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堂卻恨上了梁家，私塾先生從不考他背書，儘管他背得比小貴子熟；請來的武師從來也不過問他的拳腳功夫，每次和小貴子過招，一旦小貴子佔了上風，師父就叫停住，誇獎小貴子。富堂漸漸對讀書沒了興趣，拳腳倒常練，為的是將來打敗小貴子。

大老爺又問：「家裡還有什麼人？」

十三歲那年春節，小貴子著了一身新衣，腰間系了一塊新金錶，來找富堂玩。富堂扯謊說頭疼，就沒去。隔著窗子看見小貴子用新靴子踢石頭，富堂不由得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長大我要殺了你。」

當夜，婦人去找了大老奶，說富堂大了，也有了氣力，能做點活兒了，這樣整天當少爺來養，壞了名分不說，大了就成ｒeａｄ•９9cｓw•ｃom了不上不下的二架梁，中看不中用，早點吃些苦日後好活人。富堂就到碼頭的鋪面上做了小夥計。

大老爺扔下繩子，轉身摘兩個桃子塞進富堂手裡，仔仔細細看著他，慢條斯理道：「這孩娃長得好，虎頭虎腦，又是個機靈鬼兒。」

「不敢，可不敢，」少婦人連忙說，「老爺能賞口飯吃，就是再造之恩了。」

趕過來湊熱鬧的幾個夥計七手八腳把富堂綁在檐柱子上，吵嚷著：「賠錢，賠錢！」

「也罷，」大老爺說，「就留下在後院做點活兒吧。」

女人的眼淚早落成了串，夥計們並不鬆口，眼細者早瞄出這討飯的少婦以鍋煙塵土掩了真容，巴不得淚水快點衝出個ｒｅaｄ.99ｃｓｗ.cｏm本來面目瞧上一瞧，東一言，西一語，葷的素的全上了。

驚得婦人撲過來捂住富堂的嘴，「小祖宗，這是我們恩人呢！」

一瓦刀臉大手端著小富堂的臉，指指少婦人道：「看不出你這破窯還能燒出上等磚。」

少婦人拎過富堂，按在地上，喊著：「快給爺爺磕頭，快叫爺爺。」

小富堂一扭頭，說：「他比我小，我管他叫叔，他一年到頭穿新衣，我總是穿他的破爛貨，他天天吃肉……」兩個耳巴落在臉上了。

大老奶和少婦人拉家常，問起孩子名字，說叫富堂，問姓什麼，少婦人卻說：「跟了你們梁姓，也好沾點福氣，大嬸你看行不？」大老奶說：「你我年紀相當，哪有叫我大嬸的道ｒｅad.99cｓw.ｃｏm理？就叫他梁富堂，以後陪小貴子讀書習武吧。」少婦人說：「排輩分只能憑貧賤，嬸和叔我一定要叫。」大老奶只好依了她。

又過了三年，婦人得了急病，說話不及就走了。富堂心裏更不是滋味兒。為什麼死的不是小貴子他娘，那老女人整天抱個藥罐子，臉像張皺皺巴巴的黃表紙，就是死不了。

「放肆！」

「多謝老爺。」少婦人又跪下了。

我們都清楚，富堂總要佔一次上風頭。翠屏和小媳婦說私房話，這樣形容富堂：「那一晚，他像日本人佔了襄陽城。」

七歲那年，他和母親討飯來到梁寨。那是初夏的一天，正是桃子成熟的時候，成串的五月紅從耳房的垛落處露出，勾引得小富堂不停地hｔｔｐｓ://reaｄ.9９cｓｗ.cｏｍ咽下口水。看見娘摟著一根打狗棒，倚著趙河邊的一棵老柳樹睡著了，小富堂設法攀到了大老爺家院內的桃樹上。一隻桃子沒吃完，他就被管家揪下來擰著耳朵朝耳房拎。一個個頭和他差不多的少年從院內竄出，撲過來就是一拳，他立刻大哭起來。這個少年就是小貴子，身穿紅綢黃花長袍，明眉皓齒，滿臉得理不讓人。

大老爺捻須沉吟一會兒，又看看小富堂，「兵荒馬亂的，你娘倆出去討飯也不是個長法。內子有病，膝下只這一兒，總顯孤單，如不嫌棄，我想把這孩子收為義子，行不行？」

「我要殺了小貴子。」

富堂見人群閃出一條縫兒，轉眼間，黑色的長袍一涌一盪飄在眼前了，一條細細的黃鏈墜著一個四方黃盒子貼九-九-藏-書著銀亮銀亮的繡花衣裾搖來搖去，一抬頭，多肉闊大的方臉壓了過來，兩道亮光一閃而過，眼前又是那兩三棵桃樹了，枝頭壓得彎彎，一個穿衣的草人站在中間一棵的樹杈上，天空有幾隻黃鳥飛來飛去不敢落下。正看著，手就自由了。

眾人都嘻嘻笑起來。

就這樣，富堂成了我們梁寨人。

少婦人低頭答道：「只剩我們娘倆，沒有家了。」

少婦人正在梳頭，問一句：「你說什麼？」

葬完小貴子，富堂感到內心有一種多年積蓄的東西無法再壓制了。

女人撲進院子，看見管家手中的半隻桃子，一個耳光朝富堂搧過去，順勢朝管家跪下了，「大叔，放了他吧，他只有七歲。」

「請起，請起。」大老爺遠遠比畫個手勢，管家忙去攙了少婦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