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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罪惡

潔白的罪惡

自然的法則不存在了,它早被一種另外的神聖擠到一邊。李四牛不知該做出哪種選擇。
女人伸出舌頭,濕潤一下乾裂的紅唇。
明天就要走了,她拿過一個個藥瓶子。
「鄉里鄉親的,還客氣。哪庄的。」
槐樹的枯枝依舊在空中划著帶有血紅色的尖嘯聲。
「拍拍良心,你對得起誰?」
夕陽正好。血一樣的霞火穿過清澄的天空注入起伏著的金黃的原野。這面華貴的黃綢緞被一線綿延無盡的青綠從中間硬生生地剪斷了。這就是趙河了,兩岸長有無涯無盡的槐。那棵老爺槐在大風裡兀自搖曳著,一條幹枯的樹枒直刺湛藍的天,在空曠的空間里划著帶有血紅色的尖嘯聲的。幾十個裸著的,小孩胳膊粗細的樹根鷹爪一樣鉗入黃土。沿河一帶活著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年紀。他們死去的爺爺輩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田文英回到田裡感到一片茫然。自己要是又聾又啞,哪天吃飯把舌頭也咽到肚裏,那該有多好!她不聾,拖拉機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娘,我好著哪。咱們走。」
兩束幽藍的火花被宣洩的淚水撲滅了。
「要死的,要死的!啊——咿——」
「她咋會知道我想的啥?」田文英忽然相信老槐樹真的成了精。她帶著四眼張惶地逃了。老槐樹帶血色的哨聲連同郭五婆瘋瘋癲癲的咒語頓時把整個空冷的空間充實了。
收了麥,瘦下一圈去。氣節不等人,催命符一樣迫你。又要耕地種秋了。
「要死的!要死的!啊……咿——」
「這娃子是哪庄的?」
「忍著吧。要死的。你婆婆也要死的。」
「你是對俺家有恩,那早兩清了。你還來做啥?」
跑過去摘下一個鏡框,當作扇子晃動幾下,「你對待起它嗎?」
「五婆,五婆,這麥田立馬就要熟了。」
女人慘然一笑,「郭五婆要死了,整天哭。」
風颳得正緊,老槐樹血紅色的尖嘯聲聽得頭皮直發麻。
老女人喊了一聲:「八里橋。」又用尖銳的聲音唱了起來。
是誰說的,記不得了。
李四牛一下汽車,就看到了恭候多時的二叔一干人。面上清一色的同仇敵愾,眉間清晰地現著一個兩肋插刀。四牛被這千年凝成的氣概傳染得熱血沸騰,搜搜小腹丹田,覺著底氣不足。
他打開院門,睜開惺忪的眼。朝霞透過碎小楊樹葉的空隙,在院內投下一片斑駁。「去是不去?」加滿了油,他圍著小手扶轉了十幾圈。
「你——」男人把指尖指向女人,「你還有理!」
田文英知道生死繫於一旦,早橫下一條心。她扔下藥桶,逼近一步,「我看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到底打的啥主意?看著老娘標緻不是?好,好!」田文英抑制不住了,「你娃子過來,過來呀!」她放蕩地笑著,兩手飛快地解著扣子,把漲紅的臉迎上去,「你親呀!誰不親日他媽是王八蛋。」她又逼近一步,右手一把扯下胸罩,白玉一樣的胸脯完全暴露在眾人面前。小夥子嚇得連連後退。「你摸呀?手端豆腐了?你,你,你也不打聽打聽,七里莊田文英是個啥角色!滾!……媽呀,啊——嗚……」她再也支撐不住了。
文英漠然接過通知,四下一片嘖嘖聲。
「四眼,四眼,我怕。」
農家的日子悠長而平淡,稠似樹葉,而又寥若晨星,便在不知不覺中,青綠的玉米已躥有半尺高。
四牛無法再冷靜。又把目光射向女人的小腹。
四牛聽不下去,「別說了,你早點睡吧。」說完把被子抱起。
「你進屋去,我有話要問!」
鬼魂一樣的老女人拍著老樹詛咒著。
「二蛋!」二嬸喝住了他,「你文英嫂沒開過懷,不興哩。」
「傻妹妹,前邊需要我……」
