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小時候
文學的作用，很重要的是引起人心靈的共鳴。這不是一本嘩眾取寵的讀物，文字很樸素，記錄了一代人的成長。成長故事是很有價值的，時代的印記一定會留在成長中的年輕人的生命里，留在生活的細節中。
記錄下個體生命的履痕，從某種意義上，比記錄重大事件更有價值。
——趙長天
美好之一 小時候的角色扮演遊戲
沒辦法，周周，媽媽也沒辦法，不要怪媽媽。
余周周獨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眼神閃爍，彷彿知道了丹丹對余周周講了什麼一樣。
她從抽屜裏面拿出鑰匙掛在脖子上，然後出了門，手裡還顫巍巍地捧著那顆雞蛋，每走一步都會晃出一點點蛋清，弄得滿手滑溜溜的。
余周周茫然地搖搖頭，彷彿魂魄離體，轉身繼續去看廣告。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複的陀螺，兜兜轉轉。余周周後來才知道，她這一輩子最初的謊言，就是拜動畫片所賜。她相信了很多錯誤的東西，還深信不疑。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並不是告訴對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是苦著臉說：「哭個屁，你看，我比你還慘。」
「聖……雞蛋碎了。」
余周周常說，奔奔這個名字很好。
余周周愣住，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橫眉立目地大吼：「你什麼意思？！」
如果我愛他。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捧著自己的臉蛋，突然因為這樣的感情困局而驚恐不已。
最後媽媽喊她上車的時候，余周周只是含著眼淚，輕輕地捏了捏奔奔的手。
「我叫陳桉，十二歲。」
余周周不知道應該點頭還是搖頭：她很想說喜歡——她的確喜歡，然而也朦朦朧朧地明白，這些小朋友所說的「喜歡」其實跟自己的喜歡不是同一個意思。
後來，她無意間聽到那些鄰居的閑言碎語，以及從大人延展開去的、孩子們之間有樣學樣的閑言碎語——奔奔並不是他父親的親生兒子。奔奔的養父母不孕，養父對他親生父母有救命之恩，於是他親生父母就把他這個小兒子過繼給了他們。
「你要幹什麼？」媽媽皺著眉頭，看到女兒一蹦三尺高從自己手裡奪過那張紙片，重新折好，低頭自言自語地不知道在說什麼。
曾經有些很八婆的鄰居很粗俗也很傳神地說過，對奔奔來說，余周周放個屁都是聖旨。
「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把聖蛋交給你的！」雅典娜堅貞不屈，高昂著頭，任長發在背後飄啊飄。
「哈，」林楊笑了，「難道你見過活的？」
林楊咯吱咯吱啃著蘋果，像只小耗子。她的心裏也有隻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著那個只屬於她的秘密花園。
其實她並不是生他的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心裏有一個困惑而難為情的問題，只是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問媽媽，於是索性無視。
余周周窘迫地跟他形容了遊戲的基本規則，奔奔一拍腦袋，好像茅塞頓開，說：「那麼你是雅典娜？」
兩秒鐘后，她騰地躍起來，轉了個方向跪在床上，用左手捂住嘴巴，努力地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雅典娜和星矢從來都不只是男女之分那麼簡單。
2．余周周小朋友的個人秀第二幕
余周周看著奔奔，有些憂傷地想——如果她那時候明白自己的情緒叫作憂傷的話——動畫片多美好，汽車奔奔想要找媽媽，立刻就可以動身，環遊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沒有汽油，不愁路途遙遠，不用坐火車（因為它自己就是一輛車啊）……
3．小飛蟲
這句話也是從動畫片里學來的。他們都被自己和對方感動了，友情正盛，氣氛好得不像話。
奔奔的養父打得紅了眼，總是會破口大罵，含含糊糊，聲音卻很大。
不是打敗大魔王了嗎，怎麼又哭？她停下來，把耳朵貼近門，悄悄地聽。
等她給外婆喂完米粥，端著碗準備去廚房刷乾淨的時候，路過小屋，聽到裏面傳來凄厲的哭聲。
媽媽嘆了口氣，以後不應該讓余周周再這樣沒節制地看電視劇——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後來余周周自己都沒想到，她會和奔奔冷戰那麼長時間。
余周周的孤獨來自於她的臆想，奔奔的孤獨卻是真實的。
她回頭望著窗外，瓢潑大雨中，遠處奔奔家的小房子孤零零站在那裡，就像每一次余周周講故事時用餘光看到的奔奔，總是站得離人群很遠。
「哈，你為所欲為的日子已經到頭了，你覺悟吧，看我替天行道！！」余周周大喊著，抬腿使出了漂亮的迴旋踢，然後與機器人合體，做出駕駛的姿勢，躲避、側摔、跳躍、俯身……
奔奔的哭聲戛然而止。
「情，是什麼樣的情？美女愛英雄！
第一次，她不知道應該怎麼用幻想來排遣心裏的煩躁。
……對哦，毀屍滅跡不就得了？她赧然一笑，只是手上的蛋清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個年代幾乎還沒有面巾紙這種東西，她不敢往衣服上抹，於是情急之下，抹到了臉上。
她不再跟他說話，只是盯著屏幕，不到十三歲的小丫頭，竟然一臉無奈的疲態。
「終於……到了。」
陳桉的家是複式住宅，余周周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房子，樓梯居然在房間裏面，這簡直太神奇了，就像皇宮一樣！很多年後上政治課，老師開玩笑地問起大家窮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麼區別。余周周的回答是，那要看樓梯在屋子外面還是裏面。
余周周一路都沒有閑著，兔子公爵一直在問她問題。它們倆指著汽車大叫，又問余周周房子怎麼才能蓋得像望江賓館那麼高，還有，煙囪裏面燒的是什麼？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車上嗎？她耐心地給它們解釋著，兩隻兔子被她的優雅和善良打動了，誠摯地邀請她到自己的國家做女王……
「我們玩什麼？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他們在圍牆那邊摸黑玩『紅燈綠燈小白燈』，我們……」
鋪天蓋地的大雪阻塞了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車就是不來，距離和顧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鐘。余周周感覺到媽媽拉著她的手緊了緊，然後彷彿終於下定決心了一樣，低頭問她：「周周，咱們走著去好不好？」
而且那些聖鬥士，這樣拚死地保護我，難道不是因為他們都愛著我嗎？
那麼他會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看著她，一臉羡慕地給她叫好。
「今天凍壞了吧，走了那麼遠的路。」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媽媽，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個人去扛，所以他不斷爆發小宇宙，他可能會暫時倒下，但是永遠不死。
余周周直到被媽媽抱著坐到副駕駛的位子上，仍然頻頻回頭。土道上，奔奔的小身影越來越遠，她忽然慌張地「哇哇」大哭起來，視野中一片模糊，只有一個小黑點，安靜地看著她離去。
「因為今年九月你就要上小學了呀，外婆家距離你的學校最近。」媽媽笑起來，很高興，「外婆託人好不容易給你報上名了，你今年九月就要去師大附小了，全市最好的小學，高不高興？」
「你媽媽？」
余周周很詫異，她心想，我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了啊。
