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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還在

家,還在

父親開始在我們的花園裡種植煙草植物,直到現在我的眼前還可以浮現出煙草被製成香煙前,然後被揉成「煙絲」懸挂在棚中風乾的一幕。
因為媽媽很會縫製衣服,所以每個月她都會抽出一天到她的表親,也就是那個有一家植物育苗廠的表親那裡,為他們家裡的三個小男孩修改衣服。媽媽可以讓磨損的襯衫瞬間就煥然一新,她會將衣領拆開來再反過來重新縫上。他們家的生活還算富裕,只是那時即便有錢也買不到衣服,因為根本沒有賣衣服的商店。他們並不會付錢給媽媽,但我跟著去時總會得到許多可口的食物。他們家裡有土地可以耕種,而且附近還有農場,就像之前提到過的,那些住在鄉下的人其實過得比在城市中的人好。有時我們會把那些裝著珍貴食物的袋子帶回家。
陽光和快樂終於向我走來。
父親顯得非常的瘦弱,但並不像我們看到的其他倖存者的情況那樣糟糕。對於他在營地里所看到和經歷過的事情,父親並沒有過多地談及,但我們都知道他一定親眼目擊了許多朋友的死亡。父親告訴我們他最初被帶到營地的時候撒了個謊,騙他們說他是炊事班的火夫,這或許救了他一命,因此他們將他分到了廚房幹活。父親的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過傷,那之後一位物理治療師告訴他可以通過揉捏麵糰來做手的復健,所以對這個工作對於他來說並不困難。(我記得他以前在凡貝克修斯路的家時就常常給我們做好吃的李子蛋糕。)其他一些烹飪工作,包括水煮蔬菜之類的都並不太難,所以並沒有人察覺到他的謊言。廚房是軍營里最溫暖的地方,而且能夠弄到一些食物來幫助其他的戰犯,所以儘管父親自己也總是半餓著肚子,但情況還是比大多數的人要好。父親給了我一把銀色的餐刀,那是一名戰犯送給他的,為了感謝父親偷偷把食物塞給他們,這把餐刀我至今都還保留著,並且每天都在使用。父親被囚禁的地方是位於北極圈內的摩爾曼斯克,緯度十分高,他告訴我那裡幾乎沒有白天,整天都是黑夜,也比他想象的要寒冷得多。
不過贏牌的通常都是我父親,他的心思縝密,很容易就能推想出哪些牌已經出過了。當他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時,就又開始替鐵路局工作了。不過此時,他在漢堡已經有了固定的辦公地點,完全不需要出差。他一直待在這個職位上,直到退休。
媽媽聽到這個消息時喜極而泣,艾薇和我也是一樣,我們不禁在那個小小的客廳里跳躍舞動起來。我們祈禱父親能夠在九月二十八日回來,因為那是父親的生日。而我則是在心裏悄悄祈求父親可以在九月二十日就回來,好一起慶祝我九歲的生日。
「瓦迪,」媽媽輕聲喚著他,「現在的香煙都是配給的,很貴的,你買不起二十根的!」
艾薇終於平安回到了家,這讓媽媽鬆了一口氣。艾薇也記下了媽媽說的話:
在父親回到家中的四個月後,艾薇的哮喘開始有了明顯的好轉。她和兩個朋友常去位於哈爾堡的一家臨時軍隊醫院看望病人,那是一座一層的、有著圓弧屋頂的尼森式的簡易房屋。艾薇和朋友們在那裡念書給受傷療養的士兵們聽,幫助那些行動不便的士兵們寫信。根據艾薇在日記中的記載,在1947年1月17日那天,她在那裡認識了庫特,一位來自德屬羅馬尼亞斯本伯根區的士兵,他並沒有受傷,但是營養不良的情況十分嚴重,需要細心地照護才能康復。
當我們在漢默公園的這間小屋裡安頓下來的時候,我們其read.99csw.com他的親人也在漢堡四處尋找落腳的地點,外公、外婆的年紀都很大了,不過幸好他們很快就就在火車站附近找到了一間公寓。我們經常會去看望他們,而我也總愛跑在最前頭去按門鈴。我清楚地記得那間卧室里有個大型的桃花木五斗櫃(大概是我們的某位親戚贈送的),最上面的一層有個小小的抽屜,而那裡放著外公留給我的甜食和巧克力,那都是他特意留給我的,專門等我們去看望他們時給我們吃。他還在裏面儲放著用衛生紙包裹起來的蘋果,那迷人的香甜味兒不禁讓我回想起唯德村的地窖。
我真的認不出我的父親了,當時我的年紀還很小,而且已經兩年沒有見到他了,而且現在的他整個人看起來也都不一樣了,十分得瘦削。但是媽媽知道一定就是他。她驚訝地吸了一口氣,衝出門外投到了他的懷抱中,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很久,這之後他抱住了我:「你好,芭比!」他笑著望著我,又親了親我的臉頰,「你還記得你的爸爸嗎?」
