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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冬日 四

蒼茫冬日

富堂立即說:「年輕的沒意思。」
回來的時候,多了兩個活物,一個是梁寨從未見過的大狗,皮毛金黃,四爪雪白,兩耳如竹葉一般伸在秋天溫濕的空氣里,其兇相如狼,一條鐵鏈從多肉而修長的脖間開始彎成一個弧,一直伸到另一個活物的手裡。那是一個青年人,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兩襟敞著,脖頸下一朵黑色的蝴蝶花鑲在那裡,欲飛似飛的樣子,一個怪模怪樣的物件吊在胸前。就有當過兵的老人說:「這是一架望遠鏡,三五裡外天上飛的鴿子地上跑的兔子都看得見。」青年人那張臉上的一抹古怪的笑,在曼麗臉上也常常見到,我們就想:這是曼麗的弟弟無疑了。無人敢貿然招呼他們,只是納罕終日待在閣樓上的曼麗為何能這麼快知道今日有船來,接下去便猜想到其實曼麗的日子並不孤單,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把她與幾百裡外的襄陽城聯繫著,她的背後還站著神秘而高傲的一群城裡人,問話到了嘴邊,也都知趣地咽下了,像咽一口唾沫一樣便當,只是眼睛卻不想眨了,遠遠地望著,並不走近。一時間,便都想起了十幾年前曼麗嫁過來的情景,那時也留這樣的髮型,穿這種樣式、這種花色的旗袍九-九-藏-書,一線雪白在旗袍的衩口處閃得人眼花,一片紅雲樣的從街面上飄了過去。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後,兩扇硃紅色大門吱地一聲開了一半,管家花白的頭從門縫裡探出,或許因為剛下過雨門框潮濕了,或許因為這大門久沒開啟的緣故,管家用了肩頭才把門完全頂開。不一時,曼麗帶著已經十二歲的小寬子,匆匆走向碼頭。
曼麗成了寡婦,我們想這回能有戲看了,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任何事情發生。有一天夜裡,富堂傷了頭和一隻腳,翠屏笑著和寨子里的人說:「富堂有夢遊的毛病,跌進趙河摔破了頭。」前一晚,曼麗家的兩隻黃狗突然死了。這裏面的古古妙妙,我們始終沒弄明白。
店鋪老闆堅持了一陣兒,禁不住似的,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正這麼想著,見曼麗忽然走進一家鐵器鋪。
過了若干年,富堂像是遺忘了一切。表面上看,富堂全力于振興家庭,沉溺於翠屏的溫柔中,五年內生出三個兒子。終於有一天,翠屏開始尋死覓活了。不長的時間里,她跳了三次乾井,上弔綳斷了兩根褲帶,斷絕了和曼麗的任何往來,開始大講曼麗從前的私事。這個情況,印證了我們的九-九-藏-書猜想:富堂看上的是曼麗,翠屏一直是曼麗的代用品,富堂早晚要動作動作的。
曼麗說話了,冷颼颼的。
當晚,富堂把小貴子帶進了白寡婦破落的小屋。白寡婦有個外號叫「碼頭」,意思是不管大船、小船、新船、舊船都可以靠上歇一歇。反正早看清臉皮是個什麼東西了,白寡婦做事也就不再遮掩,日子久了,生意還不錯。
「一般的只買菜刀和鐮刀,你是,你是想殺豬用的吧,後院里有,殺羊的、殺牛的……我不知你要哪一種。其實,其實,只用管家說一聲,屠宰店自會殺好弄凈給你送去的。」
小貴子不說話。
「防賊也用得了刀嗎?」
「殺人也用得了,買兩三把收著。」
小貴子說:「我聽你的。」
富堂忙把小貴子推上前去,「先別漫天要價的,你看看這是誰?」
白寡婦手一捏,說:「一個都不會多,你也不要在屋裡看了,該忙什麼你去忙什麼。」
多數梁寨人這時正在吃午飯,沒能及時注意到這個事件。也有一些閑人看到了,因為驚奇,又需要向旁人儘快傳達這種驚奇,並沒真的看清曼麗的形象,反正日後談到這件事,曼麗怎樣去的碼頭,路上有沒有過停留,都被視而九-九-藏-書不見地遺忘了。
