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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爐

冰爐

田永川不明白是為什麼,隨便說了幾句。
巧巧站在那兒,臉上有幾片青紫,衣服很臟很臟,動都不動,石頭人一樣,突然大吼起來。
「以後誰也對你沒辦法了。」
「我也不知道。你離婚吧。」
那是一個中午,巧巧給周德仁送飯。結了婚的巧巧更漂亮,都說比玉蘭當年出落得更撩人,野風吹得正緊。周德仁接了飯,卻不吃。
巧巧愉快地笑笑。
「秀改妹子,我怎麼報答你。」

1

「叉八叔,明兒領夯可全靠你了。」
巧巧到死還在想這個初夏的傍晚。在這個溫柔的夏夜裡,她冷冷地拒絕了田永川。
周德仁也大笑,聲音更響亮。因為他壯實,底氣更足。

27

看看任光華不言不語地站著,湊上去。
一個月後,青磚樓房蓋起,外帶院子樓門聳立在八里崗村西頭。
「不會。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樣了。我知道,太一樣了不好。」

5

「六哥,六哥,求求你。」
「我退。」
「大兄弟,稀客。大清早的,有啥事?屋裡坐吧。」
歇晌的時候,任光華看著蹲在地頭的一群人,把拳頭攥得咯咯響。
十幾個五類分子和分子子女一字排開,看著任光華示範。
「讓開!讓開!」
任光華看著那雙凍得粉紅粗糙的手,折斷一根冰條子,放到嘴裏嚼。
「都他媽的聽著,照這個樣子挖。誰他娘的偷懶,可別怪我不認人。」
隊長看看天色,知道這雨捱不過今夜。
婚禮是按舊俗進行的。拜完了花堂,村裡人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品頭論足。玉蘭由一個老太婆引導著進了新房。老太婆一邊走,一邊朝娃娃們撒些吃的,口裡念道:「一把核桃一把棗,撒得兒女滿床跑。」院子里,眾人把三勇死死圍上。三勇渾身從裡到外都是新,上身又加十字披紅帶子,窘得他手腳不知咋放。
「惹急了我也敢揍他。」
他們被愛情的罈子泡起來了,中間像沒有流逝過去八個年頭。他們都很認真。
巧巧又抿嘴笑笑。
他盯了張老二一眼,靠著一棵老槐樹睡了。

33

「還有七八千斤麥子。」
「拿盤子,拿筷子來。」
「這些年你遭罪了。」
這年冬天,異樣的冷。剛過小雪節,趙河就結了冰。眼看著那些小院冷得收縮起來。沿著河的竹林靜極了,靜極了。靜得鬧哄哄。黃瞎子正在拉墜子,忽然一根弦斷了。他暗叫一聲「不好」。後來許多天,他蟄在小草屋打坐,神情凄然。
田永川臉漲得通紅,「我會還她的!你該早說這事……」
老二受到了鼓舞,把玉蘭抱住了。一隻大手從領口猛插|進去,輕輕地、用力地、小心地、慢慢地捏揉兩個硬邦邦、軟和和的乳|房。玉蘭像一頭耕了兩畝地的南陽黃牛癱在老二的懷裡,喃喃著,「真好,真好……」老二親著玉蘭,另一隻手卻沿著褲腰向下伸過去……玉蘭靜靜地躺著,「原來是這樣好……」老大壓低嗓子,惡狠狠地說:「老二!老……你找死!」老二說:「這樣活跟死也差不多。」
「不是爹把你拾來,你娃子早叫狗吃了。不就生個娃娃么?有啥大不了的。多少年都是這麼過的。人活低了,還能顧面子?再說你姐夫也是自己人。別多說了,早明收拾一下,跟你姐去吧。」
椅子倒了,她慢慢地盪著……
梁文法這些年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熱的革命鬥爭中,眼看三十歲了,還沒個家室。他心裏一直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八里崗富農分子李秋石的獨生女兒李翠花。富農分子在共產主義大食堂只能算半個人,餓得他全身發胖。梁文法愛屋及烏,經常弄些吃的。那件事註定要在這天晚上發生。月亮不亮,翠花又溜進他的小屋取食。「文法哥,我爹好多了,他說你仁義。」文法「嗯」一聲。屋裡沒有燈,只有一點暗暗的月光。文法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酒香,他突然把翠花抱住了,「我要你!」翠花哀求著要走。文法喘著粗氣,邊脫翠花的衣服,邊說:「我是要娶你。」翠花的身子蛇一樣柔軟,肩頭和乳|房渾圓結實。翠花幸福得哭了。梁文法親了親她的身子。
「聽說了,是四里溝的閨女,今天預收待客禮錢。我想著怪。」
「你太聰明。我一拳就能打倒你。我不幹了。回頭想想,我這個人確實太毒,理應當是有個下場。幾十年悶聲不吭的人都想這個。是你就更合適了。原先我不是這個樣子,老年人都知道。張善人、我娘、你娘、我、你,這也是定數。」
小麥打苞了。
田永川眼看著那兩根淚線變了顏色。
「咱這八里崗,窮雖窮些,可沒有出過賊。」
梁四老漢抓起一根樹枝要打,玉蘭沒費氣力就奪了過來。
「到底是咋回事?她不同意?你還算個男人嗎?不管咋弄,明春我要抱孫娃。」
後面襲來一陣涼風,回頭一看,窯門裡搠著兩個活物。
土改的時候,梁文法和周德仁周是八里崗的鬥爭苗子。分了君臣,還是五八年的事。糧食衛星一個比一個放得高,小麥畝產已經達到一萬八千斤。涅陽落後了,縣裡要求石佛寺高級社放一顆能在全省叫響的。肖社長的圓臉瘦下去兩指半。
八里崗又要改選隊長。
眾人都散了。周大興瘋子一樣奔入院內,捶胸頓足。
田永川發現了裙子上的血痕,刺得他眼痛,他莫名其妙地笑笑,神態嚴肅起來。
周德仁禁不住牽動了俠父心腸。這種感情十年前有過一回,村裡已經餓死八個了,他跑到縣裡痛哭流涕,人家硬不給一粒麥子,那回他當了強盜。他面對梁四跪下了,「侄兒有何德行,這不要折殺侄兒嗎?四叔,你快先起來,快先起來。」他流著淚,扶著梁四老漢,悲憤地說,「任老大,你也算是土生土長,咋不知:寧拆十家廟,莫毀一門親哩。」
「我爹說等錢多起來了……」
「蜂老自死。驚彩絕艷。」
「我……我沒偷。」
小麥灌漿了。
黃瞎子輕笑一聲,心想:你城府深著哩,把玉蘭抱回來時,不是說當閨女養嗎?如今花花腸子露出來了。
叉八父子剛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朝窯場走來。是周秀改。她男人死了,已經寡居四五年。
巧巧跑過去要解任光華身上的繩子,一隻大手鉗住了她。
別人勸瞎子,「今天是三勇和玉蘭的大喜日子,你老就說點吉利話。」
年初,一個本地男人領著一個姑娘到了他家。梁文法見人家不嫌棄自己家境貧寒,兒子相貌拿不出手,以為真是祖宗保佑,把三百塊錢交給了那個男人。姑娘一口一個爹,叫得梁文法心花怒放。誰知女人只和叉八睡了三黑,上了一趟街硬是丟了。後來有人到縣城,見布告上寫著一對犯罪夫妻,回來一講,不是他們是老毬。捱到這年冬天,梁文法不得不另想辦法。
「人呵,誰沒個三昏三迷,那些年怪我有眼無珠。其實,我早就看出他是條漢子。可一山容不下二虎,還不是為了你鱉娃。日他娘,那幾年真跟夢一樣。」
學學拉一車土糞回來了。
「大叔,巧巧對不住你。我恨哪!」
「隊長六哥,我掐點芝麻葉子。」
「他啥苦都能吃。好老哥,你收下他,算是救了他。他都二十五了。說個人,難咧。」
「老弟,嘿嘿,這個家是我在當著。玉蘭是我的閨女,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不就要她給我端個茶,送個水?嫁人?說的燈草一樣輕飄!你出錢給三勇娶一房?連你碗里的飯,還不是隊里幾百號人賞的?你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你給她吃啦?管她穿了?如今反倒管起她的婚嫁。我說你呀,往後多積點德,鬧不好下一輩子又是一個絕戶頭,睜眼瞎。」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躥進了院子。
「……大神大神。上樑不正,禍殃遂生。三勇本一蠢物。小女代父受過。若果真是大神下臨,就收下供物,饒了她吧。」
「老二,不要還手,千萬!」老大把指甲掐進自己的肉里,死看了任光華一眼。
「大黃。」
巧巧的笑臉卷了上去。任光華把鐵杴朝煤堆上一插,掏出一支雪茄,用打火機點上。梁文法看見那隻打火機非常精緻,手一推,火苗一竄幾寸長,藍瑩瑩的。仔細嗅了嗅,才曉得用的不是汽油。
「你想撕就撕吧。聽黃瞎子講,古代有人千金買一笑,這算啥,能值幾文。」
十七歲的玉蘭,整個水蔥一般,豐|滿而苗條。逢人莞爾一笑,也不多言語,低頭走過。那身段,那顏色,都與當地女子不同。每在人前走過,總扯著青壯漢子的眼珠跟著轉半天。喜得抓耳撓腮,卻有「三勇老婆」架著,便不敢有非分之想。玉蘭天真未鑿,對眾人的目光卻渾然不覺。隊長卻看都不看她一眼。
三勇大汗淋漓,「我,我閨女管……」
隊長又踅了回來。

52

「唉——,五十多了,簡直是亂了禮法。不過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樣,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的。你太像你的娘。你比她知冷知熱多了。我等她二十年,還是沒等到。我知道今天多有不妥,也就這一回了。大興也算個孝順的孩子。我總害怕你的眼,說說話才好。」他敞著上衣,汗漬漬,又寬又厚的前胸小腹熱氣蒸騰。
田永川不再考學了。梁巧巧有點高興。
學學頭嗡地一聲,裏面打起鼓。他明白了,中了調虎離山計。一把抓起女人,胳膊掄圓了,照臉就是一巴掌。
只把妹妹你那——
裏面很久沒有聲音,門閂又響了一下,還是沒有開。
梁文法火了,站起來,指著叉八的鼻子罵:「你鱉娃盡發些好事!去都沒去,咋知人家應不應。照你說,就該買條繩子,往脖子上一套,多省事!沒出息的東西。你以為和女人睡過就算男人么?不娶下女人,生下娃娃,算個毬男子漢。有種的,吃幾年苦,忍幾忍,活個人樣叫我看看。明說了,你不應,就不是老子掂毬做的,馬上給我滾出去。」
梁四老漢把門一掩,輕咳兩聲,扯把椅子坐下,張張嘴,話沒射出來。伸手掏出煙袋,慢騰騰地裝了一鍋葉子煙,把綠墨玉煙嘴含在嘴裏,一手捻著鬍鬚,不緊不慢地吸一口。
巧巧的淚水嘩嘩地流,目光變得期期艾艾。
過了趙河,任光華朝伏牛山走。兩天後,他才知道選擇進山是多麼愚蠢。這一念之差改變了他的整個後半生。
任光華聽著,又掐滅一支煙。
「你真全忘了?」
周德仁家的房子在八里崗一直體面了二十幾年,後來梁三勇家硬是蓋了一棟小樓,紅磚的光輝才漸漸消逝。
巧巧掙扎著從泥地上爬起來,沒有哭,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越發顯得明亮,她慢慢朝梁文法和周德仁走著……
「從南京到北京,又從東京到西京,沒見過褲襠里補補丁。」
「娘,早就不興武鬥了,背個槍有啥神氣。永川哥上星期從縣上回來,說縣上槍斃好幾個搞武鬥的人。」
稅局的人走了。房子自然沒有封,罰款的事說是回去研究研究再答覆。
老大老二嚇得屁滾尿流,把喝下的酒都作冷汗出了。老二隻覺襠里汗漬漬的,兩腿一軟給老漢跪下了。玉蘭忙閃進屋,大口喘氣。
美甘甘、香噴噴、嬌滴滴、涼滲滲的一點唾沫星兒唉——
叉八像是在看老槐樹,不時掃過巧巧。
叉八趁著這個空,深吸了一口氣,把那全部意念壓入小腹丹田。照例,這裏領夯的要一口氣唱一長段。叉八把調子由低到高地唱上去,抑揚頓挫,極富表現力。
「叫他去隊長家求求,想個法子。」
幾人青壯漢子蜂擁而上,拳腳相加。
從周德仁家傳出了話:他家大興結婚要大待客,但這回要提前收禮。
大興點點頭。
任光華乜斜著眼,掃視了一下圍成半圓的人群。他有些後悔。「你太大意了。你要是再狠一些……」他半睜著眼,默默地盯了玉蘭一眼,玉蘭在粗大硃紅色廊柱的襯托下,越發顯得嬌小可憐。
「只有公安機關,才有綁人的權力。你們這是私設公堂。莫說現在沒有證據,退一步講,即便學學真偷了菜,你們也無權打他。打人是要犯法的。如今可不是前幾年了。」
這首歌他唱了幾十年,村裡人也都會,卻不如黃瞎子唱得好。歌子極樸素,調子上也沒有大跌大漲大激蕩,幾乎只在一個樂句上徘徊,卻有一股奇怪的內力伸出來,讓你在迷迷痴痴之中飄飄遙遙感到那股力量的存在。最後那個「西」字,黃瞎子總用宛梆唱法,儘可能長地拖下去,最後細若遊絲,飄飄蕩蕩瀰漫過整個村子,似乎沒有盡頭,隨著靜靜流淌的趙河水,遠去了,遠去了……漸漸又帶著几絲蒼涼的血腥氣。
我這裏瞅她呀——
黃瞎子曾給玉蘭提過親。梁四沒聽完就不耐煩了。
另一個世界也許會公正些。梁玉蘭手裡拿著四尺半的白布,顯得很從容。她雙手抓住白布套子,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喊道:「巧巧,小心做人吧。」
「對文法也沒好臉。好歹算個公公哩。」
那是個春日,棉衣去了。叫風吹皺了的趙河,把起伏不定的連續不斷的細波送到岸邊。
「嫂子,三勇哥真不會享福,放著白|嫩水靈的媳婦不守,去做什麼勞什子事。」
「幾十年了,我像牲口一樣活下來了。我等啊,盼啊,就盼著有那麼一天……你們長大了,站起來有人高,躺下去有人長。我總想著山不轉路轉,咱梁家總有個出頭之日。可如今我們還喘不過氣。這幾天的事你都見了,報應開始了。」
隊長膀大腰圓,大手肥碩無比,只一伸,大興就倒了,輕輕一拎,離地半尺有餘,盪兩下,「你和巧巧好了?」忽然聲音大變,「娶誰都行,就是不能娶巧巧。」
「你說那蒙古人,真的整天喝酒吃肉?光景過得恁好?啊,大侄子?」
「無葯可解。需養出一股正氣,入定,參禪,不可過早思想男女戀情,專心致志,必大發。」
又一次落第之後,田老漢硬逼著兒子去找黃瞎子算了一卦。
「那地方有用不完的黃土,離河又近,任老大要做磚瓦生意哩。」
田永川愛憐地看了巧巧一眼。
「頂毬用,啥都管不了。」
黃瞎子裝聾賣傻,「算過八字嗎?再說這今天叫哥,明天叫外頭人,也不合適。」
「你這兩年能補習,全仗巧巧幫補。」
「你狗日的欺到梁家頭上了。老天有眼。」
周德仁很激動,拍拍任光華的肩,「兄弟,回來了,就好好乾吧。我跟肖支書說了,你先干婦女隊長,你見識多。民風不正啊。」
「我一年多沒來了,改改……」
「三勇,不要慌張。這是縣稅局的同志,今天來的目的主要是查賬。問你話的時候,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要隱瞞。還不快讓同志們進屋去說。」
流過八里崗,便撇下一個村子,鉗在河彎里。村裡姓極雜,百十來戶就有十八姓。現在老周家正處鼎盛時期,四十幾戶,人丁都旺。這裏的村莊大都以姓氏群居,眼睛一樣,容不得點滴雜質。三十幾年前,一位民俗專家來此地採風,道出一個原因,說八里崗人皆浮躁,祖上都是些不安分的人,到這裡是另起爐灶,創業來了,恩怨械鬥之事一定很多,不過這正應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好哇!村裡人納罕這人的見識,尾隨他幾天,想讓這世外高人為自己家族指點迷津。專家住了三日,臨走時說:「這是一塊寶地,以後會有大發展。」
任光華沿著河堤向北,他看見玉蘭正在步口的青石上捶衣裳,身邊立著最小的兒子。

