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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安寧與美好

平靜、安寧與美好

正當歐洲深處昏暗、慘烈以及陰鬱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煎熬中時,我度過了我2歲的生日。我成長在漢堡富裕的中產階級區域內的一處舒適住所中,2歲才剛剛學會走路。而這場戰爭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顯得無關緊要。這個年齡的孩子,需要的是愛護、關懷以及美味的食物,擁有這些就是最快樂的事情,而這三者我當時已經全部擁有。我的童年生活從始至終都在田園詩歌般的溫馨中度過,無論外面的世界發生怎樣的戰亂,也絲毫不會影響到我的生活。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到了1943年,那一年,我的生命中出現了第一縷波瀾。
凡貝克修斯路上的那間公寓,記錄了我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我至今仍然難以忘懷。那間公寓的一樓是維德麥爾家經營的麵包店,每天一早店裡烘烤麵包的香氣就會四處飄散、瀰漫開來,它總能把我引領到那裡。我們的公寓樓是一棟大型的建築,一個環形階梯把上下樓連接在一起。有時媽媽會打電話給麵包店告訴他們需要買的東西,有時也會允許我下樓把麵包取上來。這個時候我會快速地跑下樓,再慢慢地走回樓上,細細地品著懷裡剛出爐的麵包所散發出來的香氣。我們的公寓里也有電梯,但我需要在大人的陪同下才能搭乘。
我知道,發生在我們家庭中的不幸,只是這世間千萬種不幸中的一種。在那個時代,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更悲慘的境遇中生活、失去自己所愛的人。所以雖然露西離開了我們,但我們仍然要像大多數人一樣努力而又堅強地走下去。儘管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但無盡的哀痛還是籠罩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頭。
在這段期間,艾薇開始了戰時服役工作,這是國家規定她們那個年紀的女孩必須履行的義務。以前,她曾經參加過「德意志女青團」。這個組織的性質與男性組成的「希特勒青年團」性質相同。當時,每個十歲至十八歲的人都有義務參加這兩個組織。「希特勒青年團」成立於三十年代初期,開始時這個組織會召集「童子軍」到野外進行探險活動,因此吸引來了許多男孩子的加入。德意志女青團則不同,自願入團的女孩少之又少。但是在其他青年組織被希特勒廢除之後,很多人開始加入到這個團體之中,加之戰前德國的納粹統治,加入這樣的團體似乎成為了必然的趨勢。除了提供給成員規律的社交生活之外,這類組織還舉行諸如遠足、歌唱、篝火晚會等有趣的活動,成員們還能學會跳舞、烹飪以及縫紉等技藝。這些有趣的娛樂活動自然有其目的,它們都涵蓋在納粹的教義之中,以一種委婉和含蓄的形式出現,以至於當時大部分的父母和兒童對此都沒有察覺。後來形勢發生了改變,1936年起加入青年團,成為每個人必須履行的義務。1939年則通過立法,開始了強制執行。
我在漢堡生活的那幾年,外婆開了一間午餐餐館,專門為商務人士服務,每個工作日那些商務人士都會來外婆的餐館吃午餐。其實這裏和其他餐館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這裏只在工作日提供午餐。我的母親、希達阿姨和意瑪阿姨經常過去幫忙,有時我也跟著一起去。我仍然記得,外婆總會準備一張小桌子和幾把小椅子給我和表哥弗克。弗克是希達阿姨的小兒子,他比我大四周,我倆就像雙胞胎一樣親密。因為那些商務人士喜歡在用餐時商討一些事情,他們也不想被小孩子打擾,所以我們只能靜靜地坐在那裡。意瑪阿姨的獨生子名叫漢寧,他有時也會在餐館里,但他比我和弗克小四歲,當時他還是個小寶寶。家裡流傳著一件關於漢寧的趣事,之前意瑪阿姨一直想要生個孩子卻很長時間都沒有好消息,最後當外婆聽說意瑪阿姨在四十歲終於懷孕的時候,她難以置信地說:「別做夢了,別聽她亂說,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一個重大的轉折呀!」意瑪阿姨的生命確實從此發生了變化,而這個令人高興的轉變就是漢寧的九*九*藏*書降生。
