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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小時候 美好之二 那些生命中曾出現過的男孩

回不去的小時候

美好之二 那些生命中曾出現過的男孩

「不用叫姐姐,我跟你同一年生的,就是上學比較早。」
余周周執拗地看著她,於是她只能點頭:「好,媽媽以後不這樣做了。周周憑自己的努力已經能做得很好了,對吧?」
扶著她的人在她頭頂上方溫和地說:「小姑娘,沒事兒吧?」
不用回頭都知道,肯定是林楊。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還是那樣沒有反應地慢慢向前。林楊跑到她身邊,喘著粗氣,好像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般,然而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自顧自地講話,只是和她一起漫無目的地繞著圍牆散步。
「我知道了,我會聽話的。」末了還是加上一句,「謝謝你。」
余周周在周日那天帶領著兔子公爵他們狂歡之後,還曾經暢想著老師會怎樣表揚自己,同學們會怎樣祝賀自己,甚至一路聯想到了自己走在學校裏面的時候再也不會覺得自己像個怯生生的客人。現在她是主人,她可以和小燕子她們一樣充滿主人翁意識地在教室和老師的辦公室之間穿梭往來,說不定,老師還有可能讓她當班干……
「連」外婆「都」,她已經學會了小小的語言遊戲,不想撒謊,那就巧妙地繞開。
作為一個七歲的冉冉升起的校園新星,她的確有些想多了。
不論對方說的是真是假。即使徐艷艷說的都是真的,她也還是怨恨。
「老闆說,什麼請求?
雖然是落日的光芒。
第五個輪到林楊。
在姥姥家的新生活一切順利。媽媽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外婆老同事的安排下,她開始跟著一家化妝品進出口公司跑業務。這個工作聽起來比上門做推拿理療要高級得多,然而余周周並不喜歡她的新工作,因為她能感覺到媽媽越來越忙碌,也越來越不快樂。
「哦?」
懷裡的小傢伙呼吸慢慢平穩,余喬想,她長到十四歲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
多麼彆扭的關係。
那是開學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獨自下樓跑到外面玩的余周周還沒有回家。外婆下樓去尋她,看到的是那群常年搬著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壇前一起曬太陽的老太太圍成了一個圈,中間站著的正是她的小外孫女余周周,對著一群高齡歌迷聲情並茂地演唱《瀟洒走一回》,享受著她們給自己參差不齊地鼓掌打拍子,興奮得滿臉通紅。
晚上八點,余周周正坐在小床上翻著新發下來的語文書,聽到門鈴響。
林楊沉默了,過了幾秒鐘,突然又笑起來:「對了,讓我媽想辦法。她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手底下有好多會寫文章的人,他們肯定能寫好英雄故事!你等著吧,我回家求我媽媽!」
畫到鮮花王冠的時候,小公主出生。
被砸的男孩不敢喊出來,畢竟是被老師砸的。他只能用右手捂住頭,象徵性地匆忙揉了揉,很快地放下手,好像一點兒都不痛一樣——可不痛是不可能的,所以幾秒鐘后忍不住又伸手揉了兩下。
「周周最棒了!」媽媽輕輕順了順周周額前的劉海兒,「決賽什麼時候?」
一班和七班每周下午的兩節體育活動課也在同一時刻,余周周此時已經和班裡的小朋友相對熟悉起來了。她們一起跳皮筋,玩「兩面城」和「真假地雷」,在操場上放肆地奔跑,當然有時候也會撞到高年級同學,被他們的足球砸到或者自己跌倒擦破皮。不過,余周周最困惑的就是,林楊自己明明也在跟朋友玩得不亦樂乎,一群男孩子拿著塑料寶劍對砍,使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必殺技,但是每當余周周出糗的時候——玩「真假地雷」被抓到啦,跳皮筋跳錯步驟啦,兩面城跑錯方向啦……總會聽到不遠處林楊哈哈哈的嘲笑聲。
她是為了自己假裝強大而難堪。
幸好大隊輔導員懶得再折騰,就選擇了課文讀得很自然的余周周。
「李姨,麻煩你了,今天幫我看她一天,我下班的時候就來接她。」
一個見到她之後,會就自己幫忙寫稿的事而禮貌答謝的、才七歲的小孩子。在外人面前,林楊自然也是很大方有禮貌的孩子,但是這種事情,肯定也需要自己在背後提點一句,才會想起來致謝。而余周周,在第一眼看見自己的時候,毫不驚詫,落落大方。
如果說一開始是因為知道了觀眾席裏面有熟人——而且是重要的熟人——而害怕丟醜的話,那麼當她默默地走開之後,心裏想的卻是:即使真的丟醜了,好像對方也不會很在乎吧?
七歲的林楊心裏第一次冒出了這樣一種咬牙切齒的想法。
余周周像臨刑前的死刑犯,深深地低下頭去。
班裡很多人臉上霎時有了「原來如此」的神情。于老師笑容溫和地說:「大家說,對不對?」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很多問題非常白痴,所以她只敢拿來問李曉智。而李曉智從來都不會給出真正能夠對應「為什麼」的答案——他的答案永遠都是,難道你以前不如何如何嗎?你在幼兒園的時候難道沒有如何如何嗎?
要你管?余周周不想撒謊,於是只能搖頭。余婷婷樂此不疲地問著,問完了之後還會使勁兒地搖動外婆的手,好像希望外婆能就孫女和外孫女的差別評論些什麼——幸好外婆每次都笑著沉默。
「周周,那盤帶你先玩吧,你余喬哥哥一天到晚不好好學習,你就是還給他,我也得沒收。」
學校圍牆外面一字排開的小地攤生意依舊紅火,雖然每隔一段時間會被學校教導處例行的肅清行動圍剿,但是第二天又會陸續出現。余周周並沒有急著跑回家,她神情恍惚地沿著學校的圍牆散步,把小攤位一個個認真地看過去,什麼都不買,也不停留,好像領導下基層視察一樣,又彷彿是個沒有靈魂的局外人,專註地看著小學生們蹲在地上細心專註地挑挑揀揀。男孩子喜歡的彈珠和各種卡片,女孩子喜歡的千紙鶴方塊紙和幸運星彩條,還有低年級學生喜歡的小玩具,高年級學生喜歡的明星照片以及圖章……花花綠綠地鋪滿了一條街。那麼廉價粗糙的小商品,撐起了一代人的童年。
還沒有靠近人群,就聽到詩朗誦的聲音。
大人眼裡原本毫無意義的客套,在小孩子聽來無異於天塌了——余婷婷「呼」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卻在對方小丫頭搖頭晃腦地鄙視下無話可說,於是情急之中,伸手指向余周周——「那她呢?!」
「你不說,我就一直問,我煩死你!」林楊朝余周周齜牙咧嘴。
余周周狠狠地瞪著光顧著火上澆油的余喬,狠狠地扒了幾口飯,沒有說話。
可是——還是很開心。值了。
林楊爸爸揚起眉毛,好像想說什麼,停頓了一會兒,卻只是說:「你兒子肯定不會聽話的。」
「余喬!閉嘴!」大舅劈手又是一個栗暴。
小豆丁林楊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自己心裏亂七八糟的怒火究竟來自哪裡,竟然讓他變得像一隻炸了毛的折耳貓。也許只是小孩子的獨佔欲,也許是少年身上的氣質讓他有隱隱的自卑……
單潔潔的稿子已經被她蹂躪得很脆弱,好幾處都破損了。她一邊神經質地碎碎地背誦著,一邊不停地將底稿摺疊又打開,打開又摺疊。
「最後我們要公布的是特等獎!」主持人笑容滿面地說。
「周周?」
「求……」
「四皇妃是什麼?」媽媽啼笑皆非。
有種君臨天下一呼百應的錯覺,而且這一次,群眾並不是出現在腦內小劇場。
你不懂,求來的寵愛和關注永遠不會是一鎚子買賣,它就像張大嘴巴的怪獸,它永遠不滿足,它永遠那麼飢餓。
「於是奔奔就離家遠走,它在尾巴上繫上了一隻黃色的大氣球。它告訴他的朋友,等到有一天,它能夠站到最高的舞台上唱歌的時候,就會把這隻大氣球放到空中去,無論多遠,它的朋友都一定能看得見這隻黃色的氣球。
哪怕看到余玲玲和余婷婷趴著門縫偷看。
突然聽見背後傳來的笑聲:「呀,你不是那個小丫頭嗎?」
「47號,師大附小,余周周。」
「你幹嗎?!」余周周警惕地抬起頭,狠狠地瞪著他。
七歲的矮小身體,迎著夕陽肩並肩的影子卻在身後被拉得有十七歲那麼長。
當天晚上,她就鄭重地對余婷婷說,千萬不要理余周周,余周周是個精神病。
所有人都盯著她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冷宮娘娘,於是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沒事,」她乖巧地搖搖頭,「可以回家了嗎?」
小丫頭終於咧嘴笑了,朝媽媽眨眨眼睛,關上門跑遠了。
「我都抓住你了,你還跟我撒謊?你沒看?」余玲玲簡直要抓狂了。
她像是站在鍋邊注視著一大盆沸騰的水。
于老師站起來宣布大家列隊,該回教室上課了。人群散去,余周周這才看到了詹燕飛的模樣。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無所知。
他和那個做工會主席的、永遠忙碌永遠暴躁永遠黑著臉的父親,就像兩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
「求減號!」
她很想問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坐著呢?難道我們不應該學除法嗎?就是余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寫的那個好看的符號。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嫉妒,余婷婷在一班的小紅花榜上排名第五,而且她每天都要在放學路上問自己:「余周周,你今天有沒有得到小紅花?」
詹燕飛是班長。
好像篤定只要自己退出,機會就是余周周的。
「日記本是不可以看的!」這孩子怎麼什麼都不懂啊,余玲玲壓低聲音尖叫,「這裏面有秘密,秘密!」
余周周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心裏滿溢出來的感覺,其實叫作快樂,另一種比較隱蔽的快樂。

18.你的格林,我的童話

林楊笑得有些陰險:「哈,你忘了,我知道。」
「他騙人。」丹丹小聲說,「為了顯示他不怕疼,逞能胡說的。」
「那就分了吧。」
余周周第一次對自己的小世界里奉行的準則產生了懷疑。
林楊媽媽拍了拍兒子的頭:「你中場休息時候拉著你爸爸出門買的東西呢?還不快拿出來?今天怎麼這麼木頭啊,剛才在台下還挺活躍的。」
「他都沒急,你急什麼?」
余周周的人生,因為獨自行走而有了一點兒起色。白天在學校裏面壓抑著的思緒,在短短十五分鐘的路程上通通釋放出來了。腦海中反派BOSS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那個趾高氣揚的副班長徐艷艷,而余周周則在變身之後化身為比小燕子還要光彩奪目的小明星,將徐艷艷的囂張氣焰打消得一乾二淨。
余周周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在玩「皇宮」的遊戲。而林楊一直都是皇帝,羊角辮小姑娘是皇后,周圍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皇貴妃,有的是公主,而男孩子,有的是王爺,有的是侍衛,以及大臣。雖然做遊戲的過程有些混亂,但是無論如何,這個遊戲遠比「公主和強盜」高級得多。
「當初我不是沒有勸過你,我說過什麼你都不記得了?你是成年人,既然堅持把孩子生下來,也堅持不接受她父親的資助,那麼你就應該承擔可能會有的各種後果,包括這些困難。我知道你一個人堅持得很苦,你嫂子那邊我會去跟她們談,但是,你怎麼能這麼對孩子?周周是你生下來的,她沒求你把她生下來,你自己一時任性,難道現在還沒學會承擔責任?」
「周周啊,今天過得怎麼樣啊?……除了把腿磕破了以外。」外婆說完,余喬就朝她擺了個鬼臉。
媽媽正在卸妝,聞聲給了她一個疲憊的笑容:「媽媽一直都知道周周最乖了。」
一個清秀的小男孩兒。他穿著白色T恤淺灰色短褲,T恤上畫著一隻米老鼠。他抱著橙色小皮球,因為奔跑而汗流浹背,彷彿是一隻冒著熱氣兒的包子。
而眼下,看來不是一舉滅敵的好機會——相反,迎接她的應該是遍體鱗傷。
她說不清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種話。為了她自己的虛榮,還是為了媽媽的面子,或者只是小孩子一種無意識的炫耀?然而這句沒經大腦的話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余喬三歲的時候,爸爸媽媽離婚了,原本應該能作為「長房長孫」而受到疼愛的他,被媽媽帶到了外婆家,禁止他見奶奶家的人。在外婆家的眾多孩子中,他因為自己離婚的媽媽而淪為二等公民。等到十一歲,終於和外公外婆培養出一點兒感情來了,媽媽又要再婚。當初那個死活爭奪孩子撫養權的偉大母親終於在現實面前妥協——於是他又被送回了爸爸家。他才知道,當初最疼自己的爺爺,已經去世三年了。
「你不能白搶吧?要不你拿那個獎盃跟我換吧。」
余周周心裏的大石頭放了下來,她輕輕地鬆了口氣,然後笑得很甜,認真地說:「林楊,謝謝你。」
妻子說得頭頭是道,於是他只能苦笑著說:「就這麼辦吧。」
「那讓你爸爸寫唄。」
然而抬頭的時候,她看到大舅家的喬哥哥正朝自己擠眉弄眼,她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來——這讓喬哥哥鬆了一口氣。余周周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努力逗自己開心,他不是最煩她的嗎?
