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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與平靜的代價

美麗與平靜的代價

「估計是它們打鼾的聲音,它們的鼾聲跟人類是不一樣的,知道嗎?」
終究我們還是要分別,農夫和他的妻子在我們的背包里裝滿了麵包以及他們自製的乳酪,併為我們指出了正確的行進方向,我們便再次踏上了旅程。我們失去了小推車,所以我只能自己背著背包,但只要可以,艾薇就會幫我背。那天的天氣十分溫和,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們找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可以喝些水來解渴,然後坐下來好好享受香甜的乳酪和麵包,我們愜意地躺在陽光下,肚子撐得圓鼓鼓的,兩腿放鬆休息著,悠閑快活了好一陣子。
這聲音與前幾個晚上那兩名士兵的鼾聲確實有些不同,不過我相信艾薇,她說是就一定是了。打消了疑慮,很快我又睡著了。艾薇一定也睡著了,因為後來我們倆都被一聲尖叫給嚇醒了。
「你看看你。」艾薇仔細地審視著我手上黏著的污垢,我們原本淡色的頭髮也被泥土給染黑了,還有我們的臉上,也都沾上了泥巴。我們站起來,儘可能將我們衣服上干松的泥土抖落,再次準備出發,為了避開有士兵站崗的那個入口,我們小心地沿著山丘的邊緣前行。
我屈膝跪在河岸上,將頭髮浸入溪水中弄濕,艾薇將香皂塗抹在了我的頭上,然後幫我搓揉頭髮直到產生許多泡泡,之後我得再將頭浸入水中將頭髮沖洗乾淨。艾薇也用同樣的方法清洗了她的及肩秀髮,而我則幫她抹香皂起泡泡。溪水雖然沁涼,但我倆都因為能徹底清潔一下而高興,所以對此並不在意。頭頂艷陽高照,我們被冰冷的溪水清洗過的身子也因此暖和了起來。我們將手腳清洗乾淨,然後用艾薇帶在背包里的小毛巾擦乾。我們沒有飯菜可吃,不過艾薇還有兩顆為特別時刻所留下的糖果,而現在正是它發揮作用的時候。我們慢慢舐著糖果,希望它的形狀能夠一直保持著不變。那之後,我們喝了一些溪水,便躺在陽光下的一小塊兒空地上休息了幾分鐘,那上面還布滿了層層精巧的小白花,毛巾也在一旁晾曬著;幾年後我在英國聽到了這種小白花兒的英文,它被人們叫做「安妮皇后的蕾絲」。我從這些細小花朵所形成的泡沫狀花叢的空隙間仰望天空,感覺它們像是將我們藏了起來。這些花還讓我想起了外婆,她總是穿著別著胸針的白色蕾絲上衣,想到這兒,我心中不覺泛起了一陣渴望與家人團聚的酸楚。
艾薇的背包里放有一小罐像是妮維雅那類的乳霜,每晚在我們入睡前,艾薇都會抹一些在我和她自己的嘴唇上。白天當我們口渴萬分又找不到地方喝水時,她就會把小罐子拿出來,然後說:「我們塗一些乳霜吧,應該會好一些。」這個真的很管用,它可以滋潤我乾裂的嘴唇,而在心理上也安撫了我,每當艾薇在我唇上塗抹乳霜的時候,我都會覺得舒服多了。這個習慣我一直延續到了今天,我的身邊隨時都要準備一支唇膏。
我們橫越了河面廣闊的薩勒河,之後便進城了,城裡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沒有半個士兵的影子,只有寥寥幾個行色匆匆的人,他們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我們向人打聽了鎮公社的路,有人告訴我們朝著那一棟紅白相間的建築物的方向走就對了。到了鎮公社,裏面還有幾個排隊等著被安排住處的行人。登過記之後,我和艾薇被分配去城裡的一戶人家中過夜。他們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儘管我們當時看起來很憔悴,渾身上下又髒兮兮的。我們盼望著這一晚可以睡一個好覺,恢復一下元氣。尤其是在經歷了棚舍老鼠來回出沒那樣難眠的一晚之後,艾薇顯然有些體力不支,情況比我還要糟糕。