41

太陽一竿高了,眾人仍沒散。肚裏的怒氣越憋越瓷實。
隨後便有長久的沉默,把那心思想得好遠好遠,在縹渺的幻覺中尋得一些充實的滿足。月偏中天了,吹來几絲寒風,任光華門前仍閃著一片暗紅。
「是玉蘭子嗎?」
「你是隊長嘛,老隊長了。」
「四伯,四伯,不好了。」
「傻閨女,我和你大叔答應了。」
1987.9成都
「你逞什麼能!快請你黃二伯。」
嫁到曹營的姐姐回來了。住了好幾天。父女倆先是爭吵,後來閨女整夜整夜地哭。玉蘭一出現,父女倆都鴉雀無聲。玉英用恓惶的目光打量著玉蘭。有一次梁老四暴跳如雷,打了玉英一耳光后,這場談話就不可避免。
他依稀記得秀改一個月前匆匆出嫁了。
忍幾忍,忍過這苦中苦的日喲,
「明說了吧。三勇是個廢人,不中用了。學學怕是啞了。俺梁家的香火不能斷。玉蘭生就一副美人胎子,日你娘別虧待了她。來年播下種子,老子不會虧待你們。咱這兒把醜話說在前頭。這事可不敢讓旁人知道,親娘老子也不行。把你們的屄嘴都上把鎖。走漏了風聲,看我不告你們個強佔貧農老婆。莫說這罪要住不掏錢房子,過村裡這一關,也要你們脫層皮。可聽清啦?」

9

巧巧天真地笑笑。

14

「要是我,也這麼做。」
周德仁仰天大笑。
「巧巧,看看磚變成啥顏色了。」
「那你為啥不搶個老婆?」
叉八那神態,真有點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壯烈。
「娘,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人們驚慌地看著這突發事件。
叉八應聲而去。
「來不及了,」任光華拾起包袱,「等過個一兩年,我再回來接她。」
任光華倒吸一口冷氣,一抬頭,幾十雙疑問的目光盯著他。他突然明白:周德仁是想徹底幹掉他。
「跑他黨員的事。」
「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事必得貴人搭救。去求隊長,會見好。」
「那些年你受了委屈。我有責任。恢復黨員的事,再慢慢跑跑,沒準能有個鬆動。」
半夜,一陣哭罵聲把梁玉蘭吵醒了。
「巧巧,我不是你親娘。」
「那地方不長莊稼,只長草,又大得沒邊,就養下許多牛馬,不吃肉吃什麼?」
「也怪這個狐狸精,攪得多少家不得安生。撕她的屄。」一位青年媳婦更狠。罵著,卻用媚眼直瞟任光華。
田老漢不走,問瞎子,「可有解法?」
再到那鴛鴦帳內出一身風流汗呵——
「梁四哥,往常你可是有口痰也要留著點燈的角色,今天為了什麼事?」
「五爺啥時候學的謙虛了。」
巧巧到縣城燙了頭髮,烏黑油亮,蓬鬆著披在肩上。上身新換一件開領紅上衣,火團一樣。明明上身穿一件黃顏色港衫,下身穿一件牛仔褲,像一個富家子弟了。
「沒啥,都是這麼活的。」

42

「開天闢地,你也會求人。」
三個孩子恭順地折回院子。這個家,梁四老漢是皇帝。
八九年來,一直縈繞在腦際的姑娘,早就是人家的妻子了。
玉蘭沒等到他回來就出嫁了,嫁給她的二哥梁三勇。任光華當了八年兵轉回來,玉蘭已經是四個娃娃的母親了,而且放蕩得不可收拾。這真應了那句俗話:好漢無好妻,好妻嫁個毛雞蛋。
咱夫妻恩愛重前世造下,又有兒來又有女誰人不誇。
老人們發話了:德仁處事穩重,遇到大事臨危不慌,幾十年了,他領著幾百口人過了一灘又一灘,如今不能撂挑子,要再干幾年。
「怪不得我呀,任老大。」隊長低吟一聲。
周德仁凄然地笑笑。
「我是梁家的人,是的。八里崗人一聞到槐花的苦香就想哭。我也聞不得槐花香。我已經是個八里崗人。我離不開它了。永川哥,你有力氣,你是要干大事的。我得好好想想。」
玉蘭閑著無事,就把學學和巧巧小時穿過的衣服翻出來,改了幾件小衣裳,又把剩下的邊邊角角拼成一疊尿布。她懷著一種美好的企盼,等等著梁家下一代的誕生。
這個夏天讓田永川驚悸了一輩子。一個人竟會有那麼多的眼淚。看見巧巧眼裡滴出了鮮血,他心驚肉跳。
她把臉緊緊地貼在很不舒服、有股蚯蚓腥氣的濕土上想哭卻哭不出來。
「對咧,對咧。我五更天出去屙屎,聽到這兒有動靜。」
「為啥來叫我?」周德仁掏出旱煙袋,把獨山玉翡翠煙嘴含在嘴裏。「別人容易,對付任老大可得費點神。他走多久了?」
過了一會兒,周德仁坐起。
「如今這世道,靠本事吃飯。我已經黃土埋了脖子,二世人了。你娃子日子還長哩。咱梁家只你這棵獨苗,再等兩年娶不來,不就斷了?你能學點手藝,怕是還有個盼頭。如今蓋房的多,我看學磚瓦是條路。你任大叔是把好手,跟他會有出息的。」
「你瞎猜。咱們是一家人了。」
初夏已經很熱了,偏又遇到一個肉頭太陽,懶洋洋地躲在雲朵裏面不肯出來。兄弟倆脫掉衣服,裸著紅銅色的脊背,拚死力揭房上的爛草。汗珠子滲出了一層,又連做一片,閃爍著捉摸不透的銀白,最後順著脊梁骨蠕動著,滲進扎著的褲腰。玉蘭一邊和泥巴,一邊出神。這脊背好寬好厚,四肢好強健好粗壯。干起活來有條有理,舉止從容。只用看看那巨大的臀九九藏書部,你想象不到有什麼東西能征服它。玉蘭肌體里的某種東西蘇醒了。她下意識地將上衣解開一個扣子,倒好開水,喚兄弟倆下來歇。她上身只有這一件衣服,兩隻乳|房在衣服里有力地顫抖著。那是一雙極富彈性,而又極富誘惑的二十歲女人的乳|房。她彎下腰,把碗端起來,遞給兄弟倆。她相信,只要兄弟倆一正視她,註定要看到她敞開的領口,感覺到那若隱若現、細膩滑潤的胸脯。她渴望那充滿野味和力量的目光能燒熔她。她一無所有。兒子也廢了,光華哥沒有音訊,只有這可憐巴巴的一點性|欲頑強地不肯離她而去。只有這一個可被公公認可的機會。她要抓住它,把它變得長久。兩個男人耷拉著眼皮喝水,喝完就蹲在槐樹下吸煙。玉蘭紅著臉,去屋裡抱出學學,坐在槐樹下解開衣襟,旁若無人地喂孩子。兩個男人目光躲閃一會兒,忙跳上了房坡。玉蘭被失望、焦灼、情慾、回憶……這種種烈火烤焦了,拎過學學就是一個大嘴巴。
「我太累了,沒力氣再走下去。我整天地想呵,還是想不明白。大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為什麼我梁家無法堂堂正正地活?事情過去幾十年了,為什麼要抓住不改?難道要一輩子一輩子地傳下去嗎?梁家,你還不如絕了好。」
石夯被高高地抬起,深深鉗入碎石塊中。
「饞嘴!叫你看火。」
「村裡沒有這種事。」

10

「大黃!」

引子

玉蘭又焦急地喊一聲。

44

周德仁不敢正視這種透明的光。他感覺到這亮亮的光線中帶著絲絲陰冷,藏著幾縷殺機。那光線在流動,漸漸形成一種力,滯重而堅韌,撲面壓來。
他開始喝酒了。
「我說各位佛爺,總不能一言不發吧?兩萬斤,怎麼樣?」
任光華擦著她嘴角的血,對她說:「從今以後,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也是你一個人的。我要讓你變回去,你聽見沒有!我是為著你才回來的。我有的是力氣,你明白嗎?」
「文法,聽說你讓叉八拜師了?」
「你叫留著門哩。黑燈瞎火,誰看得真。一進門就……嗚……嗚嗚!」
這天夜裡,他正想著完了,一個女人溜了進來,割斷了捆他的繩子。
梁文法瓮聲瓮氣的聲音。
賽過一竹林,
「這些傢具怕是隊長的錢買的。」
周德仁一來,眾人都請他做主。
梁四老漢只覺兩眼發黑,一屁股蹲在地上,長嘯一聲,「老天爺呀——」
「住嘴!你這書算白讀了。巧巧這麼烈性的女子,會嗎?六年了!還是上不去。這是命。你要真剛強,在這兒也能幹出點名堂。再說挖煤是玩命的事……」
巧巧撲上去,咬了一口。周德仁紋絲不動。
任光華站在窯洞口,眯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淡淡迷濛的天。他憔瘦了許多,臉颳得鐵青。額頭深深的皺紋里,掩藏著點點青黑色的煤渣。
巧巧拿著一包帶把的香煙,把幹活的人嘴裏都塞一支。
田永川說完,去攙學學。
「是的,是的。」三勇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她抬起頭,揪著自己的頭髮。
給公社衛生院的林醫生塞了二十塊錢,人家才出這趟診。平生慷慨了這第二回。沒有辦法,他得提防著。
任光華很仔細地在一個花盆上刻著花紋。
「三嫂,這守活寡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兩人對峙了半日,任光華終於抑制不住。
「你鱉娃說啥?任光華跟,跟你三嫂私奔了?你,你聽誰說的?」梁文法從椅子上跳下來。
兄弟倆自打省了人事,和女人哪有這般的親近?幾經玉蘭撩撥,便禁不住春心浮蕩,言語間頗多輕浮。
這是一個褪了色的女人。
任光華看一眼黑沉沉的天,「你在想什麼,丟了魂似的。」
玉蘭洗著衣服,感到一股有黏性的冷氣爬進了胸部。
「六哥,今天五類分子由我帶吧。」
「會的,要不了多久,你信不?」
周德仁摸摸脖子。
後來的一年多時間里,甚至更長久些,八里崗人聽不得嗩吶聲,一聽就心驚肉跳。偏偏叉八饒不過眾人,一得空就吹,吹得老老少少的臉上都掛上了哲學家的痛苦。學學老婆終於生了一個男孩,一落地臉上就布滿皺紋。人們談起,總是這樣開始,「唉,那一天……」
「別這樣!求求你。」任光華抓住玉蘭的手低聲地吼。
聽到那聲槍響,張家兄弟倆就知道這個世界把他們的一切權利都剝奪了。老張家的後輩不配有婚姻,也不會有愛情。
「嘿喲!」
「你究竟要幹什麼,見血嗎?」
秋風瑟瑟,落葉正紛紛。
第二天巧巧又不理他了,像是根本沒有那回事。一個月過去,大興的臉成了刀條。叉八一見大興,總是目光獃滯,愛憐地看他一眼。
門閂拉了一半,終於沒有開。裏面有一個悲苦的聲音。
梁文法解開繩子,把搭在玉蘭脖子上的一雙破鞋拎下來。
「秀改,秀改,開門。」
「人心隔肚皮,誰能看得透?」
「任老大?」
「還沒給玉蘭講哩。我怕抹不開臉。這今日叫哥,明日叫男人,今日是爹,明日是公公,不好開口。大侄子,你要是不嫌棄,就做個媒人,給玉蘭開導開導。」
「隊長,狗日的任光華和玉蘭私奔了。」
「都不是三勇的孩子,怕是玉蘭也弄不清是誰的。」
兩眼(那個)撲稜稜
青年人從黑皮包里拿出幾張白封條。
七想我的床啊,
結婚了,玉蘭更是沒言語,幾乎連個笑臉都沒有。難道結婚就是和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嗎?玉蘭到蘭芝家串門,蘭芝說到自己的男人,雙頰緋紅,歡天喜地,神秘莫測地說:「他呀,最會疼人,總撩得你……才,嘻嘻。天下最有勁最有勁……骨頭都碎了,可我喜歡要。」玉蘭聽得懵里懵懂,真覺結婚沒趣。三勇鼾聲如雷,覺也睡不好,她好後悔。
父親被吊在房樑上,半張臉血糊淋拉。周德仁、梁文法等幾個人也在祠堂里。他們拿著趕牛的皮鞭子。有板有眼,一下一下地抽。父親赤|裸的上身那血痕都分不清了。原先他們還能聽到父親的慘叫,後來就聽不清了。梁文法說:「聽老人們講,他把村裡的俊女人都糟踐遍了。」周德仁叼著煙,眼時冒了火。他抬起腿猛踢張善人的襠。十幾年過去了,張家兄弟還忘不了父親的那聲慘叫。他們看見一條紅紅的蚯蚓從父親褲角鑽了出來。梁文法抄起步槍要砸,周德仁攔住了他。「打死了不好向工作隊交代。最遲後天就要槍斃他,拿水來。」
「我就恨她這一點,還有……」
田老漢忙問:「俺家永川有救沒救?三次都差一絲,是命吧?」
周德仁笑眯眯地聽著。

43

眼淚果真是流的,月光讓田永川看見淚水不是滴的。
「鬼就是那個時候附了我的身。黃瞎子說得對,入定,參禪,句句是真理。真難哪。八里崗人都是自己闖,誰也幫不了誰。巧巧,太晚了。巧巧,你連自己都不清楚。八里崗人都是這樣,幹起來就不會停止。老人們說,幾百年了,全是這樣。記得老黑格爾說過:惡是人類社會前進的動力。說得無比正確。你幹得很漂亮。可是晚了,我也是八里崗人。我也決定了。」他不由自主地又盯住那幾片血痕。
梁巧巧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梁四老漢把兄弟倆請來為他修東廂房。
八里崗的偏僻也是恰到好處。它離縣城七十八里,離石佛寺街五里。自古都是「地以人傳,人以地傳」。六朝時大畫家宗炳就在石佛寺學畫三年。後來元好問做了涅陽縣令,來寺朝拜,因他還是個大詩人,更讓陋寺生輝。在周德仁眼裡,石佛寺的大名能赫然印在比主席像大不了許多的地圖上,並不是繪圖的人看中那幾間破房,幾尊石佛。是什麼使然?四年前,任光華回來了,他緊張了一陣兒。後來不都過去了。八里崗有雞尿濕柴的事,還得找他。

18

忽然有一天,巧巧終於又想起大興了,約他晚上到竹林里去。大興不知從哪借來一個膽,見了面,竟敢埋怨幾句。

47

「不要恨你張大叔、張二叔。這筆賬該記到你爺爺身上。他們太苦,比咱家還苦。八里崗人都忘不了那些年。周德仁拖著小姐去埋。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血。

38

「大小姐吩咐,哪個敢不從?煙酒也免了吧,只要多衝咱笑笑,好煙好酒算啥。」
有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巧巧嫁過去之後,和老隊長有過一次心平氣和的長談。
當天,任光華就和秀改住一起了。

尾聲

星星在浸在血海里的小院上空悲哀地流著眼淚。

25

「那早兩清。我是欠你一條命,還你三條,夠了吧?這隻能怨你自己,你的好積德!我就這麼一丁丁點好受了,我不能丟,不能戒,大不了一死。你看著辦。」
眾人吵得精疲力竭,沒人敢應,周德仁從一個牆角站了起來。
眾人一走,黃瞎子又拉起墜子唱了起來。
「你算什麼東西!」
「小心!小心!別摔碎了酒瓶子。」

40

「大胆!」瞎子斷喝,「純陰之人,褻瀆了,褻瀆了。需一純陽頑童去拿奉物。叫學學。」
「大兄弟,再滿上,喝訖。」
「他們威風不了幾天。再鬥鬥吧。」

51

「還有誰,你三勇兄弟。自家人,省事。」
這個打擊老梁家無論如何也經受不起。後來的兩個孩子也都是長到五歲才會說話,兒童的聲音帶著一絲蒼涼。好事者去問黃瞎子。瞎子念念有聲,後來用竹竿在地上畫出一個「苦」字,每一畫里都有血,血腥四溢。
田永川這個時候才知道語言是貧乏的。
這些事情大隊很快就知道了。
就這麼開始了。
「太一樣了。你變變我變變都行。」周德仁搖搖頭,「不行!八里崗有很多這樣的人。任老大、永川。張家兄弟也在打聽那一年他姐是怎麼死的。就得這樣,這個我明白。」
「日你娘,你鱉娃又逃學了!」
八里崗出去闖蕩的人越來越多。
她趕快逃進竹林,盯著那個人。
「嘿喲!」
田永川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次談話是這麼開始的。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我該在河灘里喂狼喂狗才對。那個黃月亮的夜裡我就該跳河淹死了。」