單潔潔舉起手:「老師,什麼現場題目?」
余周周十分淡定地站起身,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玲玲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突然尖叫起來,把娃娃扔得滿地都是。
一個老師走過來,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張老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她們兩個就朝林楊父母笑笑說:「稍等,張老師班裡有點兒事,我去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四十分。鮮紅的四十分。
林楊在心裏哀號一聲,迎面走過來的兩個女人,一個是凌翔茜媽媽,一個是蔣川媽媽。
這就是電視裏面說的命中注定吧?
林楊的笑容就像傍晚升起的朝陽。
「是不是體活課上得太多了?都給臉不要臉了是不是?玩瘋了吧?寫作業的時候長腦子了沒有?我問你呢,余周周!」
李婆婆看到的余周周,就是掛著這樣一副痛苦而正義凜然的表情從滑梯上滑下來的。
「周周一起坐吧!」
畫到柔美面容和日式大眼睛的時候,是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民眾們誇讚公主花容月貌沉魚落雁。
沒有為什麼。
電視台開始播放新的動畫片《羅賓遜大冒險》,余周周非常喜歡那輕鬆悅耳的片頭曲,雖然是日語和英文混雜的。
「你看你看,我肯定編得比他還差……」單潔潔幾乎馬上就要哭了,臉上為了比賽而化的妝因為出汗而有點兒花。
「有人對我說,我能拿到比賽的機會,是因為走了後門。」
林楊媽媽笑著轉過身:「是周周啊,可算找到你了。恭喜你啊,表現得真好。我們太為你高興了!」
因為這隻能把她原本並不怎麼明顯的自卑擴大。
「奔奔哭了很久,它不是因為老闆不喜歡它的歌而難過,它是覺得,也許好朋友再也看不到那隻氣球了。」
「要是從小張老師那兒知道的就好了。你猜,今天誰去我們處了?」
余喬捂著腦袋盯著牆上的掛鐘:「爸,你該走了,要不就遲到了。」
她能看得出,他在想要喊她名字的時候停頓了一下,顯然是記不起她的名字了。
「連外婆最近都忙著老年大學的事情,肯定沒有時間。」
「什麼你不在乎?」
余周周不知道因為自己一人分飾兩角,所以不經意間將林楊的猙獰笑容也擺在了臉上。一屋子屏息靜氣表情嚴肅的小朋友,只有她一個人一臉生動,格外顯眼。
於是自此玲玲知道,這個妹妹不僅僅是外星人——而且還是對地球人很不友好的那種。
外婆揚眉,笑了:「周周,你不喜歡婷婷,是嗎?」
命數的急轉直下來自於一個咒語,兩個低沉狠絕的字眼。
大腦里也是一片溫柔的空白。
余周周的媽媽並沒打算教給她這些烏七八糟的理論,她只是下決心,以後再給那位於老師捎帶進口化妝品的時候,一定要囑咐她別讓孩子知道這件事。
原來是這樣。余周周有一剎那的欣喜和如釋重負,然後下一秒,她過分聰明的小腦瓜告訴她,事情不對。
為什麼?
「……我不能要……謝謝你,我玩一陣子就還給你吧,要不我們換著玩,一人玩一個星期好不好?」林楊果然喜笑顏開——只是這次的快樂不再那麼純粹,而有了些惶恐和討好的意味。
最後一個名字點完,坐著的倖存者們長出一口氣。
回家吧,天都黑了。
壞消息是,她的寶貝兒子在放學路上明顯不夠「獨立」。
當媽媽和櫃檯小姐交代完新的試用品的特性和回扣返券種種事宜之後,回頭看到的就是從遠處慢慢走來的余周周——面無表情,目光如炬,好像奔赴刑場的江姐。
「媽媽,我進決賽啦!」她笑得比蜜都甜。
不,一點兒都不孤獨。
果然沒有大灰狼。
林楊咬著嘴唇,好像被人拔了電源線一樣,安分地坐好不再說話。
他不明白為什麼余周周會在這件事情上這麼在意,這麼想不開。林楊已經習慣了很多機會和好處從天而降,從來不去問為什麼。爸爸媽媽的身份讓他對於走關係和送禮司空見慣。音樂會的門票,最新款的變形金剛模型……甚至連小張老師為什麼對他和凌翔茜、蔣川三個人格外關照,林楊也能猜到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在其中起了作用。這有什麼不對嗎?
她們朝著余周周走過來。那一刻余周周才發現,世界上真的有巫婆,也真的有「定身咒」這種東西。她彷彿被踩住了尾巴,動彈不得,甚至沒有辦法跑到不遠處,呼叫正提著新品牌試用品跟專櫃櫃員交談的媽媽。
聽到她聲音的小男孩兒突然回頭,一瞬間的怔怔過後,就掛著一身西紅柿雞蛋湯沖了過來。余周周心想完了完了,他要跟自己算賬了,他……
「真的可以嗎?」
林楊動了動嘴唇,然後沉默了。
在那之後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晚上全家人一齊出門,去海鮮酒家的包房和已經去世的外公的老同事一家聚會。余周周的情緒似乎一直都沒有從前一天的偶遇中擺脫出來,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緒,心情與表情同樣一片木然。
很多年以後她回頭的時候,總是會笑著流淚。那樣的甜蜜是會讓人上癮的,她從此欲罷不能。她可以生在塵埃里,也可以從塵埃中開出最美的花,然而,從此再也不能安然居於那一方小小的土地。之後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和苦澀,她都會從回憶中偷取一分甜支撐自己,掙扎著渡過難關。這分甜,像是取之不盡的力量寶藏,沒有它,她就撐不過去。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把身邊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粉紅泡泡一個個地戳破。
一個拼音從來沒有考過100分的學習委員,不過,誰在乎呢?
余周周側過頭看著身邊這個左臉頰帶著不明顯的小酒窩的少年,他的眼睛像雨後溫潤的大海,雖然她只在電視上看見過陽光燦爛的海岸。
「……」
余周周覺得萬念俱灰。眾人的目光讓她下意識地低下頭躲到那個扶起她的叔叔背後,那位叔叔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那個阿姨說:「愛蘭,楊楊沒砸傷吧?」
底下一片驚呼,現場編故事?余周周還在發愣,就看到谷老師淡淡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仍然笑得很奇怪,但是這次溫和得多,好像在說:「加油,胡編亂造的小姑娘。」
余周周的媽媽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轉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這句話幾乎等同於「我什麼都知道了」,殺傷力更大。余玲玲頹敗地奪門而出。
余周周的一腔熱血在滿操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漸漸冷卻。
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走,余玲玲氣急敗壞地衝到余周周面前奪走日記本,指著她,連語調都變了:「你你你你……你怎麼能偷看我的日記?」
不要那樣看著我,求你。余周周偏過頭加快了腳步,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將臉側向窗檯,躲過了李曉智的視線。
李曉智帶著一點兒驚訝的表情問:「啊,你不認識她?她是詹燕飛啊,就是小燕子啊。」
我爸爸媽媽告訴我離你遠點。
余周周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舞台上只有一片閃亮,幸福來得太急,毫無預兆。她忘記提起裙角優雅地行禮迎接,只能站在原地,看著翩然而至的幸福,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來了?你,你真的是找我的嗎?」
可她還是會神經質地抬起頭看一眼講台,立刻低頭。
林楊的媽媽試著答應了,然後拉著林楊爸爸一起跟在後面遠遠地偷瞄。
「真的沒事?用不用跟你們老師談談?」外婆始終垂著眼帘吃飯,聲音都沒有一絲起伏。
但是現在,她說,這樣不對。
還是余周周。
那時候她的心裏仍然很矛盾。不得不說,她看到這樣的表演的確是很想笑的,可是內心深處又覺得這樣才是正經的表演方式。單潔潔做的是對的,尤其是評委老師嘉許的點頭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不過,這樣的時光對於余周周來說絕對不是很難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著于老師冷冰冰的臉,然而過不了多久就神思恍惚了。
放學路上,林楊一個勁兒地問著余周周今天都做了什麼。林楊喜歡她在舞檯燈光下笑得自信飛揚的樣子,那樣的余周周,實在是……很美。
「背面。趙一曼。」
「我們班班長是林楊,副班長是凌翔茜,學習委員是張銘,生活委員是徐佳迪,體育委員是……」她一氣兒說完,咽下嘴裏的豆角,繼續說道,「文藝委員是我!嗯,還有一些小組長什麼的,我記不清楚了。」
她盯著自己的腳尖,想了一會兒,才抬起頭:「陳桉,你是……你會拉小提琴嗎?」
老師一走開,林楊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林楊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的腦袋上,笑著問:「就那麼不耐煩?到了學校可就和家裡還有幼兒園的時候不一樣了,你得規規矩矩的,好好聽話!」
她跑到熟睡的外婆的房間查看輸液的鹽水瓶,然後去喊媽媽,該拔針了。
等等!她激動地站了起來,是的,有一件事情,媽媽並不知道。
於是,大家都在幼兒園或者學前班學過的拼音,對於余周周來說成了非常費解的存在。她跟著老師念aoeiuü,bpmfdtnl……但她還是不知道這些詭異的符號到底是什麼東西,這讓習慣於遵循著童話故事的劇情來猜漢字含義的余周周無法接受,所以她根本就背不下來。當老師開始考察b-a-ba,p-o-po的拼讀時,她徹底失去了方向。
他明白,多好。
「對——」
卻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果不曾嘗過這樣的甜,之後的很多事情,也不會顯得那麼苦。
余周周後來才知道,詹燕飛,藝名叫小燕子。而《小紅帽》則是一檔省台最有名的兒童節目,一檔讓余周周恨得咬牙切齒的節目——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六點播出,佔用了動畫片的時間。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七集的動畫片,因為《小紅帽》的存在,就只剩下了五集。小燕子就是這檔節目的三個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齡最小的那個小童星。另外兩個,是三十歲女人戴上假髮扮演的「外婆」,還有十一歲女孩子扮演的「小紅帽」。
小學生和大學生的答案是不一樣的。
只是她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她的真實水平和她的善良無法共存。
「余周周。」
「不是你唱得好聽,是她們倆唱得實在太難聽了……」
林楊的家距離學校其實很近,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學校後門。升旗儀式還沒有結束,國旗升上去了,但是學生和老師還都在後操場上站著聆聽德育主任的講話,之後值周生還要宣布新的衛生紀律評比標準……
一年級一共七個班,他在頭,她在尾。
「切,回家問你媽去。」
外婆略微思索了一下,笑著答應了。
「如果你浪費了這個機會,沒有全,全……」他也嘗試了一個不大熟悉的成語,「沒有全力以赴的話,那才是你的錯。這個機會怎麼來的不重要。我是說,如果你不知情,那就別在事後責怪自己。」
余周周和陳桉對視一眼,什麼都沒說。
只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帶著喜悅卻仍然別彆扭扭的喊叫:「哈,我知道了,看你這回往哪兒跑!」
「嗯,我姑姑一家都在台下呢,一起過去吧,怎麼樣?」
已經夠了。
好像有道理,但又很彆扭。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一個工作需要成年人把一道簡單的算術題或者一個幼稚句子甚至一個不好笑的笑話重複地講上好幾十年,那麼偶爾嚇唬嚇唬人釋放一下壓力是可以的。
燈光好像更刺眼了。
「我不識字。」她繼續搖頭。
42號走上台去,剩下的三個人都是少年組的選手,比余周周大幾歲,看起來已經是少年的模樣了。其中一個小姐姐朝余周周笑了笑,說:「我們聽見你的故事了,雖然超時了,不過很有趣。」
「你說,我抬手的時候,是五指併攏伸直比較好呢,還是握成拳頭比較好?」
讀課文,一個接一個。面對眼前的機會,大家都把課文當成自己親媽來讀,每個字都拖長了音,尾音還發顫上揚,聲情並茂,充沛得都要捏出水來了。輪到余婷婷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表情豐富到了猙獰的地步。
「誰知道,周少奶奶一直精神不大正常。」林楊媽媽解下圍裙,「我甚至都懷疑,這個余周周能上師大附小,說不定也是周局在背後運作的,讓他老婆知道了,兩個人大吵一架后,她就跑我這兒來打聽情報了。總之我假裝我不認識。」
余周周很感激地抬頭,他就這樣化解了她的難堪,雖然是用對待不懂事小孩的方式——當然,跟他相比,她的確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余周周認識他們,他們是她爸爸的妻子和兒子。
然而第一天的時候,她還是拉著余婷婷不動聲色地在遠處跟了余周周一路,發現沒什麼值得擔心的,也就放心了。
如果她媽媽沒有送禮,那麼這個機會本該是誰的呢?余周周雖然沒有想得很明白,但是她潛意識裡覺得,她在冥冥中無意間奪走了別人的東西,而那個人卻不知道。
余周周攥緊了小拳頭,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楊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報仇,好幾年都不晚。
他不知道余周周怎麼那麼能哭,而且一聲不吭,光掉眼淚,這樣反而比小孩子的號啕大哭還讓他心煩。
女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
余周周那時候對於林楊的囂張很是不屑。也許因為她彼時並不明白,命中注定的人,的確是無處可逃的。
一種動畫片裏面常常掛在主角臉上的悲憫和善意。
她從進門的那一刻就遵循著媽媽一直以來的教導,絕不四處亂看。可是,她仍然能感覺到林楊家裡的「高檔」——並不像陳桉家裡一樣奢華,只是簡潔明快而已。但是空氣中飄浮著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順劑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那是一種稱得上溫馨的味道。
秘密?余周周攤手,秘密是什麼?
