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蒼茫冬日 十一

蒼茫冬日

十一

春節後下了一場大雪,總算沖淡了一些蕩漾在寨子里的那股愁苦。
這明明是我們早猜想到的,一旦成了事實,一下子又無法接受。我們覺得這樣下去,曼麗這個家就要垮掉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日頭出來,又落下,曼麗的閣樓靜得像是睡著了。越是寂靜,我們越是要想:這種讓曼麗難堪的狀況不會維持太久了。
第二天,楊仁君在全寨人大會上宣布土改已經告一段落,新社會了,一些陳規陋習也應該逐步剷除,譬如拜年吧,還可以拜,但決不能再磕頭了,婚葬喜事也應從簡,勞動人民剛剛翻身做了主人,又是連年的戰爭和災荒,應該加倍珍惜革命勝利的果實,不能拿果實打了水漂漂。
老人們首先變得恓恓惶惶,在裝旱煙袋的間隙里感嘆著:「山裡猴,引不下頭哇。」九*九*藏*書
一天晚上,小閣樓里傳出了曼麗和寬子的大聲爭吵,剛要聽個頭緒,只剩下一個男人的哭聲了。這些消息讓我們斷定英蓮當時根本沒在家裡。
楊仁君領著人,把這些漢子一個一個抓起來,關進二老爺家的幾間煙房裡,揚言不給吃喝。半夜裡又有幾聲尖叫從煙房裡傳了出來。天一亮,就有小媳婦拎著吃的來求楊仁君。楊仁君一臉的不耐煩,一一打發她們回去。三天後,楊仁君放了漢子們,勸那些送過飯的小媳婦回去好好過日子,把那些沒露面的小媳婦訴的苦用字記了下來。漢子們出來后,都忙著取面取糧交上去。
多年來,我們普普通通的梁寨人,早對很多的規矩有怨言,政府這樣體諒,哪有不擁護的道理,巴掌都拍得生疼。
楊仁君接著說:「婚read.99csw•com姻也要改一改,前一年,我們只是讓地主資本家的小老婆自謀生路去了。這隻是個開始,還有許多不合理的婚姻留給了我們新社會,也需要搞一搞改革,像童養媳,就是很不公平的婚姻嘛。人家欠了你家二斗半紅高粱,三年還不起,你就要人家十一二歲花骨朵般的閨女過來抵債,做飯、洗衣、拎尿罐子,幹上三五年,不管人家閨女願不願意,關進屋子就解扣子,這比驢打滾還驢打滾。還有一種情況相當普遍,就是父母之命捆綁在一起的那種,也不屬於自由婚姻,慢慢的都要消滅掉。人民政府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實在合不來,政府可以批准離婚。」
這番講話在梁寨引起了巨大風波,沒有男人打老婆了,滿寨子都是年輕女人放肆的笑聲。英蓮自然是風波九*九*藏*書的中心。隨便什麼時候,只要聽見什麼地方有三個以上的女人在一起嬉笑,英連准在裏面。更多的時候,英蓮是和一個個小媳婦倚在一棵槐樹或是一棵榆樹下,做長久的密談,不時地可以看見小媳婦泣咽的模樣,眼泡哭得紅腫,肩頭一聳一聳的,一條繡花的真絲手帕繞在手指上。英蓮這時就伸出白凈修長的手,攏一攏耷在那女子前額上的頭髮。那段時間,英蓮贏得了很多女人的心。因此,當楊仁君宣布要英蓮做寨子里的婦女工作時,全寨婦女都一致叫好。
接著,膽子大的漢子半夜裡又開始打自己的老婆。第二天,就有小媳婦到楊仁君那裡捋起袖子,把那青青紫紫的傷痕露出來給人們看,要政府為她們做主,有的就斬釘截鐵提出要離婚。
有了這層工作關係,我們就可以經九-九-藏-書常在冰冷的清晨或是炊煙繚繞的黃昏,看見楊仁君和英蓮並著肩,慢慢地沿著河堤的一行槐樹走路的情景。楊仁君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上衣是對襟,五個黑色的扣子十分顯眼,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前後背各搭一頭,隨著那徐徐的風和他起伏有度的腳步緩緩飄動。英蓮的頭髮已經剪短了,一綹劉海勾在前額上,像是一個帘子,兩隻烏亮的大眼深藏在這黑簾的底下,一身平常的月白布衣服,叫她一穿,左看像個洋學生,右看像個洋學生,哪裡有一點做了幾年媳婦的樣子。他們就那麼慢慢地走,時不時同時朝一起扭頭,那情形很讓我們眼熱,心底里就生出一股對新生活的熱望,同時也覺出了梁寨真正的變化。我們就想起了寬子,想起他確實在哪個地方叫這個楊仁君比了下去,他的木訥,他的柳條九九藏書樣細弱的身子,他的那個散發著朽木氣味的深宅大院,似乎都與英蓮這枝出了牆的紅杏不甚般配了,只有老人們見了這情形總是發出嘆息。
不久,小媳婦們透出了消息:過了年,英蓮就提出和寬子離婚的要求,楊仁君春節回縣城也把自己的婚事退掉。
無論如何,楊仁君倡導的新生活攪亂了我們梁寨人多年形成的平靜的秩序。我們心中又隱隱地生出一種期待,期待著這個楊仁君也能有點什麼挫折,正像我們當年期望高貴的大老爺、二老爺家出現一些不體面一樣。這希望自然而然落實在曼麗頭上了。寨子里有三個城裡人,楊仁君和英蓮已穿了一條連襠褲,除了曼麗,寨子里還有誰有資格和楊仁君斗一斗呢?
我們這時才知道,這些漢子根本沒挨打,也沒有挨餓,那些叫聲是梁二裝出來給那些媳婦們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