34

「我給支書寫過信,談過這些。」
瞎子把田永川整個感覺一遍,又把了脈。
他轉過身對梁文法道:「聞過這味嗎?」
……
張善人也有不善的時候。
「爛舌頭的死鬼!跑到趙河照照,配也不配。」
巧巧白衣白鞋,長發披散在肩上,頭上纏的幾尺白布在腦後打個蝴蝶結,別顯出一番神采。巧巧毫無表情,慢慢地用清水給玉蘭擦身子。她一點一點地擦,前後擦了六遍,不讓一點污垢停在上面。她把母親的乳|房輕輕地托住,親吻一下。幾個女人看得心驚肉跳。內衣、短裙、夾祆、長袍,都穿好了。巧巧冷冷地朝外喊道:「都進來吧。」三勇、學學、學學媳婦、明明、亮亮,黑壓壓跪了一地,放聲大哭。巧巧扶著床幫慢慢跪下,盯著母親有些發綠的臉,仍沒有眼淚。
「老天爺,弄不好是個啞巴。」
「光華哥,你在尋思啥事?看你愁的。」
「三年,光幹活,一分錢不要,行不行,大孫女?」

22

周德仁跟著任光華冷笑一聲。
「你知道全村人我怕誰?」
咋不見我的郎。
「人活著就行。」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叉八把學學叫走了。輪到他倆巡夜看更。
把一雙筷子平放進盤子,黃瞎子雙掌膠住,念念有聲。
「哎喲——日你媽,你是狗——」
周德仁望著油燈,半天不言語。
霧把霞光弄得昏昏的。
八想我的身啊,
梁文法從里拿出一個饃,遞給叉八,嘴裏道:「日你娘任光華,家裡著火了,你狗日的鑽到哪個老鼠洞去了,看你今夜黑睡個毬,抱住老母豬睡吧。」
巧巧把衣服包起扔進箱子,鎖上了。

46

「老哥,這是誰家的閨女,真張發。」
叉八一怔,猶豫一下,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鋼釺,一股白煙冒出。
巧巧心裏一沉。
忽然有一天,有人傳巧巧要嫁隊長家的大興了。眾人納罕不已。眼看著隊長家匆匆忙忙地在做準備。村裡人真信了。這人間的事真捉摸不透。又一天,發生了一件事:學學的小兒子跑到南場,把頭往石磙上撞,鮮血直流。眼神里也有梁家的印記。那小黑眼珠子看你一眼,什麼都一清二楚。老人們又在講:「要出事,要出事。」
周德仁魁梧異常,一般人和他站在一起就會覺著氣短。
三個大人圍著一個孩子,頹唐地圪蹴著,表情木然,良久不見聲息。突然,女人撲上前去,抱著孩子哭喊著,「我的學學,你說話呀!我是你娘,你叫我,我是你娘啊!小祖宗,你說話呀,我是你娘——」
巧巧忽然哈哈大笑。
巧巧做夢也想不到那明亮的小刀會在她自己身上派上用場。
「我聽不明白。因為你,我們家才交出六千元,大家都這麼說。」
任光華聽著,掐滅一支煙,眼睛盯著在村頭嬉耍的孩子。
三勇咧開大嘴,嘿嘿一笑,「俺聽俺爹的。俺願意。」
青年媳婦看都沒敢看這個女人,低著頭,退出人群。
「娘不是個正經女人,你要明白。你不是我掉下的血肉,你要乾淨得多。不要把我看成你的娘,你就不會低頭。我早就打聽過你的親爹娘,想把你送回去。沒人知道。你還記得你爺咽氣嗎?你那時太小,不會記得。他要我做主把你嫁給你大哥或者二哥。我不能啊,巧巧。真到那個時候,躲不過,你就逃吧。我在心裏想過多少遍:咱梁家該絕了。是該絕了。」
「驢頭不對馬嘴。是叫你……快,加煤。」
叉八渾厚深沉的聲音響起了。
梁文法後退一步。
賢良女勸丈夫房中坐下,尊一聲孩子他爹,閨女他大。
眼看那個大巴掌就要拍到天靈蓋上,老女人母狗一樣射過去,架住了。
這天晚上,玉蘭躺在光華身邊。
社長用目光掃了一圈拐個彎,梁文法說話了:
接下去是一片無垠的寂靜。
巧巧在空中陰冷地一笑,抬手把自己鼻子打出血了。

53

「光華叔,房子都燒了。」
周德仁用兩隻黑手瘋狂地向她表示著一種渴望。玉蘭感到頭大如斗。
「這丫頭成精了。你看那眼睛,好瘮人。」
他當了八年兵,把大西北跑遍了。代理了兩年排長,正要給他轉正,他卻要回來。連長把心愛的打火機送給了任光華。
三勇抱著頭,憋了半天,悲嘆地叫一聲:「爹——我不中用啦,你想個法吧。」
田永川大怒,「胡說八道!」轉身走了。
「大叔——」
「算啦,算啦。」老大搶著說。
周德仁平靜地拽拽衣襟。巧巧動人極了。到底是八里崗第一美人。
任光華搓著手,踢起一塊石子。石子划道弧線,落到河裡去了。
「破鞋都會裝好人。」
「你也一樣,是誰都一樣。我見你哭過。你有力氣,這我知道。我得走著看。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想我們家不能再流血了。永川哥,你是要干大事的,我這知道。」
兄弟倆感到這間屋子有些憋氣,太靜了,似乎一點聲響都會引起爆炸。老二不敢起來,望著梁四老漢,等候發落。
第二天早上,天氣陰冷。前兩天下了一場雨夾雪,路上是溜冰。小麥葉上都有一層灰白。尖細的乾草在寒風裡瑟瑟發抖。一陣風刮過,槐樹林便響起嗚嗚的哨聲。北面的伏牛山全叫白色籠罩。窯上冒著三股黑煙。煙柱歪歪扭扭朝上流動,越來越粗,越來越淡,拐了九九八十一個彎,在半空中溶入淡灰色的雲。
這話巧巧有一大半沒聽明白。
「這就對咧。三勇家是什麼人,如今成了暴發戶。不正常。將來肯定會變回去。社會主義就是一塊過活,幹了幾十年,你硬是不明白。你可要看清楚點,沒後悔葯。」
「快走吧。」
「我信!俺家大興定親了。」
「嘿喲!」
「永川哥,你天天晚上來這兒做啥?你現在老是一個人獨往獨來,不和一個人說話。你到底在幹啥?」
「我把房子燒了。」
巧巧眼裡明顯地透出了殺氣。
「六哥!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他不敢,你可敢。」又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惡狠狠地插話,「自己一身白毛羽,還笑話人家是妖精。你精多了,偷人偷得鬼都不知道。也不尿泡尿照照,還人模狗樣上人前。」
梁文法愛憐地看了兒子一眼,用手拍拍叉八結實的肩膀,從懷裡摸出一疊錢。
玉蘭不忍心再看,叫學學拖出去埋了。
小院,院角的老槐樹,還有水靈靈的玉蘭都籠在一片片冰冷的朝霞里。玉蘭眨眨憂鬱野性的眼睛。
田永川看見巧巧走進河邊的竹林,他跟了過去。巧巧又去上墳,穿著孝衣。八里崗太貧瘠,太偏遠了。過了兩年城市生活,他很痛苦。如今他只是那裡的匆匆過客,跨不進都市大學的門檻,他註定還要回來。每次回到學校,從衣兜里掏出父親偷偷塞進的一把分錢,他直想哭。
捨不得似的,把眼光扯了幾下,硬是扯不動。
玉蘭用力推開了任光華。
周德仁知道這隊長還要幹下去。
那是個陰天。這樣的陰天已經持續很久了。像個冥想者一樣在積蓄著一種神秘的東西,似乎在期待著某個時刻,後來終於用莫名其妙的一陣雨水——訴說。風從雲片下面掙扎,一股白霧在趙河上空翻騰,沿著青綠色的苞谷地平坦地鋪開去,槐角的苦澀也隨著這白霧瀰漫。踏上第一個搭石,田永川遲疑了一下,轉過身。
「馬馬虎虎。」
大興表面上對父親很敬畏,心裏卻瞧不起他。他也喜歡到窯場。巧巧常常奚落他。當時,氣得發抖,不出三天又要去。巧巧身上有一種叫他又愛又恨又怕的東西。母親和姐姐警告他多次,大興冷冷地聽,並不往心裏去。終於,周德仁發話了:「再去就打斷你的腿。明天就找人給你提親。」

28

周大興離開瘋瘋癲癲的父親遠走他鄉的時候,他有些明白:巧巧做這許多事情都是蓄謀已久的。
官、錢和世面,莊戶人都盼。任光華是八里崗第一個見過大世面的。稀奇得很。
周德仁的娘在麥田裡遇上張善人。她那時只生過一個,還水靈得很。張善人的老婆卧病在床一個月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周德仁的爹臨走的時候腰裡插把菜刀,他看了看哭昏過去的妻子,走進墨一樣的黑夜。推開門不見張善人,他就撲到張大奶奶的床上……有誰見過一根房樑上吊兩個人?周德仁在那天清晨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那一年槐花開得好盛好盛,苦香四溢。
人群里叫喚孩子聲亂成一片。
「那這三天的工錢就算毬啦。」
周德仁到竹林那邊遊盪一會,去敲兩間草房的門。
太陽像寡婦一樣沒有血色。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
「這也好,這也好。我說過的,我不強求,幾年前就對你說了。你想想這些年我對你怎麼樣?怕是又有人了吧?」

31

「我說你七老八十了,啰哩啰嗦,煩死人。」
「我在驅鬼。我不能這麼下去。我在想黃瞎子有時候說得很對。我為什麼總是失敗,原因就是我對八里崗恨得不夠。有個東西老牽著我,叫我分心。八里崗就是這樣,給你一點小利,趁你不在意,也就是說你不防備了,它就吞了你,叫都叫不出來,幾十年了,都是這樣。它還要嚼你,把你的血榨乾榨凈。你完了。只剩下一把骨頭。我現在想通了,這槐花有毒害人,一代又一代地害。我沒飛出,原因是我不夠狠。黃瞎子說得對,八里崗的每片竹葉里都滲著血,一般人看不見。出去的路還多著呢。我只有二十幾,幹什麼都不晚。這些天我想的就是這些。」
不管別人咋說,三勇都是嘿嘿一笑。
梁玉蘭再也說不出話。周德仁親親她的臉,一隻大手捏捏她的乳|房,然後對她說:「小蘭子,我等著那個時候,會有這一天。」
近來黃瞎子又說:「周家勢要敗了。」眾人不信,「他可還是隊長。」瞎子說:「快了。」一干人試著猜,「是不是老梁家……」瞎子鼻子哼一聲,「見識真淺!姓毛的能算大姓?毛主席坐了二三十年江山。」眾人一片唏噓,把旱煙又吸良久,再問:「這是何道理?」瞎子拉開了長談的架勢,「萬物都有陽陽二氣,陽盛則陰虧,陰盛則陽衰,都要敗。要想長久,把握個陰陽中庸,牢記、牢記。這就順應了物理。」「德仁陽氣過盛,」有人又猜,「總不會又輪上張家。」黃瞎子眼珠子一掄,「明太祖做過和尚,韓信當年受辱胯|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九*九*藏*書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黃瞎子高聲吟誦,抑揚頓挫,旁若無人。眾人似懂非懂,聽完后似乎覺得尋到了底氣,臨走時昂頭挺胸不說,把屁也盡朝響處放。
總算熬過來了。
「你拿這三十塊錢到街上買幾瓶酒,買幾條好煙。舊社會拜師,還要備四色禮呢。你任大叔開恩收了你,可要下苦力,干它三年,給咱家留個后。」

37

「三嫂,早飯還沒做么?」
任光華默默地看了叉八一眼,又捅捅爐膛。火紅的顏色變得很刺目,倏地喚起了他肉體的某種感覺記憶。他感到整個人都縮小了,抖著手把投火的鋼釺拿了出來,冷冷地對叉八說:
「梁老四!你要是怕外人知道,你要我行不?梁老四!反正我不是你親生。」梁玉蘭抱住梁老四,往裡屋拖。梁老四發現玉蘭很美麗,從來沒有今天美麗。
玉蘭勾著頭,看著腳尖,不發一言。
都說八里崗的窯貨燒得透,又不過火。瓦青瓦青。千片萬片瓦扣在一起,嚴絲合縫。乖乖,活真做絕了。自從壘好窯,那肚竟沒空過。冷冷熱熱,悶聲不吭,很賣力氣。
巧巧抿抿黑嘴圈,甜甜一笑,撲閃著眼,撒嬌道:「我聽見了,你是在考我。第三天是火紅色,第五天紅里透黑黃,第七天是黃中透青,那時就透了。滲水時要慢慢滲,燒幾天,滲幾天。今天是第四天,該是……」
「巧巧,早兩年我就喜歡你啦。其實,我爹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文書走到門外,又忍不住回頭看看那玉蘭和三勇,臉上滿是疑惑。
張老大中途退出選舉,又到廣州做生意去了。
倨傲地支撐了半天,他勝了,卻勝得悲哀極了。聽著北屋傳來隱隱約約的嬉笑呻|吟,老漢痛苦地閉上眼睛。這聲音愈來愈大,又像鞭子又像箭,有力的鈍痛無法讓他躲藏。他顫抖地伸開形似鷹爪的手,看見那上面還沾著些暗紅色、黏乎乎的東西。屋內只有一些綠色火苗的竄動。他感到右眼的上眼皮有力地跳一下。
你終日不務正業賭博場下,支篩子又待寶還把牌抹。
田永川有點惡狠狠了。
河神廟裡空空蕩蕩,神像兩年前就讓砸個稀爛。廟門兩旁有對聯,都昏了,斑駁一片。她倚在門框上,看著半裡外的八里崗。就在這個時候,村子的西北角上,冒出一股濃烈的黑煙。
「叉八,你要記住,活人難咧。留下干吧。先給我打下手。」
「我最怕的一個,我怕對付不了。我不能好好想。就是怕。這你不明白。幹了幾十年,你還是個糊塗蟲。」
張老大和張老二忘不了那血腥的一幕。

29

床是柏木床,
「娘那腳!涎水兜兜還沒取,就來教訓我!別人整天罵你打你才叫好?一點也不爭氣。」
「這個我知道,還讓他們深翻土地吧。這活得下苦力。」
「娘——」
「我這賬有憑有據有證人。你懷疑我們的賬與實際有出入,你可以把你賣出的一筆筆賬拿出來對對。」
「一股浮躁陽氣焦燒于內,以至陰陽兩虛,精神兩分。你已經病了,但心病尤甚。」
野地里刮過一陣風,掀開了玉蘭的衣襟,不該露的地方露了出來,雖然只是曇花一現,周德仁卻敏銳地用眼睛捕捉住了。他的全身從來沒有過地悸動了一下。
任光華把牙咬得山響。
「光華哥——今夜我把什麼都給你,把什麼都告訴你。從那個黃月亮的春夜開始講。你聽吧,光華哥,芝麻地也要講……」
「他們沒日弄過……」
「那是人家的習俗。日子好了,咱這兒也中,有情有意,就行。」
「不要再提這事!現在我答應,我算什麼人?我不願背後有人指我脊梁骨。」
「我想巧巧,是個女娃娃,怕要走我的路。」
周德仁看見女人悶臉上溝壑密布,他突然笑了,輕輕放下大興。

2

私奔的風波後來平息了。任光華一人逃走了九年。梁玉蘭生了一場大病,人瘦得不成樣子。這件事完全改變了梁巧巧。那時村裡人都說她是個仁義的乖孩子,嘴甜腿勤。著火的時候,她正拿著黃瞎子的上衣逮虱子。
兩眼(那個)虎靈靈
白裙子上的血硬是洗不掉了。洗了十幾遍,血痕仍是歷歷在目。
「你心裏有咱,就配了。」
街上人很多。巧巧約他去看戲。巧巧拉住他的手,他哆嗦了。「你是怕見著四里溝的姑娘。你說,她就是仙女?你轉過臉看看我!」
因為有了叉八的號子聲,中途並沒歇停,一個上午,就把牆基打得很瓷實。
「你,你——」田永川覺著和巧巧說話太困難了,「你真的要嫁給你二哥?會毀了你。不能這麼重複!你明白嗎?」
「我要從頭給你講:是你毀了我!是你!你這麼有力氣,難道只會挖煤嗎?你把我拋下不管了……你好冷啊!我在火坑邊上,你還要推我一把。那個下午我就完了……