她總不能對大隊輔導員解釋,說自己其實表現得不錯吧?
林楊瞬間展開一臉比花兒還燦爛的笑容:「好,我等你!」
「我剛才還和蔣川媽媽說呢,把一班的隊伍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也沒找到你們,怎麼才來啊?」兩個女人和自己的媽媽湊到一起就開始嘰嘰喳喳,林楊抬頭,看到連爸爸的嘴角都有點兒抽搐。
無聊的家庭聚會在索然無味的時候,總會把小孩子們拖出來逗弄暖場。這樣的場合中如何表現,永遠都是孩子們最頭痛的難題。向來愛出風頭的余婷婷先站出來,高高興興地唱了一首《小小少年》,清亮的童聲博得滿堂彩。她正在一邊笑一邊和自己的爸爸媽媽撒嬌,沒想到另一家的小孫女也不甘示弱,《七色光》《小背簍》聯唱,一看就是學過聲樂的,毫不費力地把余周周的耳膜震爆了。
「林楊,你先幫我拿著氣球—— 一會兒要還給我哦!」
他希望她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你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嗎?」
余周周進屋的時候才發現屋子裡還有六個小朋友,其中三個不認識,另外三個是余婷婷、林楊,還有一個看著面熟。
余周周愛上了另一種遊戲。
「死丫頭你是不是活膩煩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到第七大關,出門去吃飯之前連遊戲機都不敢關,你你你……我跟你沒完!」
「你會玩嗎?」
「我家。」余周周懶洋洋地說。
阿Q精神是中華民族的本能,從余周周這樣的娃娃抓起。
……情詩嗎?就像童話裏面王子寫給公主的那種?
記得媽媽說,笑容這個東西永遠是展示給對自己有用的人看的。所以,看主任笑得那麼賣力,可見林楊的爸爸媽媽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
余周周貼著牆邊挪過去,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她告訴自己,即使她是一代女俠,是星矢轉世,有時候也需要經歷一些磨難,被打得遍體鱗傷,然後再爆發小宇宙一舉滅敵。
「因為……」余周周小心斟酌著,然後把一個成語很沒有把握地吐出來,「不能……一錯再錯。」
李曉智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些可以稱為表情的變化:「什麼為什麼,你幼兒園的時候沒有背著手坐過嗎?」
然而這樣的江山和美人,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好結局。
班主任站在講台邊,巡視了兩個來回,用那一雙燈泡一樣的眼睛烤蔫了祖國的五十七朵花。孩子們被嚇得大氣不敢出,偏偏天下所有的班主任都願意用陰沉的表情營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圍,不知道是不是這樣能給他們一種君臨天下的快|感。
「你能不能換一本?幼稚不幼稚?」余喬痛心疾首地扯過格林童話,「我一風華正茂玉樹臨風前途無量初具規模的美男,就非得看《格林童話》?」
讓她玩最丑的玩具,這就是余玲玲能想到的最好的懲罰措施。當玲玲正忙著給自己的洋娃娃換裝的時候,她忽然發現余周周一直動也不動地盯著床沿,而自己交到她手裡的那三隻熊——一白兩棕,被她排列成了一條線,沿著床尾肩並肩地坐著,面朝牆壁,和余周周一同沉默,不知道在做什麼。
雞飛狗跳的追逐戰。六歲的余周周哪裡是十四歲的余喬的對手,很快就被提著領子拎在半空中,晃來盪去了。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但是心裏有點兒高興,她終於遇見了一個熟人,可以不那麼孤單了。她剛想跟他說點兒什麼,就聽到遠處幾個男孩子喊:「林楊,快點兒過來啊!」
然後彼此九-九-藏-書無話。余周周覺得無聊,把自己的白色鉛筆盒打開又關上,關上再打開,重複了好幾遍,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然後又說:「真沒勁,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干坐著啊?」
不急不躁淡定從容的氣質,的確是從娃娃抓起的。
「我走了,你就能胡說八道了是吧?」
周周,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次一定要記住,趙一曼只暈過去了一次,不要再胡說八道讓人家女英雄死去活來的。
主持人把摺疊著的字條打開,大聲地念道:「41號小朋友抽到的題目是『老鼠,貓,黃氣球,大明星』。」
「奶奶,她……」余玲玲劈手一指,突然想起來那本日記里是很私密的內容,絕對不能讓奶奶知道,於是連忙吞下後半句,擺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
呃?余周周愣愣地看著他。
然而回過頭的時候才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場各處的呆大頭們都會聚到了一起,在背對自己的花壇另一側不知道圍觀著什麼。她發現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突然有些窘迫,趕緊也跑了過去。
余周周屢屢求情未果,急得眼淚像金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正要心一橫告訴值周生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嬉皮笑臉地說 :「瑤瑤姐,她是我們班的,你別記她的名字行不行?我是班長,沒管好同學,老師會罵我的……」
媽媽的笑容停滯了一下,然後瞭然。
兵荒馬亂中,余周周一直托著腮安靜地看著沸騰的教室,上小學到現在,她好像從來沒有舉過手。
小朋友們紛紛圍過來,翻動那本彩色掛歷。余周周瞥見上面的畫——20世紀90年代的掛歷大多是風景、名車、動物和美女。她記得奔奔家的掛歷是穿著泳裝的美女,每次她看到的時候都會有點兒臉紅。
林楊媽媽嘆口氣,看了他一眼:「我們家寶貝兒子纏上一個小美女。」
余周周惆悵地想,原來,原來這就是思念。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有點兒臉紅,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爸爸,你帶了相機?」他興奮地大叫。
「東方升起了啟明星!」左腳向前跨出一步,左手高舉。
余周周一個激靈抬起頭。老師終於點了她的名字,終於看了她一眼,然而,她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那結局。
李婆婆光顧著自己低頭打毛衣,余周周坐在花壇邊,看著男孩子們在滑梯上爬來爬去,女孩子們為了三架鞦韆吵鬧不休。

14.幸福猝不及防

谷老師朝她們的方向看了一眼:「從大紙箱裏面抽題,根據字條上的關鍵詞現場編小故事。」
這樣的咒語,專門用來召喚「分離」「變心」「背叛」「懷疑」。
余周周仍然兀自沉浸在一片虛無中,猛地驚醒,這才連忙搖頭:「我不會。」
只有她自己。
「那個東西不可以看嗎?」余周周歪頭,「我在茶几下面撿到的。」
「他們吵起來,老闆一腳就把奔奔踢出了劇場。它翻滾了好久,最後撞到牆上,尾巴上的氣球『啪』地就碎掉了。
太陽已經有西斜的趨勢了,余周周雙手托腮,無聊地眯起眼睛打了個哈欠。
林楊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幣:「正面江姐,背面趙一曼。」說完就朝天空中一拋,讓硬幣迎著夕陽翻滾了好一陣子,才落回手心。
在余周周遇見奔奔之前,在她家還沒有動遷之前,在她記憶還很模糊的幼年,這兩句話並不是很陌生。孩子是大人的折射,他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遠離瘟疫的方式來凸顯自己的潔白,過後還要撫胸長嘆,一副劫後餘生的后怕和慶幸。
可是啊可是,
余周周搖頭:「什麼都沒說。謝謝媽媽。」
動畫片中金色長發笑容迷人擅長花魔法的瑪麗貝爾也是余周周的偶像,她覺得瑪麗貝爾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還有媽媽貝爾爸爸貝爾爺爺貝爾奶奶貝爾的寵愛,簡直是過著完美的生活。余周周喜歡一切能夠變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為超人內褲外穿而且顏色搭配很不協調,那麼她也一定會喜歡超人。
「被殘酷的拷打折磨著,趙一曼不知不覺昏了過去,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
余周周終於笑了出來,今天第一次,徹徹底底毫無負擔地笑了起來。
嘁。
于老師白了她一眼,皺起眉頭來。周圍霎時出現了好幾道責難的目光。老師就是神明,惹老師生氣就是瀆神,余周周死定了。
「……胡扯!」林楊毫無底氣地喊了一句,然後用愧疚心虛的眼神偷看余周周——原來是自己的退讓才讓她被人嚼舌頭的,果然是他的錯。
評委老師捏著那張紙上台,接過話筒開始宣讀名單。那一刻,余周周彷彿又回到了數學課堂上,看到于老師抱著一大摞被撕了的作業本,一本一本地念著,漫長的恐懼慌張像是只張大嘴的怪獸吞噬著她們這群小豆丁。
說著,還學著單潔潔的樣子抬起左手,攥緊拳頭,做了一個「寧死不屈」的手勢。
余周周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慘兮兮的紅藥水,扁扁嘴,才發現「花魔杖」冰棍棍兒還握在手裡,連忙鬆手丟掉,然後低著頭混進了隊伍裏面。
「對啊,老師說這樣對脊柱好,這樣坐著脊柱就不會長彎了,而且也能培養我們的紀律性。」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林楊格外的興奮,不住嘴地講著學校發生的事情。當然,關鍵詞一直都是:余周周。
「周周?」媽媽疑惑地看著她。
余周周忽然想起聖水,她用這樣的瓶子裝滿了清澈的自來水,然後翻越魔界山,去拯救秋冬之神和春夏之神。
腦海中糾結的謎團豁然開朗,那些拼寫與組合突然看起來也不那麼費解和無規律了。余周周突然有種大勢已去為時已晚的難過,她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安分地坐在座位上獨自黯然神傷去了。
林楊爸爸低頭無聲地笑了,同情心這種東西,就是在能夠保全自身的情況下才會有的消遣。
余周周淚水漣漣地點頭。
余周周羞愧得低著頭,她忽然看到格里格里公爵正拉著她的裙角憂傷地看著自己,好像在說,女王陛下,不要哭了,好嗎?
「已經……六點了。」左手拇指、小指蹺起,其他三指彎曲,比出巨大的「六」。
「我真想現在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
剛才出現的抗日英雄故事裏面不僅僅有黃繼光,甚至還有雷鋒、賴寧和王進喜。這些小孩子好像並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反正都是英雄啊。
今天要發第一次考試的成績。上學以來的第一次拼音測驗,余周周自認為考得還不錯。儘管心裏面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然而她相信,這次考試,一定會讓她在紅花榜上面實現零的突破。
罷了罷了,這次饒了她。
「謝謝!」她抱著氣球,笑容燦爛,眼睛眯得讓林楊懷疑她還能不能看清自己。剛才有些莫名鬱結的心情漸漸陰轉晴,他咧嘴笑起來,然後突然收起,連忙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把手插在褲兜里,耍酷地冷著臉撇嘴。
她突然轉過身,看著兩個剛剛走開幾步的搖曳背影,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你胖了。」
被老師找家長了。
小男孩倒是氣勢高昂地為媽媽回嘴:「你才胖了呢!」
上午小朋友們都要上課,學拼音、算術、畫畫、唱歌……余周周聽著遠處傳來的歌聲,安分地和那位年紀很大的婆婆一起坐在收發室裏面打發時間。李婆婆給她拿來水果和連環畫,還告訴她現在可以一個人去小院子裏面玩滑梯、盪鞦韆,這個時間沒有人和她搶。
林楊媽媽長嘆一口氣,她剛剛結束了胡思亂想,就聽到主持人說:「讓我們再次用掌聲,祝賀獲得一等獎的選手!」
原來讓一個人變強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擁有一個想要保護的人。
「我叫余周周。」
然後,真的舉起了證書,看著林楊爸爸的鏡頭,笑眼眯眯,嘴角上揚,燦爛得彷彿兩彎新月照耀著三千桃花,灼灼其華。
1994年10月23日,平淡無奇的數字組合。
台下沒有餘周周的親人,所以她無處可去,就坐在沙發上等待比賽結束。剛剛台下的掌聲讓她非常激動,可是現在,一點點冷卻下來,她有些忐忑。超時的結果會是什麼,她並不知道,不過一定會對成績影響很大。觀眾們也許會記得這個表現得很有個性的小姑娘,可是當比賽結束,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散去,她就什麼都不是了,她得不到獎狀,不能跟學校交差,那麼就會跌回原點。
余周周終於哭累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她打算告別林楊回家去了。
她淚眼矇矓地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正裝套裙和黑色高跟鞋的阿姨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一種有點兒懊惱,卻又因為不能對一個小丫頭髮火而憋得很難受的表情。
「那你想問什麼?」余周周控制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所以也格外坦誠。
故事也不再單純地一通到底。她開始畫平凡而歷經磨難的小姑娘,畫被眾人誤會含恨而死的女舵主……余周周這個命運之神,好像不再像從前那樣仁慈了。
余周周正在一邊自問自答,突然看到身邊站著的正是訥訥的李曉智。她剛才做了一圈的自我介紹,最後認識的人還是只有一個李曉智。

4.時間軸上的快進鍵

她一步步地走向沉沉的夕陽。
她把趙一曼的故事流暢講完,從大紙箱中抽出了一張字條,遞給主持人。
「大家聽懂了沒有?」
像個娃娃,瓷娃娃。她梳著兩條小辮子,臉上有胖乎乎的嬰兒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著鵝黃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乾淨優雅,像是個極惹人憐愛的小洋娃娃。
總之,和自己周圍的所有人都不屬於一個世界。
「余周周。」
林楊白了他一眼,害羞地沒說話。
那一刻余周周是很開心的。她知道自己終歸還是很期待的,雖然假裝著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她不知道為什麼對自己也要假裝天下太平。
而對林楊來說,主任顯然不是一個很有用的人——因為林楊連笑都不笑,甚至有點兒不耐煩。主任回頭喊了一聲:「小張,來來來,這是你們班的新學生。」
三個媽媽又開始一齊詭異地笑起來。林楊低頭輕聲嘟囔一句:「切,誰跟蔣川一樣啊!」
窗檯插銷上的紅氣球,終於慢慢變成一個小小軟軟的橢圓體。余周周把它摘下來,放進床底的餅乾盒子裏面。
意外的是,一絲都沒有。
他們講起來沒完,余周周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幾個主持人齊聲說:「我宣布,『康華製藥杯』全省少年兒童故事大賽,現——在——開——始!」
自卑,惱怒,羡慕,好奇……種種情緒在余周周的心裏翻滾,她安然看著人群中的那個少年,他不再是陪著沉默木訥的自己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看動畫片的小哥哥了,他應該也不記得那張寫著兩個名字的紙片了。這一次,他帶著他的世界一同出現,世界的外圍是透明的空氣罩子,一下子把余周周撞出去好幾米遠,只能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裡呆望。
林楊忽然很擔心,一會兒余周周怎麼辦?
