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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逃亡之路

踏上逃亡之路

「這不像跟女孩們一起去遠足,這會是一趟真正的旅程。唯德村離這很遠,我們會走好些天。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艾薇和我跟媽媽道別時,我們都不知道這次的分離會有多久,也不知道之後等待我們的會是什麼,我們又會經歷些什麼。
除了上課之外,這裏還有很多其他有趣的事情可做。有的時候真的很難讓人相信,戰爭還在繼續進行著,因為這裏的生活很平靜,而且無憂無慮。艾薇的日記里記滿了各式各樣有趣的活動,包括遠足、滑雪橇、溜冰,等等。做完學校的作業,以及忙完了一些像打掃衛生、織補襪子這類的雜事之後,女孩兒們就會聚集在大熒幕前準備觀賞影片,或是忙著製作短劇表演時所需要的道具。每當這裏的教職員中有人過生日時,女孩兒們就會演出一場她們自己編排的特別節目。
運送牛奶的馬車輪子的外圍是橡皮圈,所以在雪地上並不太好走。由大片石板鋪成的路面上也出現了不少的縫隙,這會令輪子卡住或是打滑,我們有好幾次險些在雪地里翻了車。
「我知道我做得到,」我回答說,「我很能走的。」我不是很清楚那意味著什麼,但我知道如果艾薇想走,我想和她一起走。她絕對不會撇下我自己離開,所以如果我說不要,我們就永遠不會展開那段漫長的行程。
車隊大約有八或十輛馬車,它們一起駛向了離此地約兩百里遠的德國邊界,同時我們還有一小隊備用馬匹,這讓我們能夠在馬匹疲累的時候適時替換。於是,又一種難忘的氣味飄進了我的回憶,那是裝滿乾草和燕麥的飼料袋散發出來的,為了不讓珍貴的食物撒出來,袋子被套在了馬嘴上,那潮濕的氣味聞起來就像是新割下來的青草一般。
於是一天傍晚,艾薇帶我回到了我們的卧室,手裡拿著一杯熱巧克力,還有前一天我們和女孩兒們一起烘烤的餅乾,這讓我誤以為是要為誰慶祝生日,可是接下來艾薇說:「親愛的,坐下來,我有件很嚴肅的事要問你,我想知道你的意見。」
如果走了一整天的路,可想而知到了晚上會是多麼得疲憊。我已經在森林里走了好幾個小時,卻始終看不見終點。但有個路標在那兒,如此我便一定能找到地方歇一下腳。路標顯示往右走的城鎮有三公里遠,而往左走的是七公里遠。哦,我可憐的雙腳!可惜你們無法開口給我建議,我該怎麼做?其實我也可以待在這裏——我很確定沒有警察會逼我繼續往下走,更何況到了塔巴茲那兒,也沒有人會在這麼晚了還為我敞開大門。既然如此,那就晚安吧!