的確是這樣的,裏面幾乎已經沒有多餘的地方了,沿著壁面的長凳上坐滿了人,而整個洞穴里也都塞滿了人,不管是老年人,還是小孩子,都躲在裏面:一位婦人正在想辦法給她出世還沒有幾天的寶寶餵奶;剛學會走路的幼童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裙角;而再大一點的小孩則在一旁哭鬧個不停。裏面的每一個人都看起來都疲憊不堪,其中還有些人在緊張不安地轉動念玫瑰經時所用的念珠。
關於這件事情,艾薇是在行程結束很久以後才跟我坦白的,我聽到的那種「鼾聲」其實是老鼠在棚舍里四處亂竄的聲音。她看到了兩隻老鼠,於是在太陽升起、老鼠跑回洞里之前,她一整晚都沒有合眼,她擔心老鼠會趁著睡覺的時候爬到我們的臉上。艾薇就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一直以來,為了保護我,她不會讓我知道她的害怕和無助。
我和農夫在廚房的餐桌邊聊了起來,那時艾薇正在浴室里梳洗,我試著和主人做禮貌性的交談,於是,聊起了那晚的「鼾聲」。
我們一直努力地向前走,我想一定走了有好幾個小時,因為走出樹林時已經是烈日當空。在這兒我們發現了一群為躲避持續不斷的戰火而藏身於此的人。前方不遠處有一名德國士兵比畫著手勢要我們到他那裡去,於是我們就跑了過去,結果發現他們正站在一處直通山丘另一邊的礦坑入口處。我們途經的圖林幾亞地區,在它廣闊的地表下隱藏著許多網狀的礦坑,在更南一點的區域是煤礦,北方則是鹽礦。卡拉是目前離我們最近的城鎮,而它周邊的地下礦坑因為戰時所需而被當做秘密的軍工廠使用。長期的轟炸摧毀了大多數的工業城市,於是,從1944年開始,武器以及軍機的生產製造便移轉到了地下,這個區域的一些礦坑就負責生產梅塞施密特戰鬥機。
「嗯?什麼樣的?」農夫滿臉疑惑地說。
婦人很高興有個幫手,不然她自己得提兩趟才能完成。我們一起往回走的時候,婦人對我們開始時表現的懷疑有些抱歉:「這種時局讓人不得不時時都小心謹慎。」她看看我們,接著說:「說起來也確實叫人難過,就連對小孩子我們也不能毫無戒備。之前也有很多人經過我們這裏,當然大部分人都沒有惡意,但總有幾個例外的。」
漸漸地,我的雙眼適應了這微弱的光線,也看到了這漆黑的洞穴里滿滿的都是人,數來大概有好幾百人。我們進去的時侯,聽到有人在喊叫:「沒有空間了,根本沒有位子了!」
於是,我們裝作沒事一樣,靜靜地收拾行囊,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沿著隧道偷偷溜了出去,很快便走到了有日光透進來的那個洞口。我很輕鬆地鑽了出去,要穿過洞口並不難,雖然洞口並不高,在我的腰際左右。而我也需要先清除一些橫長在洞口的歐洲蕨,接著,艾薇把兩個背包和夏洛蒂從洞口遞給了我,但等到她自己要穿過來的時候,卻因為洞口太小而在肩膀處卡住了。她扭動著身體退了回去,接著我們倆有點慌亂了,不顧一切地想要將洞口鑿大,我們沒有工具,只得用手挖掘,用手指撥開堅硬的土塊兒。我心中非常憂慮:如果我們失敗了,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回到那個隧道裡頭,再次被迫加入到那一大群的逃難者中去。一想到這兒,我們想要離開的決心便重燃了起來,每挖一下,艾薇就會試著鑽出去一次。
艾薇趕緊補充說:「我們可以付給您我們在這兒過夜的費用。」
「嗯……是一種持續輕快的聲響,好像有很多小腳在地上行走的聲音。」
我在一旁用手牢牢地抱住裝滿牛奶的桶子,以免讓牛給踢翻了,我盡情地沉浸在新鮮的牛奶所散發出的溫暖香甜的氣息中,接下來艾薇和婦人一起把那些桶子提到了廚房。
遠方低聲咆哮的炮火聲充斥在我們耳邊,幸運的是,那一整天我們只遇到了幾次在軍機飛過時要被迫平躺在地面上的情況。我們大概已經走了十天左右,四月中旬的山坡上各式各樣的鮮花相繼盛開,山丘上大部分的土地被茂密的樹木所覆蓋,山谷里一片片的莊稼地蓬勃地生長著,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平和、正常,只是隆隆的戰火和爆炸聲時刻提醒著我們仍然身處險境。