我深愛著庫特,我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他在身邊我會怎樣。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我正在艾薇的卧室里玩耍,有個陌生的男人從窗外小心地向裏面張望。我衝出了房間大叫起來:「媽媽,媽媽,這裡有個男人!我們的花園裡有個男人!」
父親回來時會是什麼樣呢?只要他能回到家,我對一切都不會太在意,即便我們需要長期地照顧他,他能回來跟我們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只要W先生提供給我們水果、蔬菜和馬鈴薯,我肯定我們可以讓他很快恢復健康。
意瑪阿姨的丈夫赫曼後來在易北河邊的修斯路上找到了一間公寓,修斯路是一條沿著易北河河岸興建的道路,政商名流都很喜歡居住在那一帶。他們的公寓建築外面還有一座向下連接著河岸的陡峭樓梯,我們這些小孩子把它叫做「天梯」。我們常在階梯間跳上跳下的,而母親們則總是抱怨樓梯的層數太多,爬上去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
意瑪阿姨帶著漢寧暫時先住在了一個親戚家,他們是漢斯表舅和愛莉卡表舅媽,也就是我母親和阿姨們的表兄妹。我對他們是又敬又畏,漢斯表舅和愛莉卡表舅媽屬於社會金字塔上層的人士,講起話來就喜歡咬文嚼字。漢斯表舅在一間大型的海運公司擔任主管,他們的房子位於郊區,所以豪華的住宅並沒有遭到炮彈的襲擊和損毀。
庫特和艾薇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小時候的我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一個像庫特那樣的好丈夫,那我就可以像艾薇一樣幸福。尤其是庫特可以不看樂譜,全憑感覺彈奏手風琴的樣子給那個年紀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48年,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在艾薇懷孕僅僅七個月後便出生了,寶寶名叫安潔莉卡,出生時只有兩磅重,她的身子瘦小到可以穿著我的洋娃娃身上的衣服。三年後,他們的第二個女兒葛溫達也出世了。
媽媽說的沒錯,事實上父親只買得起兩根,而且這些香煙的品質早已不如他們在戰前所抽的那種,可是父親對此全然不知。
威力姨父有雙非常靈巧的手,任何東西到了他手裡都能夠得到恰當的使用,他簡直就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巧匠。同時,他還是位業餘的拳擊手,他們家住得離德國重量級拳擊冠軍馬克思·史梅林的家特別近。馬克思·史梅林是威力姨父的一個好朋友,他們倆甚至在一起練習拳擊。(馬克思·史梅林在二〇〇五年與世長辭,享年九十九歲)。可惜九-九-藏-書威力姨父過世得太早,1959年,在他年僅57歲時便去世了。我們小時候偶爾也會獲准到運動場上去看威力姨父的比賽,那感覺很過癮。
算來戰爭結束已有好幾個月了,而我們依舊沒有任何關於父親的消息,我想他是不會回來了。1945年已經過去了,從蘇聯營隊載運軍人以及囚犯的火車班次也越來越少了。媽媽和艾薇刻意地減少了對父親的談論,因為她們希望我能漸漸適應沒有父親的生活,做好父親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心理準備。然而當她們兩人獨處的時候,依舊是天天期盼著好的消息的到來,關於父親的記憶在她們那裡從未減少過。
戰後剛結束的前幾個月,艾薇過得並不快樂。
