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蒼茫冬日 二

蒼茫冬日

秋天裡,這幾頭母牛在一天清晨全死了。小貴子去問翠屏,翠屏說:「小姐說奶牛生熱了。」
整個葬禮,曼麗沒流一滴眼淚,嘴角始終掛著一絲古怪的笑,一身素白,引著八歲的兒子,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她全身上下竄動的一股味道,熏得富堂氣都無法出順,幾次忘了喊起棺的號子。辦完葬事,曼麗關閉了綢緞莊,只留下一個奶媽、一個管家與他們母子同住。
小貴子根本無志經商,哪裡能守住這樣龐大的家業?他在家安分守己一年多,與曼麗生下一子,開始長年泡南陽、襄陽的賭場、煙館、煙花柳巷,梁寨的家反倒成了他路宿的客棧。我們從不記得曼麗對小貴子的作為有過什麼規勸。有時候小貴子乾脆帶著煙花女子回來,https://read.99csw.com曼麗仍視而不見。
老人們知道這件事後感嘆道:「坐吃山空,這兩個敗家子呀——」
民國二十二年冬,小貴子撇下曼麗和小寬子,帶著渾身的楊梅大瘡跨河向西了。這時,絲綢梁外面的分號早已抵押完了,只剩下幾百畝地和一片宅院。
小貴子在青樓里揮金如土,曼麗自然在用錢上也放開了手腳。生下小寬子沒多久,幾隻船運來了五六頭大奶牛,奶|子個個如同小號面袋。我們都猜想這一家人大概再不用吃五穀雜糧了,再添三五口人也喝不完這些奶。果然,我們就看見成桶的牛奶被夥計拎出來倒在一條水溝里。不久又有消息傳出:曼麗隔三五天要用牛奶洗一個澡。
曼麗的婚事,九-九-藏-書由她爹和大老爺在襄陽一家酒樓上定下。因為在漢口讀了幾年洋學堂,曼麗自然反對,經過七折八磨,免不了朝著妥協走,一邊走,一邊心又不甘,就提了一些十分苛刻而又奇怪的條件,想讓大老爺知難而退。譬如說她住慣了四面都有窗子的樓房,要不然就成了一個病秧子,不碰就東倒西歪,又拿出一張照片來,讓大老爺看那種小樓。沒想到大老爺竟說:「這個容易,你想住,咱蓋一座就是了。」曼麗再找不出理由,只好遠嫁。
小貴子在外面聽說后也覺著稀奇,破例在梁寨的家裡住了五天,終於等到曼麗要洗澡了。小貴子估摸著是時候了,就撞了進去。翠屏和奶媽都知趣地退在外面守候。沒多久,便有嬉笑和憤怒撐破了那read•99csw•com間盈滿橘黃光亮的屋子,震得滿院子桃葉響。乘涼的幾個夥計不由得在花牆跟前搠一排,聽了一陣,臉湊近那一個個梅花樣的孔,目光朝後院在微風中一飄一擺的紅綢門帘射過去。
梁家辦絲綢庄,是光緒二十一年開始的。大老爺當家后,他利用梁寨水旱碼頭的便利,撲騰成了大買賣,南陽府、襄陽城都設了絲綢梁的分號。
小貴子一跺腳,再買一批運回來。沒兩天,這些奶牛又死個乾淨,小貴子這回找了一個中醫,老先生掰開牛眼看了看,吐出兩個字:「砒霜。」
多少年間,那扇硃紅色的大門始終緊閉著,管家和奶媽進進出出,都開啟那扇後院的小門。奶媽是出去漿洗衣裳,到碼頭買回一些新鮮的蔬菜;管家多半是出去收租,https://read.99csw.com或是請買主進來與曼麗商談買賣土地。
沒幾天,小貴子終於如此這般遂了心愿,只不過那個女人不是曼麗了。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透過小樓四周那寬大的玻璃窗,可以看一看曼麗印在窗帘上那瘦削的身影,間或還會傳出一兩段口琴曲子,這便是曼麗與我們梁寨的聯繫了。
這聲音隨著一聲鈍響停止了,接著就聽到了翠屏十分誇張的一聲驚叫,一個黑乎乎的齊肩長的粗瓷糧缸橫在了門口。只見小貴子赤條條從缸里爬出來,拽下門帘裹住下身,朝門裡罵道:「日死你先人,存心要當寡婦呀你!」
曼麗成年累月地待在青磚的樓房裡,在我們梁寨人眼裡,她始終是那麼高貴、神秘、無法接近,好像一滴油落在梁寨這盆水裡,與我們的生活格https://read.99csw.com格不入,日子久了,曼麗居住的小樓,就成了寨子里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猜想著她的起居飲食,她的閣樓內部的布置,她用牛奶洗過的美貌是否依舊。
曼麗一進梁家的門,絲綢梁就開始敗落。這年冬天,大老爺、大老奶相繼故去了。這樣,三爺爺小貴子就繼了父業。
夥計們看見那門口一道白光一閃,挾著曼麗輕輕送出的冷笑,飄進幽暗處的卧房,翠屏和奶媽忙跟了過去。
翠屏嫁給富堂后,富堂就不再做夥計了。這種主僕關係一解除,我們就從翠屏嘴裏聽到了關於曼麗的很多故事。曼麗先前不叫曼麗,是在漢口讀書時,一位教書先生給她起的外國名字。曼麗很戀這個會放洋屁的先生,心自然不會在小貴子這邊,結婚沒多久,他們就分開住了,我們聽了都將信將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