波特斯家有幾輛十分漂亮的全罩式馬車,塗著閃亮的黑漆,顯得十分高雅,它曾經往返于鄉野間接送我們上下學。馬車的車身十分華麗,外面還掛著燈籠,裡頭鋪著長毛坐墊,還配有上下車的階梯。大人們很快就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先讓外公和外婆坐進了有遮篷的馬車裡,而到最後我們也都坐在了這種舒服的馬車裡。我們之前的馬車則主要用來運載我們的物品。我們晝夜兼行,為了儘可能快地趕路。夜裡我們就挨著彼此的身子,再蓋上毯子睡覺。車夫坐在馬車的最外頭,把帽檐拉得低低的,身上包裹著厚厚的毛毯。他們究竟是波蘭人還是德國人,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我記得如果外面的天氣晴朗,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會獲准到外面跟他們一起坐著聊天,偶爾我們還能親手握一下韁繩,感覺十分刺|激。
原本這間照護之家是間莊園的大宅子,廳堂里還有個鑼。一般情況下,鑼聲響起的時候都是在通知我們要用餐了,可一旦遇到空襲警報,鑼聲也會被敲得又急又重,這時我們就要全部躲到地窖里去,有的時候一個晚上我們就要下去三四次。
我和艾薇一起坐在了行進的火車上,除了透過窗外看到的田野景色飛一般地在眼前飄過,我記不太清楚那次旅程的主要部分了,可是我卻對旅程最後從哥達到塔巴茲那段路的印象很深刻。哥達是座有名的歐洲古城: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英國皇室都稱呼它為薩克森·科堡·哥達,後來改了個聽起來德國味不那麼重的名字——溫莎,而《哥達年譜》則是歐洲貴族政治統治的譜籍。這個城市並沒有遭受到空襲,所以城裡的建築都保存完好,而且還有一間壯麗典雅的宮殿,只不過我們不是來觀光的。艾薇之所以選擇這條路線主要是考慮到要把我安全地接到塔巴茲的照護之家,所以我們要搭乘穿越圖林幾亞森林的那列迷你火車,這趟行程只需要花六十分鐘就可以完成,這在我看來真是趟神奇的旅程。
她們也都一直盼望著我的到來。第一次艾薇沒能把我成功地接過來令她們非常失望,因為她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特別的禮物要送給我。艾薇和我一被引領進照護之家,女孩兒們就把一個由她們親手縫製的拼布娃娃送給了我,我十分開心,並且立刻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夏洛蒂。它非常得漂亮,在我看來是小孩子所能九九藏書得到的布娃娃中最漂亮的一個了,它的臉上還綉著一個微笑的嘴巴,大約有十二英寸高,身上穿著一件紅紫相間的套裝,連著一頂小帽子,內里則是細密的卷羊毛,女孩們還給它做了一個搖籃和一條柔軟的包巾。我太喜歡我的夏洛蒂了,以至於去哪兒都會帶著它。夏洛蒂跟我一起睡在艾薇房間的小床上,蓋上我粉紅色的毛毯,我會抱著它一起聽艾薇說故事、唱搖籃曲,一起做睡前的禱告。
今天我貼上了我在塔巴茲這裏的兩張相片。照了這兩張相片后,發生了很多事。我試圖向東去幫助家人,但卻沒有辦法到達那裡,戰況實在太激烈了,我不得不原路返回,也沒有人能夠再向前行進了。好在我得到了他們都安然逃出的消息。親愛的爸爸人還在外地的某處打仗,我知道他是最忠誠的士兵。我相信戰爭的結束指日可待,這樣優秀而勤奮的國家不會就這樣沉沒。
母親悄悄把我帶到隔壁的房間,對我說:「娃娃,現在你要離開這裏,和艾薇一起去塔巴茲住一陣子,這樣不是很好嗎?就算是你一個美好的小假期。想想看:可以和很多像你一樣的女孩兒一起玩,滑雪橇、溜冰和遠足,和她們在那裡會多麼開心呀!你覺得怎麼樣?」