「你來找我做什麼？」余周周抹乾凈了手，拉著他走到自己家窗檯外，心想這樣不光能跟他說話，還能注意到屋子裡的響動，順便看家。
只有她安靜地看著，只有她最甘於寂寞。那一刻，她忽然發現，原來寂寞可以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她突然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更清醒，更無奈，這清醒無奈中有著不合年齡的清高，讓她欲罷不能。
……《白眉大俠》片頭曲。
一輩子很長嗎？奔奔臉上浮現出一個跟他年齡一點兒都不相符的、非常滄桑的苦笑。那一瞬間余周周愣住了，說不出為什麼，她喜歡他的那個笑容，好像很有擔當、很像大人，然而仔細想想，她又覺得，奔奔還是哭比較好——像個小孩子一樣哭。
講故事講到口乾舌燥，大家卻意猶未盡。余周周忽然靈光一現，激動地對他們說：「我們來玩白娘子的遊戲吧！」
「……不客氣。」
她費了好長時間才從一筐紅皮雞蛋裏面挑出了一個白皮的，雖然上面沾著一點兒雞屎，但是她認真地洗乾淨了。白色的雞蛋比紅色的雞蛋高貴，她想。
西米克終於從悲痛中走了出來，她用左手拽過身邊的瓶子，淚眼矇矓卻又無比堅強地攥緊了小拳頭：「我發誓，一定會把聖水帶給他們的！」
她站直身體，毫不畏懼地看著眼前青面獠牙、一臉獰笑的大魔王。
「就我們兩個，不去找他們。」
陳桉播放的動畫片里有個皮膚黑黑的短髮女孩，一個皮膚白白的眼鏡男孩。很多年之後，余周周才知道，那部動畫片的名字叫作《不可思議的海之娜蒂亞》，改編自《海底兩萬里》，是製作EVA（新世紀福音戰士） 的庵野秀明監製的。當時余周周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劇情，她直接隨著陳桉一起看大結局。
陳桉瞪圓了眼睛，看得她很不好意思，只能低下頭。當然她並不知道「見上帝」是一句讓人很無語的話。
許多年後，當她長大了，她所記得的，卻是身為女戰士的自己與聖獸坐騎（那隻貓）在惡魔火山（鍋爐）與大BOSS搏鬥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樂的，絲毫沒有艱辛的印跡。
…………
保險門「嘭」的一聲將陳桉的笑容關在遠處。余周周牽著媽媽的手踏入雪中，藍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蒼茫，全世界一起沉默。
「我昨天看到大結局就去睡了，等我把最後兩集看完了，咱們就看《貓和老鼠》好不好？」
「余周周，余周周，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
九_九_藏_書陳桉，余周周。
「周周？」
「高興。」
奔奔總是很灰心。他認為，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擺脫他的酒鬼爸爸了。余周周笑他，問他怎麼會知道一輩子那麼長的事情。
余周周搖搖頭：「不用了……也不無聊。」
於是那個夏天的夜晚，孩子們的嬉鬧聲和大人們打牌的呼喝聲都顯得很遙遠。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帶入了余周周的世界，看著她的一雙眼睛像寶石一般閃爍，聽著她激昂地說：「殿下，你快走，這裡有我！」
余周周無力地垂下頭，安靜地「死」在了戰火紛飛的修羅場上。
「快，快，時間來不及了……」
謝天謝地，開門的剛好是奔奔。
「哦哈哈哈……」
奔奔瞬間臉紅，低頭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啊？」
余周周繼續義薄雲天地拍著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遠在你身邊。」
她學會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該講話的時候講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有時候顧客會擔心她一個人悶著無聊，總會找些玩具或連環畫給她，有時候也有水果點心吃。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她一點兒都不覺得悶。每一間不同的房子里住著的不同的人，都能給她嶄新的靈感。她沒有辦法再囂張地表演，就只能安靜地窩在角落裡，將馳騁的想象力內化，然後再隨著它們神遊到天外。
他是唯一曾經走入余周周小世界裏面的人，自然知道余周周在其中的威風八面。其實，他也的確真心地認為她很了不起，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有一天她的小世界終究會把所有人都包圍進去，她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俠。
再糟糕的場景，也會有勇士前來的，一定會。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說什麼都能讓他笑。
余周周跟著媽媽「走南闖北」，見過很多的人家，對各種各樣的人說「你好」，聽過各種各樣或真心或假意的誇獎和客套，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像陳桉一樣將客套表現得如此誠摯——好像他說的都是實話一樣。
六歲時候的余周周所遇到的最嚴重的危機，就是市電視台和省電視台同時在六點鐘播放兩部她同樣喜歡的動畫片。她除了頻繁折騰遙控器換台之外別無他法，痛苦極了。
媽媽去照顧外婆了，留下她在這所位於城郊的平房裡。房子是自己家動遷之後臨時租的，很簡陋，只有一個房間。廚房是幾家公用的，而廁所則是室外公廁，又臟又臭又恐怖，余周周從來都不敢自己去。
「你幹嗎？！」
「我在想……」她覺得很難為情，「如果我是娜蒂亞。」
走到僻靜處，只有母女兩人嘎吱嘎吱踩雪的聲音。
「我爸爸媽媽也總吵架，吵得特別凶，還互相扔東西，墨水瓶都往我腦袋上砸。嗯。」
再轉身，她從床上撿起瓶子，摟在懷裡：「你，你，你……你去死吧！」
陳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裏說。
大雜院的生活，就這樣一日日地安然度過。余周周仍然每天規規矩矩待在家裡，每天晚上六點到七點是雷打不動的動畫片時間，周末去外婆家，偶爾也會在媽媽在家的晚上出門去跟小朋友們一起瘋玩。
今天要去的人家，好像格外格外的遠呢。
其實人家只是客氣一下，不過余周周還是臉紅了，拿起筆，用無比稚嫩的字體寫下「余周周」。這三個歪瓜裂棗的字擺在俊秀飄逸的「陳桉」二字下面，讓她覺得很挫敗。
媽媽給外婆拔下針頭，聽到了小屋裡最後一聲沉重的悶響。
「招，是什麼樣的招？天地陰陽招！
余周周歪著頭：「『藍水』這個名字很好聽。」
余周周很快樂。
「一抹」是六歲的余周周發明的量詞，後來小學三年級曾經在作文裏面用過「一抹月亮」這個短語，被老師圈出來，當作錯別字修改了。
可是後來她真的認識了一個奔奔，一個被自己的媽媽給故意弄丟了的男孩子。
她仍然陪著媽媽四處走，偶爾也會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每到那個時候，她就會把奔奔划為背景，好像他長著一張和其他人一樣毫無特點的臉，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沉默孤獨的注視。
等待長大。
每當誤會消除、冰釋前嫌的時候，故事就距離結尾不遠了。終於余周周還是抱著自己的餅乾盒子，茫然地看著舅舅請來的一群同事在媽媽指揮下，將家裡的東西都搬上了藍色的卡車。奔奔站在她身邊，什麼話都沒有說，甚至都不曾提醒她，「別忘了我」。
余周周很感動地捏捏奔奔的臉，說：「嗯，我相信你。」
正想著，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大喊：「余周周！」
只是偶爾也會覺得寂寞，有時候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裡子爵也不講話，雅典娜與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連嘴巴都被貼上了十字膠布，她的想象力也有失效的時候。