「娃娃,過來,」艾薇拉著我的手對我說,「我寧願去冒被槍彈擊中的危險,也不要死在這裏。」
火光和爆炸聲在不遠處拚命地嘶吼著,能夠躲到防空洞里我們都覺得很慶幸。
「我不知道原來牛和羊打鼾的聲音是那樣的。」我說。
艾薇緊拉著我靠在她身邊,我看得出來她非常害怕,她的眼神中有種絕望和慌亂。我們倆都不喜歡密閉的空間,而像這樣的地方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地獄。(或許就是源於這次的經驗,直到現在,我仍患有幽室恐懼症:我寧願游泳來穿越海峽,也不願意搭乘「歐洲之星」穿過海底隧道。)而突然進入一片密閉的黑暗之中,更是我無法忍受的。大家說話的聲音並不大,還好洞室很高,聲音回蕩在裏面,而隧道也一直通向山坡。
收留我們過夜的這一家人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從地下室走出來,我們看到他們的房子已經遭到了嚴重的損壞。窗戶被震碎了,玻璃碎片九_九_藏_書散落一地,甚至連窗框也沒能倖免。到處都是玻璃的碎片,有些還因為爆炸強大的衝擊力而嵌入到了對面的牆壁里。破損的百葉窗帘在空蕩蕩的窗戶間無力地搖擺著,牆皮、泥塊從天花板上剝落下來,傢具因此都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灰。
「大概要等到戰爭結束吧!」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後來她告訴我,當時她真的擔心洞穴裏面無法提供足夠的空氣來維持這麼多人的生存需要。於是,在讓其他人感到十分不悅的情況下,艾薇帶著我開始向後推擠,一路退回到了入口處。
「好,拿著手電筒,」艾薇用其他人都聽得到的音量說,「沿著這條通道走,直到你覺得自在、旁邊沒有人了。不要走偏到其他的隧道去。」
對面的房屋仍然被火焰包圍著,在這平靜而無風的日子里,火苗從裸|露在外的木頭中冒出來,盤繞著向上燃燒,儘管消防員正儘力地控制著火勢,但煙霧仍然在筆直地向上沖,並散發出濃烈的木柴燒焦的味道。
「可是路呢?我們要怎樣才能找到正確的路?」我有些擔心地問道。
「那個抓來抓去的聲音又是什麼?」
艾薇緊咬著嘴唇,把我抱得更緊了。我們轉身回到了洞室,努力向更深處推擠,直到找到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我們呆坐在離連接主洞室的一條隧道的出口不遠的地方,盯著微弱的油燈下投射出的一個個陌生的人影,就這樣大概過了有幾個小時。
突然,上面傳來了玻璃震裂的聲音,一定是上面屋子裡的窗戶被炸碎了,接著又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這聲響必定震撼了整座城鎮。
我明白她要我做的事情。
「美國的部隊離我們已經很近了,但好在我們有地下室可以躲藏。」主人告訴我們。
還有一點是值得欣慰,地下室角落裡的桌子上擺著一個超大的陶瓷臉盆,裏面漆著一大朵的玫瑰花,做工十分精巧。它的旁邊還放著一隻體積超大的水壺,我想我永遠也不可能提得起來。有一位當地人為我們帶來了一些熱水,和著從水壺裡倒出的涼水,我和艾薇痛快地梳洗了一番,實在是舒服極了。
我努力把嘴角往上推了推,微微笑了一下,同時向艾薇使了個眼色,艾薇立刻領會了我的意思。後來趁著那對夫婦出去喂牲畜的時候,艾薇幫我喝完了牛奶。臨別前,這對夫婦還給了我們一杯親手榨的蘋果汁,這可比牛奶要好喝得多。
「我要尿尿。」我大聲叫了起來。
對此我們束手無策,一點忙也幫不上,所以更不想打擾人家。於是,我們決定向著西北方向繼續前進,這也是去往卡拉的方向。而這一路上我們所目睹的屍橫遍野的景象也是整段旅程中最慘烈的。到處都是橫躺著的死屍,甚至都沒來得及移到路邊,其中很多看起來已經躺在那兒有一段日子了,我們經過時,腐屍散發出的陣陣惡臭,讓我們不得不把頭巾摘下來捂住鼻子。