好心的主人還為我們補過了聖誕節的慶祝大餐,他們自己養了一些雞和幾隻鵝,所以我們依舊吃得到德式烤鵝搭配著紅色的捲心菜的傳統大餐。吃大餐之前,我們小孩子還可以烤些做成星星或是月亮形狀的餅乾,他們家有糖粉,我們把一半餅乾撒上白色的糖粉,另一半則撒上粉紅色的糖粉,同時還烤了用無子葡萄乾作為眼睛、堅果當成鼻子的薑餅人,一直到現在,剛出爐的薑餅人散發出來的香氣依然會觸動我回憶起當時的時光。
現在我們似乎在唯德村安頓了下來,我開始逐漸有了安全的感覺。逃離波蘭的時候,不斷在眼前浮現的那些暴戾的蘇聯人的形象,也開始從我的腦中慢慢消退。然而母親知道這樣的情勢根本稱不上安全,所以她還是給艾薇寫了一封信,叫她過來接我,要把我帶到塔巴茲。
「是的,當然。」我立刻說,「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可以的。」
車隊的前行持續而穩定,儘管馬匹因為長期的疲累必定會影響一些行進的速度,但我們從來沒有耽擱很久。大人們依舊把我們保護得很好,即使他們對於我們是否能及時趕到目的地有過些許擔心,但至少沒有在我們面前顯露出一絲一毫,他們依舊是帶著我們唱歌、玩文字遊戲,一直到我們真正抵達橫跨歐德河的大橋,我們已經走了三天的時間。歐德河是形成波蘭和德國之間自然分界的兩條大河中的其中一條,我們在葛羅區附近過了河。後來我們在一個叫斯波諾特的小鎮里停留了片刻,在那兒,媽媽給在塔巴茲的艾薇寄出了一張明信片,告訴她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艾薇在這時已經知道美國和英國的軍隊正在跨越萊茵河,氣勢洶洶地向德國橫掃而來。炸毀萊茵河上的橋只是暫時阻擋了他們,在我們展開旅程的前一個月,也就是三月七日,他們已經過了河。而到了三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他們已經完全控制了萊茵河的東岸,一直攻到了杜塞多夫,那裡距離我們不到一百五十里。像以前一樣,我被全力保護著而對此毫不知情,但每個大人都相信美國人會把我們活活餓死,最終包圍像塔巴茲這樣的村落,切斷所有的供給,直到每個人都死去,對此所有人都充滿了恐懼。可是這些都是納粹分子不斷灌輸給我們的觀念,在我們的印象中,這些外國的軍隊都是怪物,行為卑鄙而且對我們毫無憐憫之心。
負責管理照護之家的蘭洛女士還送給了我一個迷你的木製玩具小火車,它有五個車廂和一個引擎,這讓我想起了我們來時所搭乘的那列迷你的森林火車,我把它小心地擺在床的一邊。照護之家裡有許許多多的玩具,但是只有這些是屬於我自己的、特別的玩具,也是我現在僅有的寶貝。我其他所有的東西,不是在逃離波蘭時來不及帶出來,就是在漢堡的空襲中被燒毀了。
「那麼我們明天就走,」艾薇堅決地說,她微笑地望著我,「小不點兒,你很勇敢。我知道我們會安全到達媽媽那邊,我敢保證。但是,今晚你一定要睡個好覺,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或是在何處能再好好睡上一覺。」
這些都是在此地開心的經歷,我很喜歡跟這些大姐姐們一起演戲。
我遠遠地就聽見了一陣鐘聲,火車最後在照護之家附近停了下來。每當有訪客到來的時候,鐘聲就會響起,此時照護之家的女孩兒們就會奔跑著下來迎接火車。艾薇在那裡很受歡迎,所以我們抵達時有很多人是來歡迎我們的,艾薇不在的時候,那裡的女孩兒們和教職員都很想念她。
雖然收留我們的這戶人家的宅院很大,但我們這麼多人一下子住進來也顯得十分擁擠,我和母親同住在一間小房間里,這次我能清楚地看https://read.99csw.com到母親時時掛在臉上的愁容,她在擔心父親的情況。我們常談到他並一同為他祈禱,希望他並沒有如同文件所指示的那樣被送到了蘇聯前線。但我想媽媽心裡頭一定知道這幾乎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父親一定會嘗盡了艱難與險阻,而且很有可能從此不再回來。