「我——宣——誓——」底下的同學一句一句跟隨林楊大聲念著宣誓詞。
「不過我覺得,應該沒有在一起吧。」
「唱一個嘛!」余婷婷還是不放過她。
「你……你不高……你心情不好?」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小姑娘的怒氣似乎傳染到了周圍不少人身上,沒有人願意搭理「四皇妃」余周周小朋友,皇后大人直接一紙詔書將她打入了冷宮。余周周拎著紙片坐到鞦韆上,繼續看著她們拎著掛歷紙在風裡跑來跑去,做出飄逸的樣子,讓掛歷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他們說,周周加油。
余周周彷彿看到了魔法時鐘的秒針和分針輕輕相合。
林楊爸爸朝余周周抱歉地笑笑,然後低頭嚴肅地壓低了聲音說:「楊楊,胡說什麼?怎麼那麼沒禮貌?!」
「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那個別人?」
三年的時間,如果是麻利爽快的情侶,可能連孩子都快能打醬油了,然而他和他老爸還是「不大熟」。
徐艷艷是副班長。此外還有各種「委員」若干,以及負責眼保健操的衛生員一名,小組長四人。
媽媽再三謝了李姨,牽著她去買生日蛋糕,然後一起去「下館子」。
「還剩最後一張了,你真不要?」小姑娘不死心地放低姿態,最後問了一遍林楊。余周周看到后揚起眉毛——那張剛好是被人挑剩下的八月,而被大家嫌棄的原因,恐怕是因為上面的青衣美女只有一個背影。
外婆緩緩地嘆氣:「你真的決定了?還是先讓我見見他吧。」
林楊父親大笑起來,一把將他摟進懷裡。
「誰要親你?!」
「這是四皇妃。」她鄭重其事地說。
余周周低頭想了想,然後小腦袋一歪,笑得眼睛彎彎。「這是秘密。」
「那怎麼行?你看你老是這個樣子,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他還這麼小……」
大人們被她清凌凌的喊聲嚇了一跳,都不再交談,略帶詫異地齊刷刷看向她。
上次好像林楊也說過家裡面只有兩盤卡帶,翻來覆去那幾個遊戲玩著很不爽。
林楊小朋友何其天真。如果大隊輔導員一心要找一個有權勢的家庭的孩子,即使林楊任性退出,那麼那個人可能是凌翔茜,可能是很多人,但是絕對不會是余周周。
滿大街都回蕩著林楊的喊聲。
不拉長音會死啊?余周周帶著一臉稚嫩的鄙夷,心裏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林楊的語氣沒有什麼變化:「《小紅帽》的主持人……是大灰狼嗎?」
「可是殘暴的敵人並不放過她,他們拎來一桶水,狠狠地潑在了趙一曼的身上。她蘇醒過來,面對的是喪心病狂的敵人更加恐怖的嚴刑逼供。」
余周周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喊:「陳桉,陳桉!」
林楊的興趣顯然還在余周周身上,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小姑娘:「我要它做什麼?」
被小孩子無情戳穿了健忘這一事實的陳桉有點兒尷尬,只好笑笑說:「嗯,周周,你來看比賽嗎?」
那頓飯在這群大人的勉強努力下,終於磕磕絆絆地恢復了和諧融洽,但是沒多久就散了。余周周注意到,外婆一直坐在一邊笑得意味深長,目光從所有人的臉上掃過去,不知道在觀察或者等待什麼。散席的那一刻,余喬閃身躲過他老爸的鐵砂掌,靈巧地躥到余周周身邊,對周周媽笑得極燦爛:「小姑姑,今天晚上我爸去單位值夜班,讓周周到我家住吧。我和她打遊戲機,好不好?」
然而,余周周還不如余婷婷——她只記住了一個小燕子。
一小時后,數學課上,于老師抱著一大摞作業本走了進來,重重地往講台上一堆。她今天穿著翠綠的針織衫搭配深紫色西裝褲,還背著一個淺藍色的包——作為人類,早就失卻了動物對於危險的敏銳本能,所以余周周並不知道這種艷麗而變態的搭配往往是災難的代名詞。
第一件是,一年級學生的校服已經運到了,各班中午派人去二樓後勤領取。
因為自己是那麼無能為力。她只懂得對著空氣中的大魔王張牙舞爪,也只懂得在假象的世界里逞英雄。面對真正強大的對手,她只能在他們的惡毒攻擊下沉默,即使她出手,就像今晚,也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糕,從來都不會有力挽狂瀾的可能。
「……不是dān,是shàn。」小姑娘嘟囔了一聲,站起身。她經過余周周身邊的時候,余周周看到她正緊張地攥著藍色小裙子,百褶裙上出現了第一百零一個褶子。
余玲玲把三隻最丑的熊推到她面前,粗聲粗氣地說:「玩吧!」
畫到她纖細的腰肢的時候,是她十八歲一舞艷絕京城。
林楊終於把氣兒喘勻了,才發現眼前的余周周有點兒不對勁。
「余周周,你說求什麼?」
十四歲的余喬在這樣一個秋天的晚上,深刻領會了白眼狼的含義。
她下意識地側過身,讓戴著兩道杠的左胳膊背對余婷婷——她不知道為什麼擔心自己會刺|激到這個小表姐,儘管平時對方沒少用小紅花和兩道杠刺|激她。
她並沒有感覺到很憤怒,也沒有感覺到很委屈,她只是視野一片空白地蹲在那裡,什麼都沒想。以前,奔奔家的鄰居是個因為工傷而失去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殘疾叔叔,叔叔人很善良,小朋友們有時候會去他家後院撿小木板和刨花玩。余周周曾經問過他,斷手的時候疼不疼。叔叔說,機器刷地一下切過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呢,手指就掉下來了。斷茬兒是白的,甚至都沒流血。
「五分鐘是吧?我知道了,放心,肯定沒問題!」
「上台演出的那天,老闆問奔奔準備好了沒有。奔奔說,我還有一個請求。
余周周突然覺得非常非常恐懼——這時候她才看到自己早就應該注意到的——前方五米處,一個小男孩的白襯衫後背被潑上了菜湯,四周瀰漫著西紅柿炒雞蛋的味道。而那個阿姨此刻正一邊拿面巾紙給他擦拭,一邊用目光冷冷地看著自己這個趕著投胎的小鬼。
「會嗎?我超時了……」多傻的問題。她竟然有一點兒哭腔。
余周周忽然又有種想哭的衝動,她不知道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抽什麼風。
空空的舞台上只有橙色的燈光和三架立式麥克風。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後,冗長的入隊儀式終於拉開了序幕。領導ABCDE講話,各校優秀大隊輔導員講話,優秀少先隊員FGHI講話……
可他背著手,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卻有一絲憂傷。
林楊眼睛一亮,臉上霎時浮現出極為迷惑又崇敬的表情,只有短短几秒鐘,馬上又克製成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一貫神態。
余周周站在原地等待了一會兒,後台陸陸續續有選手進來。大家開始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排隊分組,等待上台領獎。余周周透過幕布,看到下面很多家長已經拿著相機擁擠到舞台下方,隨時準備給自己家的寶貝拍下最值得紀念的一刻。
不過,余周周有她自己的解釋。
要做得更好,要爬得更高,要儘快憑藉自己的力量變得更重要、更強大。
「那就好。別自己待在後台了,跟我去觀眾席吧。我剛才忘了說,我姑姑家的小表妹剛才跟我說,她認識你。」
總之……總之……林楊在心裏總之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能再次扭頭去看那個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少年——他居然還背著小提琴——我林楊還會彈鋼琴呢!
媽媽的懷抱永遠最柔軟安恬,只是曾經徘徊在鼻端的淡淡的草木清香現在變成了另一種更為精緻的香氣。
「周周,」林楊急急地說,「你能得第一,是因為你故事講得好。這個機會就算是給了我,我也肯定拿不到獎,所以他們都是妒忌,你千萬別……」
快到下課的時候,余周周終於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
可是她沒有問,直覺告訴她,問了會有大麻煩。
當然,直系親屬不在場的話,後面那些附屬關聯人群也通通算作陌生人,所以這時再面對他們,她就不緊張了。
余周周上台的時候,下面的觀眾已經有些疲勞了,台下嗡嗡的聲音不絕於耳。除了自家的孩子有人關注以外,根本沒有人會長時間認真聆聽四十多個小孩子的愛國主義大轟炸。
單潔潔僵硬的身體一下子柔軟下來,余周周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太好了。」
終於,開學后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三,余周周在晚飯後鄭重其事地找到外婆,說:「外婆,我以後想要自己走回家。」
後來他們在一起了嗎?
林楊差點兒就學著電視裏面的大俠仰天長嘯了——雖然他想喊的內容和大俠不大一樣。
「哦。」她點點頭。
公平需要一百個人的努力,而破壞它,只要一個就夠了。余周周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徐艷艷並沒有將此事四處散播,歸根結底,她知道于老師聽到了一定會生氣。小孩子的邏輯總是多重標準,真正應該譴責的受賄者,卻在他們心裏純潔無瑕,所以于老師沒有錯——為什麼沒有錯?——總之沒有錯。
余周周不知道,她失去的,是小孩子最美好的特權。
「張老師說,在走廊裏面跑跳喧嘩是會被值周生抓的,給班級扣分抹黑,會被批評的。」
也許太期待,所以有些失落。不過也許是有急事呢。余周周這樣想著,朝蔣川笑笑:「謝謝你來告訴我,那就再見吧。」
「你們女人就這麼喜歡把事情一半一半地說?」
「嗯?」
下午的體活課,余周周沒能夠獲准出去玩。她和剩下的十個同學一起坐在座位上補作業,同時需要將考試卷子上面所有默寫錯誤的拼音每個抄寫二十遍交給老師,否則今天放學的時候也不能回家,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時候才能脫身。
作業本被擲出很遠。深藍色的硬殼本夾子本來是在外側用橡皮筋勒住才能包住裏面的演算本,現在在空中自動解體,本夾子砸在第三排男孩的頭上,裏面的白色軟皮本則頁面紛飛,嘩啦啦地翩然而落,停在詹燕飛的腳邊。詹燕飛低頭撿起來,站起身走到余周周身邊,把作業本和本夾子一起放在她的桌子上。
「你怎麼了?」她輕聲問。
周圍有許多家長善意地笑了起來,林楊父母被兒子煞到了,愣了兩秒鐘就哭笑不得地捂住了自己兒子的嘴巴。台上的余周周終於不再掛著一臉做夢般的淺笑,她看過來,投給了林楊一個「我鄙視你」的眼神。
媽媽笑著替她推託,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女兒不高興,很不高興。然而專業小童星的媽媽,那個在飯桌上也不肯摘下墨鏡的女人,帶著訕鄙的口氣笑著說:「孩子嘛,就得讓她鍛煉,要有外場,要大大方方的,不能老是護在懷裡,你這樣教育孩子可不行。」
她還是搖頭:「一定要謝謝媽媽的,」重點在後半句,「但是,以後不用這樣了。」
「好,那就拳頭。」
于老師冷冰冰的臉上滲出了一絲笑意,低頭看了她一眼:「七班。」
「每周日都來少年宮排練嗎?」
其實她知道這種答案等於廢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第一眼看見這個男孩,她就很想跟他對著干。他的表情越難看,她就越高興。
余周周忽然意識到,他們並不是普通的熟人,他們相識,就是因為陳桉的奶奶是媽媽的顧客。想到這一點,她突然低下頭冒出一句:「媽媽換工作了,她……她去貿易公司上班了。」
余周周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余周周後來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別有洞天,比如……分座位。
甚至在不久前當余周周還是沉在水底獨自擺尾的小魚的時候,她也曾經本能似的培養出了阿Q精神勝利法。每每遇到老師無視她在做眼保健操或者大掃除中付出的努力,她就會對自己說,老師表揚那些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出色表現的同學,都是因為,他們的家長給老師送禮了。
低下頭,看到手中已經被自己抓出五指印的掛歷美女,她突然覺得今天的夕陽格外美麗。
余周周愕然發現很多人都結結巴巴,發音詭異,好像緊張得不得了。偶爾有朗讀流利的,也都會得到一句「要有感情地朗讀課文,你讀得太快了」。
幸好。
當時外婆悠然道:「這跟掉鏈子其實不矛盾。你解釋的是原因,而我說的是結果。」
眼前的滑梯成了瀑布,她被名為「省政府幼兒園」的邪教幫派所追趕,當年面試三人組裡面的圓臉阿姨橫眉立目地拎著九環大砍刀在她背後呼喝著——重傷的女俠余周周被逼退到懸崖邊,走投無路,只好順著瀑布縱身一跳!