大宅旁邊有一潭碧湖,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們會帶上野餐盒坐著小船到湖的對岸玩耍。他們養了很多鴿子,有一座大型鴿子籠,而且被設計成小屋的樣子。我喜歡看那些潔白優美的鴿子昂首闊步地在小門裡進進出出。在小孩子的腦海里,總會留下一些稀奇古怪的記憶。我在他們家中見到過最早的英式抽水馬桶,這讓我印象深刻。德國的馬桶與英國的馬桶看著不太一樣,德式的馬桶裏面會有一個平台,與向下沖水的管道形成一個近似直角的弧度;而英國式的沖水管道是傾斜向下的,上廁所的時候會聽到水濺落的聲音,我們稱這種英式馬桶為簡陋的茅坑。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驚奇不已。
在那段還算快樂的日子里也穿插著一段痛苦的回憶。我與一對沒有孩子、也不懂孩子的夫妻住在一起——我父親認識他們,但我之前並沒有見過他們。第一天晚上,那位太太帶我上床睡覺時告訴我,假如我半夜要去上廁所,可以用她床下為我準備的夜壺,因為他們養的兩隻德國牧羊犬會在屋裡到處走動,可能不會讓我走到廁所去。嬰兒時期過後我就再也沒用過便盆,所以我決定無論怎樣也不用它。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突然有了想上廁所的衝動,可我還是堅持忍著。就在這種煎熬和朦朧的睡意中,我不知不覺又睡著了,而且還夢見自己找到了一間廁所,然後走了進去,徹底地放鬆了一下。這感覺是多麼得舒暢啊!那是一种放松的歡快和一股暖暖的感覺。當然,結果顯而易見——我平生第一次尿床了。我內心滿懷歉疚,但是照顧我的那位女士好像很不懂得小孩子的心,她將這件事告訴了村裡的每一個人。這令我非常尷尬,也很不開心。我想回家,我強烈地想念我的媽媽。但是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天清晨,通體瞬間舒暢的輕鬆感覺。
親愛的艾爾絲,聽說你也遇到了一些問題。希望你能儘快將葛雲特的情況告訴我,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們。
我的兩個姐姐比我大很多,我出生的時候,露西14歲,艾薇12歲。她們跟媽媽一樣,總是喜歡對我管來管去。雖然我享受著富裕的生活,但是我的耳邊總不會缺少教育我要「有禮貌、守規矩」的訓誡。即便如此,身邊所有人對我的關注和憐愛都是近乎完美的,家人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我的身上,好像我們所居住的公寓中的一切也都在圍繞我而運轉。家人都叫我「娃娃」,有時也叫我「小不點兒」。而我的真實名字是叫「芭貝爾」(Brbel),直到現在,我的德國親人和朋友還是這樣稱呼我。但是到了1957年,當我遷居到英國的時候,當地人似乎認為我的這個名字很難念也很難記,所以就直接叫我「芭比」(Barbie)了。童年的我,總喜歡踮著腳尖哼著歌在公寓里瘋跑。那時,我在一所幼稚園裡學唱歌,這所幼稚園由一位慈愛的女士經營,我們在這裏發明了一些好玩的遊戲,並做一些簡單的勞動。當我們外出的時候,會排成一列,像一條鱷魚一樣,夥伴們手拉著手,一起漫步在運河邊的大道上。我們有時候也會出演一些短劇,有時我會扮演雪花或是小兔子。有一年的母親節,我還送給了媽媽一束五顏六色的手工摺疊紙花,每一朵都是我親手摺的。
1943年,我剛滿五歲,卻感染了猩紅熱。為了防止家裡其他人被傳染,母親在我的房間門口加了一道門。可是十七歲的艾薇也染上了同樣的病,但她已經渡過了危險期,安然地回到家裡進行調養。幸運的是,露西沒被傳染,逃過了一劫。