艾薇在她的日記中寫道:
終於又收到了媽媽的信,可憐的她們一路風塵僕僕終於平安無事了。我們仍然沒有爸爸的半點音信,根本不知他在哪裡、在做什麼,真的很擔心他,希望很快就能得到他的消息。
「你覺得你可以堅持走到她那邊嗎?我們會走很多、很多、很多路哦!」艾薇認真地看著我。
食物和家的氣味一直環繞在我對唯德村的那段時間的記憶中。校長和他太太的地窖里放滿了蘋果和梨子,都是用棉紙包裹著保存的,整齊地放在一排排的架子上。地窖里還有一大堆裝滿自製果醬的玻璃罐,以及用自家園子里產的蔬果製成的腌漬蔬菜和水果。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三個小孩子有幸被校長帶下了地窖,他讓我們各選一顆蘋果和一個梨子。地窖里那滿溢果香的美妙氣味是我永遠都無法忘懷的。
艾薇連續幾天都不知道我們人在哪裡,她給我們的一個表親打電話,但他們仍然沒有我們的消息。艾薇在她的日記里寫道:
伴隨著車輪發出低沉的轉動聲,我們繼續前進,就這樣度過了好幾個漆黑的夜晚,即使偶爾經過了城鎮和村莊,周圍仍舊是一片漆黑:不僅沒有街燈,連房子也沒有開燈,我們就這樣在無邊而廣闊的天際下無止境地走著,只有頭頂上的點點繁星。如果白天的時候入城,我們會經過當地長官和社會福利團體在學校或是社區等公共場所設置的休息站,這裏為過客提供湯品,有時會有韭蔥馬鈴薯湯或是豌豆馬鈴薯湯可以喝,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用高湯調製成的清湯,即便如此它們喝起來也很美味,我們對此都心存感激。我們自己並沒有停下來煮飯的時間,而路上所帶的麵包也變得越來越硬了,大人囑咐我們要細嚼慢咽,而這些湯成了最棒的佐餐,把麵包泡在清湯里,之後我們就能享用那完整而溫暖的一餐,那些熱氣從湯鍋中徐徐冒出的美妙影像到現在還時時浮現在我的面前。我們會用自己帶去的金屬淺盤去盛湯,小心翼翼地踱步走在鵝卵石上,讓腳底暖和起來,但同時也要很小心,確保我們渴望已久的熱湯不要灑出來。
從這裏開始,波斯特太太和她的親屬搭乘了他們的馬車分頭行動了。他們在漢堡的南面有間房子,我想他們最後應該都回到了那裡。我知道直到波特斯太太去世我的父母親都還一直和她保持著聯繫,但是我不記得有再見到過這家人。戰爭期間,人與人之間原本就會更加親近,我對他們依舊是心存感激,因為他們對我們真的是特別得好。
我點點頭。她這麼一說,我就立刻意識到這是目前我最想要的了。
「哦,當然會呀,」我老實說,「我非常想她。」這是真的,儘管艾薇非常愛我,而塔巴茲這裏每個人也都很歡迎我,但我仍舊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媽媽。
一月二十五日,我們抵達了德國的土地,與此同時在我們之前所住的波森那一帶的街道發生了激烈的槍戰,武力和人力上都佔了上風的蘇聯軍隊將德國軍隊擊敗,而那些選擇留下的德國人遭到了極不人道的對待。我們的逃離真可謂是千鈞一髮,雖然作為小孩子的我並不了解其中的驚險,但當我們逐漸遠離那兩條曾經幫助我們踏上故土的橋樑殘骸,並能夠安全前行時,那股如釋重負、歡欣慶賀的喜悅感包圍了整個車隊,我們所有人都歡欣鼓舞。
他們會在哪裡?我很不開心,希望誰能給我帶來個好消息。