我想起來了,記起來了,眼淚不停地流,看到父親終於能夠回家跟我們在一起,我實在是太高興了。他和媽媽與我一同坐在了客廳里,告訴我們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我們聽到了艾薇回來的腳步聲。艾薇進屋時,父親站了起來,她看到他時吃了一驚,父親一句話都沒說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當時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地流淚,就像我現在回想起那一刻時一樣。
有時,大人們也會在晚上打牌。作為小孩子,包括我、弗克和漢寧,都一致希望威力姨父會贏,因為他總是會把贏得的錢分給我們一些,那對於我們來說可是好大的一筆錢。威力姨父的職業是海上的工程師,戰後則在捕鯨船上工作。我們有他和一些船員們出海的照片,照片上他們的眉毛和鬍鬚上都掛滿了冰霜。他還讓我把照片帶到學校去,向班上的同學們作報告,講述他們在海上的生活。
漢默公園對街的一間地下室,是艾薇和庫特所擁有的第一間房子,地下室上面的房屋已經被炸彈夷為了平地,通往地下室的門還在,也還有樓梯可以走,四周的牆壁和天花板看來也都安然無恙,然而父親總是擔心上頭的廢墟隨時會崩塌下來砸到他們。只是碰到下雨的時候,他們就得到處擺放水桶和大碗來接住漏下來的雨水。雖然那裡沒有窗戶,但他們還是把那裡裝飾成了一處溫馨的住處,我總愛往那裡跑,裏面還有一間專屬於我的小房間,為此我得意了很久。有一晚我在半睡半醒間向著廁所走去,可是艾薇卻發現我正試著爬上五斗櫃,她趕緊抱住我,我記得她輕輕地搖著我說:「娃娃,醒來了,親愛的。」當我們在長途的旅程中聽到防空警報時,艾薇總會這樣把我叫醒。
她在1947年4月寫下了日記的最後一筆:
我一旦被抓,就會惹上麻煩。而如果我遇到了那些偷走我東西的人,他們一定會認出我的身份。
又是一次徹底的失望,那些所有我想帶回漢堡的重要的、珍貴的物品都不見了。
我不在乎你的東西怎麼了,我只是很慶幸你平安地回到了我身邊。
戰爭讓我們經歷了太多的災難,但大人們依然在努力著將生活的一切都恢復到像往常一樣,而我們這些小孩子當然是他們努力的全部原因。我們家族在戰爭前的每個月里都會舉行一次文藝之夜,由大人們輪流主持。家族中的每個成員都要進行朗誦表演,內容可以是一首詩或是書里選取的一個篇章段落。有時候我們也會唱歌,這是特別留給我們小孩的表演任務。這個傳統很棒,可以讓我們的家族永遠保持著和睦與親近,所以在我們所有人都安頓下來以後,這個傳統便又開始進行下去了。
庫特和艾薇很快就墜入了情網,九-九-藏-書直到艾薇在1990年去世,兩人依舊深愛著彼此。艾薇曾經在日記里寫下了那份熱切的渴求、希望找到一份值得付出的愛情的願望、找到一個可以廝守一生的男子,艾薇所有的這些願望都實現了。她和庫特兩人在一起非常的快樂。為了能讓庫特加速康復,他被轉移到了位於聖安德亞斯堡那裡的照護之家,但即便如此,艾薇也常常到那兒去探望他。
後來我們還回到了在凡貝克修斯路上的公寓,那裡已經成了一堆碎石瓦礫。我們甚至還看得到那掛在煙囪中段的鍋子,就像是從廢墟中伸出了一隻譴責戰爭的手指。我們在廢墟堆中遊走,發現了媽媽珍愛的梅森餐具的碎片,那些鑲著金邊的白色餐具已經面目全非了。那些四處拾荒的難民早就拿走了所有他們認為值錢的東西,我們又怎麼能責怪他們呢?他們必須要在這廢墟之中刨出一個家來,所以他們自然就會拿走他們所能發現的、能派上用場的一切東西。媽媽並沒有顯露出任何的不高興,即便我覺得媽媽會很心疼這些屬於我們的記憶。我是在多年以後和她的一次談話中才知道的,其實當時的她真的沒覺得失去這一處家園有多麼得痛苦,因為露西的死已經讓她領悟到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失去。
我們也為父親講述了我們在長途旅程中所發生的點點滴滴,對此他十分驚訝,並且為我們所做到的一切感到萬分的驕傲。我們常常講起一路上發生的那些有趣的冒險經歷,還有那些我們所遇到的仁慈而慷慨的百姓和士兵,對於那些陰暗和危險的部分我們都沒有提及。
接下來艾薇又來到了一家牙醫診所擔任櫃檯的接待員,但因為哮喘再度發作,這次的工作她只維持了四個星期。為了緩解她的病情,艾薇加入了一個遠行的社團,這個團體里大約有二三十人,他們會定期去旅能堡荒原遠足。有時我也會在得到允許后和艾薇一起去。對於我們在那裡曾經所遭遇的無賴漢以及他們殘酷的暴行,艾薇看起來並不十分在意,否則她也不會同意走這條路線。那段遙遠的征途並沒有阻擋住我倆的腳步,實際上,我還挺喜歡那段在外生活的日子,給了我們很多美好而又驚喜的回憶。而當我們停下來享用午餐或是喝茶時,我就又能再次品嘗到那荒野中美妙的蜂蜜。