雖然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但我們還是難以接受大露西已經離開我們的事實。她的死毫無徵兆,是如此突然。瓦迪必須回到他的工作崗位上,而且要被派到更遠的地方去。可以想象,他以後要想回來是多麼得困難。https://read.99csw.com
我們的大姐露西正值十九歲的年華,美麗而又迷人,她是城裡的一位攝影師,也是社交圈中的活躍分子。她參加自行車社,還十分喜愛戲劇。一天晚上,她原本計劃和朋友一起去劇院看戲,臨出發時卻突然取消了,原因是她的喉嚨突然開始發痛,以至於她不得不回房休息。沒過多長時間,她就變得虛弱無力。家人擔心她也染上了猩紅熱,於是趕緊叫來了醫生。但是檢查結果表明,露西並沒有感染猩紅熱,而是染上了其他的疾病。我們都很擔心,家裡突然之間變得緊張、肅靜,被焦慮、恐懼的氣氛籠罩著。
後來,我從媽媽寫給艾爾絲姑姑的信中知道了一些露西去世的細節。
女兒的離去成為母親心中無法磨滅的傷痛,她只能通過對我和艾薇無微不至地照顧來暫時忘卻悲傷。我和艾薇從疾病的侵襲中漸漸康復,但健康狀況依然不佳,媽媽付出全部的心血,只想讓我們早日恢復健康。也許是她害怕剩下的兩個女兒也會遭遇其他的不測,也許因為露西的死讓她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她每時每刻都在關注我們的身體狀況,細心地照料我們的生活,從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能否承受得住。等我和艾薇的健康狀況完全好轉,並最終康復時,媽媽卻因為體力透支而累倒了。她被送進了醫院,每天都只能卧躺在病床上,甚至無法開口說話。醫生找不出她病倒的原因,但認為她有可能以後再也不能直立行走了。媽媽在醫院的日子,我覺得家不像家,生活失去了依靠,而這樣的狀況似乎還要持續好幾個月。
你萬分心痛的諾瑪、艾薇和芭比
外公總是對我說我會和他一樣幸運,因此直到今天我都還保持著買樂透彩券的習慣,沒準什麼時候我也能中個大獎。
芭比和艾薇也得了猩紅熱。芭比現在還卧病在床,不過已經渡過了危險期,應該很快就能康復。艾薇則是在上班的地方染上猩紅熱的,在馬克蘭堡醫院住了六個星期,剛回到漢堡的家裡療養。露西去世時她剛好也在場。露西發病的時間非常短,只有三天。星期日晚上她突然感覺渾身乏力,第二天我請來了華格納醫生,他對大露西進行了全面地檢查,最終確定露西得的並不是猩紅熱。星期二的夜裡,露西感覺非常不舒服,於是星期三我又請來了華格納醫生,下午三點,他作出了診斷——白喉炎,並要求露西馬上住院。
和艾薇一樣大的女孩從1943年起則開始面臨更嚴峻的挑戰。她們必須參加戰爭工作,有的成為軍隊或政府機關的秘書,有的則到防空炮兵連工作,有的甚至要像男人一樣成為士兵戰死疆場。被送到農場工作的女孩,已經算是最幸運的了。還有些女青年因為比較聰明,又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所以被任命為教員,負責管理那些生活在德意志女青團之家的十歲左右的女孩子。
艾爾絲姑姑和亞瑟叔叔結婚之後,就住在了柏林附近。她生了個女兒也叫露西,所以她叫我的大姐為「大露西」,管自己的女兒叫「小露西」。小露西和我同年出生,僅比我大三周。我們都是母親意外懷孕而生出的孩子,我們出生時,家中的兄長和姐姐已經都快要成年了。
父親在外地工作的時候,在波森租了一所公寓,我們有時候會去看望他,並和他住上一段時間。因為我那時還沒有上小學,相對於兩個姐姐來說更加容易跟著母親一起去看望父親。不過露西和艾薇有時候也會在周末跟我們團聚,我們一家會一起出去散步、在公園裡玩耍,或者去採摘野生的草莓。
大露西的離去讓我們非常痛心,喪禮很隆重,我們把她喜愛的東西都整理好同她一起埋葬。如果她真能從天堂看到人間,她就會看到有那麼多的人陪她走完了最後一程,並且每個人都送上了滿滿的愛。前來弔唁的人實在太多,教堂根本容納不下。裏面到處是鮮花——露西生前總愛送人鮮花,這次大家似乎想將所有的花一起回贈給她。九*九*藏*書