「謝謝你,林楊。」余周周笑著,主動伸手拉他的胳膊。
然後聽見站在自己身後的徐艷艷聲音不大不小地說:「我看見了。」
余周周甚至有些同情那個獻寶的小姑娘了,可是林楊仍然對她窮追不捨:「喂,你來我們幼兒園幹什麼?」
余周周的神情不再那麼憂傷,雖然還是有些迷惑,不過顯然他的話起了一定作用。
「我說,你看過《小紅帽》嗎?」
「我的小姑奶奶,我這輩子再也不玩魂斗羅了,咱不哭了成嗎?」
陳桉突然把她抱了起來,余周周驚呼一聲,被他抱著在空中轉了一大圈,她落地的時候才想起來微笑。
余周周下意識地抓住了陳桉的手。她的小手冰涼,好像是在聽到「最終結果」這四個字的時候瞬間冷卻了一般。陳桉的手蠻大的,手心溫暖乾爽,他被余周周的手冰了一下,微微一抖,然後就張開手包住了她的,再次半蹲下,在她身邊說:「別緊張,我預感結果會很好。」
「那你怎麼了?」
甚至連玩遊戲機,都只會拖累人。
更不用說因為房間被佔用而憤懣不滿的兩個姐姐。
余周周忍耐了半天,鼻子還是酸了,剛扁扁嘴巴眼淚就吧嗒打在地面上。
他們都笑得很假很僵硬,余周周歪著腦袋想。
余周周還沒來得及回答,那邊老師就大聲喊:「師大附小的余周周?余周周?過來排隊!」
疼啊,真是疼。
只可惜,余周周並沒有能夠像動畫片或者電影中的主人公一樣,被逼到絕路,奮起反擊,然後一鳴驚人,守得雲開見月明。
她鬆開門把手,回過頭,人來人往的安全通道中央,站著個穿著白襯衫和淺灰格子絨線背心的男孩,他看著她,眉眼清朗,笑容和煦。
可是怎麼能不哭呢?女王陛下的城池已被傾覆了。
余周周一直沒有等到她的名字。
余周周看見久違的瑪麗貝爾和格里格里公爵一起朝她舉高了酒杯,向她致意。她抿緊嘴巴,沒有笑,做出「我還差得遠」的謙虛表情,然而心裏已經樂出了十萬朵怒放的鮮花。
「你撒謊。」
奔奔是奔奔,是不可取代的親人,是可以隨口對他說出「我沒有爸爸」「他和媽媽吵架的時候扔東西差點兒砸到我的頭」這樣的親人。
他說完就走過來坐到了余周周身邊,歪著腦袋看她:「你怎麼了?腿還疼嗎?」
真是太不低調了。
余周周看著他像討賞的小癩皮狗一樣的笑容,無奈地苦笑著點頭:「開心多了。」
台下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然後是熱情的掌聲。
「不是。」
林楊仍然沒有住口的意思:「而且,余周周的話,一個就夠了。」
雖然她也不喜歡余婷婷——一個從小就又虛榮又喜歡賣乖討巧的小姑娘,可是至少和余婷婷一起住了好幾年,而且也知道怎麼對付她,但余周周是個類似於外星人的存在,她到現在還沒有把握收服這個傢伙。
她看到林楊燦爛的笑容,於是抬頭回了他一個笑容。
李曉智並沒有如她想象的一樣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認真地糾正她:「沒有大灰狼。」
陳桉放下她的時候長出一口氣,伸手扶住自己的腰,吐吐舌頭:「小丫頭,你看著挺瘦的,怎麼這麼沉啊……」
當然,事情不僅僅是這麼簡單。
「周周,今天過得怎麼樣?你手怎麼了?膝蓋也磕破了?怎麼,摔倒了?」
「周周,你不懂。」
倒數第二排和正數第二排有很大區別嗎?
良久,他才鼓起勇氣,慢慢地說:「周周,即使那樣,也不是你的錯。」
「萬一那個小姑娘不是正經人家的孩子怎麼辦?就像當初對面樓上那個小子,上次要不是我恰好下班趕到,他就要領著楊楊他們一幫孩子上遊戲廳了……」林楊媽媽提起以前的事情,又有些激動。
「活該!」
空空的瓶子,裏面是橙黃色的液體。
晚上,林楊晃著媽媽的胳膊把事情顛三倒四地敘述完,林楊媽媽看到自家兒子潑皮無賴的樣子,無奈地點了點頭。
小山羊和小雞做朋友。小雞請小山羊吃小蟲。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小蟲。」
林楊歡呼雀躍地跑到客廳里看電視,林楊媽媽嘆了口氣,對著假裝坐在桌前看晚報實際上卻在偷笑的丈夫說:「你兒子,現在就知道支使我幫他討好女生了。真是誰的兒子像誰,這種事不學就會!」
話沒說完,余周周就看到大舅一招空手奪白刃奪下他的筷子,狠狠地拍了他後腦勺一下:「沒規矩!」
于老師終於點了點頭。得到恩准后,七班全體小同學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朝著門口列隊前進,走得不快不慢,速度適中得好像生怕走快了會惹老師生氣一樣,彷彿預感到會招致一頓劈頭蓋臉的「就你們著急是不是?行,今兒個咱就站著不走了,我讓你們急!」——然後繼續罰站。
李曉智更驚訝了:「難道你不看《小紅帽》嗎?你不知道《小紅帽》的主持人是誰嗎?」「主持人?」余周周歪著腦袋想了想,「難道是小紅帽和大灰狼?」
懂事。懂得當初上帝用懵懂來幫你屏蔽了的傷心事。
「奔奔說,啊,老鼠!
余周周這一次選擇了另一篇一點兒都不優美的課文,學著林楊的樣子,聲音輕鬆,語氣自然。
有時候余玲玲猛地推開余周周的房門,就會看到她把各色紗巾、枕套、床單圍得滿身都是,從頭巾到面紗再到披肩長裙,然後在屋子裡面擺出孔雀舞的姿勢,露出傲視群雄的眼神,這種眼神甚至在她闖入的那一刻仍然沒有驚慌,而是凌厲地掃射過來。
「先過去吧,一會兒再說。」林楊媽媽拉拉她的小辮子,幫她順了順額前的劉海兒。
她在剛剛開始學拼音的時候,就曾經指著黑板上的一排韻母困惑地問:「那是什麼?我們為什麼不學漢字而要學這些符號?」
林楊媽媽語氣終於還是軟下來:「說真的,多好的小孩兒,怎麼會是這麼一個背景?我倒是挺喜歡這小丫頭的,結果現在可好,想可憐她一下都不敢了。」
「再見,丫頭。」陳桉笑笑,快步跑出了後台的通道口。
「可不是嗎?她說著說著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你猜她問我說什麼?她問我,咱兒子班裡有沒有一個叫余周周的。」
可是余周周嘗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甜。
余周周的媽媽從銷售部例會上被叫了過來,以為余周周惹了什麼大麻煩,結果沒想到只是一張四十分的卷子和一本寫得不是很好的作業。她有點兒生氣,卻沒有辦法對老https://read.99csw.com師發作。于老師話里話外的意思她不是聽不懂,關於要求家長「配合」,還有周六時在老師家裡舉辦的撈外快的差生輔導班……她越聽越不耐煩,只能笑著點頭敷衍,然後在老師離開之後,和余周周兩個人相對無言地站在走廊上。
「沒,就是……夠狼狽的。」阿姨嘆口氣,也不再追究余周周的責任了。
然而在余周周眼裡,舞台上的林楊未嘗不陌生,至少是和放學路上跟自己鬥嘴斗到齜牙咧嘴的林楊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那一刻余周周忽然想起奔奔——如果此刻站在台上的是奔奔,余周周一定已經為他緊張得手心冒汗了。但是她從來不擔心林楊,說不清楚為什麼。也許因為,即使林楊失敗了也會有很多人哄他,沒有人會怪他,甚至還會給他更多的機會。然而如果失敗的是余周周和奔奔,一次無能,百次不用,便再無轉圜的餘地。
余周周匆匆跑回班,從書包里掏出六十四合一的卡帶。
原因的原因,理由的理由,世界的背後一片漆黑。
「別有所圖吧?」
她忽然聽見背後傳來有點兒熟悉的聲音。
最後一位代表演講結束,余周周他們噼里啪啦地用力鼓掌。在掌聲中,從後台醬紅色的幕布後走出來的新入隊少先隊員代表,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周圍黑壓壓的人群通通划為背景,只有她一個人在漆黑的海洋上發著光。
也許是因為余周周叫他陳桉。不是陳桉哥哥,是陳桉。
「小兔崽子你——」
「嗯,那太好了,我姑姑也是貿易口的,工作很忙。」陳桉半蹲下來朝她微笑,「所以周周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不要讓她操心。」
首先公布的是25名優秀獎——所有落選的選手都會得到的獎項,基本上沒有意義。
為了一些與她無關,卻一生也不可能擺脫的荒謬理由。
「你表現得真好。」
資深女演員余周周對自己的台詞功底向來充滿自信。
等到余周周洗完澡,穿著小白兔睡衣坐在余喬床上,看著他和超級馬里奧共度歡樂今宵的時候,才想起來問:「喬哥哥,你今天吃錯藥了吧?」
魔法時刻?
「我們一大家子都來看我比賽了,連表哥表姐都來了,我要是出醜可怎麼辦哪?」
「想玩什麼?」
為了方便美觀地進門,班級是按照蛇形方式排列的,於是余周周所在的七班好死不死地挨著林楊和余婷婷所在的一班。她每天都能看到林楊擺著一副欠砸的表情揚揚得意地繞著他們班的隊伍巡視——余周周不敢隨便歪頭看,只能通過餘光看到他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也並不知道,其實林楊那副德行,完全是故意擺給她看的。
後來余周周每次回憶起這一段的時候都會奇怪是誰給了自己神奇的上帝視角——她好像站在一旁看到了自己的左腳陷進操場柏油路面上的小坑,慣性作用下整個上身向前撲去,右手拎著的網兜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
「你忘了周局當年結婚前的荒唐事兒了?當年那個姑娘把孩子生下來了。我以前聽說的才玄乎呢,說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局結婚辦喜酒的那天,當然這肯定都是胡扯。後來周書記上台,這些私底下的傳言就都壓下來了。」
外婆似乎發現了余周周的這種恐懼後遺症,所以她越是緊張,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台前去。
只是他們大多不大善於把握程度。
也許她是因為日記的問題而忌憚至今。
「不聽話就管,怎麼能慣著他胡來?不告訴他也行,反正本來也不該他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從明天開始咱們接他回家,平時就叮囑小張老師多看著他點兒,不讓他下課亂跑,反正跟那小姑娘也不是一個班級的,要斷還不容易?」
余周周感覺到自己從脖頸到後腦勺綿延著一股酸酸麻麻,不知道從何而來。全班只有十個小朋友沒有得一百分,其中余周周排名倒數第二。她慢慢走上前去從於老師手裡領回了卷子和兩個白眼,轉個身低下頭走回自己的座位,眼角不經意間瞥到了坐在同一桌的徐艷艷和詹燕飛的目光。
也許是不想看到林楊失望的表情。她喜歡看他臭臭的耍脾氣的臉,但不是失望的臉——就像聽到自己說「不」的時候,擺出的那張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的臉。
這句話讓站在一旁的林楊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裝的,這個傢伙肯定是裝的!