戰後的前兩個冬天很不好過,不僅食物都是配給的,而且沒有燃油可以用,我們只能撿拾公園樹木下的枝幹來作為燃料。那些看管公園的人砍下一棵樹后,一般不會費心去處理剩下的樹根,於是父親和其他的男人就會把它挖出來,這份工作很費力而且很可能會把人的腰給累斷,可一旦他們真的挖出樹根用作燃料,那麼一切就顯得值得了。我依舊享受著作為小孩子的幸福,從來不知道哪些物品是嚴重匱乏的,因為我的盤子里總是放滿了食物,而這些很可能是家人為了讓我能讓我保持健康,忍受著飢餓為我省出來的。因為媽媽精湛的廚藝,我們總能在配給少得可憐的情況下,還能吃到美味可口的食物。
櫃檯后的女孩看著他,一臉的詫異。
這確實很讓人擔心,我們親眼看到過那些從蘇聯的戰犯營返家的人,他們看起來極度憔悴和瘦削,膚色蠟黃,兩頰也是深深的凹陷下去的,被剃光的頭上會冒出一撮撮形狀怪異的髮絲。想要他們恢復健康需要充足的營養和無微不至的照料,我們全家都做好了準備要盡一切可能來幫助父親恢復健康,但同時我們也很怕看到他不堪的模樣。
艾薇懷孕時,他們在弗洛特貝克租了一間公寓,因為她和庫特都認為地下室不是養育寶https://read.99csw.com寶的好地方。那是一處大型別墅的一間,裏面還有一個美麗的大花園。庫特在歐特瑪宣一間非常高檔的商店裡工作,歐特瑪宣是一家位於漢堡富人區的商店,裏面出售陶器、鍋碗瓢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商品。庫特幾乎什麼都會,可以當水電工,也是個能幹的工匠,擅長修理各種物品。
我們知道時局異常艱難,但依舊樂觀地生活。媽媽保持著和艾薇一樣堅定的信念和積極的態度,她總是跟我們說我們有多麼幸運,因為一個嶄新的漢堡即將從廢墟中重新站立起來,一個嶄新的現代化城市正在崛起。媽媽告訴我們,雖然我們失去了財產,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我們的家還在而且大家都平安無事,所以我們要一直堅強地生活。
艾薇在九月回到了塔巴茲,想要取回她留在那兒的一些私人物品。然而那依舊是一場冒險的旅行,因為火車的班次仍然不定時,所以有時只能搭乘運送牛奶的便車。她在那裡見到了幾名教員和女孩子,但是照護之家已經不再運營,而她所有的東西也都不見了。艾薇在日記里下了她的心情:
我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會比我們全家人能夠再度團聚在一起更加美好。
1947年9月29日,在他們相識一年後,艾薇和庫特決定結婚。那對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事,因為我可以穿上當時我覺得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去當伴娘,而在現在看來,那件洋裝可能會有些奇怪。我們收到了很多從英國和美國寄來的禮物,其中有一些會是布料。媽媽是一位技藝精湛的裁縫,她用那些布料給我做了件白色的緞料上衣,上面還有著美麗的摺飾,不過因為剩下的布料不夠做裙子,所以她便用了淡藍色的緞料。我高興得不得了,穿著新衣服在房間里快樂地旋轉,時不時的搔首弄姿,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伸展台上的模特兒。艾薇有一件傳統的白色婚紗禮服,那是母親一位表親的女兒曾經穿過的,稍微做一下修改便完全合身了。
希達阿姨、德克拉、尤里希還有弗克當時住在哪裡我記不太清了。但後來,當他們和威力姨父團圓后,就在外公送給他們的那塊土地上蓋了一間房子。當我母親的瓷器被摔碎、意瑪阿姨的珠寶全被搶空后,現在可以看出希達阿姨當時選擇了土地是個非常明智的決定。他們用心籌劃並且親手搭建起了他們自己的房子,表姐德克拉現在還住在那兒,我想她對於自己當時也能參搭建自己的家園,一定感到非常自豪。
艾薇在日記里寫道:
後來,在庫特老闆的幫助下,艾薇和庫特在那個地區買了棟大房子,庫特的老闆是一對好心的夫婦,他們在這次戰爭中失去了所有的兒子,所以他們把庫特當做乾兒子看待。這棟房子實在是太大了,他們還剩下很多空房間。