16

周德仁笑著,笑得蠢笨、遲疑。
「那真是一對情種。」玉蘭子也可入《列女傳》了,為任老大守身十年。「毬!不是大黃,她守得住。」「如今人老珠黃了。」「任老大不知到哪兒日住味兒啦,今夜黑不知摟住哪個藍眼珠兒女人睡覺哩。」「他也算八里崗的一條漢子哩,日弄啥啥精。」每人都有蓋棺定論的一種方法。不奇怪。
開完大會,張善人就被押解到他父親修建的祠堂里。他的老婆在縣城解放的前一天病死了,給他留下長女和兩個兒子。姐姐吩咐他兄弟倆去看看父親,她已經聽說周德仁割了父親一隻耳朵。
「一條不中用的母狗,」周德仁臉黑喪下來,「多早也要死在我手裡。玉蘭子,實際上我的命好苦,我心腸原先也軟。看見你我就暖烘烘。」
「文法,」周德仁撿根木棍把燈花撥去,屋裡亮堂許多,「從土改到現在,你我都混下來了。你靠上任老大,我不說什麼。他,你不是不知道。這回,他不光是奔錢,你明白嗎?會有你的好果子?前天他到公社為了啥?」
「著火了管你屁事。回去。」
又一天的傍晚,田永川正在玉米地鋤草,他忽然聽到身後有喘氣樣的哭聲,一扭頭,大吃一驚。
「你這個沒眼色的死驢!還不快給你四伯講去?」
周德仁知道這個時候應該穩住。一百來雙眼睛盯著周德仁,看著他慢慢地將晶瑩的獨山玉煙嘴送入他厚厚的嘴巴之中。太陽顫抖著,滾動著,漸漸把整個身軀掩藏在地平線之下……不一會兒,村子上空就罩上了一層昏黃的暮靄。場邊幾棵高挑的榆樹慢慢地在晚風中輕搖。周德仁是那麼沉著,那麼寬容,那麼高貴,同時又是那麼隱藏。他竟能在這樣的時候,依然保持笑容可掬的面貌和清明平靜的心境。
「六哥!作孽夠多了,龍要抓我的。」
「這隊還在,你還是隊長。」
大約是一個月以後的麥天的清晨,村裡穿過一隊送親的隊伍。四把嗩吶四隻笙,再有一些銅器,走在前面。接著是一頂四人抬的花轎。嫁妝一串,電視機,大立櫃……隊伍最尾是兩個扎著紅頭繩的童男童女,一人手裡抱個枕頭。都走得極慢,到了周德仁家的門前乾脆停下。樂班子拚命地吹《喜迎親》。
任光華眼睛依舊望著村子里的大火。他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仔細、悠閑地吸著,一直等到村裡沒了火光。他伸開大手,撫摸一下女人的黑髮。
梁四老漢獃獃地立在門口。玉蘭是不是該這麼活?
「玉蘭子,不去曹營,讓爹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這位妹子怕生人,你看她羞的,還能有不願意。不是怕你批評,這小兩口從小一直長大,恐怕早生米做成熟飯了。」周德仁唱著花臉。
又一日,周德仁和梁文法從大隊開會回來,碰到了玉蘭的二兒子明明。
周德仁冷靜一會兒,對梁文法道:「你帶十個基幹民兵連夜去追。今黑一人二十分,兩毛錢。」
「蘭蘭,你竟走了。要是再捱三個月——」

26

再早一些時候,黃瞎子就在此定居了。他是個陰陽先生,來歷已不可考。他看不見,眼珠子卻賊亮。他掐算的幾件事應驗之後,村裡人對他就不敢小覷了。三四十年前,開村民大會,要斗張善人。原先都種人家的田,大都不敢上前。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衝上台去,手持牛耳尖刀,沒言語,割下張善人的一個耳朵就走。小夥子是周德仁,大家都知道他父親偷了張大奶奶,被張善人亂棍打出,三尺白綾懸樑了。黃瞎子當夜就在老槐樹下對眾人說:「周家的德仁要大發。」
臨走的時候,他又對梁文法說:「任光華的黨員恐怕當毬不成了。你不在黨,你不會知道這事厲害。」
「煤也提價了。」巧巧把亮亮叫過來,「這在我們家都算壯勞力,你看他瘦的。確實沒有那麼多。」
周德仁並不言語,恨恨地盯著北面茫茫的伏牛山。只聽「咯嘣」一聲,獨山玉煙嘴叫咬斷了。他清清嗓子,莊重地說:「任老大和玉蘭私奔的事就不說了。你們看那幾間倉庫。裏面還有幾千斤小麥,那是全村人明年的種子。任老大想燒它。老天有眼,颳了東北風,把他自己房子燒了。我不說咋辦。文法,今夜黑派兩個民兵看著。明天押到縣上,該蹲班房,該怎麼辦由縣裡發落。」
「沒出息的東西,打老婆算啥毬本事。有種的和他們去拼。明早把槍還了。」
「好懸!就差幾丈遠,那火好大,我朝倉庫房坡上潑了水才沒著。」
「也不是貓兒狗兒都能日。見了隊長睬都不睬一眼。也難怪,三勇幹不了活,守活寡的日子難熬。」
周德仁一怔,從床上躥上來,一把把巧巧拎起來,「你幹什麼?」
梁巧巧看見田永川過了河,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她穿著裙子躲在槐樹林里。她的兩條白皙的光腿上濺滿了像新鮮乳汁一樣的露珠子。她的皮膚薄得有些透明,雪白的頸項上露出一節二指長的青脈。
「翻深了都是死土。」張老二囁嚅著。
「我在竹林里屙屎,看見光華叔和三嫂一起過河了。」
梁文法從一個民兵腰裡扯下皮帶。
「什麼鬼?你原來是不信的。我們梁家人活的太難。永川哥,帶我走吧,我不行了。你記得那年你說過的話嗎?那時我就在心裏答應了。我老做夢,許多人張著血口咬我。」
「六哥,六哥,我問你叫六哥哩。別這樣,我只有十七,只有十七……我只有十七呀。」
玉蘭淺笑一下,「你都知道了。光華哥,你該娶媳婦了。這是命,咋折騰,也長不大,發不粗。」
那時梁文法老婆還在,並不覺著玉蘭是如何的嬌嫩,何等的水靈。
多好啊,八里崗!
八里崗人極端地狂熱起來。平日蔫蔫的三勇也熱血沸騰起來,隨大家去了河神廟,砸斷了一個神的胳膊。他瘋子一樣大笑三聲。
兒子叉八正在家裡偷吃饃,梁文法一把拎將過來,照屁股就是一巴掌。
「永川哥,我恨你呀,咬牙切齒地恨你。那個秋天你為什麼不要我!我真想咬你,喝你的血,如今還想!那次你為什麼要站出來說話?為什麼說要把我帶走?你心裏原來沒有我,為什麼要這樣?
玉蘭的身子兀自抖動了一下,無力地蹲在地上。
誰也沒注意,黃瞎子準確地摸到巧巧身邊,拉住她往外擠。「血流成河呀,快把娃娃都叫回去,見多了,要變性的。」
另一個年輕人抬眼翻了一下巧巧,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綠皮本子,翻了幾頁。
「二杆子,快鬆手。」
「他敢!」
「昨夜你啥時去的礦上?」
小車是綠的,橫衝直撞地衝到村子,下來幾個穿制服的人。村裡的老年人暗叫「不好」。他們知道只有拿槍的人才有統一的制服。後來他們才明白:槍不是最厲害的。

39

當年梁四老漢也沒料到事情會弄成這樣。祖祖輩輩的庄稼人不都是這麼活的嗎?吃飯,娶妻生子。梁家已經三代單傳,老伴給他留下一兒一女,拍拍屁股去了。女兒玉英八歲,兒子三勇剛過兩個生日。梁四老漢在老伴墳頭上哭了三天三夜,也沒把她哭回來。回頭想想還得活。看見一雙兒女,心知梁家命不該絕。退一萬步,也可以換親。誰知過了幾年,三勇仍是丁點大,玉英的胸脯卻飽滿得想要綻開。梁四正在做難,梁玉蘭卻叫她親爹媽扔在河灘上。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玉蘭在河灘上哭了兩天兩夜,沒有餓死,也沒叫野狗吃掉。梁四抱起玉蘭,紅撲撲的嬰兒竟沖老漢粲然一笑。梁四不明白,去問黃瞎子。黃瞎子掐指算了半天,「四哥,像是個大閨女生的,你可要好好待她。命真苦。」
夏季已經欠收,秋天果然又只收柴禾。任光華當兵不到一年。梁老四不敢奢望太大的排場,想趁著有些積蓄,給三勇和玉蘭圓房。去找隊長開證明,周德仁吃了一驚。
「三勇,恁俊的媳婦,可要把門閂好。」
「嘿喲!」
兩個男人聞聲跑來,左瞅瞅,右瞧瞧,越看心越涼。照孩子屁股狠抽一巴掌,哭聲拖它一兩年,百十來年,也不拐一個彎。
梁四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堂屋。
「托你這個大排長的福,我才學了這點手藝。我知道,沒人用你,你也不會傷人。就是怕你家大公子吃不得這份苦。燒窯可不是兒戲,是燒錢哩。點了窯,要燒幾天幾夜。火燒眉毛的時候,日他娘,做個春夢的工夫都沒得。」
「你不要說話!你一說我就沒力氣了。我知道你喜歡我,要不你不會回來。這我知道。那個秋天,你要拉我一把……不過,現在完了,完了!」
眾人把目光都投過去。那塊地勢太高,離路太遠,澆不上水。抓紙蛋的時候,梁文法抓到了,後來硬是給了玉蘭家。蒜苗長得茁壯,完整。
喪事極隆重,幾乎花去了梁家全部的財產。黃瞎子執意要主持一個盛大的水陸道場。整個石佛寺鄉的陰陽先生、樂器班子全來了。都說不要一分錢。傷心的、歡樂的,都美妙絕倫的曲子一支接一支地吹。一批又一批的人來到這個小院與梁玉蘭告別。這極大的哀榮誰也沒有料到。來一批人,孝子就陪著哭一場。黃瞎子低頭念經。周德仁紅著眼,點了火紙,深作一揖。黃瞎子嗓門變大,在經文中忽然加了一聲:「大胆!」
「你三勇哥不知冷熱,是根木頭。」
「六哥,光圪蹴坷垃堆里,抱不出金娃娃。得種些果樹,咱這兒有土包子。玉雕和絲綢在咱這兒快失傳了,那可賺大錢。再打幾眼井,就不怕旱了。」
偶爾人們還談玉蘭和光華,卻像談古。
梁文法非常窘,忙把煙放在一個小桌子上,對叉八道:「看你那沒眼色樣!臉拉得二尺長,像是誰欠你二斤黑饃錢,還不快叫大叔。」
「別這樣看著我。你娘的眼好,水一樣,柔柔的。像兔子。你的——怎麼說,火?對!是火。引火燒身,可了了一塊心病。」
「五更天。」
「我也說了一千遍。我忘不了,這幾年,還有從前,我們家流的血太多了。不能白流,永川哥,你明白嗎?你是要干大事的,我知道。」
「三勇兄弟好福氣呀。」隊長又變得眉開眼笑了,「四叔,你可真讓大侄子開眼了。十幾年紅薯稀飯,換個白|嫩水靈的兒媳婦,值呵!可話又說回來,不是你老人家心善,有十個玉蘭,也早叫狼狐吃了。」
大的生小,小的生大,
任光華遲疑地抬起頭。
如果只像從前那樣就好了。可他們這種戀愛關係純粹成了一種莊嚴,絲毫再沒有遊戲和娛樂的性質,倒是要取得某種永恆似的。因此這就是犯罪,變得沒有絲毫的道德。全村人都陷入一種極惡毒的盼望中。誰知過了許久,三勇仍是蔫蔫的,見到任光華還不敢大聲說話,反倒讓人覺得是他偷了任光華。
周德仁知道該走了。點到為止。他看看巧巧,古怪地笑笑。巧巧是那種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姑娘。
終於在芝麻地里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
這些年,任光華在東北淘過金,和人動過刀子;在唐山挖了兩年煤,一次冒頂差點丟了命。後來他到了山東,學會了燒磚瓦手藝,一干就是六年。他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他想了很多很多……一見到巧巧,他就知道後半輩子和梁家不能分開了。
硬邦邦的。
那瓢水讓他們知道父親還活著。過了十幾年他們還在想:姐姐當時真不該來。周德仁把飯盒一腳踢翻了,用鷹一樣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姐姐,扛著一支步槍出去了。張老大那天晚上硬是咬碎了一顆門牙。
「興他爹,兩千塊能給大興買個如意,值。」
梁玉蘭和任光華被抓了回來,雙雙被綁在村北頭關帝祠堂的木柱上。村裡人帶著某種期待、興奮、同情、幸災樂禍,擁過去。
「狗日的真絕,把房子都燒了。」
一天,大太陽。眾人做了一大片磚,正在歇息。巧巧看見田永川沿著河堤回來了,神色奇異。她自言自語:「房子也蓋起了,整天的,還像缺個什麼。」
周德仁把梁三勇拉到人前,指著三勇對那個魁梧和他有一拼的中年漢子道:
「別碰我!別碰我!髒了你的手。」她狡黠地不信任地望著任光華,「你說說怎麼活?不就是那麼回事兒。」她冷冷地笑幾聲。
「不要說什麼,永川哥!永川哥,你就想著我還只有十六歲,要我一回吧!你看月亮多好,田野多好!還有這槐樹林,這竹竿園,都太美了。我的心裏只有你。就想著我只有十六歲,要我一回吧?要吧——」
「永川哥,今晚求你辦的事,你一定要答應。要是不答應,我會恨你兩輩子。你聽著——」
任光華見是老周家的秀改,支應兩聲就走。槐樹下留下一個木頭人下雨。自打光華回來,秀改常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任光華卻視若無物。
三勇哪見過這陣勢,兩腿開始篩糠。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周德仁偉岸的身軀給他一個強有力的支撐。周德仁的大手抓住他的肩頭,好像並沒用多少力,三勇就有了雙腳要離地的感覺。
玉蘭感到自己快縮沒有了。
周德仁老婆吵著天熱,搬到大路上睡去了。周德仁剛也要出去。巧巧甜甜地叫住了他。
「你也混了二十來年,還是這種樣子。玉蘭一個婦道人家,一時糊塗,改了還是咱八里崗的好媳婦,犯得上繩捆索綁嗎?還不快解開。」
玉蘭長出了一口氣,一時找不出話說,便痴痴地立在男人身旁,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男人的下巴。她又朝男人靠靠,大著膽子,把小手伸進男人的褂子里輕柔地撫摸著。
「說一千,道一萬,只是個緣分二字。」
任光華終於忍不住了,手伸進衣服,摸到了傷疤。這個時候,他突然有點可憐梁文法。
就打(那個)清早唉——
走在後面的梁文法叫住得勝的三勇,拉在一旁的苞谷地里,左右抽了兩耳光。
「學學也加入基幹民兵了,我先來給你說說。咱梁家在八里崗也算大戶,咱不加入誰加入。說是政策要變哩,可咱手裡有這個,誰敢把咱雞|巴咬了。」
「光華哥,往後怎麼辦?」

30

「荒了也是集體的。馬上停建。」
叉八並不言語,眼勾住巧巧的下巴不放,莫名其妙把身旁的大花狗踢一腳。
幾天以後,她才想清楚:這是一個謀殺,是一個比聽見烏鴉叫喚更加不祥的兆頭。
巧巧被這種氣氛震懾住了。她抱住玉蘭的腿,看著眾人。
竹林外面一片皎潔。只見一個人影鑽出竹林。清涼的風刮過來一陣凄涼的歌。
「光華哥——你真沒良心!你說過要接巧巧走的。你叫我們怎麼活呀。老天爺,你讓他死了吧!你騙我騙得苦啊!你打雷劈了我吧!老天爺!」
是個男人都能爬。
月亮升起來了,墳的周圍儘是斑駁的樹影。微風颯颯。好清爽的夜呀。
玉蘭慌不迭要出裡屋。
「大興真沒福分,嘖嘖。」
影子都不見了,任光華才發現玉蘭比八年前漂亮多了。秀改簡直不能和她比,儘管她也眉清目秀,還是個大閨女。
當夜,巧巧高燒不止,大隊赤腳醫生說要出疹子,給了葯。燒不退,梁四清清楚楚看見被子冒著青煙,順手打了三勇一耳光。
老漢朝屋裡喊:「玉蘭,今夜學學跟我睡東廂房。」一轉身,把堂屋門開個小縫,閃了出去。
「任老大呀任老大!我看你這個黨員是不想當了。你也是堂堂一條漢子,想女人自己娶唄。我真替你害臊。好端端的民兵連長,你成了這個樣子還怎麼當?為這樣的女人爭風吃醋,野蠻地打人。唉——真怕毀了你。這些小事應該留心,怎麼能夫妻一樣出出進進呢?人家藏都怕藏不住,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聽說有個大閨女對你有意思,你看都不看。你呀——回去跟她斷了。好好乾。」
玉蘭又是一夜沒歸。梁四發話了。
周德仁笑而不答,「任老大嗎?……」
走到河中央,田永川莫名其妙說一句:「人走到哪一步,還說不定。」
「任老大!你好呵——」
read.99csw•com「我,我們……哪有許多工夫。」
明明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端起酒壺,一仰脖,滴酒不剩。
「明天我家房子開工,有勞諸位幫忙。只有煙酒招待,工錢就免了。怕爹怕媽的,就不要來。我最瞧不起這種人。我要心甘情願。」
老漢看火候到了,亮出了底牌。
頭幾天心靈的創痛早已是一個夢。當時的厭惡和恐懼也已煙消雲散。倒是僅僅屬於肉體的片刻的歡樂,卻又讓她久久難以忘懷。她恨那些日子,但又留戀這幾天給另外日子的補償。那種恥辱感過後,想想也不過如此。她理解了那些小媳婦歡樂的笑語。許多次她都滿懷著希望,想把三勇變成一個男人。可是徒勞。她便煩躁不安,幾次把三勇趕到地下睡。有肚裏孩子架著,三勇不敢造次,嘿嘿一笑,鼾聲仍是震天價響。玉蘭只好寄希望于腹內已開始蠕動的活著的小生命。
「二十天一窯,一共一百零三窯,對吧?你們上報了幾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把三勇和玉蘭叫到席前。
黃瞎子把了脈,用發亮的眼珠子盯住三勇,狂吼,「大胆!還不快跪下。」
棒槌落得一次比一次狠,舊衣裳終於被捶爛了。河水流得滯重。
「我這個人記仇。」
「任老大又蓋了兩間瓦房。」
八里崗又來了一輛綠色小汽車。這回下來的人帶著槍。