然而,事實並沒有按照我們的期望發展,魯多城當晚遭到了猛烈的轟炸,這就好像是我們必須為白天路途中所經歷的美麗與平靜付出一些代價似的。
這時艾薇剛好回到了廚房,農夫朝她眨了眨眼睛,說:「你姐姐是個好女孩兒,把你照顧得很好。」農夫不禁開懷大笑起來,並且在嘴裏重複著「打鼾」這兩個字。艾薇也笑了起來,我便跟著他們一起笑,我想一定是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才把他們逗得這麼開心,雖然我並不清楚是什麼。
在行進的日子里,艾薇會利用這段時間來給我上課,當然,並不是那種很正式的課程。艾薇會鼓勵我記下所有樹木的名字,並辨別出它們的葉子。幾年之後,我中學時的生物老師穆秋女士曾告訴過全班:「芭比應該成為植物學家,她知道的樹木和植物比我還要多。」艾薇也會在行進的途中教我九九乘法,考我加減法的運算和拼字。她還會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歷史故事,我還記得有一天晚上當我們看到一輪皎潔的明月時,她為我解釋月亮是如何影響潮汐的。
走到山腳下時,我們才發現原來自己正身處在一個山谷間,這裡有川流不息的清澈小溪。我們一路沿著河岸走,直到確定離礦坑很遠了才停下。艾薇從她的背包里拿出了母親給她的清香肥皂,我的母親和外婆都很喜歡這種高品質的香皂,在開始使用之前都會先儲放很長的一段時間,因為她們相信香皂這種東西,越硬就能用得越久。而這塊香皂發揮了極高的效用,它幾乎伴隨著我read.99csw.com們完成了整趟旅程。它聞起來有些薰衣草的香味兒,這也是另一股會立刻勾起我對這段漫長旅程記憶的香氣。
艾薇手握指南針,靠著它,我們穿越這片濃密的山毛樺樹林,沿著可能是小鹿所踏出的小徑前進,炮彈和迫擊炮的爆炸聲在我們的頭頂咆哮,而周圍的樹木也隨之震動。戰火偶爾也會稍稍停歇一下,當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們似乎還能聽到森林原有的各種聲響。當腳底不小心踩斷了樹枝,那「咔嚓」的斷裂聲會引得鳥群驚慌地振翅飛向天空,並且尖聲鳴叫,像是警告有敵人入侵。對於他們的恐懼我並不是很理解,我們並不是惡意闖入的侵略者,可是他們卻時時帶著戰爭的敵意。
沿著那條隧道,我搖搖晃晃地向前走,逐漸遠離了人群,我似乎已經走了很遠,兩旁一直有那種分支隧道出現,但是我按照艾薇的指示,留在了我走過的那條隧道上,直到最後,我看到左前方有一條小隧道,在它的盡頭處隱約可以看到一些日光透射進來。不過因為艾薇有特別交代過,所以我對於走過去還是有所顧忌的。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把放在了兩條隧道的交接處,有它做標記,我就能回到艾薇的身邊。接著我嘗試走進另一條小隧道里,和我預料的一樣,那裡確實有陽光,光線是從一個邊緣長滿青草的洞口透進來的。我把頭鑽了出去,看到那兒附近沒有人,也沒有士兵,視野所及也看不到礦坑的入口,能看到的只有大片的田野。
我努力地點了點頭。我並不想四處張望,也並不想看到這些可憐的人,可是我們的周圍幾乎布滿了死屍,我很難做到悶頭往前走而不看看前進的方向。所以,那些腐爛中的屍體仍然會不時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想應該是牛或者羊之類的動物吧,別擔心,娃娃,棚舍里都會有一些動物,不過它們都是農莊圈養的,很和善的。」
「對不起,我們是要回家去找我們的媽媽的,但是我們在途中迷了路。」艾薇趕忙為我們私自闖入穀倉的行為道歉,並解釋道,「就像您所看到的,我帶著一個小孩子,她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進來睡個覺。」