「怎麼寫？」
「你和月月……」余周周再次抬頭對著彩虹汲取力量，「大冬天的不|穿衣服，不冷嗎？」
余周周在彩虹的鼓舞下，終於有勇氣問出那句話：「你和……你和月月……」
「好！」她其實很想走著去，可以一路踩著已經沒過腳面的、嶄新柔軟的雪。
就在這時，媽媽和保姆一起下樓了。她從衣架上拎起余周周的黑色呢絨大衣和紅色圍巾，朝陳桉笑笑：說：「麻煩你照顧她了。周周過來，穿上外套，咱們該走了。」
他笑逐顏開，余周周搖搖頭：「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
最西邊那家人的小女兒死了。
「不會。」
他說奔奔是喪門星，說奔奔的親生父母恩將仇報，他為了他們斷了兩根指頭，他們卻送來一個喪門星剋死了他老婆，今年又讓他丟了工作，連動遷拆房子算面積的時候都被拆遷辦給糊弄了……
余周周心想，胡扯，肯定是大家都已經知道的事情，每個人都會對另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chén， ān，怎麼寫？」
「正在犯病。」
然後轉個身，雙手叉腰，腆著肚子綻開一臉獰笑：「哈哈哈哈，我喪盡天良的詭計竟然被你發現了。不過沒關係，你的死期已經到了，哦哈哈哈……」
「不過，月月家的電視上演的是什麼啊？公主和強盜的故事？」
余周周自然沒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則她也活不到現在。但是她認真地，甚至有些驕傲地大聲說出來，只是想要安慰奔奔。
陳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站起身跑到書房拿出一沓原稿紙，用圓珠筆在上面寫「陳桉」。然後笑著問她：「認識嗎？你識字？」
於是余周周只能在腦海中模擬著西米克的聲音：「你不要死，不要死！」
余周周記得那是1993年冬至。媽媽說，晚上回家包餃子吃。
余周周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這麼一段話。其實她只見過她爸爸兩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爸爸媽媽同時出現的，而這一次就是吵架。兩個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來文靜溫柔的媽媽也可以有那麼大的力氣。她小時候看電視學會了兩個詞，一個叫作歇斯底里，一個叫作喪心病狂，她覺得可以把這兩個詞分別送給那一天的媽媽和爸爸。
那一年，余周周走過了人生最漫長的一段路，路的盡頭，她遇見了陳桉。
陳桉這次沒有像糊弄小孩兒一樣回答她，而是想了很久，久到余周周低頭低得脖子都酸了。
全體肅然。
余媽媽一邊想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混進水池裡，和余周周的片尾曲一同消失在排水口的旋渦里，轉啊轉。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兒園，余周周就很難為情也很自責。記得當時幼兒園招生，媽媽領著她過去，很多很多的家長和小朋友排著隊去見負責招生的三位阿姨。輪到她的時候，一個圓臉阿姨問她：「小朋友，有什麼特長啊？」
「……」
「什麼？」
「就是說，我這樣數著瘀青一點點消失的日子，上一批還沒數完，下一批又掛到身上了。我就靠著這個數日子，發現日子過得挺快的。一輩子很長嗎？」
奔奔臉紅了。門口的橙色燈泡下飛蛾縈繞，燈光昏暗得連他的臉都照不清，余周周自然看不到他羞紅卻又不情願的表情，只有一雙眼睛格外亮。
只需要一分鐘，星矢就找回了自己的雅典娜。
「你……你怎麼樣？你流了好多血！」
因為媽媽總說：「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她把手伸到口袋裡面，紙片的尖角扎得手心痒痒的。媽媽問她：「動畫片好看嗎？」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生疏和尷尬滋生於面面相覷的兩個人之間。
奔奔像個小大人一樣，非常嚴肅地搖頭：「我是說，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就是別人眼裡也很了不起的那種。」
她記得陳桉說，大團圓結局很無聊。
「對了，周周，咱們下個月就能搬回外婆家了。」媽媽突然笑著說。
水泥管子附近彷彿是露天精神病院，上演著群魔亂舞不知所謂的舞台劇。天色漸晚，天上的那輪月亮沉下去了，卻愈加清晰。家長們下班了，一個個路過精神病院把「病人」們接走。舞台慢慢冷清下來，最終只剩下了奔奔和余周周，還有一個叫丹丹的小姑娘。
陳桉撓撓後腦勺：「呃，是，這是桉樹的桉。我爸爸媽媽就是在這種樹下認識的，所以我叫陳桉。這種樹北方沒有的。不過，你給我寫你的名字吧，余周周這個名字真好聽。」
余周周的靈魂飛離了她的身體，兀自飄過去，從裏面拽出了兩隻兔子。它們穿著藍色西裝，打著紅領結，沒有穿褲子，露出短短的毛茸茸的尾巴。
「她長得不像白雪公主。」
read.99csw.com當然，這隻是女人的天性，雖然她只有六歲。不過與愛情無關——畢竟她只有六歲。
那時候，余周周已經懂得了欣賞其他美麗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她聽到媽媽和舅媽誇讚路過的某個女人打扮得時髦好看時，還會不甘寂寞地扭動著走到她們面前，假裝自己也是個路人，然後扭過頭指著自己對媽媽說：「媽媽媽媽，你快說，這個女人真好看。」
奔奔一直低著頭，右腳尖一下下地磕著地面硬實的積雪，戳出一個個半月形狀的小洞，小聲地說：「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
屁股下墊著塑料袋，他們肩並肩坐在雨後潮濕的水泥管子上，看著漸漸明朗的天空。「喂喂，」余周周激動地拽著奔奔的袖子，「你看，彩虹！」
踏雪兼程再有趣，可過了二十分鐘，她的臉已經被北風吹得麻木，腳也時而麻木時而疼痛。想把圍巾往上拉，外圍卻已經因為她呼出的熱氣而凍了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貼在臉上反而更涼。
於是鄰居們又說：「你看，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家，敢大大方方地生好幾個孩子。」他們都這樣說，說奔奔親生父母家裡很有錢，並不住在省城，而是在東邊那個發展得很快的港口城市。奔奔的養父喝醉的時候就會打他。安靜的夜裡，許多許多人家都沒有睡，可是他們都只是聽著奔奔的哭號，沒有人去勸。
時間也能夠以一塊傷疤痊癒的周期為單位來標記。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愛情是很恐怖很難纏的——即使她並不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麼。
「就是你都會些什麼啊？」
余周周不明就裡被丹丹拖走，回頭看到奔奔羞紅了臉，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1．余周周小朋友的個人秀第一幕
可惜看起來小小的雞蛋，蛋清居然那麼多，她一張小臉蛋都抹遍了，中指和無名指上還有不少。余周周盯著自己的手愣了幾秒鐘，果斷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臉上。
為什麼撒謊呢？她不知道。
但是，優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會在乎惡劣環境的。屋子潮濕發霉，慘不忍睹，她也可以不開燈啊——漆黑一片的時候，連房間都不再有邊界。它一會兒是金碧輝煌的聖殿，一會兒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時候還是聖潔的雪山和寧靜的高原湖泊……
外婆點點頭：「周周呢？」
陳桉將動畫片暫停，站起來送她。看到余周周盯著桌子上那張寫了他們名字的原稿紙，笑起來，將紙拿起來兩次對摺疊成小方塊，塞到她手裡。
最後，她跳起來從牆上的挂鉤上取下雞毛撣子，雙手握住，像日本武士一般，先是在空中畫了一圈，用劍尖舞出了一個圓，然後深吸一口氣，劈頭砍下！