鋪子里的人都站起來,並看清了她。依然是溜肩細腰,感覺上比穿孝服時更加清瘦,黑黑的眼睛里,十幾年前的溫和膽怯和略略可以感覺到的憂傷都不見了,化作兩朵毒毒的暗火跳動著,臉上的肉也不如十幾年前那樣豐腴紅潤,綳出了很怪的蒼白。
店鋪老闆呆住了,望了曼麗一眼。
「殺人也用得么?」
白寡婦一見是小貴子,撲哧笑出了聲,「是大少爺,那就不用多交了,二十個。」一隻手伸到富堂面前,「老規矩了,老娘不賒賬。」
富堂說:「我是來壯膽的,不能算。」摸出一把銅錢遞過去。
富堂伸手朝白寡婦西葫蘆樣的奶|子摸一把,「沒見過你這種人,得了便宜還叫屈。包一個月也不是這個價,我是和你做生意的。明天你去大老爺家,就說小貴子欠了你一塊鋼洋,得不到錢,這是你的,得了本錢還我,另外分我三成紅利,干不幹?」
沒隔多久,曼麗從大院里重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這一日下午,梁寨人少幹了許多活兒,三五個一群,嘀咕著。
曼麗只是看著他,不再說話。
說完,曼麗一轉身走出去了。
兩個月後,我們便聽到小貴子要娶一個襄陽學生read•99csw.com的消息。
富堂罵幾句,出去立在窗前聽。
這件事富堂做過了頭。小貴子沒挨打,大老爺叫管家拿了五塊大洋給了白寡婦,自言自語說:「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富堂聞訊后,馬上約小貴子到河灘葦子林里打野鴨解悶。小貴子哪裡有心去打那些野鴨子,眼睛一直丟在遠處幾個割草的少女那裡。富堂看細緻后就說:「貴子叔,你是獨苗怕個毬!索性惹出點亂子給他瞧瞧,看他能把你怎麼辦。你想不想找個女人?」
曼麗就盯住了他,又把挺直的身子朝後仰仰,細白的下巴朝上一抬,兩束光就進了店鋪老闆的瞳孔里。
「哎——」店鋪老闆扯過小夥計,自己湊來,「曼,曼,曼三奶奶,你要買刀?哪種刀?菜刀嗎?殺雞也可以用的……」
管家從褡包中摸出一把銀元,一個一個擺在櫃檯上,不住地說:「夠了嗎?夠了嗎?」店鋪老闆再瞟一眼曼麗,走進後院,不一會兒,抱來了幾把明晃晃尺把長的尖刀。
白寡婦嘻嘻笑道:「這事能是女人的錯?我這兒剛有點意思,他就完了,這錢掙得好沒意思。你想包一個月?我可沒零錢找你。」
小貴子不善戰,一袋煙工夫就出去走了。富堂又溜了進去,摸出一塊銀元九*九*藏*書壓在白寡婦手裡,說:「你心真黑,把小貴子當公雞呀!」
見兩個黑影一進屋,白寡婦就說:「你們要分個前半夜後半夜,老娘身體要緊,日子長著呢。要不,一人多交二十個銅板。」
眼見著怪模怪樣的二層小樓在梁家的宅院里拔地而起,梁富堂只好嘆氣認命。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大老爺家的茅廁里撞見了正在出恭的大老爺。大老爺出恭的姿勢與眾不同,雙手抓住茅坑前的一棵雞蛋粗的苦楝樹,像在水中泡了三天的白屁股就被苦楝樹吊在茅坑的上空。大老爺走後,富堂再次鑽進茅廁,學著大老爺的樣子拉了一泡屎,一悠一晃中的排泄,感覺真是妙極了。可惜他不能常來享用,只能在出糞的時候打打牙祭。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富堂潛進茅廁,用刀子割斷了苦楝樹的幾個主幹樹根。第二天,我們都聽到了大老爺跌進茅坑的消息。正巧前兩天小貴子因賭錢挨了大老爺的訓斥,立馬懷疑這事是小貴子做的手腳,老人洗了一個澡,就把小貴子捆起來打了一頓板子。
「我要買一把刀。」
當了幾年夥計,富堂變得十分乖巧和機靈,心計更非尋常人可比。他覺得自己有了一些力量,就拿大老爺開了一刀。
「是做給人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