只睡了一小會兒,我就被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吵醒了,這聲音聽起來無處不在而且沒有間斷,四周一片漆黑,但我發現艾薇此時也醒著,同時感覺到她的身體緊繃得有些僵硬。
早餐后我們並沒有馬上離開,農夫的妻子拿出了她兩個兒子的相片,堅持要讓我們看看,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得到他們的消息了。他們很有可能被派到蘇聯前線去了,因為蘇聯軍隊並沒有像美國和英國軍隊那樣遵守紅十字會的規定,將俘虜的名單不論是死是活全部通報給德軍,蘇聯軍隊拒絕透露任何這方面的消息。這對老夫婦心中還懷抱著一線希望,祈禱他們還活在蘇聯軍隊的陣營里,而不是被葬在了哪個不知名的墳堆里。農夫的妻子還拿出兩個兒子在學校和農工學院獲得的證書、獎狀給我們看,此時淚水一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農夫告訴我們,在沒有幫手的情況下,他們無法長時間地維持農莊的經營,但他們想繼續堅持下去,一直守著農莊,或許有一天他們的孩子就會回來,也許是一個,也許兩個可以一起回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們聽到了激烈的交戰聲,我們似乎又在走向了火力比較集中的地區,然而我們最終卻什麼都沒看到。而這條道路一直引領著我們穿越了茂密的山丘,然後陡降到了一座中古世紀的城鎮——魯多城,那裡豎立著一座高聳的城堡,而它的周圍也簇擁著各種古老的建築物。在進入魯多城之前,艾薇就告訴了我那裡有座城堡,於是,如童話故事里描寫的那種角樓、塔樓,或是古代英式的那種有碉堡、炮台的城堡形象便進入了我的腦海。可事實上,那裡只有一座建在老房子群落中的十八世紀的宮殿,你根本無法想象當時我有多麼失望。
那婦人依舊是一臉詫異的表情,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我剛才滾成了個布丁卷。」我跟她說,我們倆相視一笑,能從那個擁擠的礦坑中逃出來真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我們在草地上躺了一會兒,雖然兩個人都累壞了,但是心情卻很好,慶幸著我們的好運。
「你要把我們帶到哪裡?」艾薇問道,此時我們被困在了一列準備進入隧道的人流中。
她從背包里取出手電筒給我,我們一直都不太捨得用它,因為我們九九藏書時時刻刻都記得電池是會用盡的,即使是在我們夜間行進的時候,除了用它照亮路標,我們都不會用手電筒。
目前的這個礦坑並沒有在運轉,它看起來並沒有用於軍事作業,不過很可能曾經用於開採和製造這個區域有名的陶瓷土。礦坑裡黑黑黢黢的,一進到裏面,之前外面明亮的陽光瞬間被一片漆黑所吞沒,我們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沿著牆壁上的欄杆,我們跌趺撞撞地往前走了幾步,直到進入一間較大的洞室,才有幾盞油燈和偶爾閃動的手電筒光束作為照明之用。
但我還是可以清楚地聽到腳在地上拖曳的聲音,偶爾傳出聲聲的低吟。還有「啪啪」的聲音好像也一直沒有停過。
我們並不能長時間地逗留在這裏,即使我們此刻感到如釋重負,所以不一會兒我們又再次上路。艾薇背著兩個背包,而我抱著夏洛蒂。我們各握著毛巾的一角,使它在我們之間撐開,這樣它便能快點被風吹乾。我們沿著前面的路繼續前進。
我們來到了他們的廚房,裏面很溫暖,農夫坐在那兒,看到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流浪兒,也不禁被嚇了一跳。不過很快他便開始熱情地招待我們,把我們帶到了餐桌前。農夫看起來比他的妻子老一點,頭髮也灰白一些,這對好心的夫婦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早餐,有他們親手烘焙的麵包和白水煮蛋,還有自家提煉的奶油以及自家蜂巢產出的蜂蜜。農夫的妻子從桶子里盛出新鮮的牛奶,用過濾器過濾之後,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那滋味我至今還記得,既溫暖又香甜,可是我的腦海中一直浮現出奶汁從奶牛的乳|頭中被擠出的情景。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有點倒胃口,一口也喝不下去。但是我不想顯得自己不知道感恩,所以我還是說牛奶很好喝。