湯姆死死按住傑瑞的尾巴的那一刻，陳桉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最近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會大冬天的讓你跟著我東跑西顛，周周，對不起。」媽媽拇指食指一齊捏合著餃子的邊，眼圈又有點兒紅了，「這附近也沒有託兒所，當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兒園就好了。」
眼前的西米克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說不出話來——自然說不出話來，因為西米克也是需要余周周來配音的，而她正含著一口水。
娜蒂亞自然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會見神明的機會，流著淚救回了男主人公。
「西米克，這個瓶子，你先拿走！」
他雖然聲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來沒完沒了。余周周正惶恐地盤算著如何處理磕破了的「聖蛋」，來不及應答，一時間焦頭爛額。
「什麼？」
於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誠懇地說：「周周，我不要媽媽，我要你。」
余周周和奔奔都很困惑。那個時候，幼小的他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作三|級|片。
她們走到丹丹家門口，丹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這才小聲對余周周說：「周周，你喜歡奔奔嗎？」
媽媽的語氣中有些終於彌補了幼兒園缺憾的喜悅感，余周周並沒有聽出來，她擔心的是，玲玲姐姐和婷婷姐姐一定恨死她了。
丹丹有點兒焦急地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奔奔啊？」
她從來沒有求過媽媽去拉架。儘管她還很小，可是她朦朦朧朧地知道，媽媽和她也是孤兒寡母的身份——甚至說得難聽點兒，她根本是個私生子。當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才託人找關係給她上了戶口，否則直到今天她也是個黑戶，要還是那樣，她明年連小學都沒辦法上。
「我看到了光明。」她深情地說。
丹丹所說的喜歡，是大人的那種喜歡。余周周知道奔奔長得很好看，許多小丫頭都喜歡跟他一起玩，而且他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樣，他不說髒話，也不欺負人。但是這恰恰讓他處境更艱難——女孩子們因為喜歡他，所以故意裝作討厭他，只要有別人在場，她們就不跟他說話；而男孩子則把他的禮貌當成是娘娘腔，認為他不配和他們一起玩。
死定了，忘記床單會被浸濕，媽媽一定會罵她的。
余周周從小就堅信她很聰明——她是聖女雅典娜嘛。
「總舵主！」尖利的「女聲」。
她嚇得手一哆嗦，雞蛋就磕在了桌子角上，緊接著就感覺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涼而黏稠的液體流過。
那些悲傷失望的傢伙，總是編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來騙人。
「西米克西米克，米克米克變！」
不過，她和奔奔的「感情」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危機。
對於幼年的余周周來說，生活從來都不是辛苦的。漫長的路途、風雪、驕陽……這些都能夠被幻化成某種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脫離了真實的世界，以某種特別的身份，活在另一個國度里。
余周周站在地上，一動不動，可是卻能聽到假想的水流聲——是的，波塞冬正一刻不停地讓水流入大殿，現在已經沒過腳踝，而她一步也動不了，因為她被鎖住了。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在她懂得這一點的時候，中央電視台還尚未自稱CCTV。
媽媽有些疑惑，舉著紙片問周周：「這是什麼？」
她們在陳桉的帶領下進了保險門。陳桉家住在十二樓，余周周有生以來第一次坐了電梯。在電梯啟動身體超重的那一刻，她因為這種神奇的體驗而笑了起來。陳桉回頭看看她，也笑了。這樣的經歷讓余周周後來連續好幾天的白日夢都脫離了冷兵器時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滿了電梯、飛船等高科技機械。
做完這個動作，她立刻轉過身，捂住額頭跪在床上，不敢相信地大喊：「怎麼會？怎麼會輸給你？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只是這一次，眼鏡男孩的臉變成了奔奔的臉。余周周對這個眼鏡男孩沒有感覺，不過既然他是娜蒂亞的好朋友，那麼就換成是奔奔好了——她張開眼睛，看著用手托著下巴的陳桉說：「我會的。」
陳桉穿著毛茸茸的白色海馬毛拖鞋，淺藍色毛衣也是毛茸茸的，襯得他一張臉格外白皙。他給余周周倒了一杯熱牛奶，保姆端來了一個藍色水晶盤，盛滿了水果和奶糖。余周周坐在沙發上，大氣也不敢出，不過還是微笑乖巧地對保姆和陳桉說：「謝謝。」
好像不大對。
每當誤會消除、冰釋前嫌的時候，故事就距離結尾不遠了。
余周周後來幾乎忘記了奔奔的長相，但是她永遠記得，有一個男孩子告訴她，時間的流逝並不僅僅是靠日曆、台曆、掛歷來計算。
窗外的聲音一點兒都沒消停。
現在已經是24號，下個月，好像很快就是下個月了。
對於這件事，余周周和她的媽媽因為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只是余周周並不覺得很遺憾，雖然路過幼兒園看到院子里那些漂亮的小滑梯，還有漂亮的小孩子們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賽誰吃飯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羡慕，但是一聽說幼兒園裡的小孩兒每天中午必須強制午睡，她就慶幸不已。
余周周紅了臉，傻笑著，有些難為情，又覺得人家這可不是胡亂奉承。她很矜持委婉地再次拒絕。
…………
她靈巧地施展魔法，變成了一隻小兔子。余周周用板牙咬住下嘴唇，然後努力將上嘴唇翹起來，做出兔子臉，然後在床上一蹦一蹦，越過腦海中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分別是「姐姐」「姐夫」「府台大人」「小廝」「青樓女子」……余周周給他們編排劇情，小孩子們很快瘋起來，不再需要她指導也能夠表演得風起雲湧。余周周獨自托腮坐在水泥管子上，看著他們在自己眼前興高采烈地表演著毫無邏輯的劇情，甚至常常發生搶戲的情景，每個人都自說自話，不甘寂寞。
余周周笑起來，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謝謝媽媽。」
余周周大駭，連忙推辭。
剛才不還是女俠嗎，怎麼又成了總舵主？媽媽皺著眉頭，繼續聽。
即使有許多話她都聽不懂，但是沒關係，只需要先記住就好，記住了之後，她就可以等待。
「借地方用用。」
「月月和奔奔……」頗難為情地停頓了一會兒，「他們兩個在床上，什麼都沒穿！」
奔奔和父親也是到城郊租便宜房子的動遷戶。余周周並不知道奔奔究竟叫什麼名字，大家都喚他的小名，連他父親也總說他的大名很拗口，又難寫，還不如直接把小名奔奔改成大名算了——余周周聽說的時候還很詫異，如果覺得名字拗口，為什麼當初不給他起一個簡單點兒的名字呢？
她蹲下，從床底拖出她的鐵皮餅乾盒，將這張紙和她的小玩https://read.99csw.com意兒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
「我是男的！」
「奔奔你來看，天上有一抹月亮。」