32

「日塌天。六十條上可有規定,這土地,農民只有使用權。雖說是土崗,那也是國家的。做成了磚瓦,就等於買賣土地。走,去公社。」
這年秋天,八里崗分田到戶。刀槍入了庫,梁文法下野了。他走進隊長家的院子。周德仁正躺在竹椅子上閉目養神,身旁的小凳子上放了一杯濃茶。

8

「別說氣話。好好的衣裳,撕它做甚?」
「老婆可不是好掙的。」
「我給你說這些,你明白嗎?你還小。你要記住今夜黑我說的話。我很累很累。」
臨盆的時候正是黃昏。村子上罩著昏黃淡青色的煙霧。
她下了河,在一片蘆葦的掩飾下下了水,撩起幾滴撒在胸前。永川哥也要在八里崗活下去。她感到永川離她很近,伸手就可以抓到。
莫道你,莫道你當朝太師威如火,
「我知道你早聽說了,可我要說。我要從頭對你講。你坐下,坐我身邊。」
一團黑影竄過來,扯住學學,左右打了兩個耳光。
雖然出了一些不正大光明的事兒,日子過得處心積慮,如今不也兒孫繞膝了?給玉蘭圓房的時候,他還大方過一回,請來道喜的人喝了喜酒。
「巧巧,別說了!回去推車去縣城。」
「是給我姑父看攤。」
「玉蘭家這菜,長得好旺哩。」
「我才二十五,才二十五!沒一個中用的。」玉蘭哭出聲來,「爹,求求你了——啥都沒有,啥都沒有,就這一點了……求求你,別逼我……」
人群里一片騷動。原先他們是來找樂的,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們害怕這樣,見血的。
「同志,按你這演算法,我們全家早累死了。一共才燒了二十幾窯。這些天燒的一窯買主催得緊,沒顧上報,就說這幾天去登記。」

6

三勇抹一把冷汗,「亮亮,亮亮,快去叫你姐回來,快!領導,領導,快進屋吧。」

24

「不!不能!」玉蘭聽明白了,心像是叫蛇咬了一口,「姐,我養活爹,我養活,當牛作馬都行。姐——求你了,跟爹說說,別讓這樣。」玉蘭跪在地上,扯著玉英的衣衫哀求著。「姐——求求你,我當牛作馬都行……別叫這樣……」
婦人們毫無顧忌地罵。
那次偷菜事件過後,田永川看書的時候,他就有點心神不定了。很莫名其妙。
「這三千塊錢,你們給二哥說個人吧。」
「你個女片子家,懂個屁!這是人家看得起咱。咱家什麼時候……」
任光華又罵了幾句,也沒和跑過來的周德仁打招呼,搖晃著進了村子。
任光華心中一凜,有些喜歡叉八了。心裏道:好狠的角色。
巧巧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祖父。老漢對她家帶來的屈辱和苦難太多。那帶血的痕迹印在他們做小輩的額頭上,藏不住。他們的心裏都插著刀子,和常人不同,內臟里都血流成河了。小時候,他們就孤獨地活在那個小院里,聽到的只有嘆息聲。他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很蒼老了。
「六哥給你買,要麼?」
周德仁坐在門後面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在八里崗好做人,梁四老漢體會最深。
很深很深地挖了一片,他把衣服穿上了。
「五爺,拜師可得交錢哩。」
巧巧傳出話:嫁,可以,但一切從儉,不擺酒宴,新式舊式婚禮都不舉行。周德仁一一照辦了。人們都背後議論:老周家的人都喝了迷魂湯。
三勇聽完,表情木然,根本沒聽懂。眾人大失所望,把準備了半天的大笑,硬塞進厚臉皮里。可又不甘心,說得更露。
梁文法感到一股涼氣從股勾冉冉上升,「有,有一個時辰。」
周德仁吃了晚飯,鬼使神差站在巧巧家的新房前愣了很久。後來他進了梁文法的家。
巧巧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十幾年前關帝祠堂那一巴掌,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不一時,院子里傳出一個婦人的嗚咽。
梁四推門進來了。這些日子像下了油鍋,只半個月,他的頭髮全白了。他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但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眉頭不皺地砍掉自己一隻手。他威嚴地咳嗽一聲,冷淡地宣判著。
這時,巧巧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叉八喘著粗氣跑進院子。
贏了錢歡天喜地回了家,輸了錢回到家來把我打。
雖然只有三天,叉八再也忘不了女人的好處。
「我還會要你。你和你媽一樣。嘻嘻。」
周德仁不再罵了,大興不像個熊貨。
老漢抬起頭,望望天。雲很低,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片。「死玉蘭又野到哪去了。」夾起最小的孫子,撿起一個瓦片,準確地揩到小孩子的溝子里。兩個大的要溜。「回來!又下河洗澡?水裡有夜叉,吃了你們。都回來揪洋槐葉。晒乾一斤七分錢哩,換成鹽夠咱家吃一個月。不掙錢,七八張嘴,吃個毬毛。」
第二天,任光華去找周德仁。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
一干人呼拉圍上去。
「永川哥,你說的鬼是誰?」
……
女人哼哼嚀嚀,懶得動。可經不住學學的糾纏,半推半就,低聲嗔罵道:「你這個驢,一黑你要弄幾回。」
「他狗日的一個人……」
任光華看見巧巧站下了,望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好吧。可有幾個扭毬刁蛋的貨色。不經常敲打敲打,就不知自己該吃幾碗乾飯。」
兩個石夯,十六個壯漢,都搠在那兒,紋絲不動。巧巧站在一邊,抿著嘴笑,遠處三三兩兩站著人,目光極複雜。
煤礦拴不住他。城裡姑娘也拴不住他。因為沒有一個願意為他去死。有一天,他在一個大城市的友誼商店裡看到了玉雕,一看標價,嚇他一跳。忽然想起讀歷史的時候有過這樣一句話:涅陽山清水秀,人民勤勞勇敢生動鮮艷,情感熾熱濃烈深沉,自古盛產玉雕絲綢。他回來了。半年多來,他一直在石佛寺學徒。
「梁玉蘭,你嫁——」文書一見玉蘭的模樣,后兩個字硬是叫不出來,嘴成一個黑黑的洞,酒也醒了一半,「你嫁梁三勇是自願的嗎?」說完,他又忍不住瞅瞅立在旁邊顯得猥瑣的三勇。
「那你為啥還要回來,這窮地方。」
一百多號人,只有永川替她說了話。梁巧巧喊了一聲:「大哥——」淚流滿面。
梁文法心裏很不是滋味。玉蘭竟忍心扔下四個娃娃!妻子死了五年,再也續不上。仗著是民兵排長,這兩年也不太寂寞,還有人挺喜歡他的狠勁兒。早個五七年,他們老梁家在八里崗還很受人敬慕哩。如今孤門獨戶的任光華竟欺負到梁家頭上了!他覺得這口氣實在難咽。一抬頭,看見叉八抖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樣啃著冷饃,又罵:
「二十桌怕拿不下來。」
任光華悶頭抽煙。
老漢被震得要倒。
第二年收了麥子,梁家要蓋樓房。沒個萬把塊錢撐腰,誰敢動這個念頭!八里崗人這回曉得伏牛山不是壘的。農忙一過,窯場就像磁石一樣,把成群的小夥子吸引過去。巧巧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嘻嘻哈哈,哄得一干人樂滋滋地為她幹活,也不覺著虧。
人怕鬼,鬼偏找上門。二天,抱著孩子到亮處一看,爺兒倆傻了。孩子不像玉蘭,和他姑父一模一樣,大耳朵,大嘴巴,小眼睛,尖下巴。
中年人把白手套脫下,扶扶眼鏡腿,手掌肥厚,嬰兒屁股一樣的嫩。
「我見多了。磨道里找驢蹄,鍋底下尋黑煙。大難臨頭各自飛。馬嵬坡呀,唐明皇。可笑可笑《長生殿》。」
巧巧死了。周德仁瘋了。黃瞎子對這件事的評價只有八個字。
「別唱了,玉蘭子。你一直是個孝順孩子。……總該想點辦法。」

55

玉蘭懶洋洋地打個哈欠,要進裡屋。「我不在乎。」
「秀改,接住酒壺。巧巧,大叔錯怪你了。」
八里崗不大不小,人口也不多不少。這地方大的村子有幾千號人,一村一個大隊,隊長就有好幾個,上面有支書、大隊長。小的村子只有幾戶人,幾個村合一個隊,各行其事,同樣顯不出隊長這一道子。八里崗好就好在恰到好處這四個字上。官也好當,民也好做。別看隊長的沙帽翅翅沒柳葉長,那也是公雞頭上的一塊肉——大小是個官,代表著一級政府。自從有隊長這個職稱,周德仁始終沒離開過這個位置。
白臉文書嘴裏嘞著酒氣,一邊用手剔牙,一邊問。
巧巧又笑笑。
「他把自己的兩間草房燒了。」
火苗一竄一竄。
任光華一臉冷笑。
三勇是個啥子角色?他爹知道。
周德仁發話了。
終於走到了三勇家的青磚小院。後面尾隨了幾十個看熱鬧的人。
「都日你娘婦人之見。我早說過。……大興,幾十年了,你算把老子臉丟盡了。」
黃瞎子突然蒼涼嘶啞地唱起來。
十一年前,就決定了他們會有今天的逃亡。那年玉蘭十六,光華十九。那年冬天光華應徵入伍了。他準備連夜去縣城。走到河邊,他站下了,那時河裡還沒這一行青色搭石。吃了晚飯,黃瞎子踅到他的房子里弄玄,要掐算他的前程。雲里霧裡聽了一會兒,發現腦子裡全是玉蘭,再也不想聽。

21

「我這個人是記仇。」
「巧巧,娘多想和你談談,談談這幾十年。」
大興把頭伸伸,「打死吧,除了巧巧,要不,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梁四吸足吸夠,張家兄弟的精神全垮了。
玉蘭驚恐和悲憫地望著這張臉。她不禁有點發怵。河裡飄來一陣蛙鳴。
她在小竹林邊被一個男人抓住了,劈頭就是兩個耳光。那種疼痛舒服極了,她感覺一股腥鹹的液體從嘴裏流出來。兩隻大手掐住她的腰,她感到骨頭都要碎了,耳邊颼颼的冷風掠過。男人把她輕輕放在床上,她看清那男人是光華哥。
巧巧把衣服從裡到外穿好,又從外面一件一件撕到裏面。「你常想我娘吧?我果真沒她好,你真忘恩負義。哼哼!那你就去見她吧,我送你。」把白裙子上的扣子也揪下來。
兄弟倆聽得目瞪口呆,卻又不敢心花怒放。
梁四感激不盡地走了。
三天後,房子翻修好了。按習俗,這天晚上的飯菜要豐盛一些。梁四特地買了一瓶白酒。三勇按事先的安排,到他舅舅家幫忙去了。玉蘭身著平時很少挨身的白上衣,忙裡忙外。炒完菜,又去勸酒。
「嘖嘖!咱隊里的老犍子幹了二十來年,年初死了,誰忍心吃喲!嘖嘖!」
「你不是也長著眼哩,啥都要分個屌蛋精光。」
陽光燦燦。
「俺家可是貧下中農。你爹可是個大惡霸,土改時叫政府鎮壓了。解放前,我給你家種地,你爹就剝削過我,欺壓過我。你爹吃了顆槍子兒,那也是現世現報,活該!如今可是新社會,貧下中農做了主人。就說這地吧,原先都是你家的。可如今,屬於生產隊。生產隊是誰的?是貧下中農的。讓你們吃口飯,那是共產黨的寬大。要說你們也該知足了。我還活著,你們就欺負到家裡。文法可是俺本家兄弟,他的脾氣你們不會不知道。他手裡可有槍。」
大黃已經十歲,四歲就成了八里崗的頭狗。多少年來,它很忠誠地守護著梁家小院。夜裡,它靜靜地卧在草棚里,似睡非睡,只要院里有丁點異樣的響動,草棚里就會射出兩道瘮人的綠光。隨後只聽一聲巨響,就有黑影劃破了灰暗。它並不叫,常常出其不意地咬下一隻皮鞋、一桿旱煙袋或撕掉一片褲角。二天又叼著這些戰利品,當著眾人面送回去,讓人尷尬得無地自容。
「爹,不用送了。」
眾人徒然精神抖擻,力氣倍增,便把那沉重的石夯抬得更高。
「同志,這土崗荒了許多年。」
「我等啊,等啊,心都等碎了。我知道我活不長了。我等不到那一天。這些年我想得太多了太多了。你的幾個兄弟都是窩囊廢。這些說給他們聽也沒有用。我知道這不能怪他們。他們能殺人該有多好。」
玉蘭紅著臉,卻裝著無意間撩起衣襟擦汗,眼珠兒不離那兩張被酒氣欲|火燒得通紅的臉。
眾人忍不住上前看個究竟,一掀帘子,不禁大吃一驚。
巧巧見碗里沉著四級大葉,喊過小弟:「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快去把信陽毛尖換上。」一一奪去眾人手裡的碗,潑在地上。
梁玉蘭還在襁褓之中,就註定要做梁三勇的老婆。幾十年後,梁巧巧滿身孝衣,白練束腰,面對那座嶄新的墳丘,默默地對母親說:「我不能像你這麼活,娘,我的親人。」後來,她果真一步步地實現了她的誓言。
老大小猴子一樣,噌噌幾下,便爬上一丈多高的洋槐樹。梁四拿過一把椅子,坐下,怡然自得地看著三個虎頭虎腦的孫子。三個孫子一人一個樣,不像玉蘭,都像他們的爹。可當年他能有啥法子?只能抱怨自己命太苦。他真慶幸這是在八里崗,天高皇帝遠。記得五年前來了一位公社婦女幹部,來了解農村婚姻情況,讓婆娘們說男人的不是。當時他嚇得尿了一褲子。婦女幹部像是聞到什麼味,問,再三地問。玉蘭只是說:「我這條命是他家救的,就這話,再問也是這話。」
「姑父個毬,那是你爹!狗雜種。」
「人家要是不答應,這臉往褲襠里裝。」
夕陽如血,淡淡的陽光射在巧巧豐腴的胸部,地上清晰地現出一個誘人的身影。
梁文法手掌肥大,輕輕一揮,巧巧就摔在幾尺外的泥坑裡。他的手背上印上了兩排四個細細的坑。坑是圓的,周圍白里透著青紫,中間向外滲出點點鮮紅。梁文法吃驚地看著四個小紅點,卻不敢驚動它們。
玉蘭摸摸巧巧的頭髮,笑了。巧巧發現母親還很漂亮,大概是這一笑使其他不足之處黯然失色。

45

「幹不了就回來。你和巧巧……」
任光華支吾半天,最後說:「我看不慣那藍眼珠子。」
「閻王爺不嫌鬼瘦,三勇還不夠可憐的,竟忍心……把他的傢伙割了。」
「三勇,你三個娃娃都生得虎里虎氣,哪兒像你!唉,你用的啥法子?」
「玉蘭是你養大的,圓房還不是你一句話?要我說,咱就來個快刀斬亂麻。過幾天你置桌酒菜,我把公社管扯結婚證的文書請來,沒有不成之理。」
「娘,你又怎麼啦?」
周德仁嘆口氣。
忽然有一天,村裡人為這樣一件事奔走相告:學學的兒子一夜之間長高一尺,臉上皺紋褪盡,像個五歲的兒童了。