「我在更往前的地方找到一條出口,有一個洞口通向田野。」 我在她旁邊坐下之後,輕聲地跟她彙報我的發現。
「他們不希望任何人泄露我們在這裏的消息。」一名站在旁邊的男子補充道。
「我們要出去。我妹妹有幽室恐懼症,我們寧願出去冒險。」
我們睜開眼睛時,面前是一位神色驚慌、張大著嘴巴的婦人,我們本來打算在被別人發現之前早早地就離開這兒,但農場的人總是在破曉時就起來了,眼前的這位婦人估計是來擠牛奶和羊奶的吧,她看起來大概五六十歲,身材矮小,體型微微有些發福。
「沒有關係,繼續睡吧!」艾薇輕聲說道。
「謝天謝地,自從我們開始了這段旅程,我竟然已經變得這麼瘦了呢!」艾薇開玩笑地說。
這場攻擊實在是太猛烈了而且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儘管我們希望能夠躺在柔軟的床上睡個好覺,但還是不得不整晚都待在這個地下室里。主人的所有親人都躲到了這裏,我們彼此緊緊地靠在一起,唯一能坐下的地方就只有一張沙發和幾張臨時使用的床墊。我一直緊緊地抱著艾薇,已經記不得自己是不是有睡過去,雖然我猜想自己可能小睡了一會兒。我只記得那個晚上實在是漫長而沒有止境,但即便是這樣,能夠讓我們疲累的雙腳停下來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艾薇拿出了她的指南針,說:「這個簡單,我們可以用它來帶路,看著吧,快跟我來。」
一路上,我們穿過那些因為建築物崩塌所產生的碎石殘瓦。直到出了城,道路上仍然是死屍遍野,我們還親眼目睹了狐狸和那些也許是烏鴉的大鳥在腐屍上覓食。手榴彈的爆炸聲和機關槍開火的聲音似乎離我們很近,天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火光,引得受到驚嚇的士兵頻頻開火,爆炸聲不絕於耳。我們能聽到炮彈從我們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以及它們在僅距數米之外的地方轟然落地的響聲,看到由此升起的滾滾硝煙,偶爾還會有軍機從我們頭頂急速掠過。
「再有一下就好了。」艾薇總是這樣說。所以我們不斷地努力,我得做大部分的工作,因為我人已經在外頭,被我挖松的泥土不斷地落到艾薇的身上。後來,我掰開了一大塊泥土,但這次發生得有點太突然了,以至於我往後一仰,像球一樣滾了下去。艾薇看不到洞外的我,就有些擔心了,等到我爬回到山丘上時,她正在做另一次的努力,使勁把肩膀往外推,這次她終於成功了,經過許多次向上的扭動,她的身子總算爬出了洞外。
「那是什麼?」我輕聲問。
「快過來,到這邊來。」士兵邊說邊指揮著大家進入到漆黑的礦坑裡。
我有些https://read.99csw.com興奮,開始往艾薇所在的地方跑回去,但記得在接近人群聚集的隧道口處要放慢腳步。艾薇正在焦急地等著我回去——後來她告訴我,她很擔心她做了件蠢事,派我自己一個人去,要是走丟了就糟了。
於是,農夫很開心地說:「再給她來點兒,這樣營養豐富的牛奶,她不一定以後還能喝得到。」
「別傻了,」婦人終於開口,而她的臉上也綻放出了燦爛的微笑,「等我擠好這幾桶奶,我就帶你們進屋裡面吃早點。快來,你們可以過來幫我一把。」