那時候已經是1994年初春了，二月春風似剪刀——刮在臉上冰涼疼痛，比寒冬的北風還要冷。不過這些孩子已經等不及了，在家裡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紛紛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門，在還未消融的雪地裏面玩耍，「玻璃絲傳電」「紅燈綠燈小白燈」「兩面城」「真假地雷」……各種各樣的簡陋遊戲，讓他們在冷風裡跑得滿臉通紅，在湛藍天幕下發出最清脆的笑聲。
那是一種保護與被保護的關係。她是星矢，於是她是保護者。
後來開豆腐鋪子的陳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屜裏面的兩百元錢被人偷走了。這個大雜院里一下子變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來流竄犯還是院子裏面有內鬼，大家都很恐慌。媽媽再也不敢將余周周獨自留在家裡面了，白天的時候她工作，就一直將孩子帶在身邊。
余周周突然覺得很害羞，不同於聽說月月與奔奔的事情的難堪。她努力裝作非常鎮定、非常輕鬆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
他們兩個繼續一起看《貓和老鼠》。還是貓和老鼠比較好，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小傢伙會死，也不用擔心會出現左右為難的生死抉擇，那個世界裏面只有陽光明媚的快樂。
六歲的小女孩余周周窩在床角，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悲情。她正學著動畫片《魔神英雄傳》裏面的場景自娛自樂著，一人分飾多角，口中念念有詞：
余周周卧倒在床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揪著床單，勉強用左胳膊撐起身子，抬眼看著假想中正在哭泣的西米克，擺出了一個自認為很凄美又很壯烈的微笑。
三教九流，這個世界這樣大。
余周周點頭：「很好看。『藍水』很漂亮。」
長大了，她才知道，這種認知，顛倒過來才是對的。
「周周，走，我跟你有話說。」丹丹親昵地貼過來，挽起余周周的胳膊，對奔奔惡狠狠地說，「離周周遠點兒，小心我咒你爛腳丫！」
卡車引擎的巨大聲響一點點遠去，奔奔始終沒有離開，甚至在卡車拐彎消失后也沒有。
在余周周的詞典中，如果想要讓一件東西顯得高貴，只需在其原名前面加上一個「聖」字就可以了，比如聖鬥士，比如聖水，比如……聖蛋。
城郊的平房區沒有高樓遮蔽，一半陰雲一半清澈的天空中，碩大的彩虹讓世界變得虛幻。余周周仰望著那樣盛大的美好，嘴角一再地上揚，她彷彿看到了魔界山就在眼前，而自己即將和西米克一起坐著彩虹前往更高的一層。
高舉著瓶子，余周周把右眼貼近圓柱狀的瓶身，初春三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透過瓶子，在她眼底鋪陳出一大片明晃晃卻又不刺眼的燦爛春光。
一個稱自己喪盡天良的、頗為謙虛的大魔王。
她覺得這是意外收穫，而媽媽把這當作補償。
文字而非連環畫，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沒有前人的圖畫桎梏，她刻苦鑽研著《柳樹下的夢》和《小意達的花兒》裏面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給那些從沒聽說過的植物和食品描繪出版權只屬於余周周的形象……
她劈手一指，對兩個小女孩說：「現在你們是白娘子和小青。」又指向奔奔，「你是許仙。」然後指著年紀最大、塊頭也最大的男生說，「你是法海！」
就在難得襲來的寂寞中，她驚喜地發現，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
余周周不明白，壞人為什麼要搶走她的衣服。
「怎麼了？」奔奔好奇地湊過來。
沒想到，奔奔的眼淚比她還洶湧——「真好。」他說。
就好像聽到雅典娜對星矢說：「對不起星矢，我喜歡的是一輝。」
幻想是她的自衛結界。她生活在別處，一個瑰麗精彩的「別處」，什麼都無法傷害到她。
於是純良的奔奔聽了余周周的話，開始真心地為自己的哭泣而自責難堪。
媽媽還愣著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兒已經蹲著馬步揮舞雙手，「嘿」「哈」地對著人家老師出手了……
很多很多年之後，當余周周想起那個夭折的白皮雞蛋，都會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一個雞蛋而已，為什麼自己竟然那樣惶恐，彷彿天塌了一樣。
於是陳桉第一眼看到的余周周，就是一個被紅色的圍巾和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雙美麗眼睛的小姑娘，對著小區右邊的草叢笑得眉眼彎彎，瓮聲瓮氣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必須留在地球上。」
陳桉笑了，親昵地揉揉她的頭髮：「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總之，她心裏的白雪公主，不是那個樣子。
現在，自行車後座上多了一個余周周。
「你醒醒……你不要嚇唬我啊……你醒醒啊，醒醒！」
只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當時傻乎乎的笑容嚇到了骨科醫院門口的一位坐輪椅的老奶奶，對方傻愣愣地看著目光空茫，掛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漸行漸遠的自己。
反派大BOSS（老大）控制了女主角，脅迫其他主人公。眼鏡男孩十分勇敢，可是被反派一槍打中。終於恢復神志的女主人公娜蒂亞決定用自己佩戴的那顆具有神奇力量的藍寶石「藍水」救回男孩子的命，但被自己的媽媽提醒，如果這樣做，她就再也不能依靠「藍水」去見神明了。
然後安然地坐在桌邊，將桌子想象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鋼琴，輕抬雙手，學著電視上的理查德克萊德曼，用最優雅的姿態胡亂地敲著桌子邊，最後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樓房裡，是大學的家屬區。她喜歡外婆家的小屋，那是她的小舞台，她只有在那個小舞台上才會充滿靈感，揮灑自如。
她一面對著魔王臉紅，卻又在心裏一遍遍堅定地告訴自己：不，我愛的是星矢。
於是她決定吐這點兒「血」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趕緊把剩下的小半口咽了下去，伸手拽過瓶子，推到根本不存在的西米克面前——「一定要……一定要……送到……」
余周周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開心。那一刻直覺告訴她，她得到了一次很認真的對待，因為對方給出了一個真實而有缺陷的回答。
闖禍了，這可怎麼辦？
4．藍水
5．生活在別處
「你為所欲為的日子已經到頭了，覺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門外忽然響起媽媽的聲音。
西米克摟緊了瓶子，警惕地看著四周。她忽而匍匐在床上靠四肢緩慢爬行，忽而魚躍起身，貼近牆壁屏住呼吸。在不大的小屋裡面，她穿越了魔界的千山萬水。
可是外婆家還住著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間房，一個客廳，住了七個人，沒有留給她和媽媽的地方了。
鄰居的閑言碎語其實是讓孩子成長的最溫和妥善的辦法。無論余周周聽到什麼，她都不會像電視劇裏面的人一樣，瞬間臉色蒼白，把手裡端著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東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後轉身哭著跑開……她不會，她只是捏著撿來的冰棍棍兒在土地上一道道地畫畫玩，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將他們所說的話悉數記住，慢慢咀嚼。