35

「兩萬斤,我的娘,連麥稈算上也沒有這個數。」
「老弟,你看這陣勢,在搞文化大革命,那樣干,不對路哩。你是黨員,可要看真些。民風也不正哩。玉蘭過去跟你……」
「別看三勇憨,可有憨福。娶的媳婦可是拔梢的。」
「你爹也真是,看你這衣裳小的,錢不知用哪兒去了。」順手拍拍玉蘭的肩頭。
「啥事?文法。」隊長直呼其名。
「四哥。三勇和玉蘭也算陰陽相對,理上也說得通。不過玉蘭子如花似玉,是天地造化陰人之精。自古都是才子配佳人。紂王無道,陽氣就不盛,服不了妲己這個狐精,最後落個家破國亡。我聽三勇聲口,木訥含混,混混沌沌,能說個人也算造化了。把玉蘭子給他,怕他還沒福分消受哩。四哥,還望三思。」
「那隨我高不高興。說不定明天就叫他們走。」
「我的親人,你不願救我——」
「小人真多,誰有錢在誰屁股後轉。」
打竹板,嘩啦啦,
叉八不搭話,把眼都看直了。院內,巧巧正坐在椅子上慢慢梳頭。頭髮像剛在油鍋里撈出來一樣。
女人是偏僻鄉村青壯漢子念不完的書,總也談不膩的話,永遠也品不夠的味,越干越有勁兒的活兒。鬧完房,幾個半大小夥子仍沒盡興,躲在新房的窗外不肯走。兩個漢子把黃瞎子抬到院內。只聽黃瞎子長嘯一聲:「苦啊——苦。」過了幾十年,人們還記得這聲揪心的叫。

20

「是的。」
只幾個月,玉蘭就無師自通了一切騷娘們都會的技術,並且用得青出於藍。她的肚子很爭氣,兩個兒子接連出生。兩個兒子中間,公公又讓收養了巧巧。
「你總是自己的自己的,啥時候想過我?我受夠了,這種活法,我受夠了。」
雞叫頭遍了,露水下來了,眼皮打架了,可捨不得走。屋內仍沒有動靜。月到中天了,槐樹枝枝透出模模糊糊的銀白。地上,卻又印下了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黑影。只一陣涼風襲來,牙齒碰得咯咯響。間或有一兩聲狗叫,也知離得遙遠,卻還兀自打個哆嗦。終於,忍不住,小心用舌頭舔破那層紅紙,把目光伸進去,也只見一堆混沌的黑。好不易等到了一團黑影的移動,忙把臉貼上去……但終於沒有聽到陽陽壯壯的「嗯嗯」,「哼哼嚀嚀」的呻|吟,「吱吱呀呀」木床的哀痛,「呼呼哧哧」的人的喘氣……又良久,忽有一聲音破窗而出,忙支棱起耳朵,卻聽見三勇如雷的鼾聲。只等得東方現出魚白,太白星失了光明,便怏怏地散去,嘴裏抱怨著:「日他娘,三勇肉頭一個。」
「一報還一報,咱們倆兩清了。這些年你給我家的錢我會還的。我剛知道這事。你用不著恨我,明天我就走了。八里崗人從不受人恩惠。我喜歡過你。如今我只能走。」
學學十九了。年前,玉蘭的姐夫東抓西湊給學學娶了個媳婦。姑娘長得也端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心眼像是缺一個。人背後都說她是個二百五,但能生兒育女也就夠了。
「還愣著幹啥?快去叫你王大嬸。」
「起來吧。哪有不饞嘴的貓。狗日的,也不能急成那樣。」
「六哥,提那些幹啥。」
「田永川,你記住:你要後悔的!」
選舉結果,任光華一敗塗地,只得了三十幾票。
周德仁年前就把沒收巧巧家的磚瓦分給了每家每戶。任光華給七八個徒弟和十幾個打短工的發了工錢,又花錢為村裡放了三場電影。周德仁知道這事後笑笑,用了幾個晚上走訪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說他力不從心,不能把全村搞暴發起來。
縣委書記打了個電話,胖秘書再沒說什麼。最後扣了巧巧家兩畝責任田作為補償。
「六嫂她,她,她待我很好。」
「我知道你一清二楚。幾十年了,一筆一筆你都記在心裏。你知道嗎?你太像你娘年輕的時候,我看像極了。性子不一樣,可像。十幾年前我就知道有個結果,我在等。你終於長大了。沒想到你真嫁給大興了,那個結果就叫我害怕。早晚都會來,我怕得要命。你嫁給大興,我又明白又不明白。我知道你這個人記仇。」

50

「任老大和你交心了?」
「受氣包的命。哼!走著瞧,肯定空喜歡。」
「來段聽聽。」
「二十幾窯?準確地說,你們一共燒了五十四窯,其中有六窯全裝的花盆,這幾窯的稅有另外的演算法。你們上稅的有二十三窯。共有三十一窯沒有上稅,加上六窯花盆應多收的,你這個窯場一共漏稅六千八百六十元零八角。這些還不算你們後來擅自把房瓦提價一分三厘的收入。」

4

兩根筷子慢慢直立在空盤子內,倒下后叮噹有聲。
張家兄弟不敢常去了。周德仁已經冷言冷語警告過他們。
肖支書沒過多久就發了話:「文法這人立場不夠堅定。」
「梁老四!你聽著!」玉蘭冷冷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叉八怯怯地望著父親,「學校早不上課了。」
「我那些年對不住他,他還恨我。不管怎麼樣,他收了叉八。」
叉八極不情願地把目光抽回,「毬,唱啥哩。」眼睛不由自主又轉到巧巧的脖子上,眼神極凄九-九-藏-書涼,拿著假嗓子唱了起來。
黃瞎子良久不語,老半天嘆了一口氣。
「狐狸精!騙子!你這個鬼!」
周德仁看著兔子一樣驚慌逃竄的玉蘭,神色肅穆。過了一小會,他煩躁無比。「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鬧翻身難道就是這樣。我變成這個樣子了,玉蘭子問我叫哥哩。她還是個閨女。四叔和爹都給張善人扛過長活。可是翻身多麼不容易,太難了。那景緻又是那麼好。不就是這樣活人嗎?想想也就是這麼回事。」他親親自己還有淡淡余香的手,慢慢往村裡晃。
周德仁對這件事的評價只有一個「好」字。
「這個窯廠該起個名字,對外聯繫也好辦,隊里有公章。」
「你,你要不要我?」
「可不是哩。任老大學了一身手藝,能賺大錢。方才,我聽說他們要在河邊建座窯。」梁文法附和道。
周德仁擠了過來。幾十年的磨練,他不但熟悉八里崗,連人們的思維方式也很諳熟。他知道任光華從此在八里崗臭了。一個人自絕於父老鄉親、土地田園,他的一輩子就完了。同時,他也很清楚對這種事的懲罰該有個限度。隊長一出現,人群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他們知道隊長是那種你無法評說的人。他總是瞅準時機,一下子就穩穩地佔了上風。然而八里崗遇到大災大難大事,不找他又不行。
「玉蘭子,你的顏色真好透明。什麼東西真香,叫六哥看看你帶香袋沒有。」
有了學學,玉蘭更懶得和人說話。她覺得那些天事情多得簡直做不完。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玉蘭越來越覺著不對。學學哭起來不會拐彎,看起人兩眼發直,叫他半天,直愣愣地瞅著你。
我這屌病便可輕
提心弔膽過了幾天,並不見什麼厄運。玉蘭知道自己多心了。
「你真要走。」
「還是放了火,」周德仁不耐煩地打斷,「倉庫里還有多少糧食?」
巧巧也一愣。叉八把手伸進水盆。
……
「別人都這麼看。太一樣了,就會有個結果。早晚都會有。」
一切都從這個黃月亮的黑夜裡開始了……
周德仁知道三勇是個廢人後,神色黯然。
槐林黝黑黝黑,槐角嘩啦嘩啦。他想玉蘭一定知道他今晚走。想到這裏,他氣喘吁吁了,一股蜜甜的熱乎乎的氣息慢慢從他心裏升騰。他看那一棵棵細長的槐樹,很像玉蘭柔軟婀娜的身子。他聽見河邊竹林里有一陣嘩嘩的響動。終於,影子走近了。兩張年輕的臉都仰望著天空。不知過了多久,光華說,「你怎麼知道我會等你?」幽幽地,「就是知道嘛!」來到水邊,玉蘭看著光華,猶豫一下,想脫鞋。光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怯生生地問:「我背你,好嗎?」玉蘭溫順地伏在他寬寬的脊背上。玉蘭才發現這幾年光華哥哪些地方長得粗壯了。光華走得好慢好慢,但還是有點晃動,在這晃動當中,玉蘭感到前胸有一股股異樣的壓痛,她弄清為什麼后羞愧極了,也幸福極了。如今她僅有一個希望,就是想這河能變得像老人講的天河那樣寬,無邊無岸,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任光華不知道這一走會有什麼結局。上岸很久了,他才感到兩條腿的麻木。回過頭,月光下的河水正泛著銀光,玉蘭在寒冷收縮得愈發愈發嬌小可憐,只小聲問一句:「水好涼,再背回去,好嗎?」玉蘭還在幽深的冥想之中,聽明白后,忙抿嘴一笑。這回她貼得更緊,她知道月亮已經偏西了,她要多采些幸福的汁液,以後好慢慢消受。隔著河,兩人佇立很久。背上背包,光華終於憋不住,大聲問:「你會嫁給你二哥么?」玉蘭張惶得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她確實不知道,又聽到光華打雷般的吼叫:「不要嫁給他——聽見沒有!」
梁巧巧很長時間都忘不了母親那幾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後來濃濃的血腥才取代了它。
「你看那幾張小臉,蓋著印呢。誰是誰的,小蔥拌豆腐——混不了。」
「不敢當。」
巧巧躺著,拿起粉丹丹的褲頭打掃衛生。她認認真真地一下一下地揩,又放在亮亮的眼前看看,很仔細。她笑笑,「極好,幸福極了,你是個男人,比大興強。恐怕比所有八里崗的男人都強。只用看看你那大屁股,就該你當隊長。你要完了。嘻嘻。」
「急什麼,你完蛋了……我也完蛋了。不過你他媽的真是一個男子漢。還愣著幹什麼?上來吧。」
周德仁搖搖頭。
加上姐夫的夠弟兄仨,
河水只剩下兩丈來寬。玉蘭來了半日,一直盯著那青色搭石。忽然想起香還沒燒,一抬頭,竟僵在那兒。一把香掉進河裡,順水流走了。
她跪在濕潤的黃土上,叫一聲:
總有個,總有個三十年河東轉河西……
巧巧只穿著短褲和汗衣,舉著油燈,默默立在北屋門口。很顯然,她什麼都知道了。
張家解放前是八里崗的首富。這兄弟倆的父親就是張善人。大的二十八九,小的二十四五。兩人都很英俊,結結實實,額頭寬寬,眼睛大大,眉毛淡淡,鬍子拉碴。三勇壞就壞在沒長鬍子上。選誰呢?只選哪一個都不行。乾脆兩個都要,你防我我防你,這事還不像鐵桶一樣嚴實?
「母豬不願意,郎豬也爬不上去。」
趙河水又漲了,聲音隆隆的。田永川渾身悸動。他想喊:「別說了!」
有了這次打擊,梁四老漢管不了許多了,自然能謹慎還是謹慎些好。老的不說了,今夜脫下草鞋,明早穿不|穿得上還難說。可小的還要活人。他是要好好想想。家境太好的,事後免不了常來欺負。有妻室的也要不得。挑來挑去,也就沒人了。一旦想起張氏二兄弟,老漢的眼亮了起來。
巧巧有些慌。她發現一個很嚴肅的母親。她正正經經地坐下了。
又過了很久,老漢威嚴地哼一聲,把煙袋掖好。
「和黃瞎子的眼珠子一樣。」
「大黃。」
姑娘是周德仁從十幾個中挑的,家在石佛寺邊上,相貌出眾,性情溫良。姑娘的爹是那個大隊的大隊長,也算門當戶對。細算起來,周德仁還算高攀哩。
「大侄子,你可要給俺做主呀。你看這三個娃娃丁點大,不能沒娘啊。」一見隊長,他撲通跪在地上,「大侄子,你要答應我。」
禮單桌擺在那棵大樹下,螞蟻早死絕了。
老人背後談到巧巧,開始嘆氣。許多家開始禁止兒子去窯場。只是兒大不由娘,偷偷地去。於是許多家裡開始吵架。在眾人眼裡,巧巧終究是玉蘭的閨女。房檐滴水——照窩行。一天,兩個小媳婦眼睛直盯著她的下身,臉上堆著笑說:「到底生活好了,胖起來了。」巧巧卡著腰,一字一頓地說:「你他媽的真丑,不要錢都沒人要的貨!滾一邊去。」兩人嚇跑了。巧巧那天晚上哭了半夜。
春夜乍暖還寒,任光華躲在梁家小院旁的一片小竹林里,不時掐自己的太陽穴。又冷又困,快要支持不住了。
「原先商量好的,你個臭不要臉的!」
任光華抬眼看看說得唾沫星子亂飛的梁文法,覺著這張臉就差那麼重重的一拳。他用力把一口濃痰吐了出去。
「倉庫沒事吧?」

36

「三勇又打了我,你看看,專打這些看不到的地方。」
我得了個相思病
「人家巧巧的嫁妝也不下這些。」
「梁三勇,你這窯場開工時間有五年零八個月?」
啊,這個夏天哪——
太陽曬得越來越熱,巧巧白裙子上的血痕越來越顯眼。露水熱得就要沒有了。巧巧發現永川哥太有力量了,伸出一個指頭,就可以拉她飛起來。
第二天,任光華找到隊長。
這一日的天仍是那樣瓦藍乾淨。一群從河邊竹林里飛來的山雀雀,掠過籠罩著淡淡白色晨靄的八里,折向高空。眼看著那一群黑點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消逝在淡藍色的靜穆之中。
玉蘭跪在當院,叫了一聲:「蒼天——」
小晌午的時候,人都來了,都說著:拿不出手,誠惶誠恐地遞上。見自己的名字寫在紅紙上,又向隊長道喜。
「媽那個屄,誰再動手,姑奶奶捅了你。」
「玉蘭,你越來越不像樣子!這樣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吃。我是你爹。這個家是我在當。」
打人還要看狗的面。梁家大院慢慢被人遺忘了。
黑黑的雲從北面伏牛山那邊壓了過來。濃雲的邊沿已現出灰黃的顏色。熱鬧紛繁的盛夏的大地沉寂下來了。似乎大地上的一切,都處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默默去承受大雷雨給予的粗暴。
「生意做得不錯吧。整天忙來忙去,也沒顧上來看看。公社還要宣傳你們。」
「光華哥,快跑。我去告訴玉蘭。」
抬頭望望天,天空空如也;看看地,遍野碧綠苞谷地,扯開嗓子,拿著調兒,擠眉弄眼,把村歌從頭唱到尾。
梁玉蘭接過槍,小心地摸著。
都落了座之後,開始問話了。
「嘻嘻,誰說不喜歡你?你都快娶親了,喜歡你頂個屁用。看來我只好嫁我二哥了。我就是這個命。你真好看,少見得很哩。」
就這麼發生了。沒有聲息。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很平常,尤其在這樣的夜裡,在這樣的地方,就更顯得平常。
「巧巧,你大哥也發槍了,快來看看。你嫂子哩,快叫她。」
學學半夜裡搖搖晃晃回了家,心裏抑制不住地興奮。叉八真夠朋友,沒一點架子,還弄了酒肉吃夜飯,喝醉了還侍候他睡。月亮真好。他藉著月光,看見女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心裏衝出壓不住的亢奮。
「你娃子別讓人日哄了,那巧巧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你是梁三勇吧?」
八里崗出個兩口仨,
兒子第六次名落孫山,自己要去平頂山下煤窯。老漢抬起眼皮,囁嚅了一句。
「那咱們真的不回來了?」
百鳥朝鳳來往迅,
「你不願意我高興?」
「你都看到了,這兒就是這樣。離開吧,我睡著的時候也在想這些。巧巧,八里崗的每片竹葉里都滲著血。你本來就不是老梁家的根,將來你可要遠走高飛。你能答應我嗎?」
是張家老二。
誰說女人恁金貴,
幹了幾日活,熟了,加上仗著酒力,兄弟倆便藉著醉意,認認真真打量八里崗最俊俏的媳婦。
黃瞎子冷冷盯著田永川,「你心裏有鬼。」
任光華冷靜地說,「八里崗都是烏眼雞。你活得好了,就容不下你。快了,巧巧,快了,縣裡剛選了縣長,以後這鄉長、村長、連這隊長都要選。八里崗該變變顏色了。要不了多久。」
過一會兒,隊長周德仁領著幾個人從隊部沉穩地走出去。隊長披著大衣,表情肅然地在前面帶路。風在村子里隨意地亂盪,掀起大衣的后擺,隊長碩大的臀部露了一下,有力地顫抖著。老人們一見,心裏像吃了顆定心丸。
「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大排長。」
胖眼鏡有力地揮動一下手臂。
巧巧不明白娘為什麼要說這麼多,比十年裡頭說的還要多。她想不開,想啊想啊,最後哭了起來。
「巧巧,你到底年輕。你不知道,我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力量嗎?這也不能怪你,我也是過了多少年才悟出來。我不後悔。巧巧,你今晚就去嗎?」
玉蘭遲疑地怪笑著。
十五年前的一個悶熱的天。
女人完全清醒了。她隱約回想起剛才那人的風格是與學學有些不同。她嚇傻了。
「真看不出來,裝得恁像。」
張老二像闖了禍的公狗一樣蹭了出來。