「一定是橋被炸斷了。」其中一位男子說。沒錯,他說對了,為了阻擋美軍的進攻,那座我們前不久才走過的橋被炸斷了。但這招也確實發揮了功效,儘管只是暫時的。清晨我們從地下室走了出來,原本以為街上會被美軍的部隊佔領,但事實上附近一個人影也沒有。好心的主人一家試圖勸阻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但我們心意已決。雖然是艾薇最後作的決定,不過一路上她都會徵求我的意見。我的年紀太小,根本提供不了有效的建議,但我喜歡她把我當作大人一樣對待。所以不論她作出什麼決定,我都會同意;不管我有多累,艾薇也總有辦法能讓我再多堅持一會兒,多走一里路。
農夫愣了一兩秒鐘的時間,繼而便笑了起來:「是你姐姐這麼告訴你的,說那是動物打鼾的聲音,是不是?」
最後,艾薇在我耳邊輕聲說:「你就說你要去尿尿,然後去打探一下這個隧道,或許會有別的、沒人看守的洞口我們可以出去。你一定要非常小心,知道嗎?最重要的是,不要走到任何其他的分支隧道里去,否則你就會迷路,有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不要走太遠,幾分鐘之後就回來。你知道分支隧道是什麼嗎?千萬不要進去,會很容易迷路的,即便你以為你認得路。」
我一直照著艾薇的話去做,只看著他們的腳。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看到了一位腳上只剩下一隻鞋子的女子,她的肉體已經漸漸呈現出藍色,她的裙子是深紫色的,幾乎和她的腳是一樣的顏色,而現在,每次我看到這樣的顏色時就會不自然地想起她。路上還有受損嚴重的馬車殘骸、馬匹的屍體、彎曲變形的金屬碎片、崩落的磚瓦,以及爆炸時所產生的其他碎屑。
「我們避開大道吧!」艾薇對我說,極力控制著她驚慌的情緒,「如果我們在森林中行進,我想情況會好很多。」
「他們不會讓你們出去的,」那婦人回答道,「他們派人守著入口,還威脅說會射殺所有試圖離開的人。你並不是第一個想出去的人,相信我。」
這群人中有一些已經在這裏面待了好幾個小時了,而這裏面有股濃烈的汗臭味。在那樣艱苦的日子里要維持身體乾淨是件很困難的事,而這群人中的許多人似乎索性已經不去管它了。這裏根本就沒有清潔、衛生設備,當然,更不要提食物或者水了。如果有人需要上廁所,他們需要走一小段路進入連接洞穴的隧道,但這些隧道也常常排滿了人,隊伍會一直延伸到好幾米遠的地方,所以他們必須一路往前走才得以緩解他們的膀胱和腸子的壓力,而其中也有一些人怕麻煩,或是害怕走得太遠會迷路,就會更加隨便,無疑也增加了這裏酸臭的氣味。我腳下的地面都是潮濕的,但我實在不願去多想那會是什麼,我們根本就不能坐在地上。
「快點,」那名士兵粗暴地說,「這是為你們好。你難道沒看到外面的戰況嗎?美國人已經攻進來了,現在只有地底下會安全些。快點走!過來,快點!」他一邊說,一邊粗魯地指揮著我們。
「娃娃,不要看。」艾薇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嚴肅,「我說的是真的,你一定不能四處張望。如果你不小心瞄到了什麼,或是望見了這些可憐的人,我要你只看他們的腳,知道嗎?」
「他們要把我們困留在這裏多久?」
「親愛的,你做得好,那麼現在,不要讓任何人注意到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很快就要出去了。」
突然,「啪」的一聲,一個坐在凳子上的、離我們不遠的老先生突然向前跌倒在了地上。可是,沒有人轉頭去看,也沒有人去幫他。他可能已經昏死過去了,但這似乎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心。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他們被自身的恐懼嚇得不知所措:我們將會怎樣?美國人會來抓我們嗎?我們會被炮彈炸翻或是被機關槍射死嗎?
「你以為你們可以離開這兒嗎?」一位身材高大的婦人問艾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