「這個read.99csw•com每次三十丸。娘不會吃藥,要多備點開水。」
一陣冷風襲來,刀子一樣把她刺痛了。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接著,老槐樹枯枒的尖嘯聲刺透了她狂放跳動的心……
黑幕罩住了整個大地。滿天星辰朝下撒著冰冷的寒光。四周都有陰魂出沒。
他走進院子,文英正在出雞糞。
「我可說了:兄弟五名,抬炮出營……」
「真是這樣,我決不饒她。」
「問啥?」
小夥子在一片呵斥聲中逃走了。
「天哪!千萬要叫我拉出來。」
二蛋笑眯眯地走過來。
女人沒多看他一眼,拿塊瓦片刮犁面上的黃土。
「文英——咳,咳。」婆婆顛顛地追過來,「工錢呢,給人家工錢。」
剛見李四牛,文英還是個十九歲的姑娘。烏黑的長辮溜腰,三五綹劉海齊眉,是遠近聞名的俊女子。李四牛在城裡姑娘那裡碰了一鼻子灰,二叔對他說:「牛娃,咱李家幾代戳牛屁股的命,你能日住味兒,是祖上的風脈,爺奶的積德。你娘是個病秧子,你又不常在家,娶個城裡的,花里胡哨靠不住。咱庄稼人,只圖個能幹活能生養。」李四牛默認了。他們家實在是需要一個女人。
「來吧,牛哥——」
「文英姐,真不愧是蓋滿鄉。」
「這是我娘。」女人沒回頭,走了兩步。
二叔嘴裏叼著旱煙袋,邁著四方步,悠悠然,悠悠然地走了進來。文英慌亂地藏起一厚疊信。她喜歡讀這些信,寫卻寫不來。她只會寫:「麥收了,娘身體還好。」
「我不知道。」文英懵懂答道。
那一夜她相信了現世現報。
小夥子看見她的身子在發抖。他有些後悔。他面紅耳赤,訥訥無語。女人兩道輕嘆一樣的目光,連同她通身散射出的無言的悲哀登時將他鎮在原地。這一次沒有白來,他在想。
「我嫁人了,是李大嫂,不是田文英!」
文英看見五婆坐在大石頭上一把又一把地拔著花白頭髮。
「文英嫂,大喜大喜,你又讓評上支邊模範了。通知你到縣上開會哩。」
轉眼間,麥子抽穗了。連日陰雨,膩蟲成災,滿地都是背葯桶的人。
女人並不怕,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
這些天她還這麼想。婆婆的病已經大好,麥子已經垛起。她很想再見見他。受人恩惠,自然要報答。一天又一天,仍是碰不見。再仔細咂摸這種心情,又有了一股惆悵一般的青澀。
「文英嫂,這茶真甜。」
文英長出了一口氣。那個小黑點終於融進了漫無邊際的青黃。這時,夕陽已將天際的盡頭燃得火紅,餘霞濺落在她的臉頰之上,更使她平添几絲華貴的美麗。原野的風輕柔地刮過,幾綹劉海隨風吻著她白玉一樣的前額。無論如何,都是小夥子救了她。
「我在醫院等你,」小夥子不由分說,把文英的婆婆背上拖拉機,「你快點。」
「睡吧。」
她聽見婆婆的咳嗽聲,心裏很煩。
郭五婆從地縫裡鑽了出來,兩手用力拍打著老槐樹。
1987.9.26
女人抬起豐|滿的手,輕輕撫摸著乾裂的槐樹皮。眼光早悠悠地飄向不遠處的步口。這張臉生動而美麗,嘴唇紅紅潤潤,臉頰白里透粉,鼻子滑膩而挺拔。
「牛哥——我沒做那種事……我不說了。叫我再侍候你一回……再不願意,今晚不要對我說!不要說……」
田文英不敢正視這能穿透她的目光,膽怯地往花狗後面躲。
「四牛哥——」她悲嘆地叫一聲。
「文英,咳,咳,是病了吧?咋會手心冰涼。」
女人驀地回頭。
文英抬起頭看看懸在樹梢的白太陽,一朵白雲緊九-九-藏-書貼著樹梢滑了過去。熱辣辣的風颳得臉生疼。
女人身子一抖,眼淚盈眶,「我在家偷人養漢,人都這麼說,你早信了,還要來問我?」
「要死的,要死的,啊——咿——」
有這種想法已經很久了。那天晚上,風不大,正是槐花大放時節,整個石佛寺鄉都被這醉人的香氣包圍著,村裡的年輕人都走光了,八里橋有電影。喂完豬,心裏空落落的。正要踅回屋,一陣剪碎夜空的低語攫住了她。有兩人正踏著月色朝村外走。文英看清那女人是王三嫂,揉了揉眼,看見那男人果真是李二蛋。老天,王老三死了還不到百天!