現在這個小姑娘手裡的掛歷上的照片是古裝美女,穿著長裙,戴著金釵,飄逸極了。大家紛紛「哇哇」地讚歎著,小姑娘則笑吟吟地帶著期待的眼神緊盯著那個叫林楊的男孩,有點兒得意地說:「你不是說這本掛歷好看嗎?你看,我從老師那兒給你要來了!」

17.照妖鏡

媽媽嘆口氣,笑笑說:「好,現在咱們就包書皮。」
時間總是倏忽溜走,夏天的下午是悶熱黏膩的,然而當時覺得那樣難挨的漫長下午,卻在回頭看的時候,讓余周周費解,她到底都用這些時光做了什麼?
余周周笑得陰森森的:「所以喬哥哥你得謝謝我,我幫你保管。」
她依稀記得,貿易公司好像是很好的公司,什麼東西一沾上「貿易」二字似乎都變得高檔起來。
最終外婆出現在門口,嘆了口氣,對媽媽說:「你過來,到我房間來。」
余周周聽得滿頭霧水,她一臉懵懂地看著余喬……被大舅拎著耳朵拖出了客廳。
小山羊找朋友。世界上只有同類才能夠做朋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往往只能在某個獵奇的時間段里做一陣子開心的同伴。被時間的洪水淘過,最終仍然堆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樣材質的小石頭。余周周自然說不出這些感受,她選擇這篇課文的原因也並不是很明確。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欣賞」的含義,但是,她覺得她和林楊,是互相欣賞互相了解的。
「啊——」余玲玲尖叫起來,嚇得外婆急急忙忙從房間里趕到客廳,「怎麼了你,想嚇死我啊?誰踩到你尾巴啦?!」
余周周點點頭,拎著新買的作業本從林楊身邊落荒而逃。她聽見林楊在背後喊她的名字,可是她不敢回頭。
單潔潔恢復了活潑本色,笑著摟住了余周周:「的確太好了!」
她張開眼,看到陳桉正站在面前。
然而被她拉著的小男孩兒,不再是一張臭臉,他的表情從懵懂到笑容的轉變只有一秒,緊接著就握緊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迎著和煦溫柔的夕陽,大步地跑了起來。
而且,余周周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標——小紅花榜。
「她家兒子明年不就入學了嗎?估計也是閑得沒事兒,聽說林楊、蔣川還有茜茜都在師大附小,就來打聽學校的情況。本來也沒話可說,東拉西扯半天她也不走。」
現在這個說話的人,是那個冷冰冰的于老師嗎?她的聲音多溫柔啊,簡直像某個溫柔的媽媽一樣。
「沒事,」余周周非常淡定地學著電視裏面的演員一樣,說,「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一隻小花貓,然後奶奶……奶奶跟我說,晚上吃茄子。」
上初中的喬哥哥會英語,他說,這兩個詞的意思是「孤獨地行走」。
曾經和奔奔「相依為命」,像兩隻啄著小米的幼鳥,但是現在好像遇到了另一隻幼鳥,並且發現,原來她不光可以吃小米,也可以吃蟲子。
余周周忽然有點兒開心,你看,並不是所有人都看過《小紅帽》的。
她仍然保留著在事物前面加上「聖」字的習慣。
林楊卻在這時候指著余周周仰頭對主任說:「老師,她是哪個班的?」
「是啊,拼音一點兒都不難,是我太笨。」
雖然她不知道蔣川為什麼說這樣一句話,但是不管原因是什麼,這句話已經讓她有點兒炸鍋了。
或者是「勞技老師簡直就是個大三八,討厭死人了」?
彷彿看了之後她就會淪陷,會失去最後的一點兒獨立性。也許別人不能辨別她這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珠,至少她自己知道自己並沒有被大海真正吞沒。可是,如果連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呢?
她的媽媽這樣美。
余周周心裏一驚,她只是告訴外婆自己在操場上玩的時候把腿摔壞了,並沒有提到林楊的事情。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突然聽見余喬的驚呼。
周圍霎時投射過來的目光讓余周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比較好。
李曉智有點兒難堪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余周周的表情能力在這一天突飛猛進,她不僅學會了譏笑,還學會了苦笑。
「問你呢。你說,我是五指併攏好還是握成拳頭好?快點兒,我要上場了!」
原來那個老爺爺竟然是省少年宮的總負責人谷老師。他代表評委點評了大家的初賽表現,然後宣布了決賽的時間、地點,以及決賽的內容。
林楊媽媽滿意地看到丈夫的臉上終於有了興緻和疑問:「為什麼問這個?」
他聲音響亮,彷彿在拚命證明余周周並不是個笨蛋——余周周認真地看著他,明亮的眼睛裏面涌動著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
「你說要我坐你家的車,你爸媽怎麼說?」
「余周周,你媽媽給老師送禮了。」
小燕子。
余周周回到後台的時候,沙發上只剩下後面的四個選手了。講完故事的孩子們,無論得意的還是失意的,都回到了台下,待在爸爸媽媽身邊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余周周走路的時候只盯著自己的腳,雙手抓著書包肩帶,額前的碎發隨著步伐一晃一晃地掃過清秀的眉眼。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余周周在語文作文課上學會了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
許多年後,余玲玲終於披上婚紗,甚至早已想不起來林志榮、喬喜兒、勞技老師的長相,然而看著站在身邊穿著伴娘服的余周周,仍然會憶起彼時眼前的小不點兒。縱使伴娘余周周再怎麼清麗溫婉地笑,她仍然心有餘悸,耳邊始終回蕩著那句無比淡定的:「我是為了安慰你」。
它們就這樣不見了。
很多人都做著自己曾經聲稱鄙視不屑的事情,並對得到的利益心安理得。
林楊這才把背後的胳膊抽出來。
這種年少的、沒有原因的相信。
他們重新坐上林楊家的車,朝著學校的方向開過去。林楊媽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嘆口氣:「這麼一折騰,升旗儀式就結束了。」
還是「今天考生字的時候,我和喬喜兒一起在底下翻書來著,那個死老太婆根本看不見我們」?
決賽的那天果然人山人海,余周周跑出後台,偷偷從安全通道側面的大門往裡面看。熙熙攘攘的觀眾席讓她有點兒緊張,手心冰涼,滿是黏膩膩的汗。
所以請給我更多時間,余周周想,我會講出更好的故事的,一定。
所以我不停地轉身,直到暈頭轉向,你還是沒出現。
世界上最讓人難過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騙。
……聖橡皮。
余周周抬頭,輕輕地嘆口氣,指著白熊說:「小雪不知道她應該跟誰走。」
反正不會比自己更差了吧?
「就是這樣。嗯,你覺得哪個英雄比較好?」
人,總是要一點點學會掩飾自己的慾望,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煞風景的人稱之為虛偽。
「最好能像我一樣有福氣,娶個好老婆。」
終於交上了作業,小朋友們也陸陸續續回到了教室。余周周到水房洗了把臉,然後回到教室,坐在溫柔的夕陽下發獃。
余周周原本看到人群而略微緊張的心情因為遇到了陳桉而變得……更為緊張。奇怪的是,剛剛被無視了之後,她反而平靜下來了。
值周生終於笑了起來,輕輕地敲了小男孩的腦袋一下:「就你事兒多!」然後轉過頭繼續一臉嚴肅地說,「學校的規定你要記得遵守,別總給你們班長添麻煩,聽見沒有?」
客廳里又爆發出林楊的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眼神童寫樂小朋友又開始調戲他的小姐姐了。
周二晚上放學,余周周左手拎著飯兜,右手捏著那張卡帶站在校門口等林楊。然而她等到的是那個常常和林楊一起玩的矮小的男孩,她記得他叫蔣川。
「啊,是的,她是你妹妹?我認識她的。」
他最受不了的兩個人的媽媽。
「所以,你知道趙一曼是誰嗎?」
但是她說不清楚為什麼。明明和陳桉一樣是萍水相逢,余周周卻並沒有覺得林楊會和他一樣被放進那個名為「過去」的餅乾盒子裏面。她的心虛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對於林楊發脾氣的恐懼——再見面的時候,這個傢伙一定會沖她大吼的,死定了。
第二件是,祝賀余周周小朋友獲得全省「故事大王」稱號。
周一早上去學校的時候,同學們對待她的態度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只是余周周自己知道,她已經不再是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上課的時候,老師帶領大家朗讀課文,然後從左前方第一個小同學開始,一個個地站起來對照拼音朗讀課文。
更重要的是,余周周在外婆家有了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三舅媽和小舅媽雖然很少說什麼,但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態度在敏感懂事的余周周眼裡,顯得格外刺眼。
余周周在那一刻愛上了包書皮這項活動。直到她上了高中,早就沒有人再要求學生包雪白書皮,甚至文具店裡面也擺著各種規格的彩色動漫塑料書皮,她仍然會自己動手細心地學著媽媽的樣子,在掛歷紙或者牛皮紙、繪圖紙上比量壓痕,並且會在身側擺上一面鏡子,讓額角的發垂下來,時不時歪過頭看一看,是不是擁有媽媽的神韻。
很快就覺得無聊了。學校裏面的孩子沒有大雜院的小孩那麼活潑,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著什麼似的,余周周獨自一人坐到小花壇邊,背對著大家開始進行她自己的遊戲。
就像昨天,蔣川說,我爸媽「也」讓我離你遠點兒。
好像周圍明亮又柔和的射燈集體失明,余周周彷彿又回到了三歲時候的那個漆黑夜晚。她一個人蹲在因為動遷而被清空的家門口,看著媽媽徒勞地哭泣爭辯,看著一群不認識的人又笑又罵地將媽媽好不容易拾掇起來的行李、報紙、木材、雜物通通砸爛點燃。火苗燃起來的時候,她的目光穿過被火焰灼燒變形的空氣,看到了一張扭曲的女人的臉,抱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像一個終於將黑暗覆蓋了世界每個角落的魔王一樣,笑得那麼開心。
她以為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得來的。她以為是上帝吹了一口氣送她站上了最高的舞台。
一長串宣誓詞終於念完,林楊最後大聲說:「宣誓人,林楊。」
余周周從空白中驚醒,她下意識地抬起頭去看夕陽,發現太陽早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隱匿了蹤跡,天空像是被藍黑鋼筆水浸透了一樣,只有邊緣處還隱約泛著粉紅。
「不用謝,這是我媽媽用來治我打嗝時候的辦法,加油!」
比如清晨排隊列的時候,小班長們會在隊伍里來回巡視,不要提回頭說話了,哪怕你耳朵痒痒伸手去撓了一下,同樣會被訓斥。有時候還會被班長從隊伍裏面揪出來拖到隊尾去——這是余周周他們這些平民最恐懼的,因為單列出來的人會被告訴老師,死無葬身之地。
「怎麼就沒規矩了?」余喬還在唯恐天下不亂,還在咧著嘴笑,「許你們誇她倆,就不許我誇周周啊?周周,聽你喬哥哥的,別跟她們學,嗓子都喊壞了。」
告別余喬的時候,余周周突然覺得心裏面有些不解。喬哥哥在她心裏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比她大那麼多,整整八歲,比陳桉都大。可是舉手投足,卻沒有陳桉的那種優雅沉穩。余周周見到的他,要麼是在沖自己齜牙咧嘴擠眉弄眼,要麼是惡聲惡氣地說「別煩我」,要麼就是被大舅當著大家的面呵斥修理,然後擺出一副水潑不進的頑劣表情,鬆鬆垮垮地站在角落,用天生的嘲諷表情看著所有人,好像活著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似的。
比如媽媽。
「這還用說嗎?」
「周周……你撒謊。」
「我那是怕我一氣兒都說了,你接受不了!」林楊媽媽陰沉著的臉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她白了丈夫一眼,長嘆一口氣,「今天周書記的那位兒媳來了。她來省委辦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就溜達到我這兒來了。」
升旗儀式結束前,值周生總結了上一周的紀律衛生評比情況,然後,主任宣布了兩件事:
余周周那時候不知道,半個月後,她竟然真的「君臨天下」了。
想到這個丫頭很可能高叫著「玲玲姐姐喜歡林志榮」,她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其實,她也曾經聽到過同學們的議論,關於背景,關於送禮。
哪裡不對勁?
