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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冬日 十八

蒼茫冬日

十八

「曼麗近日可好?」
屋內的物件上布滿了伴著鼠屎的塵埃。兩隻碩大的便桶立在牆角,裏面有幾坨風乾了的糞便。一張土漆梳妝台上,有一鏡、一梳、一隻生了銹的口琴。牆角一張破爛的蜘蛛網裡網著那架德國造的望遠鏡。曼麗只剩一個風乾了的骨架躺在一張雕花的大床上。退了色的黃綢緞被子叫老鼠咬碎了,做了兩個窩。
「我別無所求——曼麗。」
誰知奇怪的還在後面。寬子用這鐵絲在二樓的窗外織了一張網。接著,那小樓里又傳出響了半日的沉悶的鈍器聲。入了冬月,小樓夜夜有女人的叫喊,已經嘶啞得辨不出意義。
「嚇唬誰呀!」
有膽子大的就說:「那我們去看看她也中。」
裏面沒有動靜。
我們誰也說不出來。
我們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危險。曼麗還活著,我們就無法逃出這種危險。那幢死寂的小樓在我們心頭越來越沉重,一種共同的心愿在我們心中生長起來。開始,這個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各自掩藏著,終於相互看見了,從眼睛里露了出來。
我們都有了read.99csw.com殺死曼麗的念頭。
曼麗的房門被木條封死了,門下開了一個學生書本大小的方洞。大家正要撬門,寬子在後面喊一聲:「慢——」
一進門,寬子領著全家四口給梁二跪下了,用手搧著老淚縱橫的臉,「二哥,我是大不孝啊,二哥,你打我幾巴掌,那墳地我不要了……嗚——嗚——我沒有辦法,仙惠死了……家破人亡了……總不能等死吧,她早認不清人了,我把她關到樓上……」
寬子的步子忽地加快,舌頭也有些大,丟下一句:「做,做,做個籠子。」
那神奇的力量到底來自哪裡呢?
寬子並不停步,簡短地說:「好著呢!」
就這樣捱到了冬日。
「你買這些鐵絲做甚?」
梁寨好媳婦的樣板死了。
寬子從大花床下拎出一個辨不出顏色的皮箱,指著說:「都在這裏面。」
他伏下身子,從方洞中取出兩隻碗,拿起來對梁二說:「你看,你看,早飯全吃了,一個饃,一碗稀飯。」
寬子冷笑了,「好吧,誰想去誰去,我先把話說清楚,我娘已分不清九_九_藏_書活人死人,老是喊梁富堂楊仁君,有個啥閃失,別怪我。」
梁二聽完了,眼一轉,對寬子說:「要說呢,你這要求也合情理,只是我這掌勺子的,為難,不好這就答應了你。好久不見曼麗了,寨子里有很多說法,你知道,人多嘴雜,說什麼的都有。要是她老人家真的有這個意思,我想這梁寨還沒人敢反對她。你看,能不能請她老人家來,當著大家說句話?」
接下來討論如何分這幾千畝土地。地有好壞肥瘦,誰都明白。一聽說十五年裡使用權不變更,心裏都撥起了小九九。一起苦熬到後半夜,沒有一個辦法能通過。
眾人朝那木門木條望望,不敢出大氣。臨走時,梁二低聲對寬子說:「明天我們再來,飯等我們來了再送。」
四五隻半尺長的灰老鼠奪路而逃。
不知為什麼,大家都不相信。
有一天,有人看見寬子背著一盤明晃晃的鐵絲匆匆走過街巷,忍不住問他:
曼麗葬禮過後,寨子里的人大都去瞻仰了那個房間,看到的就是那麼一些物件兒,都被擦拭過了。青https://read.99csw.com年人免不了失望,有人問:「三奶奶還有什麼遺物嗎?」
種了小麥,歷來是我們的長假。我們開始了每年一度的冬眠期,偶然外出,都要恨恨地朝那小樓盯一眼。
我們都感到這事有點蹊蹺。
十多天過去,這叫喊已經變成嬰兒的泣咽一般。很多個夜裡,我們都伴著這使人毛髮倒豎的聲音走進一個個恐怖的夢境。過了臘月初八,這聲音徹底消失了,小樓重歸於死寂。
再問時,人早進了院子,咣的一聲門響算是回答。
幾個人在下面張望一陣子,梁二領人躡手躡足上了樓。
眾人忙扶他們起來,梁二拍拍寬子的後背,表示能理解。
曼麗就這樣告別了我們梁寨,長眠于寨子西北的黃沙崗里。恐懼隨著曼麗的死消逝了,我們這才出順了一口氣。曼麗在我們的心中徹底變成了一個謎,她那間神秘的居室開始讓我們神往了,我們總以為那裡盛有一個謎底。究竟是什麼力量能把一個聰慧、美麗的女人困在一個怪頭怪腦的閣樓,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呢?
我們都聽出來這是曼麗的叫喊,心裏都九九藏書默默念叨:「你快死了吧,你快死了吧,千萬別再走出來。」
寬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我,我娘入冬以來,身子眼睛都不好,走路不穩當,怕來不了,來了也怕出個啥事情……」
第二天,梁二領著七八個人進了小閣樓。
臘月二十,寨子里又開了一次大會,要把土地重新分給一家一戶耕種。梁二傳達完上級這個精神,大家都說:「早盼著這一天了。」
「別拿雞毛當令箭,曼麗不會辦這種事,吃食堂時,她總是留到最後打飯。你想要那塊好地,直說了吧。」
第二天晚上開代表會,一戶參加一人。寬子首先發言了,大意是說:那塊墳地是祖上留下的,大概是清乾隆年間就買了,中間十分窮困的時候都不曾賣掉,後來收了國有也應該,現在既然又要分回各家,這墳地自然該分給他們。最後,他強調這是曼麗的意思。
我們想:這回她真病得不輕。
砸開門一看,都呆了。
「恐怕她早死了吧。」
大家不由得朝後退一步,怔了半晌。梁二湊近那個方洞喊道:「三奶奶,曼麗,梁二來看你了——曼麗三奶奶。」
九九藏書「沒有,不可能,」寬子站起來比畫著,「每頓還能吃一個饃,喝一碗稀飯。」
箱子里,有幾件早穿舊的外套和旗袍,幾件女人的內衣,都是舊式的,還有幾件算是男人的用品,沒人能推斷出主人是誰,譬如那個黑色的蝴蝶結,譬如那支烏亮的短笛。一本老式影集內,只剩下燒剩一半的照片鄭重地貼在扉頁上,能看見半座樓和樓跟前的四隻腳,兩大兩小緊挨在一起。照片下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
梁二已經看出什麼名堂,站起來對眾人說:「明天我帶幾個人去見見曼麗,我活了六七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不這地無法分,還不是要愁死我。」
那十幾畝地是梁寨最好的地,地勢高,又臨著趙河,旱澇都不怕。
第二天早上,一干人脫了鞋子跟著寬子上了樓。飯送進去,都把耳朵貼到門上聽。過了一會兒,裏面有了響動。誰都聽出來了,那不是人弄出來的聲音。
那扇修好的小門永遠關閉著。每日里,也有青煙從那院子里冒出,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曼麗家的任何消息。
寬子說:「恐怕她睡了,入冬來,她耳朵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