「是你要問我!」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你走吧,滾得越遠越好。」他蹲下去,無聲地嘆息一聲。
一晃六年。慢慢地,他知道心裏湧出的一種東西是愛了。文英身上那實實在在的汗酸味兒,那種像糧倉里發出的味兒呀,在他眼裡,是瓊漿,是醇酒,是大沙漠里的點點甘泉,只要聞聞,就醉了,癱了。
「七里庄。」拉起纖繩又要走。
老槐樹下站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年輕女人。
多年的渴望,壓迫了兩年多的欲|火在女人清澄的眸子里沸騰。
「我不聽!」
田文英徹底垮了。「再耽擱幾天,給我留個娃娃……」
「文英嫂子,猜個謎怎麼樣?」
「二叔你費心了。我已經另找下人家了。」
「你日子並不好過!你騙你自己。」
「說說吧!」
郭五婆幽靈一樣鑽了出來,兩手舞來舞去,樣子很滑稽。
耕了一小半,想歇。小夥子望著黃褐色的濕土,漸漸又被一陣厭煩的心緒攪得不知所措。斑駁的土地,荒涼的村莊,還有那個似人似鬼的老女人,一一在他眼前閃過。本家的二嬸又給他介紹一個。太無聊!他剛死爹娘的那幾年,誰管過他?如今倒好,他是小輩,又該聽他們的。
「在。在南邊部隊上。」
「來吧,我不怕。下一次不定何年何月。我求求你——」
那小夥子是八里橋的,養長毛兔竟養發了,後來就買了拖拉機。最初的一瞬間,他就被文英身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牢牢攫住。女人,他見得多了。他覺得那一張張笑臉背後都有一個見不得人的陰謀。見到文英,那兩束悲嘆一樣的目光幽靈一樣勾住了他。
……
「李大嫂,你託人買的化肥捎回來了。幹活悠著點,別閃壞了腰。」
「我也想要一個……」
「你的日子過得好嗎?」
「你娃娃可要拿準了。問問清楚。咱李家十幾代沒有一個冤鬼。」
小夥子跳下來,摘下白手套,左右看看四周很靜,幾隻狗懶洋洋地卧在那兒曬太陽。一個老女人蓬頭垢面,敞著懷,專心地逮虱子。乳|房像兩隻晒乾了的梨倒垂在胸前。
「一把核桃一把棗,撒得兒女滿院跑。」
第二天,自己沒有死,婆婆的病情加重了。她暗罵自己作孽。
發動機的聲音消逝了。只有老槐樹帶著血紅色的尖哨聲像幽靈一樣在夜空里回蕩。
「不愁吃,不愁穿,有啥不好。」田文英突然倒退了幾步,「我活得好不好,管你啥事?」她麻利地拾起地上的碗,轉身就走。
「那是,那是,你老啥時候走過眼?」
田野不再有一人,又有黃色的麥浪朝著西南不斷地流去。那風,簇擁著古槐,擠過來,擁過去,然後卷上樹梢。血紅色的尖哨更響了。空氣幹得要燃燒。
七里庄的空氣凝固了,田文英看到了末日的藍光。
李四牛覺得有了這句話,死也值了。他抹一把眼淚,撫摸著文英的頭髮,嘆息一樣地說:「我是組長,飛機票都定好了……」
四牛抓耳撓腮,低聲懇求著,「文英,讓人聽見會九九藏書笑話的。」
她送小夥子出村,只嫌那條路太短。溽熱斗敗了,它追逐落日而去。趙河水的清涼伴著伏牛山風飄了過來。煙霧瀰漫著小村子,漸漸織出一張淡灰色的網,牢牢地籠著小村子,重得似乎走不動。
商量的口氣卻有無可抗拒的威嚴。
「大哥不在?」
二叔叼著煙袋走過來,拿過通知端詳了半天喜得兩眼眯在一起,對眾人說:「我的眼力不差吧?」