當聖誕節來臨時,大人們會將裝飾好的聖誕樹偷偷地運到吸煙室里,之後把禮物擺放在樹下。一切都安排妥當后,就會將門牢牢地鎖起來,直到聖誕節的前一日才會打開。平安夜是德國諸多節日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這一天的傍晚我們得去教堂,等我們回到家裡時,會發現大門已經打開,而父親會搖著鈴鐺迎接我們。我們總是興奮地衝進屋裡想看看裏面到底有些什麼。我們驚喜地發現,聖誕樹被蠟燭裝點之後晶瑩閃亮,禮物在樹下被堆成小山的模樣。接下來是大家共用晚餐的時間,父親朗誦耶穌誕生的故事給孩子們聽,我們也得表演唱歌、吟詩等節目。最後,我們全家會一起合唱《平安夜》這首優美的聖誕歌曲。在這種環境下,我從小就學會了和姐姐們一起合唱。那時的聖誕節是多麼令人懷念。直到現在,每當看到松樹,我的思緒仍然還是會受松樹針葉香氣的引領,返回到漢堡那間溫馨的小屋之中。
當地有一家運動俱樂部,裏面有很多小孩子專用的運動器材,我的家人有時候陪我一起去俱樂部,這樣我就可以和最要好的夥伴一起玩耍。在那裡我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名叫英格,她還有個雙胞胎姐姐,和我在同一所幼稚園上學。
「我的寶貝兒,你在做什麼啊?頑皮的小傢伙!」媽媽看到這樣的情形,總會帶著責備的語氣對我說道。雖然她很想小小地教訓我一下,可也覺得我做的事情頗有樂趣。媽媽跟我說,以後我只能乖乖地坐在房間里給醋栗去掉頭尾,再也不準抱著它們待在陽台上了。
即便在波森,父親也不能一直照顧我,因為他在鐵路局工作,需要經常出差,而且他的公寓就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忙照看我。幸運的是,父親有很多朋友,而他們都樂意幫忙照顧我。最初我寄住在森德曼家中,因為我們之間已經非常熟悉,所以與他們一起生活的日子非常快樂。接下來我又被安排到父親其他朋友的家中,一般情況他們家裡都會有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這期間我一直都受到很好地照顧,生活倒也快樂,只是經常會想起母親,想起其他的家人。
戰爭在這個時候已經成為必然趨勢,對此,我卻毫無感覺。在遙遠的地方,德國軍隊風捲殘雲般吞噬著整個歐洲,而這一切,似乎並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我的家人把憂慮都隱藏在心底,無論我們深愛的國家發生著怎樣的變動,無論我的家人對戰爭有著怎樣的恐懼和憂慮,他們都絲毫不會在我面前表現出來。我就這樣在家人的庇護下成長著。
四月八日,也就是兩天前,是露西二十歲的生日。我們的大露西啊,她現在躺在冰冷的地下,我想我的淚水永遠都無法停止。
當時父親還在外地工作,但他很快就趕了回來,像是受到了不祥的夢境地指引。他感覺有什麼事情不對,於是就打電話回家,可是全都無法接通,母親也無法與他取得聯繫。雖然他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怎樣可怕的事情,但心中的不安驅使他在第一時間趕了回來。在三個女兒中,露西最像他,而我和艾薇都比較像媽媽,因此他和露西非常親近。但等他回來后,才發現他最愛的大女兒已經永遠離開了。
正當救護人員下車要把擔架抬到我們四樓的住所時,躺著的露西突然坐了起來,她抱著我說了一句「親愛的媽媽」,然後就離開了。每每想起這一瞬間,我仍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我那勤奮、快樂又樂於助人的露西啊!竟被白喉奪去了生命,這實在是太悲慘了。我們在歐斯村買了一塊景色宜人的墓地,我們全家人以後也都將安息於此。
艾薇走了,媽媽仍然躺在病床上,漢堡的家中只剩下我一個人,沒有人https://read.99csw•com可以再來照顧我,於是父親把我接到波森一起生活。我最快樂的童年時光就是在凡貝克修斯路上度過的,但也就此結束了。但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將永遠離開漢堡的家,我還以為不久后的某一天,我還能回到那裡,與母親、艾薇一起幸福地生活。我很慶幸自己當時的單純,因為不用為永遠的離別而傷心難過。