夏天的夜晚，窗外草叢裡的蛐蛐兒叫得正歡。媽媽還沒回來，余周周自己在家，也不開燈，就在昏暗的房間裏面上演著屬於她自己的悲喜劇。
「寫得真好看。」陳桉說。
余周周大笑起來，雖然她仍然覺得奔奔的做法很丟臉，可是既然他說他是被迫的，她為什麼不原諒他呢？
媽媽進門后看著坐在床邊看電視的余周周，有點兒擔心地問：「跟奔奔吵架啦？」
「鮮紅的血」流到了下巴上，滴答滴答落在床單上。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秋時結束了。
到家的時候已經六點了，媽媽坐在桌邊包餃子，余周周打開電視機看動畫片。
「哪裡不對？」林楊啃著蘋果，揚眉問她。
她腦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臉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傷害你……」
陳桉這次大笑起來，使勁揉著她的頭髮。余周周窘迫極了，並不知道在陳桉眼裡，一個六歲女孩的愛情聽起來究竟有多天真可笑。自然，余周周所謂的愛，多半來自動畫片的教育，對她來說，動畫片中的好朋友們都是相愛的。所以，她和奔奔也是相愛的，為了愛，犧牲「藍水」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如果死掉的是跟她沒什麼感情的喬哥哥，她就不會放棄與神明見面的機會。
一直在一旁訥訥地沉默著的奔奔突然開口說：「我讓我媽媽給你買。」
不知怎的，有一天忽然就講到了那架白色鋼琴。
門外路過的媽媽聞聲絆在了門檻上。
1994年5月24日，還沒有過七歲生日的余周周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把握現在。
只是余周周忘記攜帶水晶鞋了。那本來應該是所有小小灰姑娘的認證碼。
「沒。」她搖頭。她自己都想不起來那一路是怎麼走過去的，一點兒都不疲憊，腦海中只有兩隻兔子的大板牙。
「你爸又喝多了……」余周周的詢問彷彿擰開了奔奔眼睛里的水龍頭，他哭起來都不需要醞釀，然而因為蛋清在臉上風乾之後緊繃繃的，他咧不開嘴巴，只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淚，說出來的半截話也帶著濃濃的哭腔。
余九_九_藏_書周周不知道有多糊塗的母親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弄丟，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幾乎是第一次，她覺得動畫片真能胡扯。
媽媽去給陳桉半身不遂的祖母做推拿，陳桉的媽媽只是跟她們打了個招呼就獨自回房間了，留下陳桉照顧余周周。不知為什麼，一直都落落大方、內心安定的余周周那天只有表面上還維持著淡定，實際上卻很緊張。
余周周不解：「什麼意思？」
「刀，是什麼樣的刀？金絲大環刀！
「嗯，是，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這樣的年紀，連幼兒園都不能去，也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
小阿姨的家人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治喪，連哭泣都很壓抑，彷彿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奔奔渾然不覺，淚眼矇矓地說：「你終於肯理我了，真好。」
哪怕有時候會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過漂亮的樂器行，媽媽指著一架白色鋼琴問價錢，而服務員則用赤|裸裸的目光將母女倆從頭到腳打量了個徹底，冷笑著報出了一個讓人畏懼的價格——余周周也能夠將女服務員的臉牢牢記住，再把她的麵皮掛在大魔王的臉上，提起希亞之劍將她打個落花流水。
西米克伏在地上，搖著頭，含著淚，一遍遍地哭喊著：「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騙我的，你是騙我的！」
屍體是在大雜院不遠處的水溝邊被發現的，據說是被勒死的——當然，也聽到那些女人竊竊私語，表情詭秘地說，死的時候是光著身子的，嘖嘖，嘖嘖……
雨剛停，她就衝出門，跑到奔奔家門口敲門——他們這些孩子都特別害怕奔奔的酒鬼爸爸，連余周周都從來不敢到奔奔家裡去找他，每次都是奔奔主動到周周家找她玩。但是這次她忘了害怕，只顧著一路飛奔。
只是她不知道，有次媽媽帶著她去某家工廠的宿舍上門做推拿，她抱著人家廠房裡的流浪貓窩在鍋爐邊睡得很香，而媽媽看著熟睡的她，想到沒有本事讓她上一個好些的幼兒園，愧疚地哽咽了很久。
可是沒辦法。
可是余周周喜歡大團圓。生活已經不團圓了，故事就不必再破碎了吧？
「明知道這種大團圓結局很無聊，不過還是想看，看完了又覺得更無聊。」
自始至終，奔奔版的雅典娜只知道沉默，任余周周捏著冰棍棍兒和周圍的雜草搏鬥得雞飛狗跳，天馬流星拳四處飛射。他很想問問她，那個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被打倒。
眼睛里的神采漸漸隱去，只留下一片乾枯黯然。
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些所謂的「面試」都只是走過場，真正的面試看的是家長的背景和禮金，她被刷掉並不是因為面試的老師看不上她的武藝。
所以她什麼都不問。孩子簡單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很多問題如果問出口，會帶來很深的傷害。
「我有天去找月月玩，結果你猜我看見什麼了？」
余周周後來才知道，她這一輩子最初的謊言，就是拜動畫片所賜。她相信了很多錯誤的東西，還深信不疑。
長大后，聽說好朋友腳踩兩隻船，她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六歲時頻繁切換的電視屏幕。
余周周淡定地想了一會兒，她剛才看到好幾個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實在做不來，不過那些才藝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別的。
「女俠，女俠，你不要死……」
他的聲音很好聽，雖然也是小孩子的聲音，可是比余周周住的大雜院裏面那些野孩子的破鑼嗓子好聽不知道多少倍。
「為什麼現在空出來？」
當然，余周周自然並沒有想清楚這些。那時候，她心裏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義情結，義薄雲天。
每個女孩都是雅典娜，只要我們不放棄。
不過奔奔不知道她在哪裡。他想，沒有關係，雖然從來沒有想過像余周周描述的動畫片里一樣去尋找媽媽，但是如果是為了余周周，他願意去找媽媽，不求媽媽收留他，只求她能給余周周買一架白色鋼琴。
「看動畫片吧。」陳桉收起桌子上的綠色原稿紙，伸手按了一下遙控器。余周周盯著藍屏，看著他將錄像帶塞進一台黑色機器中，熟練地按著各種按鈕。
「那就扔掉唄。」
就這麼簡單。孩童簡單至極的世界觀。
反正一會兒洗臉就是了。
她看看正在給自己釘扣子的媽媽，心想，你看，媽媽會永遠在身邊的。這樣想著，她就很慶幸地拍拍胸口，彷彿劫後餘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來。
余周周彷彿能看到奔奔憂傷地看著自己，看到他一點點淡化成天上那一抹半透明的月亮，看到他和陳桉一樣，在離別後歸屬到名為「過去」的那個鐵皮餅乾盒子裏面去……
以前聽到大舅家的喬哥哥說過什麼「生活是一張迷離的網」，余周周聽不大懂，只是這一刻，抬頭看到房檐角落那張薄薄的蜘蛛網，她想，生活是蜘蛛網，那麼他們是什麼？是被粘在網上動彈不得，只能等待被吃掉的小蟲子嗎？