半空中老鴰三聲。
男人顫巍巍的聲音。他理順打結的小腸,平息肝臟就要熊熊燃起的烈火,把無窮無盡的體力透過木床瀉入大地。他側過身,看見兩道幽藍的火光射到天花板上。
「不,英妹!我也想……可正在期上,出了什麼病就太……」
他看見女人眼裡並沒有多少意外,心裏覺著詫異。
田文英解下圍裙,迎了過來,「上次真虧了你,你大哥來信叫我謝你哩。」
雞叫頭遍的時候,她被一個金甲神人挾上扔進一個陰森森的大殿中央。四牛哥恨恨地瞅著她。村裡人都來了,二叔守在婆婆的屍首邊,張著血瓢一樣的嘴。接著,金甲神人和個青面獠牙的人把她鋸成了四半。
……
田文英收到四牛的一封信,說他要外出學習半年,春節不回來了。慣了,並不因此多添几絲哀愁。倒是另外的等待,讓她欣喜。等什麼,她不知道,也許那個東西世上本來沒有,但等的本身便足以打發空泛寂寞的長夜和白天。
只喊了名字,卻無話。油菜花香透過窗子縫把整個房間瀰漫了。
只聽見解放鞋「嚓嚓」的蹬地聲,然而那車子仍是紋絲不動。好似感覺到一股冥冥的力量透過一隻老樹捏揉著她。
「芒種已過,地要快點整出來。大黃有了胎,使不得。」
恍然覺著該對他說些什麼,拖拉機已經走遠了。耕完地,小夥子沒來過。
「你說話呀?我不如個生人?」
「二叔……不!」
「文英,你好福氣,有一條狗。」
「我娘,年輕時可俊了,都這麼說。」
「你有福氣呀,嫁個大軍官。」娘家姐妹的聲音。
文英靜靜地坐著。她知道會有人替她說話。在村裡人眼裡,她就像一潭純凈的水,安詳而寬容。沒等有人說話,大隊通訊員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趁熱喝了吧。」
她是過了幾年眾人羡慕的日子。僅僅是因為她手裡有幾個活錢。後來,村裡人都可以大把大把地掙錢了,她那幾個錢沒人往眼角里夾。
這件事把七里庄震了。可惜這種讚譽聲沒能持續太久。只幾天工夫,田文英就感到周圍的氣氛起了極大的變化。二叔常來找婆婆,行動神秘。婆婆滿臉蠟黃,啞巴一樣。
四牛還是感到震驚,「嘿嘿」冷笑幾聲,把手掌慢慢伸開。
「二叔先看的,家裡事多。」
「二叔,你放心,我有主心骨。我用不了恁多,要使你就拿去用。」
「英妹——」
……
「啥價錢?」
「到縣上開會,給咱李家露了臉。好好收拾收拾,別讓人瞧不起。」
「你也不問點事?」
老槐樹,我要走了。醒了一個夢去做另一個夢。周圍的人一個也不認識,她不用再掩飾什麼了。讓胸中的一切都恣意暴露吧!她的微笑便帶有十九歲的純真。她不會再受老槐樹尖嘯聲的磨礪,也用不著因為偶爾露出詛咒婆婆死去的念頭而苦苦折磨自己。她可以眯著美麗的大眼重新體驗心甘情願失去童貞時的那種難以名狀的快意。她記起了部隊戰士們眾星捧月樣的熱情。什麼都記起了,當然暫時忘了那曾給她寂寞的生活注入活力的年輕拖拉機手。那一段生活作為一個白日夢,長久地留在她的記憶里。如今,一種做母親的渴望完全攫住了她。read•99csw.com她聽到了那個小生命微弱的召喚。這個可以把她從一切苦難中拯救出來的兒子,在她的腦海里已現出清晰的眉眼……
田文英木獃獃地坐著,幽幽地叫一聲:「牛哥,可別恨我……」
田文英驀地怔住了,慢慢地扭過頭。
女人挪著雙膝,抱住四牛的腿狂放地懇求著:
二叔很有見地地評價著:「不安分守己,郭老五隻出去出一年。唉——老五死相真慘,天靈蓋都揭開了。」
四牛不由自主,像市場買牲口的經紀人那樣,仔細把文英看了一個遍。她瘦多了,眼皮發青。他看見文英扁平的小腹慢慢凸出來。
田文英愣住了。看到二叔眼裡的疑惑,田文英決定收下這幾袋化肥。都說是火海,是深淵,不跳下去,誰能知道?她坦然一笑,「托四牛的同學買的,人家是縣供銷社的領導。」她知道二叔很怕官,芝麻粒大的也怕。
小夥子囁嚅著,左右看看圍上來的人。
「早知道咋啦?」女人紅紅的臉上閃過一個金黃色的光暈。小夥子又興奮起來。
「這是找的方子,用過的都說靈,生男娃。」
她望著在架子車上低聲呻|吟的娘,心緒如麻。四牛一年半沒有回來了。割小麥、耕地、種秋。又趕上這個季節,是人都要脫層皮。她把眼光從很遙遠的幻景中收回來。再想也沒用,南邊形勢正緊,部隊少不了四牛。
她的眼前突然現出一片空白。只見一股紅的液體散發著熱乎乎的腥味兒慢慢朝她涌過來。沿著這條血河,她看見了開了膛的自己,聽到了自己槐樹枝枒一樣的尖嘯聲。她感到一隻無形的手在剝著自己的衣裳……
文英耷拉著眼皮,搠著。
小夥子不常來,每次來得都是時候。田文英漸漸有些害怕了。她很喜歡郭五婆的胡說八道。老槐樹那血紅色的尖嘯聲磨礪著,她反倒覺著舒服。殘陽如血,老槐樹輕輕地搖曳著。藍空里那無聲駛去的白船一樣的雲朵;那一直延伸到天邊淡藍色地平線的、漫無際涯的綠色;遙遠北方那淡灰色的伏牛山,都在靜靜地望著她,一點點、一滴滴地勾起她心底里滋味萬千的回憶。六年來的恩恩愛愛、幽幽怨怨,箭尖一般的飛過。她就在這些往事中和四眼一起度過一個又一個寡淡如水的黃昏。
田文英漫無目的沿河向南走。采一把槐葉,撕碎,再采第二把。兩隻手叫槐葉的血液染得暗綠。
女人默默地注視著他,帶著幾分蒼白的紅唇抖動幾下,生地擠出一個「多謝大哥」。
文英心裏很明白,替別人耕一畝八塊錢。
村裡一聲單薄的雞鳴喚醒了她。逃回家去,半夜沒敢合眼。
死了丈夫唉再嫁個郎,
「李大嫂,你託人買的農藥。」
「你好冷啊!早知道……」
「麥天雇他犁過地。」
願死我的親丈夫,
架子車的纖繩深陷入她渾圓的肩膀,又在胸前殘酷地壓迫著好看而豐|滿的乳|房。她的脖子伸得老長,弓著腰,頭已經勾得平行著地面,一雙穿軍用解放鞋的腳用力朝後面蹬,但那車還是紋絲不動。風颳得正緊,路邊的小麥低下青黃的頭,朝著地面貼下去,貼下去……又一陣大風颳了過來,揚起一股塵土,迎面向她撒去。她扭過,閉了眼。一時間,她像是失去了知覺。
「文英,你可真行。」
「四眼,四眼,可別走遠。這老槐樹,好怕人。」
老女人用鷹眼刺著少婦人,瞥見了四眼,撲嗒嗒灑下幾滴淚。
老人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田文英背著葯桶三步並兩步跑了出來。
還有一隻大花狗。
拖拉機又停在文英家的地頭。
不要死我的心上人。
「大嫂https://read.99csw•com,我,我沒別的意思。都後半晌了,十五里路,老太太怕得趕緊。」
「等吧,當兵的都是這樣。」
小夥子把手扶停了下來。這裏離縣城還有十五里。他看見了弓著腰,已把架子車纖繩要拉斷的田文英,猶豫一下跳進路旁的排水溝。
「做生意的沒好人,可得小心。這日本尿素可難買哩。」
還是伸手接過。