「可是我還沒有講完。」余周周平靜地看著主持人,對著麥克風說。
只是可惜了,多好的兩個孩子。他把感慨就著茶水咽進了肚子里。
沒有人會朝她喊:「看這裏,笑!」
「切,至於嗎?」
「不是!」林楊叫起來,擺著手,連忙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奈何越說越混亂。他一咬牙,指著電線杆上的小廣告說,「那些字你認識嗎?」
余周周大窘,訥訥地看著一個穿著深灰色正裝的年輕女人朝自己走過來。她朝主任點點頭,卻並沒有像余周周想象的一樣牽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問一句「小朋友你怎麼受傷了啊」……這個于老師什麼都沒有問,也不笑,只是聲音平平地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如果這兩個人一起主持節目,應該就是電視上說的世界大同吧……
媽媽和外婆的神情很複雜,既有對她莫名道謝的驚詫,也有看到周周的兩道杠之後的喜悅。媽媽終於眨眨眼睛:「你知道了?你們老師跟你說什麼了?」
單潔潔講的是黃繼光的故事。
余周周講完故事坐回到座位上,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腦袋汗。抬起頭看了一眼評委席,結果正好趕上那位老爺爺也帶著一臉古怪的表情看著她,剛剛結束了一通胡說八道的余周周只好羞愧地低下頭去。
余周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彷彿是在余婷婷嘴裏塞了一整個饅頭,她張著嘴巴愣了許久,被打斷後不知道怎麼繼續,於是只好轉頭去看著外婆。
「是不是誰欺負你了?肯定是有人妒忌,對吧?!」林楊的聲音拔高,余周周慌忙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亂說。
余周周獨自蹲在馬路邊,哭不出來。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擠了半天,眼淚也拋棄了她。
外婆的房間是關著門的,她敲了敲,推開,發現媽媽竟然已經下班了,她正和外婆說著什麼。
她深深一鞠躬,帶著她嚴重超時的故事退場。
余周周站在一旁,看著媽媽把鹽水瓶從鐵架的網兜上取下來,放在桌邊。
那天晚上,家裡的晚飯成了余婷婷一個人的舞台。
「我可都看見了。」比林楊矮了大半個頭的蔣川吸吸鼻涕。
畫到飄逸的蓬蓬裙,是她初遇王子,對方拜倒在她裙下……
就是一滴水——當她拿著紅領巾和小朋友們一起排著隊走入工人文化宮座無虛席的大劇場,看到四所學校的一年級小朋友匯成一片海洋的時候,所有人的臉都模糊成邈遠的波浪。巨大的吊燈懸在棚頂,她抬起頭仰望著,試圖數清那盞花朵造型的吊燈究竟有多少瓣,數到眼睛模糊、脖子僵硬,才不甘心地低下頭。
林楊把米飯咽下去,眨眨眼睛,好像是有點兒遺憾。
余玲玲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把三隻熊都摟進懷裡,指著門口說:「離我遠點兒。」
小姑娘愣了一下,扁扁嘴巴,突然一跺腳:「你不要,那我就給大家分了!」
老師對誰笑一下,都能讓其他人羡慕非常。每天放學前班主任都會總結一天的情況,被批評的孩子懊惱非常,被表揚的則會在原地解散之後第一時間衝到爸爸媽媽的懷裡去得意揚揚地「顯擺」。有趣的是,余周周和李曉智這一桌彷彿是透明人一般,他們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表揚和批評,無論靜坐時余周周把腰桿挺得多麼直,被表揚的永遠是那幾個人:詹燕飛、徐艷艷、陳雪瑩……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余周周沒有問,她放學前一直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把這盤帶子給林楊的那一刻,想象著他會不會很開心地跳起來,還是像以前一樣別彆扭扭的,明明想要,卻偏裝出「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你自己都說了啊,」林楊爸爸的笑容漸漸有些無奈,好看的眉毛像八點二十的時針和分針一樣耷拉下來,「他才七歲啊……」
那一點點弧度,就能讓他一生難忘。
外婆挑著眉頭看了她許久,好像憋著笑,說:「哦,看出來了。」
一次無能,百次不用。一次無能,百次不用。
如果說入睡前余喬的心裏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愧疚和溫柔,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氣炸了的肺就讓他忘記了昨夜的所有感慨——女人,真是麻煩。
「可是不是要抽籤的嗎?」
單潔潔眨眨眼睛,愣了一會兒,然後也笑了起來:「咦?好像是哦……哈,謝謝你啊,周周。」
台上的17號小朋友正在抽題,抽到之後遞給主持人。主持人大聲說:「好,我們17號小朋友抽到的字條上寫著『兩分錢,紅領巾,警察叔叔,小花貓,奶奶,茄子』。」為了讓這些很可能不識字的小朋友記住,他重複了三遍:「那麼17號選手有45秒的時間構思,故事限時三分鐘。」
「切,我知道了。」單潔潔低聲在余周周耳邊嘀咕,「他們這都是照顧那些有後門的。我敢說,有些人肯定能提前知道題目。」
「我果然沒看錯人,不愧是我的接班人啊,我開學第一天都沒你這麼英勇,砸班長?牛!你要打土豪鬧革命嗎?作為前輩,我可以給你傳授經驗啊!」
余周周並沒有如他料想地嘲諷他,而是很認真地說:「真好。好好表現,我們老師說,表現不好會被撤職的。」
第三次「靜坐十分鐘」過後,于老師終於笑了一下,說:「咱們可以下課了。操場小,為了大家的安全,我們避開高年級的同學,他們上課的時候我們再下課。現在從靠門那一組開始,兩個兩個走出去,到門口站好等我。不許講話,不許跑跳,聽見了沒有?」
余周周想,難道她真的是喬哥哥的接班人?張嘴就能胡扯。
然而他們都不是余周周。
她坐下,低頭,嘴角不經意地就揚上去了。那是余周周這一生中,學會的第一個嘲諷的微笑。
蔣川是一個看起來永遠擦不幹凈鼻涕的男孩,每說幾句話,就會吸吸鼻子。
他想看到那種光芒。
小姑娘在一旁用力地將掛歷一頁頁地扯下來分給周圍歡呼的小女孩們,一邊扯一邊憤恨地瞪著林楊的後腦勺。余周周看著一張張紛飛的美女圖,不由得嘆息。
就這樣,單潔潔的表演將余周周徹底石化在了觀眾席上。
她站起來的時候,甚至朝于老師慌亂地笑了一下——得到的是于老師愕然的眼神。
「……我沒叫你姐姐。」
林楊輕鬆起來,他笑了:「啊,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不在乎。」
余周周的平靜生活一點點地有了起色,也許是因為他們終於結束了拼音的學習。只可惜她到最後也不曾得到過一塊聖橡皮。
她不再是主角,也不再親自捧著聖水披荊斬棘。所有的故事都成了木偶戲,她牽引著主角配角一起扮演劇情,卻不再全身心投入地感受他們的喜悲與澎湃。每一個單獨的人物都是一個故事,在筆尖觸碰到紙面上的那一刻開演。
小燕子的演講結束,全場再次鼓掌。余周周抬頭,這一次從幕布後面走出來的是三個一年級小學生,在麥克風前站成等邊三角形。後面兩個是陌生人,領頭的人卻是林楊。
於是另一張微笑的假面具迎風飄了過來。
所以當她合上作業本,開始擺弄自己鋪了一床的十幾個毛絨玩具與洋娃娃的時候,就惡聲惡氣地喊正在低頭看書的余周周:「你,過來!」
余周周那天早早躺下,卻睡不著。媽媽回來后,她翻了個身假裝起來上廁所,然後坐在床上,思前想後,才靦腆地用林楊那種「沒什麼大不了」的語氣說:「我今天……老師今天表揚我了。」
八月最熱的時候,余周周迎來了七歲的生日。
余周周瞟了一眼:「認識。」
「我覺得余婷婷和凌翔茜比她長得好看。」蔣川繼續說。
「你、第、二、天、為、什、么、沒、有、來?!」
好像還是第一次,她的幻想被這種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斷。
「聽——見——了!」
「他們還這麼小,少了個小夥伴就像得了場感冒,即使不吃藥不打針,一個星期也就痊癒了。」他安慰著有些自責的妻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山羊和小貓做朋友。小貓請小山羊吃魚。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魚。」
「好故事值得更多的時間。」陳桉認真地說。
在大隊部裏面,大家都像木頭人一樣緊張兮兮的,余婷婷也小眼睛滴溜溜亂轉,大氣不敢出。屋子裡面有長長的沙發,可是大家都抱緊語文書站著,只有林楊自己大剌剌地坐在沙發尾端。看到余周周的時候,他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後就笑起來伸手招呼她過來。
「我……忘……了……」
「哪能那麼快啊,」林楊爸爸給他夾了一塊秋刀魚,「估計周五差不多吧,你小劉叔叔最近忙著呢。我突然想起來,當時讓周周抱著獎盃和你一起照一張照片留念就好了。」
終於還是忍不住。
「給我追!」皇后尖聲叫道,於是一群妃子和大臣群起而攻之,雜亂的腳步聲嗵嗵嗵,十幾張掛歷在風裡嘩啦嘩啦地響……
那就是,她只在熟人面前才會緊張。這個「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內的全部親戚,以及和她的親戚相關聯的所有看起來長得都一樣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
她認為,她只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親人因為自己而覺得丟臉難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們對自己期望過高導致失望難過,她才不會緊張。
至少,她開口唱了,就算副歌處險些破音。
「你你你!」男孩把球往地上一扔,也不在乎它蹦蹦跳跳地跑遠了,自顧自地朝余周周前進了一大步。
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麼好。
媽媽淺笑:「媽媽為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謝什麼,像個小大人似的。」
時間到,17號小朋友低頭盯著字條慢慢開口:「星期天的早上,戴著紅領巾的小朋友在路上撿到了兩分錢,她立刻把兩分錢交給了警察叔叔,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小朋友的語調開始有點兒要唱歌的趨勢,觀眾席上響起了善意的笑聲。
「魂斗羅吧。」
秋天來了,
她正拎著冰棍棍兒當作花魔杖揮舞著,突然聽見背後一陣掌聲。
林楊眼神堅定地看著她。
最後一個是余周周。林楊並不清楚余周周其實已經「翻身」了,他對余周周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慘遭老師撕作業本,拼音考四十分,然後被值周生抓住的時候噼啪落淚的小姑娘上。
林楊抬頭剜了她一眼,要你管。
于老師也好,李曉智也好,甚至包括林楊——他們只是告訴她必須記下這些字母的寫法和拼讀規則,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她,拼音是用來給漢字注音的啊!!
沒想到,對方只是狠狠地揪著她的領子,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是不是「林志榮,其實我不是討厭你,我比她們還喜歡你,可是我不願意看到你墮落,不願意看到你上課不好好聽講」?
於是她竟然很乖巧地說:「你的小夥伴在找你,快去吧。」
不過,余周周還是開心地咀嚼著這一令她難以想象的重逢。眼前的這個人,就像是從她的鐵皮盒子中蹦出來的一樣。
余周周抬頭朝溫柔儒雅的林楊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說:「是我不好,對不起。」
「傻孩子,光點頭幹什麼啊,我問你是哪個班的?」
女人啊女人!