在媽媽看來,沒有任何物品是值得讓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去取回的。媽媽只在乎我們是不是安全的,我們是否能夠快樂地生活在她的身邊。我想那是漢堡遭遇轟炸時,當她失去了自己舒適的住所以及裏面所有的一切時,她所領悟到的。有那麼一個時刻你會突然意識到,那些所謂的財富和物質生活都是如此的脆弱和不足掛齒。
回漢堡的路上依舊是危機重重,因為在聯軍劃分德國領土時,塔巴茲和整個美麗的圖林幾亞都被分給了蘇聯,如今東德就是由共產黨統治。一路上艾薇都膽戰心驚的,她在日記里寫著:
1945年8月,艾薇在漢堡的一家兒童醫院工作,但因為哮喘的發作在短短的四個禮拜之後便離職了。艾薇在露西死後便出現了哮喘的問題,而此時這一直糾纏著她的病症https://read.99csw.com正在急劇惡化。不過奇怪的是,在我們整段長途的旅途中,艾薇的哮喘都沒有發作過,而此時它卻展開了如此肆意的報復甚至逼得她停止了工作。艾薇的情緒變得相當低落,在日記里寫下了這句話:
1946年9月15日,我們收到了一封信,是父親寄來的,他還活著!——我們不禁大吃一驚,而整個屋子頓時歡欣雀躍起來,當時甚至連媽媽都有些放棄了,因為大多數的戰俘都已經返家。我們的周遭既有團圓的歡笑聲,也有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庭的哀悼聲。父親寄來了一封簡訊,上面告訴我們他正從蘇聯的摩爾曼斯克里戰犯營被送往圖林幾亞地區的默爾豪森里的一個營地,他在那裡接受返家前的醫療檢查及隔離。非常湊巧的是,默爾豪森離塔巴茲只有幾里的路而已。
我無法形容那是多大的失望,但我又能怎樣呢?丟了就是丟了。
母親有一雙靈巧的手,任何碎布或舊衣服都可以被她改成合身而漂亮的衣服,但即便是這樣,我們鞋子的問題卻很難解決。那時,別說是沒有錢,就是有錢也買不到鞋子。幸虧庫特買來了一大張的壓縮橡膠,這才為我們解決了難題。他用我們的舊鞋作為模子,比照著尺寸剪下相應大小的橡膠片,他甚至在腳跟的地方做了加高處理,然後在四邊打出洞,將從舊外套上剪下的一條條皮帶從這些洞里穿過去。之後我們將腳板穿進這些皮帶里,再用另一條皮帶環繞過我們的腳踝,將腳和鞋子固定在一起。這種特別的涼鞋穿起來既美觀又舒適,所以總是有許多親戚和朋友央求著庫特幫他們做鞋子,庫特的手指也因為總是去縫合生硬的鞋料而發麻和起泡。我至今保留著一張1948年照的相片,當時我坐在校門外,而腳上穿的正是這種鞋子,那時的我總是這樣坐在外頭的牆上,等著我的朋友們一起去上課。幾年前在迦納瑞群島度假時,我碰到了一對曾經住在漢堡那間中學對面的德國夫婦,聊天時才知道他們也認識住在那附近的凱特阿姨,而且還記得一個坐在牆上、穿著那種特製涼鞋的金色捲髮的小姑娘。正像我觀察到的那樣,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確實很小。
父親恢復的有些慢,但很穩定。我還記得有一次媽媽攙扶著他到外頭去溜達,我們去了漢默公園中心的那家餐廳,負責經營那裡的老闆和媽媽很熟(主人的父親在婚前曾是教宗庇護十二世的侍從)。媽媽扶著父親坐在餐廳里,一起喝著由啤酒和薑汁汽水調和而成的雪利酒,接著父親走到了櫃檯前,說:「麻煩您,二十根香煙!」
沒過多久,他們便明白了對彼此的感覺,艾薇的日記里寫道:
香煙在當時已經成了一種地下貨幣,英國士兵能獲得的配給量要遠遠大於德國人,於是兩方就會展開交易,比如用一隻手錶換二十根香煙;一台相機則可以換五十根香煙之類的。那時的肥皂也十分短缺,而英軍依舊可以得到比較多的配給,而這些都是可以進行交換的。
艾薇和庫特舉行婚禮的時候正值美麗的十一月天,那天的氣溫有些偏涼但卻是明亮而晴朗的,我們整個家族的人都前來祝賀艾薇的婚禮。他們先到公證處舉辦婚禮,接著再到教堂接受教父的祝福。之後我們一行人便穿越漢默公園來到餐廳,去享用美味而可口的婚宴。我們舉杯喝了一種德國香檳來祝賀這對幸福的新人,那天甚至連我都獲准喝了一小杯。那是一個充滿歡樂的日子,因為我們和艾薇一樣喜愛庫特,對於這個新的家庭成員的加入我們都感到萬分高興。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世界不再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