行進中的馬車隊伍是不可能停下來的,如果有人想上廁所,我們只能跳下馬車,快步奔向草叢,再跑回來追上馬車,反覆幾次動作就越來越熟練了。好在隊伍行進的速度還算慢,我的小短腿還是有可能比馬車跑得快些的。可漢寧還太小,不能跳下車去。他戴著一頂小皮帽,帽子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禦寒的耳罩,看上去有點像大偵探福爾摩斯戴的那種帽子。當他說要小便的時候,外婆告訴他可以把帽子摘下來,在帽子里解決,這讓他很生氣,他拒絕照做。僵持到最後,只得是一個大人把他抱過車沿讓他在車子外面方便。時至今日,漢寧已經是六十好幾的老人家了,我們依舊是開他的玩笑,說他需要往他的帽子裡頭尿尿。
艾薇要和我一起商討事情,這真是太棒了。一直以來,我都當慣了「小不點兒」,做家中長輩要我做的事,現在她竟要跟我商量事情,真是太令人激動了。
短劇的主角是個遠方的來客,她已經走了好久的路,最後終於在這裏停下了腳步。她所說的每句台詞我都記得,在我們後來漫長https://read.99csw.com的旅程中,艾薇和我常常引用這些話說給彼此聽,尤其是當我們在戶外夜宿的時候:
當時的我並沒有過多地考慮波特斯先生為什麼不在,而是很自然地認定他是因為需要留下來處理農莊的事宜才沒走。一直到了後來才有人告訴我們這些小孩子他過世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傷心不已,他是個很慷慨的人,而且待人又和善,我非常喜歡他。父親入伍之後,一直是他在照顧我們全家人的生活,命運如此對他實在有些不公平。
「再見了,我的小芭比,」媽媽說著親了親我的臉,「這是給你的小禮物,讓你看到它就能想到媽媽。」
那是一條剛好適合我用的漂亮的、粉紅色的小毛毯。這下我真的開始難過了,我意識到我是真的就要離開了,我怎麼能離開我的媽媽呢?我並不想走,但是她們告訴我只是離開一陣子,而在她們的描繪下,浮現在我眼前的就像是一個美妙的假期。
「你知道,這次戰爭我們已經不再佔上風了,而且聯軍的士兵已經進入了德國。這就是說以後的日子會變得越來越艱難,甚至很危險。我想我們應該回到唯德村跟媽媽在一起,你說好嗎?」
每個人在抵達橋的另一端時都變得很振奮,忍不住唱起歌來,但是我們一刻都不能停下來,要儘快逃離那個區域。我們快馬加鞭走了一兩里后,聽到了背後「轟隆」的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我回過頭看到天邊亮起了一束巨大的、橘紅色的火光,他們已經把橋炸了,我們剛過橋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後來我們聽說那些太晚到達的車隊就只能搭船過河了,而那意味著他們必須把僅剩的財物全部拋棄在岸邊,即便是這樣也要比面對四處掠奪的蘇聯軍隊要好得多。
車隊暫停休息的時候,我們會從隨身帶著的食物中拿出最為珍貴的蘋果和蘿蔔來餵給那些馬匹,好讓它們知道我們是多麼感激它們替我們拉車。記得有位大人曾教我如何把握著食物的手平展伸出,讓馬兒那毛茸而溫濕的嘴巴在我手上嗅食食物,那種痒痒的感覺我至今還記得。
我非常喜歡和艾薇待在一起,這裏的女孩兒們好像都很喜歡她,這讓身為妹妹的我感到非常得驕傲。她已經成為了我的偶像——我希望快些長大,然後變得像她一樣。露西離開的事實讓我更加珍惜艾薇的存在,我們在那裡一起度過了露西去世兩周年的紀念日,雖然艾薇並沒有在我的面前顯現出她的沮喪和傷心,但我可以想象那有多難過,因為艾薇在她的日記里寫著:
裝運行李的過程非常匆促,一袋袋的食物就這樣被丟進了車上的乾草堆里,以至於我們把一整袋的鹽當成了一包干豆,而這卻成了意想不到的驚喜,因為後來它被撒在路上,用來清理結冰的路面,為我們解決了很大的問題。母親依舊是提著她那個不論到哪兒都隨身帶著的手提箱,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她的餐具、連同我們的相冊都能夠幸運地保留到今天。