而年輕的艾薇,儘管沒上過大學,但她還是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成為了德意志女青團之家的教師,負責教導一些小女孩。
請儘快給我回信吧,親愛的艾爾絲和亞瑟,告訴我你們的情況,希望每個人都安好。
在這之前的日子里,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著天真與歡樂。就像大多數德國人那樣,我們一家人過著與其他人一樣平靜、安寧、美好的生活。儘管不久之後,這種靜謐的世界將被殘酷的戰爭所佔據,但是在這之前,一切依然顯得是那樣幸福和美好。我的家坐落在漢堡主要的道路凡貝克修斯路上,那是一棟恢弘的公寓建築,我家就住在四樓。在這條路上,整齊地排列著同樣美輪美奐的建築物。我家的走廊又深又寬,我經常踩著滑輪在走廊上滑來滑去,家中還有一個能領略到美好街景的陽台。在我的腦海深處,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4歲的我,手中拿著一把鈍刀,幫媽媽把一大碗醋栗去掉頭和尾。我家樓下那層的陽台上有一個遮棚,我一不留神,醋栗就會從我的手中滑落下去,落在織得細密的遮棚上又彈了起來,發出「砰砰」的聲音。這真是讓人讚歎的音符!我會不由得再扔下一枚醋栗,所有栗子都在我的意願驅使下溜了下去,只因為我想聽到那美妙的旋律。
終於,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五六個月之後,母親轉到了我和父親住所旁邊的一間護理院。她的病情稍微有點好轉,但她的生活還是被突如其來的癱瘓所累,醫學上對這種狀況的解釋是,因為心理遭受了猛烈的創傷,導致身體失衡,無法站立。我和爸爸常去看她,爸爸總是會把她抱到輪椅里,推著她到外面散散步,偶爾我們會在草地上野餐。她的病情也在慢慢好轉,最後終於搬到了波森與我和父親團聚了。
當時我正倚著自家的門口,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接著就聽到了母親悲痛的哭聲。我那美麗的姐姐就這樣離開了我們,而當時距離她二十歲的生日只有三個星期。當時年幼的我,甚至還無法體會其中的悲痛。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再也沒有辦法見到姐姐露西,原本安全和快樂的世界也已經不復存在。
戰爭初始,父親被派往瓦爾特納區,也就是波蘭走廊。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這個地區被迫從德國分割出去,成為了波蘭的殖民地。當1939年德國入侵波蘭的時候,那些波蘭人則大都遷移到波蘭南部,他們的土地和工作則由德國接管。而「一戰」前就世代定居在那裡的波蘭人大多數都留了下來,但是他們必須要為德國人工作而不是富裕的波蘭人。我父親的職責就是盡一切力量剷除那一地區猖獗的走私活動。父親雖然在外地工作,但還是能夠定期回到漢堡看望我們,那是我童年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因為露西的離去,我們家失去了以往的快樂,成為了一個傷心地。我當時身患重病,年齡也還太小,所以沒有參加喪禮。期間有一位陌生人來到我家專門照看我,她是我父母的朋友,對於我而言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的到來也加深了我這個年齡還未能理解的親人離散的悲慟。之後有人對公寓進行了消毒,為了清除那些可能仍然存活著的傳染病菌。