56

「蘭蘭,咱家的命都苦啊。蘭蘭,這十幾年爹是不是把你當親閨女看?」
「生吧,我不在乎。」玉蘭冷笑一聲,「都生成姐夫這樣的,還得絕。」
「唉——你這個當公公的,一廂情願,有個鳥味!」
「你說啥?」
田永川又在看那些血痕。
「文法!你變了,從你娶親那天就變了。摸了十幾年槍了,硬是不明白。上面有動靜,還是個你死我活。」
玉蘭在外面見了人,仍是臉一紅,低頭走過。回到家裡,就高高地驕傲地揚起一點也不害羞的腦袋,專在公公面前晃來晃去。
「爹,我聽你的。就是他要條胳膊要條腿,我立馬砍了送上。」
玉蘭身上對人類的痛惜憐憫之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冷淡輕蔑地想玩弄一個東西,最好是有生命的。既然已犯了殺人罪,殺一個是殺,殺他十個八個,不也是個殺么。
「玉蘭說下了?哪庄的?一點風都沒有露。」言語之中有頗多的關注。
抬了一陣,懶洋洋的,不提勁。一干人七嘴八舌沖叉八道:「莫再領啥子想吃櫻桃唉——樹難栽,沒趣味。來點真箇的,提提神。」
巧巧慘然一笑,「貞潔掉了就沒了,我明白。可我來的時候清清白白。我恨哪!我一點點都沒有。你今天答應了我,以後我就有了一點點了。我什麼也不要了,就要這一點點。你說過,八里崗人一做就要做下去,停不了。我只有走。不過我完了,什麼也沒有。我只問你要這一點點。有這一點點就夠了。」
「真的這麼單幹了?」
巧巧背心、褲頭。褲頭粉丹丹的,太顯眼了。
任光華折斷一根竹子。
這個春天哪!
「三勇哥,聽我給你唱個歌。」
「兩萬五也容易。八里崗行。」
巧巧跳起來,指著那人吼道:
「田永川!我恨死你了。可惜我沒力氣,我真想撲過去,把你的脖子扭斷,我恨死你了!你白長了那麼大氣力。你是個瞎子!我真想殺死你。田永川,真想殺死你呀!」
「六哥,說句實話吧。在部隊混得還行,可是我戀家呀!這兒的一切我都愛。我一聞到趙河兩岸槐樹的苦香味,我就想哭。真的,別人也給我提過,可是……不管怎麼說,我不後悔。明年就能看到槐花了。」
玉蘭發抖地站了起來,面對十八年的養育之恩,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任光華突然間從竹林里閃了出來。他的兩片嘴唇極厚,眼睛大而明亮,裏面射出兩股狠狠的剛毅。他淡淡地看了玉蘭一眼,把包袱朝廟門裡一扔臉朝門外坐下了。
送葬那天,全村人幾乎都出動了。七八個樂器班子在前面引路。八個青壯漢子一齊用力,黑漆棺材向前一搓,墊凳倒下了。登時哭聲大作。靈幡本該由長子扛。黃瞎子掐指一算,梁家男子陰氣太重,都不如巧巧身上陽氣足,怕玉蘭在那邊仍要受難,因此就由巧巧披麻戴孝扛靈幡。這是開天闢地破例。一程又一程,凝在一起的隊伍慢慢流向墓地。
梁文法頹唐地圪蹴在門口。「我尋思這火也燒毬得怪,咋日弄也救不下,八成是任老大自己放的。」越想越氣。
「你心裏沒有我,為啥約我去看戲?」
「你娶親吧,娶了就好了。秀改對你有意思,我看得出來。」
「北頭著火了。」

48

他還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張善人是惡霸地主,早叫政府槍斃了。兄弟倆一對光棍,這樣的出身,那還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玉蘭把棒槌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一陣熟悉到了陌生,叫人心碎的腳步聲,任光華走了過來。小孩怔怔地感覺著頭上這隻有力的大手。
又抓起一件。
「爹,我知道……掙夠了本錢就回來。」
人都說巧巧的臉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就放下。黑臉花臉,笑臉哭臉,裝啥像啥。
拉了半天,還是不起來,摸出一疊錢放在小桌上,任性地說:「大叔,秀改姑,你們要答應我一件事,不答應我不起來。」
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血的人,都要記一輩子,白襯衣全叫染紅了。
他跟前還剩一兒一女,兒子叫大興,今年剛過十歲。院子西邊有棵大榆樹,下面一群黃螞蟻正在搬家。他把半杯滾燙的茶水潑了過去。他入迷地看著黃螞蟻翻滾。
五更時分,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梁四從箱子底下翻出祖宗牌位,擺起,點燃一根香,拉三勇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光華叔跟我三嫂走啦。背個大包袱。」
「先打死我吧。興兒,巧巧願了?」
「說玉蘭子都不願意,老傢伙逼的。」
「可也不能……」
二天,巧巧特地換了一件杏黃色緊身毛衣,輪廓極分明。
外面世界更大,可留不住八里崗人。田永川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別人都是這麼說。只有黃瞎子說:「他在外面混得不錯,只是沒有東西拴住他的心。八里崗人,我知道。」
大興不哭了。
「三勇,你鱉娃站下。」
「任老哥,你君子不計小人過,高抬貴手,我也就過去了。」
幾個月前,巧巧的心就有所屬了。這個人也是田永川。
「你早該明白了。你放不放下我?我可喊了——天太熱,會有人來。」
「有人碰見你在寺街上賣菜。」
「我還指望抽了蒜薹賣點錢,給永川趕考用哩。」
田永川嘆口氣,走進溶溶的月色。
梁四老漢領著三個孫子皇天親娘,昏天黑地進了院子。

3

任光華髮現巧巧神色大慟,幾有不勝之態,淚光點點,扶著他的腿跪下了。
叉八笑笑,對師傅說:「娘們都屬貓,誰摸摸她,就和誰親近。」
半天不見動靜。任光華扭頭一看,巧巧蜷縮在窯洞一角,正津津有味地啃一個烤紅薯。
「三嫂,你要看得起,陪,陪我喝了這杯。」老二壯著膽,一把捏住玉蘭纖細的手腕。
「永川哥,永川哥——你就再聽我說一次話吧?求求你——」
叉八每晚必吹嗩吶,那聲音很像:苦啊——苦啊——
「三勇嫂子,你過得可好?」
學學倒在地上哀求著。
周德仁等了半天,忽然明白了。

17

梁巧巧和田永川都忘不了這樣一個秋天的清晨。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清晨,後來的一切就註定要這樣發生。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們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沒有聞到毒藥味兒,為什麼?他們一直認為這肯定是一種暗示。姐姐死了,她喝了毒藥。兩條腿向下滴著血。上身裸|露著,雙乳已被抓得稀爛。可以想象她臨死時受了多大的苦痛。姐姐的死因一直是個謎。工作隊說這個地主的臭小姐自絕於新社會,自絕於人民。
一天,開完支部大會,肖支書叫住了任光華。
隊長似乎毫不在意,用眼的餘光瞟了一下樑文法,仍在看地上的螞蟻。「跑吧,管你個屌事。走幾個人秋里還能多分幾斤苞谷哩。」
他用右手渾圓如香腸的食指指指自己的頭。
巧巧飽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身,寬寬的胯部,都清楚地告訴玉蘭:這已經是個成熟的少女了。
玉蘭茫然地點點頭。屋內陰瘮瘮的,油燈的火苗神秘地一竄一竄,好像在預示一個非常事件。
和張三,那是一兩夜以前的事,今晚她就能懷著誠摯的愉快擁抱李四。
「上輩子的事,提它做甚。」
隊長看見任光華眼裡冒了火,心想:不知高低進退,到底還嫩。
「六哥,求你了。求……」
「文法,這四清也過去了,不知啥時候還能動動槍。有些人該幹掉。」
「日你媽,賊不打,不會招。」

13

三勇?那可是梁四老漢的命|根|子!如今讓一個瞎子也這般小瞧,梁四眼裡想噴火。又一想瞎子還談什麼如花似玉、沉魚落雁,全他媽一個活見鬼,一笑,把一腔怒火壓了下去。
趙河算不得一條大河,從伏牛山瀉向東南。水不大,卻浮躁至極,東扭西晃,行出八里就打了十六個彎不說,還滾出一個寬大深邃的河床。得到兩行古槐的衛護之後,河水便在河床里志得意滿地逍遙起來。
「你家二蛋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怕和玉蘭也有說不清。」
「你這個豬!臭不要臉!偷人的破鞋!打死你!」
一個小紅點兒從人群里射出去。
周德仁平靜了一些,仍舊捏著玉蘭的手。「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沒喜歡過別人。一廂情願最沒意思,這我知道。多久想通了,我都等。吃食堂你還記得嗎?你那時只十三,打飯的時候,你總是盯著鍋底,急得眼裡要伸出兩隻小手去撈。我給做飯的劉大爺交代過,不能餓著你。那時我是可憐你,你命苦。誰知看你看多了……你又出落得這樣好……我知道你現在不願意。我也是才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麼好。我不強求你,我現在不要,可,可我真想親親你……真想呵,小蘭子。」
風把雲撕掉了,死沉沉的黃月亮露了出來。窗欞上晃動著樹的縮影。一隻巴掌伸了過來。玉蘭蜷曲在床上。又來了一隻手,她的臉被捧起來了。兩片肥厚的雙唇輕輕送出幾個字,「玉蘭子——」,慢慢壓了過來。玉英姐姐就睡在隔壁。玉蘭感到自己被夾了起來,再下放時,她知道衣服沒有了。「別怕,別怕……」玉蘭把雙臂架起擋住了自己的臉。她感覺到了一個肥碩的臀部運動過來。她掙扎著,被後悔和苦惱壓迫著,差不多用低沉的呻|吟聲哀告著。她輕叫一聲,知道什麼都完了。
「你鱉娃吃了豹子膽,把錢當紙燒呵。」
村歌合仄押韻,好聽易記,沒多久,就廣為流傳了。玉蘭見了人,和往九_九_藏_書常一樣,仍是臉一紅,低頭走過。
第二年,八里崗小麥畝產達兩萬五千三百四十七斤二兩。這顆衛星在全國數第二。周德仁的大幅照片上了省報。
「叉八都二十五了,我要為他想想。」
梁玉蘭這些天瘋狂地溺在自己晚熱的苦戀之中。她無法估量出這次瘋狂的愛戀的價值。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但依然顯得嬌柔,甚至還留下一些少女的婀娜。兩隻乳|房沒有下垂,依舊高聳在胸前。她就要跟著心愛的光華哥開始不為人知的逃亡,遠離給她二十八年磨難的八里崗。
她那裡瞅我唉——
「這八里崗,還不是大侄子你說了算。就這麼定吧。」
飯自然沒吃成。臨走的時候,光華對巧巧說:「你是不是看下誰啦?大叔給你做主。」
兩隻被太陽晒黑,被勞動折磨得很粗糙的胳膊搭在巧巧顫抖的肩上……
「這就是戶主。」
莫道你,莫道你當朝太師威如火,
「光華哥,聽說那地方娶老婆不要財禮,相中了,就唱幾支歌,熬不住就抱過來一起睡,是真的嗎?」
周德仁甚至有些激動。八里崗人沒有忘記他的好處。這種東西,你就是點上窯,燒他個十年八載,把磚頭燒化了,人油烤盡了,能燒出來嗎?丁點大的石佛寺,為什麼能標在全國地圖上,八里崗再沒有一個人明白。
約摸有半個時辰,送親的隊伍徐徐啟動。轎子里伸出一個頭,瞪著淚汪汪的杏眼,再朝紅院子看看,慢慢縮回去。
「天地良心,咋下得了手。蒜苗長這麼大要一冬一春呢。」

12

眾人吸完一支帶把把的煙,又端起泡好的葉子茶。
按村裡的輩分排,周德仁管梁文法叫叔。
「那我白養她了。三兒是缺鼻子呀?還是少眼睛?這事我自有主張。」
叉八始終搠在那兒,看著巧巧,不言語。
任光華又回到了窯場。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宴請巧巧兄妹幾個。
張老二惶惶地從地上爬起,半個屁股欠在椅子上,只等著老漢叫他們滾。
「不,你是的。」
「叉八那調子,到底練過真沒得說。」
梁文法臉上蕩漾著勝利者的自豪。他在八里崗角色依舊。任光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公道。左右看看不見隊長,他有點迫不及待。他點根紙煙,臉上浮起一層怪笑。慢慢扯開任光華濕漉漉的衣服,一片疙瘩子肉裸|露在外。他看見裏面隱藏著一張女人的臉,對他冷冰冰。他的手抖動一下,把煙送到嘴邊,輕輕地吹去那層淡淡的煙灰,然後伸過去……任光華面部抽搐一下。梁文法聞到一種很好聞的味兒。這一時刻,他不再相信人肉是酸的。
八里崗要出事。
三勇臉憋得通紅,瞪著眼。眾人的笑聲都送到嘴邊了。只見三勇站住,轉身對眾人道:「三個娃都問我叫爹哩。」
小四吵著要玩水,玉蘭白一眼,伸手把他打翻在地。又歇斯底里,「哭!哭就砸爛你的嘴。」
「不要再辯解。聽說還有無償僱工的事。查得細了,你賣房子賣地都交不起。窯場從今天停工。罰三千元,一共九千八百六十元。小李,先把他家的固定資產都封了。窯場所存的貨由生產隊長處理,算作短工補償。」
周德仁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希望能看見任光華或是三勇家的人。這樣的場面,是該讓他們見見的。他終於坐不住,披上大衣,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朝窯場走去。
「混賬!」

7

他糊塗了。
「毬!還不都是一個鼻子倆眼,也得放屁屙屎。想要娃娃也得出幾身臭汗。多了不得。」
人口普查資料上記載:涅陽男性比女性多出八萬。因此當地姑娘就越發金貴。見面的第一天就要花費八九百元。見面禮、訂婚衣裳、紅紙包……叉八二十五了,父子倆連夢都不敢夢。後來,四川向這裏出口了不少,可又不實行三包。梁文法上了一次當。
他走了,再也沒回頭。
梁文法派人把瞎子架了出去。
老二連磕著響頭,「就是給你老做牛做馬,只是別把俺交給文法叔。」
「咱們走吧,出去闖蕩。」
三勇認定神靈把自己的罪孽告訴了黃瞎子,浩氣盪盡,膝蓋早軟了。
「我自己去。」
巧巧進來了。她把大衣脫掉,穿個鵝黃色緊身毛衣。屋內一下子溫暖許多。
梁文法父子,一個拎著幾瓶酒,一人抱著幾條煙,蹣跚在結滿溜冰的路上。哈出的熱氣變作白色的水霧,在他們臉前縈繞一會兒,倏地消逝了。
第二天,公社來了一位胖秘書,圍著窯場工地轉半天,拿腔作調地說:「上面只是鼓勵發展副業,增加收入。你小打小鬧,賣個冰糖葫蘆就行了。別給個棒槌就認成針,可把眼睜大點。如今田分了,可還是社會主義,顏色沒變。這地還姓公。你們私自在這裏建窯場,哪一級組織批准了?馬上給我停下來。這麼大的事,你們隊長都不知道。」
「如今可以說了。六千塊,我娘,任大叔,張大叔的姐,說說吧。」
「文法,你瘋了。」
周德仁突然板起面孔,「他放火了么?」
周德仁也笑了。
「天災呀。」周德仁掐一片放在鼻尖聞聞,「看這天,古怪啊。你爹是小能人,真好造化。」
「要是誠心學,抓抓那頭看。」
三勇剛要走,又被梁四老漢叫住了。老漢皺著眉頭,在堂屋來回踱著步。吸了一袋煙,再對三勇吩咐:「一個熟人也莫讓進,我去請大夫。叫她先忍著別叫,沒了氣力到時可作難。」
吃過早飯,周德仁領人把她埋了。
「這鱉娃莊稼活做不來,連牛屁股都不會戳,跟你學點手藝吧。」
梁文法獃獃地望著周德仁,忙掏出火給隊長點煙。
玉蘭端起衣服,粲然一笑,「嫌臟吧?八里崗男人多哩,難為你還記得我。」
「梁三勇,你娶梁玉蘭是自願的嗎?」
「天殺的小妖精,你好狠,兩千塊!嗚……」
「怕什麼。」