我們一安頓好,母親就寫信給艾薇,艾薇將它記下了:
「你想念媽媽嗎?」艾薇問我。
直到一輛由波特斯太太派來的四匹馬車抵達,我們才知道了關於撤退的消息,那簡直猶如晴天霹靂。在這個寒風瑟瑟的一月天里,我們原本舒服地待在家裡,全身上下都包裹得暖暖的,卻從沒想過我們需要馬上為逃離作好準備。
我們八個人坐在馬車的車廂上,它是那種一般用來運牛奶的大型無頂的車廂,所以上面的空間足夠大,裏面還鋪上了一層乾草。由於需要立即動身,我們只是匆匆取出了一些路上會用到的生活必需品。正是寒風刺骨的冬天,我們小孩子身上套著好多層的衣服,我穿上了外婆給我織的毛線褲|襪,褲|襪是與小背心外的針織緊身內衣連在一起的,外面還要穿上幾件上衣,再套上很多件罩衫,此外我們還帶走了成堆的毛毯。此時我想起了我親愛的狗狗,我跑到了我們旁邊的波蘭家庭,親手把狗狗交給他們的兒子彼得,又是一次令人傷感的離別,而且根本就沒有逗留的時間。當時我真的覺得我很快就能回來,然後可以把狗狗接走。我們這些小孩子,雖然知道要想盡辦法從蘇聯人的手中逃走,知道他們是敵人,是要害怕的人,但也就只知道這些而已。
艾薇答應了,便隨即動了身。與上次相比,這次的嘗試會簡單得多,火車照常發車,她從哥達搭車到萊比錫,再轉搭另一班車到哈勒,而且一路都很順利。我看到她時簡直欣喜若狂,她要在校長家和我們住幾天,為此我十分高興,而校長和他的太太看來也很樂於再迎接另一位家庭成員。
又是離別的一刻,只是這次的我並不覺得跟媽媽說「再見」是件很難過的事情,和姐姐即將展開的這次奇妙而刺|激的旅程簡直讓我興奮不已。
於是,旅人在深深地打了個哈欠之後便在森林里找了個地方倒頭就睡。夜深時,精靈和小動物都來到他的身邊翩然起舞。
終於等到了她的消息,我實在太高興了,現在我知道蘇聯人追不上他們了。媽媽還不知道爸爸的下落,我們只能為他祈禱,希望他會安然渡過,並能很快捎來一封信。媽媽、芭比和其他親人都沒事,這消息實在太讓我高興了。read.99csw.com
目前局勢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但我們會堅定地一步步走下去。有時我真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會突然變得很沮喪。對不起,我不應如此脆弱,只是我再也不了解這個世界。有時候我希望我從來就沒有出生過。事情要如何收場呢?
我們所要面臨的悲慘命運讓艾薇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想當時她很有可能以為我們將會遭遇不測,如果是這樣,她希望我們倆最後能和母親待在一起,至少這樣我們可以一起離開人世。
我始終都不知道究竟是誰決定我們必須撤出波蘭走廊,穿過歐德和耐思河上的橋返回德國。這或許是柏林當局下達的命令,又或許是當地相關部門的決定。但不論是哪邊做出的決定,我們都沒有提前得到通知。我們突然就被告知為了阻斷蘇聯軍隊前進的行程,波蘭和德國之間的橋樑將要被炸掉,而如果我們想要離開,就要儘快趕路。一旦橋被真的炸毀,再想回家,就猶如登天般困難了。
火車緩慢地向前行駛,經過了哥達公爵的狩獵場——萊因哈茲布魯,也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喜歡的避暑勝地之一,火車穿過了弗列希若達,繼續前往塔巴茲。這列火車上裝有一個車鈴,每當快要抵達一個小站時便會響起,這對我來說,就像是在坐玩具火車一樣。森林里的樹木都被皚皚的白雪覆蓋住了,我們身邊的每樣東西都雪白晶亮得令人陶醉。
我原本就會跟隨著艾薇的腳步,即使是去天涯海角。但艾薇在徵詢我的意見,這讓我覺得她把我當成大人一樣對待,不論這任務顯得有多麼艱巨,我都是出於自願且同意參与的。能被徵詢意見讓我覺得自己很成熟並且十分重要。
