奶奶正歇著呢,你該知道的。」
富堂說:「你說的紅五師,誰也沒見過,快把地契賬本拿給楊先生、楊同志看看。」
曼麗丟下一句話,扭頭走出屋子。
七爺爺牙一咬,說道:「家裡只剩兩千了。」
富堂回一句,「老傢伙頭上會有疤的,這就算字據。」
曼麗又看看白臉青年,眉頭皺了皺,「小寬子,還不快進來見見紅五師那邊的楊同志。」
老管家固執地再次跨上青苔鋪面的甬道,一個陰冷的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響了。
富堂怔住了,嘴角兀自抽|動著。
曼麗進了屋,富堂不由得站了起來。他吃驚歲月的利刃竟也嫌貧愛富。翠屏沒當奶奶時已不能細看了,曼麗卻仍是大花船上一般的身條,只是微微地發胖了,頭髮稍稍花白,兩束不溫不涼的光線從眼睛里幽幽流出來。富堂剛感到不該在這個時候折了威風,想說些硬話,身邊的白臉青年不由得站起來,頭向桌面拗過去,目光卻貼著曼麗的耳根滑走了,目光的九_九_藏_書盡頭,一個面帶倦意的杏眼少婦正把一縷驚訝送出眸子。
「蔡大叔,送客。」
白臉楊同志抿了抿嘴巴,坐下了,「我們是講政策的,既然與紅五師有過來往,自然是團結的對象,我們也相信,收入情況說說聽聽也就是了。」
眾人一抬頭,只見閣樓上敞著的一扇窗子里,一片紅綢瑟瑟飄動。
我們都知道,二老爺靠買地起的家,方圓五里都有他的佃戶,每年交租的幾天里,碼頭上就來了船,一船船的拉走了,一罐罐的銀元留下了,第二年,交租的隊伍又長了許多。
富堂已是這方地界上響噹噹的一個人物,最近又做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做了解放軍的嚮導,一個時辰就拿下了縣城,慶功會上坐過主席台。
富堂走近二老爺,嘿嘿笑著,「解放大軍要南下了,你老人家該出點力才好,不然就要革了你的命,嚓——頭就掉了。」他捏捏二老爺乾瘦的脖子,「只要三千,拔你一根毛一樣,掂量掂量吧。read.99csw.com
兩扇硃紅色大門在槍托的陣陣敲擊中開啟了。管家銀白的頭鑲在門框的中央,看見是富堂,伸手就去關門。富堂伸出古銅色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老管家擋個踉蹌。
一看便知這客廳已經多年沒用。
白臉楊同志胡亂翻幾下賬本,把頭向後一拗,杏眼少婦正在母子倆的夾縫裡看他。他把賬本合起來,對梁富堂說:「梁大叔,按他們的財產,在解放區只能劃成下中農,要是紅五師真的借過錢,打他們可是違反政策的。」
小寬子進來了,縮手縮腳抱一下拳,恰好把少婦擋在身後。
富堂眼一細,看清了這幾個小動作,便從中咂摸出些味道來。
七爺爺追了出來,「能不能給個字據?」
富堂一揮手,老管家又趔趄一邊去了。
二老爺緊握著一根棗木拐杖,擠緊牙縫的聲音響著,「一個子兒也沒有!富堂啊,養條狗還知道看門哩……」
大老爺、二老爺兩家,從清末到眼下,一直都是我們仰視的對象,read.99csw.com久了,我們總希望他們能出一些不體面的事情。二老爺流了血,我們倒真有幾分高興。在漫長的半個世紀中,他們做事雖然十分謹慎,但難免也出現過一些差池,欺行霸市得罪了一些小業主,乘人之危賤買過別人的土地,當然還出過一些看門狗咬人之類雞零狗碎的事情,忌恨他們的人也很多,從前都敢怒不敢言,如今出了這事,富堂周圍慢慢就聚了一群人。
曼麗的小閣樓再次引起寨子人的注意,已是民國三十七年深秋。
一干人帶了銀元出了二老爺的院子。
白臉楊同志合上賬本,說:「先拿兩千,留下一千記個賬,日後用到,再來取。」
進入幽暗的大屋,一股發了霉的氣味撲鼻而來。七八張圈椅繞著一張雕花的八仙桌,老管家抓起抹布觸向圈椅,就有一陣陣的灰塵升騰起來,把伸進門洞的一方日光攪得渾濁了。
話沒說完,富堂舉起了槍托。二老爺的身子從太師椅的靠背上竄了出去,只聽咚的一聲響,一團鮮紅在他的read.99csw.com光頭上綻開了。
楊同志在前面叫著富堂說:「梁大叔,你先把情況摸一摸,梁寨搞土改,我要來蹲點。」說著話,身邊又是曼麗家緊閉的大門了,楊同志摸著下巴須,斜眼瞥了那大門一眼,步子不由得慢了許多。
富堂目光聚在曼麗的後背上盯了一陣,說:「楊同志,去老二家,肯定能籌齊三千大洋。」
白臉青年搶在富堂面前說話了,語調很溫和,「我們是講政策的,來籌一筆大軍南下的經費,聽說你們是遠近聞名的大戶……」
「老不死的走狗,眼放亮些,這是解放大軍來打土豪。」富堂滿口流著新名詞,指著老管家的鼻子罵著,「解放了,老傢伙,你知道嗎?」
老管家哪裡知道富堂已經風光,眼睛里仍是多年前的小夥計,一個偷吃桃子的小叫花,伸出爬滿青筋的老手,攔住闖進來的人:
二老爺也在客廳接待了他們。
富堂大馬金刀坐下,一抬頭,眼裡就盛滿了墨綠的桃樹葉子,臉一變,扭頭朝管家甩出一串狠巴巴的響:「去read.99csw•com,叫他們快一點。」
富堂拿起長槍晃一晃,「聽見了沒有,楊同志說了,你們是貨真價實的,打死了活該,人財兩空。你們可別錯打了算盤。」
富堂領著一干人,帶了兩桿槍,大搖大擺進入梁寨,恰恰也是一個午後。
「蔡大叔,請他們到客房去。」
曼麗不說話,看看老管家。老管家忙從身上摸出一個賬本,遞過去說道:「到了上前年,只剩下五畝墳地和這些房子了,從春天起,全家都沒吃過肉。」
曼麗不經意地一笑,把眼光移向這個白臉青年,「你是共產黨那邊的,那應該知道紅五師,幾年前,家父曾捐一筆錢款給他們,其中就有我託人送去的一筆,也算是為革命盡過力的。」
白臉楊同志嘩嘩地翻著賬本,嘴裏不住地說:「是個貨真價實的,是個貨真價實的。」
富堂在縣城出風頭,我們梁寨人並沒親眼目睹。兵荒馬亂了幾年,生意已經十分蕭條,都沒心思去十裡外的縣城看熱鬧。但都把這個消息認真聽了,知道富堂如今和槍杆子站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