關於那個小阿姨，她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幾天前那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新買的喇叭牛仔褲，燙了發，走到余周周家門口的時候還對她媽媽笑了笑。媽媽說，穿得真漂亮。她也並不假意謙虛，呵呵一笑，鮮紅的嘴唇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一輩子沒那麼長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發紫了，過幾天就變成黑色，再過幾天又是紫紅，最後一點點變成淺黃色，然後就沒了。」
余周周聞聲開始認真思考，很認真地思考。她的思維還不能像陳桉一樣從利弊的角度去衡量這個問題，於是只能用最傳統的辦法——閉上眼睛，將周圍模擬到和剛剛的動畫片背景一樣，看著那個眼鏡男孩在槍響之後慢動作一點點地倒下去。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著，露出兩顆大板牙，「我是外星來的客人，格里格里公爵，這是我兒子，克里克裡子爵。」
希望那個時候，當她神采飛揚的目光投射到人海中，還能一眼認出他的臉。
現在她是西米克了。
戰鬥太漫長，他都已經犯困了。
「沒，我也剛下來。阿姨，您快進來吧。」
最後，奔奔艱難地加上了一句總結陳詞：「……的確把我給凍壞了。」
媽媽撫摸著她的頭：「現在你玲玲姐和婷婷姐都跟大人住一個房間，她們倆的房間就空出來給咱們了。」
余周周驚駭地抬起頭。
「劍，是什麼樣的劍？閉月羞光劍！
天氣越來越暖，媽媽開始整理冬衣，從周周的黑色大衣裏面掏出了一張摺疊好的原稿紙，上面只有兩個名字。
大結局。
「你哭，你接著哭啊，你他媽有種去找你爹娘啊，他們不是有錢嗎？！」
她是星矢，是西米克，是女王，是三眼神童暗戀的女生，是大俠，是……
陳桉仰頭靠在沙發上，笑得極為開心。但是在余周周眼裡，他即使是這樣的大笑，仍然是優雅的，多了幾分豪爽意味的優雅。
這時候要是能吐血就好了。
也許是精神太過集中，她不由得把腦內劇場再一次表演了出來。
余周周幾乎瞬間飆出眼淚，對奔奔說：「我要走了，所以來道歉。」
媽媽喚了她一聲，等了一會兒卻沒有回應，低頭一看，自己家的傻丫頭正目光茫然，盯緊了前方某一個點傻樂。
確切地說，余周周正在和她的兩個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過骨科醫院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一樓窗口有人往外遞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了天空中盤旋著一架橘黃色的小飛機，冒著煙栽下來一頭扎進了窗子里。
當余周周感覺到幼小的寂寞時，她會和奔奔聊天——雖然說是聊天，但是實際上只有她自己說話，怯生生的奔奔只懂得在一邊安靜地聆聽。她給奔奔講許多許多故事，有些脫胎于動畫片，有些乾脆是她胡亂編造的。那些故事從心靈的小洞鑽出去，釋放了年少的憂鬱。
「特長？」
終於在奔奔無比嬌羞而又顛三倒四的敘述中，余周周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剛才在樓下，你是不是在跟外星人說話，所以才會大義凜然地說自己必須留在地球上？」陳桉突然對她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像是看著一件新奇的小玩具。
「總舵主，總舵主！」粗粗的「男聲」。
「你呢？」
媽媽並不知道她的女兒為了自己而放棄了做女王的機會，面對榮華富貴巋然不動。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複的陀螺，兜兜轉轉。
「對不起，等半天了吧？」
每個月都有幾天，能在下午湛藍的天空中看到半輪月亮，邊緣並不清晰，彷彿半透明，蒼白模糊，好像是純藍畫布上面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
所謂聖水，就是裝在外婆曾用過的輸液瓶裏面，用膠塞封存著的自來水。
6．芳草碧連天
此時余周周所編寫的劇本里，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單純的邪惡面孔了。動畫片中那個愛上雅典娜卻求而不得，最終被迫在聖殿中放水一點點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波塞冬，讓她不知不覺地臉紅心跳起來。
余周周點點頭，又搖搖頭，指著「桉」字說：「這個不認識。念『ān』？」
夏日夜晚清涼的風撩動著余周周額前的劉海兒，奔奔一直抽抽搭搭地跟她講述父親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懼，多麼不敢回家……余周周輕輕撓著左胳膊上剛剛被毒蚊子叮的巨大腫塊，開口說：「陪我玩吧。」
他們不是都說他媽媽很有錢嗎？
「我們國家需要的就是你這樣仁愛美麗的女王陛下，read.99csw.com請答應我們吧！」
兩個純潔美好的六歲小孩子自然聽不出這句話有多麼彆扭。
她搖頭，乾巴巴地解釋：「如果我愛他，就會。不愛，就不會。」
「余周周，余——」
沒有人聽到余周周心裏那一聲輕微的嘆息。
唉，沒出息。余周周在心裏說著，又覺得很焦急，不知道怎麼才能讓眼前這個漂亮小孩兒不再哭下去。
「別！」她尖聲喊起來，嚇了媽媽一大跳。
被月月邀請到家裡去玩的奔奔，在她的央求下迫不得已陪她玩「公主和強盜的故事」。月月說電視上就是那樣演的，於是他只是按照她的指示脫了衣服——奔奔一再對余周周強調，其實還是穿了小褲褲的——然後就被丹丹看到了。
她怯怯地問：「媽媽，不是說外婆家沒有空房間嗎？」
「這跟男女沒關係。」余周周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朝他搖搖頭。
「陪我玩吧，別哭了。」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一個男孩子，哭起來沒完沒了的……」
余周周愣了兩秒鐘，翻身爬起來，光著腳丫吧唧吧唧跑到客廳里，使勁兒提起暖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裏。然後轉身吧唧吧唧跑回小屋，跳到床上再次卧倒，繼續用很痛苦的表情抓著床單，把上面的牡丹花紋揪出了汗涔涔的褶皺，然後仰臉繼續凄美地微笑。
所以在小學六年級時，當林楊大方友好地請她到家裡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時候，她盯著屏幕上短髮藍裙明眸皓齒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說：「不對，不對。」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笑：「善良的小丫頭。」
不能再聽了，再等一會兒，估計余周周連片尾曲之後的廣告都要演一遍。媽媽搖著頭，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水聲淹沒了余周周的小劇場，之後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你……」余周周放下瓶子皺著眉頭開始認真思考，作為一個孤膽英雄，此時她應該說些什麼。
於是她很開心，好像受到了鼓勵一樣，膽子大了一些，繼續說：「如果是你，你會放棄見上帝的機會，去救那個男孩嗎？」
「嗯？」
余周周低下頭，繞過奔奔，直接敲門朝屋裡喊：「媽媽，我回來了。」
總是哭鼻子的奔奔卻沒有哭，相反，他一直在微笑。
媽媽並沒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
微笑著說：「周周，你以後一定能成為特別了不起的人。」
小屋裡回蕩著詭異的聲聲悶響。
她想，自己和奔奔果然是相愛的，她可以為了他放棄「藍水」，他可以為了她去求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媽媽。
「很無聊吧？」他笑著把果盤推到余周周面前，「吃個蘋果吧。」
其實，不高興。
那部動畫片有了大團圓結局的時候，她高興地跑去告訴奔奔：「你也會找到媽媽的，一定。」
像是傍晚時西方那顆孤零零的星星。