我曾經也在她們為一位教職員的生日所準備的劇目中飾演了一個角色,艾薇是編劇,我們的演出地點則安排在了森林里一處群山環繞的小空地上。而此前的演出都是在照護之家的大廳里進行的,每次一到要演出的時候,就會引起一陣興奮的騷動。我還記得在演出的時候自己的臉上好像被畫上了鬍鬚,所以我當時飾演的應該是兔子或是某種森林中的動物。
我不曉得是要興奮還是該害怕,但是我知道我期待能再見到媽媽。那晚,我上床準備睡覺,然後開始和夏洛蒂說話,說著說著就進入了夢鄉,我告訴她媽媽的事,還有我們過不了多久就要跟她團聚了。
莊園大宅里的一個僱員駕駛著這架四匹馬的馬車,我們很快就趕上了前面的車隊,其中包括波特斯太太和她的親屬所乘坐的馬車。
我們終於快到家了,車隊抵達第二座穿越柯特布斯的耐思河橋時已經是夜晚了。車隊成功地完成了它的旅程,我們似乎安全回到了祖國。周圍的德國士兵們催促我們快點過橋,因為他們已經準備好了炸彈,馬上就要把橋炸掉。
我們這支車隊繼續馬不停蹄地前行,在經過了那晚和隔日的一整天後,我們終於抵達了哈勒附近的小村莊唯德村。哈勒是座中古世紀的城市,同時也是德國主要的產鹽城市,以註釋的出生地聞名,幸運地未遭受到戰爭的破壞。抵達城牆之前,車隊暫時停留在唯德村休息,當地的社會福利組織依舊運作得出奇得好,這個不到一千位居民的小村莊戶戶敞開著大門,歡迎我們這些逃難的民眾。我們在極惡劣的天氣里持續行進了約一百六十里,無論如何,我們最終都平安回到了德國。
幾天後,艾薇在日記里貼上了兩張相片:一張是她穿著滑雪衣,另一張則是她坐在草地上的。
波特斯夫婦住在莊園的大宅里,一聽說每個人都必須離開的消息,便立刻派了位波蘭馬夫來通知我們,六小時後會有人來接我們,我們需要立即收拾好行李。不過事情並沒有像他們希望的那樣進行。馬夫在得到消息之後立刻趕回家去通知了自己的家人,他並沒有顧及到這三個德國姐妹和她們的孩子所處的境遇。面對蘇聯軍隊的攻擊,他們和我們身處著同樣的險境。因此在一切都處在動蕩不安的情況下,我不能責怪他,即便這個馬夫並沒有及時地向我們傳達消息。
我們一個個爬上了馬車,開始了逃難的旅程。外婆堅持要坐在車廂的後面,她拒絕像我們其他人一樣蹲坐在乾草堆上,總是對著馬匹屁股看,這一點讓她感覺很不舒服,於是一隻餐椅就被匆匆地舉上了馬車,擺在了後面。外婆挺坐在那兒,頭戴一頂寬邊的黑色草帽,看起來如皇室般高貴。這帽子也是另一個我們家中的女人們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例子——外婆親手編織了這頂帽子,並且把它漆染成了黑色。遺憾的是,這頂帽子並不適合在這個冰天雪地的日子佩戴。沒過多久,冰雪便落滿了我們的全身,而帽子上的黑漆也開始慢慢脫落,一read.99csw.com條條黑線沿著外婆的臉龐流了下來,但外婆依舊是靜靜地坐著不動,努力地維持著她的尊嚴。母親幫外婆把帽子摘下,併為她圍上了一條和我們一樣的披肩。這一幕看起來一定有些怪異:所有的人都擠在鋪滿乾草的馬車上,並且都還撐著傘遮擋風雪。
我記得當時他們讓我們吃得不錯,但也有可能是我的記憶有所失真,所有的記憶都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層瑰麗的玫瑰色。但我又確實知道有一次我母親和兩位阿姨準備去偷他們的雞來煮給我們吃。這件事在後來的日子里成為了我們多年以來一直津津樂道的家庭軼事。事發當時,我們小孩子全都在夢鄉中,三個姐妹成功地包圍住了那隻雞,還把它趕進了屋子,結果還是抓不到它。她們越是要試,那隻雞就越在廚房裡到處飛躥,還發出「咕咕」的叫聲,三姐妹怕吵醒雞的主人,她們一度還想給這隻雞灌酒,希望它會喝醉,然後就能安靜下來。直到最後,當她們認清她們當中根本沒人有膽量宰了這隻雞的事實之後,她們才把雞趕出了屋外。這件事讓她們哄堂大笑,之後還給那隻雞取了個名字,叫做Mesimeco,是用我們所有人姓氏前面的幾個字母組合在一起拼成的。