我的父親叫瓦爾德馬,昵稱瓦迪。在他40歲的時候,母親生下了我,當時父親已經超過被徵召入伍的年齡,至少那時是這樣的。父親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因為他所搭乘的飛機經過英吉利海峽上方時慘遭敵軍擊落,致使他有一隻手造成了終生的傷殘,此外還read.99csw.com有其他不同程度的傷害。我父親當時的職務是鐵道高層管理人員,主要負責偵測和治理鐵路交通狀況以及發生在火車上的犯罪行為。由於父親的年齡、參加戰爭的紀錄以及實際擔任重要職務的關係,他獲得了在家中與家人待在一起的權利。
我的父親白手起家,最終憑藉著自身努力獲得了成功。他從小就失去父母,在一個照顧兒童的天主教關懷之家中長大並獲得了教育。父親有個妹妹叫艾爾絲,居住在柏林附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親人。我母親的家庭與父親完全不同,她擁有一個大家庭。外公和外婆總共有三個女兒,分別為諾瑪(也就是我的母親)、希達和意瑪。我的兩位阿姨和外公、外婆都住在漢堡。因為離得不遠,所以我們常去看望他們。外公是一位工程師,長期在船上工作,穿行於各個大洋之間,他到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有趣的事情。有一次,一個吉普賽人預言外公將會行大運,結果當外公返回家鄉的時候,預言竟然變成了現實,外公中了德國政府發行的樂透獎,得到了一筆巨額的獎金。不過當時我還沒有出生,所以不知道具體的金額,但是我知道在當時那絕對是一筆巨款。就像很多童話書中的父親一樣,外公允諾送給三個女兒每人一份禮物,讓她們選擇自己喜愛的東西。我的母親選擇了精美別緻的銀質餐具和非常有名的梅森瓷器;意瑪阿姨選擇了珠寶,因為她沒有想到其他想要的東西;而希達阿姨則像童話書中那些聰明的女兒一樣向外公要了一塊地,直到後來我們發現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母親的癱瘓以及離開漢堡的家,在當時看來是十分糟糕的境遇。但最終的事實卻證明,我們的生命竟因此而獲救。
親愛的艾爾絲及全家:
那時候的生活恬適、安逸,在漢堡的城市生活和在瓦爾特納區的鄉間生活,都是我記憶中最美妙的日子。
我們家的客廳很寬敞,客廳的另一端有一扇門通向另一個房間,那裡是吸煙室,但事實上它是父親的書房。這裡是父親的地盤,孩子們一般不能去那裡玩。父親把所有的藏書都放置在這裏,當他想要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時,就會來這裏抽根煙。對於我這個小孩來說,客廳里的幾張皮革沙發實在是太龐大了,而且每次我穿著短裙、伸出兩隻沒穿襪子的小腳,輕輕觸碰到沙發的皮革時,總是感覺很涼,不過等我將整個腳底與沙發緊緊地貼合在一起后,一會兒就能感覺到它的溫暖。
露西病了三天,家裡每個人都很擔心她。最後大人們決定把她送到醫院去,救護車已經停在了樓下。就在這時,她忽然坐了起來,緊緊地摟住母親,氣若遊絲地說:「喔,我親愛的媽媽……」可沒等她說完,她的喉嚨就變得越來越緊,呼吸也隨之停止了。
當我和父親在一起時,我總喜歡去森德曼家拜訪。他們和父親是多年的摯友,居住在亞若欽附近的莊園里,擁有一大片農場。我們順著引道到達森德曼家富麗堂皇的莊園大宅,在前門的噴泉邊停下,赫曼伯伯和芙瑞達嬸嬸便會出來迎接我們。之後,男人們可能會去狩獵,或者一群人圍坐著喝茶、聊天,我則和森德曼家的男孩們一起玩耍。漢斯比我大一歲,弗列茲比我小一歲,他們和我是特別要好的朋友,大人們打牌的時候,我們三個就會聚在一起做各種遊戲。
森德曼家擁有豐厚的產業,因此赫曼伯伯每天都要順著莊園環繞一周來監督工人們的工作。他駕駛一輛華麗的二輪馬車,而我偶爾會被批准當個小跟班,每到那時,我便會快樂得像吃了蜜糖一樣。當馬車在崎嶇的田野里飛速前進的時候,我總會擔心自己會被甩出車外,但是我從來沒跟別人提起過,因為我怕他們不讓我再跟隨前往。他們家飼養了幾匹馬,那些馬看起來很結實且難以馴服,讓人望而卻步,不過它們都是些體態優雅的好馬。
然而,疾病和死亡地相繼到來,讓我所處的小世界的軸心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