19

女主人輕叫一聲,它慢慢地走過來,不經意地看玉蘭一眼。
……
「爹……你怕裏面有毒藥?」
眾皆失色,面面相覷。都被三勇這自豪的回答鎮住了。咂咂嘴,四下散去。
進了廂房,梁四老漢背靠著門,悲嘆一聲:「作孽呀,老天爺。」
「慢!八里崗出現這種事我有責任。不過,他們對政策不了解,出點小事也難免。我知道你們這是按章辦事。我是黨員,曉得這是法律應該守。你們封了房子,一家老小怎麼過活?我作個保,漏掉的錢一定要交到國庫。只是罰款能不能減一些。在八里崗,我不說話誰還會說話?你們要是給我個面子,也算給了幾百人的面子。就這話,你們看著辦。」
昏昏沉沉,寂寞無聊的日子過去了。
他知道縣上也要搞責任制。單幹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要結束二十幾年農民領袖的生涯。這肯定是個外賊,往哪兒去抓?可抓不住這個賊,眾人氣就沒處出,也顯得自己無能。
咽下去
「看你美氣哩,不知道王二哥貴姓了?日你娘,你羞死先人哩。老婆讓人偷了,有個啥光彩?回去跟你爹講,好好管教管教玉蘭。家法沒有,族法還在。」
「四里溝大隊長家二妞。」
「日你娘,五雷轟頂的黑心鬼。」
任光華的黨員身份還是沒有恢復,但隊長要選舉了。
黃瞎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獨說獨念。
眾人私下把這事說累了,說乏了。也是欺三勇是個二百五,收工的路上,一干人圍著三勇七嘴八舌。
在另一個平常的夜裡,八里崗的自留地遭到了洗劫,二十幾戶的菜被偷。那是一日三餐的油鹽,老婆娃娃的新衣。
「臭婊子!鬆開!骨頭要碎了。」
學學也嚇得大氣不敢出,瞪著眼看黃瞎子作法。
黃瞎子用眼珠感覺一下玉蘭,搖搖頭。
「缺我這個男人摟你唄!」一個男人的聲音。
田永川有些喜歡看那些瘋狂捲動的水流。因為有了水的喧鬧,就可以對所受的痛苦一點也不去思想。這真無比的好。風和日麗,氣清天朗的,站在岸邊看那許多渾濁的水漩子。雜草乾柴,枯樹葉子,蘆葦的屍體,漂走了又來。夜晚他更喜歡來。月亮升起來了,這些不發熱的光線很好,不會打攪他。他盯著衛士一樣的兩行古槐,把目力從眼眶裡極盡地泄去。終於精疲力竭,再睜開眼,霞光透過樹林射過來幾束桃紅。然而思想一有空隙就來擾亂他。他不能不想了。想這連續的失敗,想這半年多八里崗出現的怪事。自然也想到黃瞎子。在另一個霞光射到他身上的早晨,他聽到一個歌聲由遠而近。「八想我的身叫經,賽過一竹林,百鳥朝鳳來往迅,我還是一人。」
……
黃瞎子也來了,開口都沒好話。
「說也說不清。你帶了幾個徒弟,這很好,我已經朝上彙報了。」
眾人大受感動,忙說:「這就行了,比白開水強多了。」
說著,便把酒端起,敬上,依舊勾著頭,臉蛋紅紅的。
八里崗這天來了一輛小汽車。事後,見過汽車的人都說:「聽那聲音,就有些不對。」
梁文法大叫。
任光華被燙得目瞪口呆,後退了幾步。
「兩千塊買個教訓也值了。娃子,如今你該知道在八里崗怎麼活人了。娃子,誰也不會想著你。八里崗人想打倒我還沒那麼容易。」
八里崗的年輕男人就數他長的最好看。那頭髮好黑呀好黑。他那麼喜歡看書,一個人坐在河堤的槐樹下,黑亮黑亮的眼睛從書上移上來,迷濛迷濛地注視著河水。他站起來了,拿起墊在屁股下的白手帕,他的兩條腿真長真長。好幾十年,八里崗就他一個人考上了高中。巧巧很喜歡看那個修長修長的身影。可是不常見到,因為他在縣城住校,一星期回來一次。她還有些怕他,怕這個氣力越來越大,鬍子越來越多的男人。在這個男人面前,她自卑了,也只在這個時候,她有點恨自己的娘。這到底很不光彩,很骯髒。她還知道這個男人早晚都要飛出八里崗。
玉蘭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十想》,聲音很凄苦,拉起長聲來,簡直就是一條銀線,不像聲音了。
周德仁嘎地折斷一株玉米,望望天上的淡雲。「要修水庫,缺幾個放炮的。我看就讓張家兄弟去吧。」

54

周德仁悻悻地走了。
叉八又無意地瞥瞥巧巧,喝口水。走過來,站在兩個石夯中間,卻不喊,捂著肚子揉揉,一連放了一打響屁。一干人笑個肚子疼。
尖刀在陽光的照射下,越發顯得寒氣逼人。梁巧巧用陰冷瘮人的目光死死盯了一個又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紅緞被子絲蚊帳,
「隊長平日都喝大葉,俺家是請你們幫忙,能買到龍井也捨得,值不了幾個。」
「三勇廢了,可咱梁家不能絕後呀。你看爹都急成啥樣子。妹子,就再委屈一回,啊——忍幾忍,生下一男半女,就能熬一輩子。你姐夫人是粗些,可極會疼人哩……對外人只說你走親戚……不會有人知道……好妹子,好苦命的妹子……啊嗚……」
任光華家著火,梁文法拚命救了半天。他恨任光華。任光華在黨,他不在;任光華高小畢業,他只識得自己的名字。不是任光華的二外爺解放前當過土匪,他就當上大隊民兵連長了。聽說任光華那兩間草房著了,他心裏著實高興了一陣,但庄稼人的本分叫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好好的東西毀壞。
大黃死了,嘴裏卡著一隻蒸熟的蘿蔔。蘿蔔上纏著細細的黃麻絲。農藥味幾步之外就可以聞到。黃麻緊緊地掛住了它的牙齒。
「你站住!我是你爹!我在乎!」
叉八等了半天,才瓮聲瓮氣地說:「那些年你可把他整得不輕。」
民兵排長進來了。
任光華在外面賣完花盆回來,梁家幾口人正在家裡為湊不起錢發愁。三勇嚇得大病一場,忙去求黃瞎子指點迷津。

15

「這賊的眼也瞎了。如今不興搞階級鬥爭了,腦子裡這根弦可不能松。樹欲靜而風不止呀。」他很高興能連續用這許多詞。「學娃早出晚歸,不知裡頭是啥明堂。都是一個村子的,這事我看就算了。」說完他走了。
「來了,來了。早知道要來。太快,這沒想到。你想得真絕。」
「巧巧的病是得力于西藥治好,至於那筷子,是黃二爺用氣功變的把戲。好讓人信他的陰陽之術。」
「你都知道,我恨你都知道。我那時乾乾淨淨!乾乾淨淨。」
「都說人的衣裳,馬的鞍,雖看三勇毬樣不強,叫這衣裳一打扮,乖乖,也人模狗樣哩。」
這件事叫八里崗人驚嘆不已。十幾年後,八里崗第一個高中畢業生田永川發表了不同的看法。
吃過午飯,大興跑過去對爹說:「我把四里溝的親退了。我要和巧巧好。」
叉八摸一把鼻血,扯下褲子朝著巧巧撒了一泡尿。
田老漢想著八里崗,想著這幾十年的窩囊,忽然冒出一句:「出去闖闖也好。你看任老大,到底不一樣。」
「我養了一條狼。」
他迷糊了一會兒醒過來,便看見三個赤條條的孩子。他們太小了,老大才九歲,小的才六歲。他的心不由得一震。他是老了,但還沒有老朽。他還想活,想看看孫子們大發。他還想做主,把巧巧嫁給她大哥或二哥。這樣,入了祖墳,也不會覺得愧對祖先了。梁家的香火沒絕在他手裡,而且越來越旺了。
梁四老漢終日期待著孫子的降生。棉衣脫去好久了,玉蘭仍是那麼嬌小,腰身還是那麼苗條。玉蘭和三勇形同路人,反不如從前親熱。梁四心裏犯嘀咕。玉蘭吃飯正常,從來沒有嘔吐過。於是就審問兒子。
她不知所措了。
「以後什麼事情都靠你自己了。你光華叔一定是死外頭了,我夢都夢不見。他幫不了你。
我還是一個人。
梁玉蘭到死都會記住這樣一個春夜。
玉蘭死後百天,一個中年漢子跪到她的墳頭。
「嘖嘖,姑娘可是戀著大興哩。」
那個影子去不掉。他有些恨了。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
「都過來!這他媽是誰乾的活?留著氣力想翻天呢!」

11

梁家的下一代註定都要與外界隔絕地度過自己的童年。這種日子又在他們的臉上烙下另一種印記。
「爹再依你這一回,再混不成個人樣回來,我這老臉該裝褲襠了。」
任光華回來了。
任光華猛地打出一拳。張老二捂著臉倒在地上,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任光華跑過去,一腳踢在腰上,張老二滾幾個滾爬在水溝里。他晃著,站起來,抹了一把血,朝任光華撲過去。張老大抱死了弟弟。
他說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真想不到,我以為他們日夜守在一起,早就……」
來人是叉八。這兩年他成了八里崗的紅人,當了基幹民兵班長,整天背著一桿槍,神氣活現地在村裡村外晃來晃去。只是八字羅圈腿最終沒叫狠心的爹打改過來。他的真名徹底失傳了。身材不高,卻向橫里瘋長。在舊戲里扮個閻羅殿的小鬼判官,根本不用上妝。
「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文法,你去叫保管稱三十斤小麥,給學學補養補養。學學一天記十分。」
「不,我要說。今晚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沒有一點氣力了。是從那個黃月亮的夜裡開始的嗎?不,要更早,比芝麻地還要早。你要記住周德仁這個人。還有你爺爺。我十年前才開始揣這把刀,你比我有力量,你現在就明白了這一點。
八里崗人註定要被拴在這片黃土上。這幾十年,只有任光華出去闖蕩過。浮躁之氣叫趙河束縛住了。因為多年掙工分吃飯,男人把精力和心思都花到女人身上,到處都是無精打採的男人踽踽獨行。
「你應該知道,你最清楚。」
黃瞎子大汗淋淋,輕嘆一聲:「好了。病好后,玉蘭要去燒香還願。兩個月內,父母不要交媾。可聽清楚了?」
那數也數不清的村莊,像瓜果一樣綴在藤蔓上,這些藤,就是我們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河流。這種格局的形成,幾乎和我們的歷史一樣悠長。每個村子都有不下數十次的毀滅和重建。毀滅時的鮮血又滋潤出一個鮮活的嬰兒。猩紅的血隨著河水變淡,最後消逝到不知何處。如果你不是獨出隻眼,你幾乎看不見那一道道記載著生存和苦難的血痕。那些魂靈卻不死,依附在一株株古槐上,看著子孫們重複著自己經歷過的苦難,卻默不作語。
她穿上裙子,坐在溫熱的白沙子上。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長到了恰到好處的地步。一縷槐葉苦香叫風送進她的鼻孔。現在是夏天,馬上就是秋冬,接著又是一個春夏。怪有意思的。就這麼循環著,人也慢慢長大了。河水漲漲落落,槐花開開謝謝。這麼胡思亂想好一陣。就在這個時候,叉八從蘆葦林里閃了出來,嘻嘻地笑笑。手裡拿著一個粉丹丹的內褲,在鼻子下嗅來嗅去。巧巧想走了,她想應該把光華叔叫回窯場。叉八喚她一聲。巧巧手裡拎著一雙鞋,轉過身,上下把叉八打量著,說:「你真讓人噁心。」叉八仍笑,「我喜歡你這東西。一樣,男人都一樣。」巧巧不明白。叉八又說:「大興要得,我也要得。」巧巧氣笑了,「你也算個叔,你他媽不得好死。」「一樣。人活百歲也是死。」巧巧惡狠狠地詛咒:「你起了這個心五雷轟頂。」她撥開幾棵蘆葦要走。叉八從後面抱住了她……巧巧掙脫不掉,用鞋朝背後砸一下,叉八鼻子出血了。叉八火起,輕輕就把巧巧轉過來,把巧巧臉上蹭一片血。巧巧咬住他的鼻子。叉八一拳把巧巧打翻在地。巧巧掙扎著撲上來,叉八下一拳打得更有力,鮮血濺在白裙子上。叉八笑笑,要撲過去,卻見巧巧躺著,手裡拿把小刀對他說:「你再撒野我捅了你。」
玉蘭並不掙脫,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她看見老二眼裡竟溢出了眼淚,不禁大受感動,好生詫異,忙夾塊肉塞進老二嘴裏。「老二,你該娶媳婦了。」用手摸摸他的鬍子。
「我以為是誰呢。」任光華像相牲口一樣圍著張老二轉了一圈,「是張家二少爺。晚上你倒是不惜氣力。」
「你讓我們一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些賬都該記到你身上!我早叫人糟蹋了。這也因為你,你也該嘗嘗。」
「別人怕你,我知道你怕我。我打你你也不敢還手,可我也怕一個人。都沒說清楚,就想佔便宜,你他媽跟你爹一路貨色。明說了,我有點喜歡你。想要我,就把四里溝的親退了。要是捨不得那些錢,算我瞎了眼。」
眾人大惑不解:真是笑話,倉老鼠問烏鴉借糧食,守著的沒有,飛著的能有?再說以周德仁的面子,到縣裡也能借到千八百的。
眾人愣了半天,埋怨著:「不好聽。日鬼的想老婆想瘋了不是。」
巧巧撅撅嘴,「叉八是啥人?狗嘴裡能吐出象牙,幾句好話你就感動了。」
回想起來,人們慢慢發現了那個夏夜的許多不尋常的地方。傍晚的時候,隊長家的上空凝著一團血一樣的雲,久久不肯散。吃了晚飯,學學的兒子突然張口說了第一句話。「苦——啊!」學學老婆的飯碗嚇掉了。知了一直在叫,叫得全村人無法入睡。大家忽然記起來大興下午要去宛城買玉石,好好地走著,突然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灰。結婚的第二天,他就開始出去做生意,常常一個多月不回家。每次回來都要喝醉。
任光華獃獃地坐了很久,突然把花盆摔個粉碎。
周德仁嘆了一口氣。

23

村裡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但都想著這太蹊蹺,怕是有戲在後頭哩。巧巧和隊長都是心裏做事,誰能斗過誰還很難說。
梁文法不再言語,蹲在那兒悶頭抽煙。
周德仁最後終於被這目光毀了,變得瘋瘋癲癲。這是十幾年以後的事。
這一天發生的一切都鐫刻在她的記憶里。過了十幾年,她清醒地和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她也忘不了那許多血。
「大興!這是你爹!你胳膊肘子向外拐……巧巧這個浪貨,好狠!」
一個披著頭髮過於豐|滿的少婦從東小屋走出來,打了一個哈欠,揉揉惺忪的眼,不解地望著樂得忘形的婆婆。
巧巧撲在秀改懷裡大哭。
周圍是一片無邊的昏暗,靜得很,偶爾頭頂一隻小鳥夢囈一聲,更顯靜。看著看著,大興上火了。有一聲脆生生的聲音。
「我娘是自殺的。她忍不下。」
田野里,一片蟲子的聒噪。梁巧巧抬起頭,攏攏額頭上的散發,用迷醉的目光看著藍天。她跳進一片麥地,彷彿聽到了它們默默生長的聲音。那是一種神秘的聲音,讓人振奮的聲音。槐花開了,白練一樣撕開了大片的綠。原來還有這樣的景緻。「你已經走了一步,你幹得真漂亮。」她深深吸了一口槐花,哭了。

49

「這,這,唉——我也有難處。原先,原先是想找你商量商量,後來……」
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淚。
梁文法掏出煙袋,嘆息一聲,頹唐地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