但是農莊里其他一些波蘭工人的行徑是我絕對無法原諒的。這起突發事件引發了強烈的驚恐,一個波蘭工人開槍殺死了波特斯先生。我想他們的這種行為是對那些在他們的土地上進行殖民統治的德國人的報復和抗議,因為有一些德國人對他們確實非常刻薄和殘酷,只是當時我們並不知情。但波特斯先生並不是那樣的人,他是個好人,而且非常照顧替他工作的波蘭人,他不應該為德國軍方的所作所為負責。另外一些波蘭人,在知道波特斯先生遇害之後,立刻幫他太太挖了個墳坑,波斯特夫人甚至沒有片刻的時間為他哀悼。她和我們一樣,一分一秒的時間都不能浪費,她也需要立即展開回國的艱辛旅程。
「哦,好呀!」我當時簡直高興得合不攏嘴,我馬上就可以和我的姐姐一起出遠門了,去塔巴茲和那裡的女孩兒一起參加姐姐告訴過我的所有的活動。何況在校長家的日子也並非一直都很舒適,因為我們的人實在太多,因而十分擁擠,活動也比較受局限。而我們也知道無論何時都要乖乖地嚴守禮節,不能製造任何噪音——我不記得校長有訓斥過我們,不過他看起來不怒自威,而大人也都意識到自己是在別人家作客,所以也會緊緊地盯著我們。媽媽和艾薇把塔巴茲說得這麼好玩,著實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發。
沿路上還有很多車隊,但這其中並不包括汽車和貨車,因為它們都已經被軍隊徵用,更何況當時根本買不到汽車的燃油。我們時常身處一大串車流中,有時前頭有馬車的輪軸斷了或是在雪中翻了車,車隊就會被迫停下來,這時所有的車夫都會跳下來幫忙——行進中的車隊組織得很好,非常有效率。一旦進入小城或是村莊,我們就會被分批帶到不同的湯品供應廚房,當我們再度上路時,不同的車隊就會被分配到不同的線路上,這樣做是為了讓我們不至於全都擠在同一座橋上。那些來為車隊提供食物的志願者有的是波蘭人,其他的則是在瓦爾特納區住了大半輩子的德國人,即使面臨蘇聯軍隊的威脅他們也不願離開。對於我們來說,畢竟只是在那兒住了十八個月,所以要決定離開還算簡單,而對於這些人來說必定是生死存亡的決定,我真怕那些最終留下來的德國人有一天會後悔他們所作的決定。
與波斯特一家道別後,另一戶同樣仁慈的家庭收留了我們,只記得主人是一位校長和他的太太,但我卻不記得他們的全名了。意瑪阿姨、希達阿姨和媽媽三姐妹各自帶著一個孩子,被分配到了他們家,我們的外公和外婆則住在了對街的另一戶家庭里。能再一次睡在一張真正的床上真是令人萬分欣喜,在唯德村的第一晚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照護之家裡大約住了五十個女孩兒,艾薇負責的那組大部分都是十歲,不過也有稍大一點兒的。女孩兒們原本都在德意志女青團,後來考慮到安全問題,她們便從大城市撤了出來。在那裡我和大家一起上課,雖然我比其他女孩都要小三歲,但還是可以跟得上她們所學的東西,我很快就適應了那裡的新生活。詩詞、繪畫以及家政都是我喜歡的課程,而數學則是我最喜歡的課程。照護之家有著非常嚴格的作息規定,艾薇每天六點起床,梳洗完畢之後便把女孩兒們都叫醒,檢查她們的床、櫥櫃、手指和頭髮。早餐之後有朝會,我們會一起為那些戰死以及仍在前線作戰的人禱告,每當此時我就會將眼睛合得特別緊,心裏一直想著我的父親,希望他仍健在並且早日歸來。其中的一位教職員會作簡短而不失幽默的致詞,輪到艾薇致詞時,她談起了德國偉大的詩人席勒的生平。在此之後我們便進入了正式的課堂學習,我想這裏的生活應該跟英國寄宿學校的生活很相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