文英瞥一眼四牛,眼中零星的火花叫男人的陰冷熄滅了,扔下鐵鍬慢慢跟進堂屋。
初一呀十五要死人,
四眼小心翼翼走進院子,貓一樣的溫順,不敢出大氣。
女人仰望著湛藍的天,抬手理理額前的散發,沒言語。
她慢慢地抬起頭。那張凄婉可人的小臉在油燈微弱光線的照射下顯得異樣的懾人心魄。
她搖搖晃晃,扶著一棵小楊樹,用迷醉的眼光打量著這個熟悉的小院。明知不是自己的家,卻捨不得離開。小院的燈火牢牢地揪住了她。「老天爺,你罰吧。你的十八層地獄,頂多也是這個樣子。牛哥——我邁不過去了。收留我吧,天!」
田文英悲哀地笑笑,「我知道了,這是命。該遭罪,想躲也躲不過去。」
初時難以忍受的疼痛已經過去,田文英漸漸領悟到一種別樣的痛快。用鋒利的刀子捅一捅,知道自己還存在,這也很好。
「沒收到電報?」
文英停下來,看著小夥子確實面善,苦笑一下道:「有啥法子。」
他正在胡思亂想,田文英端著八個荷包蛋來了。
眾人笑得空氣都要爆炸了。「還像個黃花閨女!又不是沒見過。」
二叔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了什麼事,又整了回來,從懷中摸出一片皺巴巴的紙。
花狗聽懂了一樣,搖搖尾巴,對著老槐樹吠了兩聲,雄獅一樣卧下了。
開到七里庄村口,他渾身有點熱辣辣的。
女人倚著大樹,望著包圍著陽光,又被陽光包圍的清澈的河水,暗暗地嘆了一口氣。遠處,青灰的山巒,昏黃的大地吻合出一片神秘的混沌。
「你說話呀?」
四眼卧在那棵老槐樹下,默默地注視著他倆走過石橋。六年前,它看著文英和四牛去領結婚證。
「這人真難看。」
女人倚著花狗坐下,輕拍著狗的脊背。花狗撲稜稜站起來,剛要叫,女人就聽到一個乾枯得不帶半點色澤的聲音,極尖利。
「哦,是最可愛的人。」
小夥子火起,活得好好的,吃錯了葯,跑到這裏受氣,犯不上。
「五婆,這狗又不會幹活,也不會說話。」
說完,扛起一袋化肥,匆匆地走了。
「就你一個人?」
太陽早把天空的紅霞收盡,沉重的暮靄網一樣地罩住了七里庄。
婆婆是過來人,明白,對她說:「我這身子一日好一日,別老拴在我身上。你們都老大不小了。去四牛那兒住一陣兒,不懷上孩子,別回來。」
文英像是要抓住什麼,急急地顧盼。有點怕。
「這種葯不好買,要及早託人。」
「閉上你的鳥嘴,姑奶奶啥時候請過你?」
「一家人,說這些多外氣。」
最先從麥田那條小路上射出的是那條大花狗。四爪雪白,兩隻耳朵竹葉一樣豎立著,兩眼的上面都長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白毛。花狗慢悠悠地走著,不時地回頭。
「娘,這是換工。他給咱犁地,我給他縫衣裳。這錢還得留著買葯。」她早看見小夥子磨得稀爛的襯衣領。
田文英凄然一笑,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卻也好!」
田文英把枕巾一摔,大聲說:「我不怕,我受夠了。」
文英撲過去,奪下被子,撲通跪在地上,只喊一聲「牛哥——」再也不出聲了。
男人揮揮手,在空中作幾個劈殺的動作,又訕訕地把手放在胯間。
「五婆,你老歸了天,願意叫哪個死鬼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