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蓮吞吞吐吐說：「正，正在午睡哩。」

「我沒有這個奶。」

曼麗顫巍巍的雙腿扯著我們的眼睛開始活動起來，她朝大龍走了兩步，臉上掛著惡毒的笑意，認真跪在大龍面前。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仰臉看著大龍。

我們立刻明白這個在全縣風雲一時的人物遇上了不如意的事情。

我們看見大龍伸胳膊蹬腿蹦跳一陣，叫過一個男孩說：「給大哥尿泡尿。」

「這個猛子扎得好，有一袋煙工夫了。」

這個情形我們十分熟悉。曼麗和十幾個五類分子胸前都掛個木牌牌，在檯子中央站著，兩邊是大隊小隊的領導，場面確實比十多年前大了許多。

終於，我們從魚網裡看見了大龍。一片女人的哭聲響了起來，脆得像冰的是琳琳，長得如麵條的是英蓮。從此，我們梁寨又多了一種比喻死亡的說法：

英蓮在天井處撞上了大龍一千人，又驚又喜道：「我的小祖宗，嚇死我了。」

「大龍該不九九藏書會是龍王轉世吧，恁好的水性。」

「媽——快點找幾塊木板，再弄一塊布，隔個裡外間，能住下我和琳琳。」

琳琳接著說：「是漏網的地主婆，資本家的臭小姐。」

大龍慢慢地朝深潭走去，漸漸地在我們眼裡變成了一條大白魚。他在緩緩流動的趙河裡游著，游出各種姿勢。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

大龍雙手在頭頂飛舞，激動時就用拳頭擂面前的桌面。開了一會兒，空中就落下雪花了，飄飄忽忽十分好看，伸手接一兩片，只是慢慢在掌心變小，變得有稜有角，久久不肯化去。人群木樁一樣膨出一片黑，慢慢地從上到下變白了。這麼一走神，台上就有了變化，曼麗像一隻碩大的黑烏鴉被兩個小將架到檯子前面站下。

「午睡？資產階級情調。叫她快滾下來，惹急了，我一把火燒了這個鳥樓。」

大龍的身體修長白皙，呈流線狀，發達的肌肉群一https://read.99csw.com片片從他身體里冒出來，像是一片片丘嶺。琳琳和許多姑娘的目光都叫這白魚一樣的身子扯去了。

大龍威風凜凜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師椅上，琳琳和幾個人或立或坐圍在他的兩側。

吃了午飯，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擁向河道拐彎處的深潭，去看紅衛兵小將大雪天在河裡洗澡。

英蓮小心翼翼走進去，大龍很不耐煩的聲音又響了。

大龍和琳琳帶著十幾人回到梁寨，已經是冬天了。

大龍拿掉翠屏的手，一臉不高興。

翠屏牛鈴鐺一樣的聲音響著，兩瓣小磨盤樣的屁股，一扭一擺進了屋，她走過去捏捏大龍的肩膀，笑出了鴨子叫樣的聲音：「果真沒有看錯你，鳳生鳳，龍生龍，這話真不假，小半年不見，真的就出息了，看看，又壯實又威風，官也做得不小。」

我們感到納罕。頭天晚上，梁寨的頭頭腦腦已被大龍定為保皇黨，命令他們今天陪站，隔了一夜https://read.99csw.com，梁二竟又和小將們坐在一起了。

誰都可以看出來，大龍出事了。琳琳尖叫一聲，撥開人群朝水中撲過去，七八隻手擋住了她。一群人沿著河堤朝下游奔跑，一群人已經跑進河灘，喊叫聲響成一片。

「麵條吧。」大龍突然站起來，背著手在屋內踱了兩趟，「老妖婆呢？」

我們的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似的。看著大龍和琳琳說說笑笑走遠了，我們都沒敢挪動一步，腿像是凍透了。

「快看，他露頭了……又進去了。」

翠屏根本不在乎這種冷淡，繼續說：「今天讓大小姐再做個美夢吧。聽說你在城裡開萬人大會斗人，風光得很，明天你就開上一個給梁寨的老少爺們瞧一瞧。」

大龍瞪了親娘一眼，「人都死絕了，叫了半天門，也不答應，快把客廳騰出來，我要做司令部。奶奶的，肯定會東山再起。毛主席上井岡山也不過兩千人馬。」聲音震得滿寨子都在顫動。

寬子衝上九-九-藏-書去，把暈過去的曼麗背走了。

「急也不在一時呀。」

大龍號召了幾次，沒人敢脫衣服，都說冷。大龍罵了一句，「膽小鬼，怕什麼，我洗了好多年了，毛主席說過，練好身體才能幹革命。」說話間，他就脫得只剩個褲頭了。

——就是像魚一樣睡去。

又是一個多雪的冬天。

大龍鼻子哼了哼：「我心裡有數。」

「不好，他游不動了。」

曼麗家這扇破敗相已經露出的小門從來都是從裏面閂著，大龍叫了兩聲，就耐不住了，一腳踹了過去。大龍踩著兩扇剛剛倒地呻|吟著的木門，步入院子，震下來的灰塵在琳琳烏亮的頭髮上落了一層。

我們忽然就有了一種古怪的、不祥的感覺，不由得開始想那個遙遠的冬日，眼睛都粘在曼麗身上扯不下來了。大龍數說曼麗給梁寨帶來的各種災難，這些話斷斷續續進了耳中，這邊進去那邊出來，說曼麗想做梁寨的女皇帝、救世主，也都沒在我們心裏存留，只是感覺到了一九_九_藏_書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在涌動著。

大龍徹底打敗了曼麗，一伸腳，就把我們心中的一尊神踢碎了。他又走到桌前，帶頭喊了幾句口號，朝我們揮揮手臂，大聲說：「散會吧。」

大龍一點也不怕，向前走一步，一腳把曼麗蹬了幾個滾滾，笑著道：「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廟裡的神早就砸光了，你還在這裏裝神弄鬼，嚇唬誰呀？我今天就是讓咱梁寨人瞧一瞧，你不比誰多長一隻眼睛，你只是個漏網的地主婆，踏你一隻腳，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你再跪呀？」

英蓮愣了半天，「是說你奶吧？」

小男孩猶豫一會，掏出小雞對準大龍的兩隻大手尿起來。大龍一邊接，一邊洗自己的肚臍，完了，用手背碰碰小男孩的頭頂，說：「中午喝稀飯了吧，尿還不少。」

英蓮朝門口退了兩步，忍不住輕聲問：「大龍，你們還沒吃飯吧，想吃點啥？」

第二天早飯一過，破銅鑼的聲音滿寨子響了，「開會啰——開會啰——」敲鑼的是梁二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