余媽媽端著熱乎乎的高樂高，推門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抽|動許久，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走到余周周外婆的房間，看著鐵架上的鹽水瓶說：「媽，五分鐘以後差不多就能拔針頭了。」
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機器貓》裏面一樣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聽著余周周講故事。余周周在這一群年齡參差不齊的小朋友中擁有極高的威信，儘管她不常出現和他們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內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幫派，私底下爭鬥不已，但余周周一出現，他們都願意圍繞著她，聽她講故事。
「我……從今天開始，武林盟主之位，你不要再去爭。那個位子，沾滿了鮮血啊……」
「哦？」
陳桉笑得很好看，他總是笑得很好看，好像對面的余周周是個小嬰兒一樣。余周周想起同樣是十二三歲，卻總是跟著同學跑到遊戲廳打遊戲，對自己的存在一百二十分不耐煩的喬哥哥，第一次覺得，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並不是告訴對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是苦著臉說：「哭個屁，你看，我比你還慘。」
那時候，奔奔並不明白，這種莫名其妙的戲劇表演是余周周珍貴私密的個人世界，她邀請他加入，這實際上是無比大的讓步。
我永遠不離開你，這是多麼美好而憂傷的謊言。
北風蕭瑟地吹過，媽媽忍著笑，拍拍她的頭。余周周這才清醒過來，慌亂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穿著白色羽絨服、耳朵凍得通紅的男孩，笑容溫和，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的確很漂亮，余周周想。
「高興不高興？」
他回答。
最終余周周還是搖搖頭：「不是。」丹丹聞聲長出一口氣，好像終於放心了一樣，繼續眼珠子滴溜兒亂轉地小聲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哦。」
自然是緊張的——今天的這裏不再是舞台，這裡是真正的宮殿，眼前的，是真正的王子。
「真好看。」奔奔說。
那時候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動畫片，裏面的主角是一輛長得像碰碰車的黃色小汽車，扁扁的，彷彿是氣球吹起來的一般可愛。那輛小汽車也叫奔奔。小汽車和一個男孩子做伴，一同走過了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目的是找媽媽。
緩緩地，掌控著力道，讓溫水從右嘴角流出來。
余周周的媽媽當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醫學院的專科，讀中醫專業。後來經歷了一系列變故，很早就失業下崗了，自己開了一家中醫推拿針灸的小診所，其實里裡外外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忙。給顧客做理療推拿的時候往往需要獨自一人跑到顧客家裡上門服務，所以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城市裡奔波。
余周周一氣兒模仿了四五種聲音，造就了一種萬民同哭的架勢。
後來自然沒有被錄取。一代女俠余周周自此退隱江湖，深以為恥。
她抬頭，看到媽媽的眼睛紅了。
「不要，我不要丟下你，我不要一個人走！」
稚嫩怯懦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奔奔。
「別喊啦！我闖禍了！」
「我會武術。」
文字完整版，沒有插圖。余周周認識很多字，都是看電視的時候跟著下面的字幕順下來的，基本上只是混個眼熟。她看故事書的時候連蒙帶猜，囫圇吞棗，倒也看得十分開心。
小時候余周周總是認為，動畫片裏面悲慘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媽媽弄丟 ；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終找到了媽媽，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燦爛。
很多次，余周周坐在床上盯著遠處小平房昏暗的燈光，怎麼也睡不著。她耳邊是奔奔的哭喊聲、男人的叫罵聲，還有躺在身邊的媽媽無奈的嘆息聲。
余周周非常有地球人的風度，她微笑著說：「你好，公爵大人。」
「人，是什麼樣的人？飛檐走壁的人！
被猜中了。余周周無比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此刻正緊緊地摟著懷裡的「聖蛋」——從廚房偷出來的白皮雞蛋。
「你剛才閉著眼睛，在想什麼？」
也許他相信余周周不會忘記他；也許他相信余周周對他說過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雅典娜輕輕地握著聖蛋，焦急擔憂地想念著那些英俊的聖鬥士。
丹丹的小嘴哇啦哇啦說個沒完，諸如「月月一直都喜歡奔奔」啦，「月月自以為長得漂亮，有時候還搽著媽媽的口紅往外面跑」啦，「大家以為你喜歡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訴你這件事情」啦，「你怎麼還能讓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許仙呢」……
余周周張大了嘴巴，盯著神神道道的丹丹——儘管他們這些小孩子其實都對「性」這種東西不甚了解，余周周甚至連「接吻」是什麼都不知道，對「自己是被爸爸媽媽從垃圾站撿回來的」這種說法深信不疑——然而，他們都朦朦朧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著身子在一起，絕對是一件讓人覺得羞恥的事情，是很壞很壞的事情。
她的媽媽總是非常非常愧疚于讓自己的女兒過早地跟著自己奔波勞碌，女兒童年的慘淡都將折射為母親的自責。然而余周周其實是開心不已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脫離了蜘蛛網重新飛起來的小蟲子，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余周周盯著手裡的紙片，突然感覺到心底有種異樣。那是一種屬於六歲的惆悵，好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只有現在和未來，還有一種名叫過去的東西，它就像陳桉的笑容，驚鴻一瞥，卻只存在於背後。
陳桉揉了揉眼睛，似乎對於這樣的結果感覺有點兒索然無味，他退出了錄像帶，拿起另一盤，塞進機器里。
奔奔不知道，命運這個東西，不是天馬流星拳能夠解決得了的。
媽媽開門后看到傻站在門口的奔奔，笑著說：「奔奔也來啦，進來看會兒電視吧。」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總是結著厚厚的一層冰。除了主幹道還能及時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經被來往車輛壓得很密實了，穿著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況是騎自行車。余周周開始跟著媽媽步行，擠公交車，有時候被擠得雙腳離地一路懸在空中。不過她喜歡步行，因為每每路過噴香的煎餅果子攤位或者賣冰糖葫蘆的小推車，媽媽總會給她買點兒什麼。
「余周周，六歲了。」停頓了一會兒，「你呢？」
「我們來玩『聖鬥士星矢』。」余周周下定決心，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