這個又聰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孫女前一天剛剛在她的老幹部活動中心聯歡晚會上面,當著她的面把《瀟洒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掙扎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邊唱還一邊低著頭羞紅了臉,左腳尖點地鑽啊鑽,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謝謝你,」余周周想,「你還能來找我,已經很好了。」
另兩位媽媽聞言笑起來,咯咯咯,咯咯咯,彷彿兩隻下不出蛋的母雞,就是這種笑聲,最讓他想要咬人的笑聲。
……目前仍然是0朵,紅花黑花都是0,她和李曉智彷彿是一條基準線,悲哀地留下一片空白。
他生怕她拒絕,一個勁兒地想著理由。余周周破涕為笑,溫柔地點點頭。
「算了吧,再不簡單也絕對沒膽子動陳桉……」
對於她的得獎,他比她還高興。當升旗儀式上面所有人都看向這個小姑娘的時候,林楊很驕傲,因為當初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時候,只有他和她在一起。
的確印證了這句話。余喬無恥地將武器調到最高級別,同時每個人三十條人命,然而余周周的水平讓余喬咬牙切齒。等到了第四關,他們兩個需要同步向上跳,可是余周周笨拙而誓不罷休地拖著余喬的後腿——終於余喬哭喪著臉哀號道:「周周,算我求你,你趕緊把三十條命死光了算了,真的。」
林楊勉強微笑了一下:「對不起,只有紅色的了。」
「他今天開會,要晚點兒才過來的。他每天都順路接我和蔣川一起走。……其實我家也很近,你記得吧,好像咱們順路,以後一起走好不好?」他充滿期待地看著她,「我跟我爸爸好好說說,讓他只接蔣川就好了,不用管我——行不行?你可以教我認識電線杆上的字,我可以教你拼音啊,好不好?」
「永遠」就像一個咒語,「永遠在一起」「永遠愛你」「永遠是好朋友」「永遠相信你」……
「你笑什麼?」
回到班級后又是靜坐,但是于老師趁這個時間公布了班幹部的名單。
林楊皺著眉頭打斷她:「別人搶你的機會,你再搶回來就對了。至於第二個余周周,這種不一定的事情,你還操什麼心?」
「我沒上過幼兒園。你們在幼兒園還要背手坐著嗎?」
余周周甚至聽到了她小小的身板中傳來了敲擊的回聲。
余周周聞聲,茫然地側過臉看著身邊的小女孩:「呃?」
蔣川媽媽的照妖九九藏書鏡,好像攝走了她的魔法。
林楊興奮極了,不自覺地撲到余周周面前摟住她狠狠地親了她的臉蛋一下。
余周周握緊了小拳頭,告訴自己:周周,從今天起,你也有秘密了。
再多的也許,都沒有意義,最終只爆發成了一句:「余周周,看這裏,把證書舉起來,笑!」
「那你幹嗎對我這麼好?還叫我一起到你家打遊戲機。」
主任好像這時候才看到余周周,愣了一下,問:「孩子你叫什麼?」
他的神情有些黯然,突然感覺到爸爸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林楊側過臉仰起頭,才發現爸爸從包里掏出了一台傻瓜相機。
余周周的小學生活就這樣拉開了序幕。早上全體學生都會在操場上按照班級的順序排好隊,然後一列列進入學校。周一會有升旗儀式,其他的四天則從七點二十分開始「紅領巾」廣播站的例行校園廣播節目。八點鐘正式上課,四十五分鐘一節課,課間休息十分鐘。上午四節,下午四節,晚上四點十五分放學,除了值日生之外,其他同學在後操場再次排好隊伍,在體育委員和班主任的帶領下,走到大門口原地解散。
……被說中了。
第一篇名為《秋天來了》的課文就像一個遲來的謎底,望著漢字上面標註的拼音,一年級的余周周和一年級的江戶川柯南一樣,腦後劃過一道閃電,電光石火間,她悟了。
那天晚上,余周周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可是直到她洗漱完畢去睡覺,媽媽也沒有回來。
「你胡說。」
今天就是嶄新的一天。
余周周「嘿嘿」傻笑,一臉諂媚,求饒了半天,終於被余喬放了下來。
余周周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萬一是真的呢。」
「好,」余周周剛剛轉身想要離開,突然又轉回頭,指著自己左臂上嶄新的兩道杠,「媽媽,謝謝你。」
「沒。」
「少年組,海城小學六年級,喻蕾。」
他做好了被她翻白眼或者痛罵的準備,可是沒想到,余周周竟然在對他笑,眉眼彎彎,嘴角上揚,像是傍晚的月亮。他有點兒局促地偏過頭不看她,咳嗽了一聲說:「班長有什麼了不起啊,我也是我們班的班長啊!」
林楊一下子虛榮心極度膨脹,他驕傲地拍拍胸脯大聲說:「切,撤職?我以後會做大隊長的!大隊長除了校長,誰都得聽我的!」
「哦?」
單潔潔即將上場的時候,余周周極其大聲地在她耳邊喊了一句「加油!」單潔潔嚇得癱坐在沙發上,捂著胸口大叫:「你要幹嗎?!你想嚇死我啊?!」
當心慌不已的余玲玲四處尋找不知道被她落在哪裡的日記時,她看到了正窩在客廳的牆角盤腿坐在地毯上翻著自己的粉色日記本讀得津津有味的余周周。
…………
「呃?」
「他被他爸媽接走了啊。」
請讓我拈一片最燦爛的霞,
「我說,老師這種東西啊……」余喬笑到一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林楊媽媽卻微皺眉頭,有些擔憂地嘆了口氣。
眼前男孩失望的神情讓余周周心裏一軟,她想了想,說:「好,我來。」
外婆告訴過她好多次,可是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余周周心裏咯噔一下,後背呼的一下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她轉身開始朝大鐵門飛奔,外婆外婆,你千萬別走……
然而從塵埃中開出花朵的余周周,比很多人更清楚落差的含義。那種戰戰兢兢的「小家子氣」,誠惶誠恐,並且深深知道「寵愛」這種東西的脆弱和隨機……在每天和林楊走在放學路上的時候,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就越來越膨脹。
「張老師說,明天開始我們就學握筆姿勢和坐姿,這些我都在幼兒園學過了。」
余周周緩緩地嘆了一口氣:「林楊,我心情不好。」
她剛說完,就看到兩個主持人拿著名單穿過空曠的後台走到麥克風前。
那天放學回家的時候,連林楊都感覺得到,余周周比往日開心,儘管她和平時一樣,並不怎麼笑嘻嘻地大呼小叫,可是她嘴角是不自覺地上翹的,雖然只有微微一點兒弧度。
「周周,」媽媽的聲音有些疲憊,「媽媽沒本事像那些家長一樣幫你向老師上貢。媽媽很忙很累,也沒有辦法每天看著你做作業,幫你聽寫拼音。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能不能專心點兒,爭點兒氣,嗯?」
蝴蝶結小姑娘剛說完,台上的工作人員就喊了一聲:「37號,單潔潔!」
晚上放學的時候,大家站在操場上,用了十分鐘的時間罰站——于老師說整隊用的時間太長,先罵了體委,然後要求大家排好隊站在原地十分鐘不許動。身邊其他班級的小朋友已經一隊隊地朝著操場大門走過去,來接孩子的家長都守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往裡面看,尋找著自家小祖宗的身影。余周周感覺到一隻小蟲子正在額頭上爬,剛要抬手趕走它,想起於老師冷冰冰的表情,還是忍住了。
余周周對這檔節目很沒有好感,所以從來沒看過,以至於連它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不會知道詹燕飛是多麼多麼有名氣的小孩子。
在想要微笑的時候保持滿不在乎的樣子實在很艱難,所以林楊拽拽媽媽的袖子,說 :「媽媽,我餓了,中午我們和周周一起吃飯吧。」
「對了,你等我一下。」
余周周坐在倒數第二排,一直在困惑著于老師剛才按照大小個兒排隊時的眼光。明明那個小男孩比那個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還是排在了人家前面。余周周側過頭好奇地看著眼前橫看成嶺側成峰的隊伍,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余周周淡定地跳下床,拔下了紅白機的電源線。
就因為,她在余周周好不容易得來的甜蜜的美登高冰激凌上,狠狠地淋了一大潑醬油。只留下余周周一個人看著冰激凌的盒子,動彈不得,取捨難當。
「周周,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吧?」
一直沉默的林楊爸爸蹲下身子問他:「你剛才說什麼?」
余周周那根反應遲鈍的神經,此刻終於覺醒,尖銳的疼和汩汩的血讓她知道,原來,是真的傷到了。
周圍的幾個閑散人員都湊過來,看著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的這三個古怪的人。女人只好「哼」了一聲,拉起兒子的手大步離開,扔下一句:「跟你媽一樣,長大了也是個賤貨!」
林楊張大嘴巴看著她,心裏驚異極了。他一直覺得余周周跟別人不一樣。包括他自己,要是不高興,也許會哭,會胡鬧,會躺在地上打滾兒,會要這要那,但是絕對不會像大人一樣嘆氣,說,我心情不好。
「為什麼?」他也決定在她面前表現得深沉點兒。
所以,在余周周的生活中,「姐姐」從來就不是一個溫柔美好的詞語。在她在外婆家的少年時光中,這個詞基本上等同於「大魔王」。
余周周竟然有種流淚的衝動,那一瞬間她理解了為什麼星矢每次被打倒的時候,眼前都會不停地浮現朋友親人雅典娜的臉,然後立刻站起來爆發小宇宙狠K敵人反敗為勝——她的確看見了,就在前方的黑暗裡,她看到了公爵和三眼神童,還有西半克抱著聖水瓶,還有正在變身的小甜甜……
「我沒看。」她搖頭。
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哦?哪裡不一樣?」
她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名字。
小姑娘余周周看起來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發現他們的顧慮,就說自己的傷口沒關係,不用急著上藥,一再道歉,又勸他們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
那個眼神,含義不明。
「你要是聽不懂拼音,我可以教你。其實拼音沒什麼難的……」
余周周的意思是,如果沒有送禮,就不會有領讀課文的差事和一系列表揚鼓勵,老師也不會在那個時候想起她並推薦她參加比賽,她也不會有現在的輝煌——這一複雜的推理過程都被她省略了,直接導出了一個簡單的結果。然而余周周光顧著低頭窘迫,並沒有意識到這樣一句話對於林楊的含義是什麼,也沒有看到林楊瞬間變色的臉。
其實那個星期二本來就「天有異象」。余周周出門前看了看陰沉沉的天,帶上了自己的紅色小雨傘。雖然後來天晴了,她的世界卻大雨瓢潑。
余周周立刻在心裏把當初盛情邀請她出任女王的格里格里公爵父子狠狠地責備了一通。
不過,他很快就擺脫了懊惱:「沒關係啊,有的是機會,以後再照。」
林楊媽媽搖搖頭,直截了當地進入主題:「你猜那個余周周是誰?」
只是這一刻,一切都掉轉了過來。
有時候余周周也會看到余婷婷,然而她從來不理余周周,兩個人就像彼此不認識一樣。
「嗯,周周的故事講得這麼好,又這麼懂禮貌,肯定不會讓媽媽太辛苦的,我知道。」
于老師宣布,以後的考試,所有得到一百分的小朋友都會有獎勵。獎勵就是文具商店裡面兩角錢一塊的畫著十二生肖的橡皮。于老師買了兩大盒白兔牌的橡皮,一盒畫著老虎一盒畫著龍,正好是班裡大多數孩子的生肖。余周周盯著李曉智的橡皮,愣了一會兒,抿緊了嘴巴把卷子摺疊好塞進語文書裏面。
然後擦身而過,只留下沉甸甸的咒語,伴隨著一串飄忽的笑聲。
「你是誰?」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裏面有奔奔所不具有的活力和勇氣。
那時候,她學會了很多種方式來懷念,這隻是其中之一。
余周周決定還是先坦白:「嗯,我把余婷婷她們班班長給砸了。」
主持人念名字念得很慢,彷彿一刀刀地凌遲。三等獎十名,二等獎五名,一等獎三名。
林楊和爸爸媽媽一起擠到舞台附近。在音樂聲中,獲優秀獎的選手開始依次上台,從評委和頒獎嘉賓手裡接過證書和獎品,然後台下一片閃光燈。許多家長都對著自己家的小孩子喊:「把證書舉起來,對,往左邊一點兒,看這裏,笑」。
余周周兀自傷神,那股名叫「溫馨」的香氣一陣陣侵襲著她強裝鎮定的神經,她必須低頭盯著馬克杯,否則她會哭的。
「從前有一隻叫作……奔奔的鄉下小老鼠,它一直都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一個大明星,能在舞台上唱最好聽的歌,讓所有人都跟著它唱,它會是最了不起的人……呃,老鼠。
所以每逢周二、周四,她吃飯都會吃得很慢很慢,一直將六點鐘拖過去。
好像不是「有點兒」吧?余周周感覺到她握住自己的手冰涼得嚇人:「你沒事兒吧?」
「可是奔奔的家裡人一直不相信它,只有它最好的朋友一直鼓勵他。它的朋友說,只有進城才有可能實現夢想。
然而,余周周那段快樂的孤獨路程僅僅持續了一個星期就戛然而止了。
林楊媽媽的一大通話讓余周周愣了幾秒鐘,然後迅速在心底蔓延出感動。
第三個,可以讓她為了對方的生命而放棄「藍水」的人。
林楊想了想,聲音稚氣卻百分之百的鄭重:「男人必須專一。」
成功化解了危機的林楊高興得不得了:「所以你現在是不是開心點兒了?」
余周周坐在林楊家的沙發上,獃獃地看著林楊媽媽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醫藥箱,拿出醫用棉花撕扯成小塊兒備用。
「陳桉!」
她沒有辦法,只能眼淚汪汪地下樓去小賣部買新的田字方格本,結果卻被值周生抓到了。左胳膊戴著紅色袖標的五年級的值周生姐姐一臉嚴肅地揪住她的胳膊:「學校規定一年級同學不能獨自到小賣部買東西,你連紅領巾都沒戴,是一年級的吧?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
「嗯。」
燈光切換過來,余周周重歸現實中,眯起眼睛適應著亮度的轉變。主持人重新上台對觀眾解釋剛才發生的小故障,然後轉過來安慰余周周,問她是不是需要更多的時間。
在余周周愈加黯然沉默的時期,媽媽卻變得越來越暴躁。她並不知道媽媽在工作中經歷了怎樣的困難,她只知道,那份工作,以及和同住在外婆家的舅媽的摩擦口角,讓一向溫柔的媽媽變得越來越尖利。行動上雷厲風行,言語上錙銖必較,甚至連眼神都犀利無情。在林楊的幫助下,余周周漸漸對拼音開了竅,她除了偶爾還會犯一些馬馬虎虎的小錯誤之外,考試成績基本上穩定在了八十多分。然而當初四十分都沒有被惹怒的媽媽,卻對著八十多分的卷子勃然大怒。
「忍著點兒,可能有點兒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傷口上的時候,余周周彷彿觸電了一樣,從頭髮梢到腳趾尖都顫抖了一遍。
自己前兩排的孩子已經站起來開始朗讀了,余周周感覺到自己手心冒汗——並非緊張,而是興奮。
迄今為止,余周周從不曾對林楊說起過她心裏的困惑和難過,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林楊肯定聽不懂,而且說不定他還會為了安慰她而不懂裝懂——那就太可怕了。
「誰?你到底還是跑到學校從老師那裡打聽了?說不定老師還會以為你家兒子現在就早戀呢。」林楊爸爸輕輕地笑。
那種感覺實在太美好。
「你怎麼在這兒啊,我不是讓你站到第三根柱子那兒等我嗎?別老是亂跑好不好?你可嚇死我了!」蔣川媽媽跑過來,一臉的焦急。
……原來不是情詩啊……
單潔潔又開始哭喪著臉:「你說一會兒我要是編不出來可怎麼辦哪……」
那麼余周周有秘密嗎?她托著下巴思考了很久,她似乎沒有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媽媽全都知道。
噼里啪啦的掌聲再次響起來,余周周才走到人群的外圍,聽到剛才柔情優美的女聲恢復了正常的語氣,很謙虛地說:「其實這首詩是去年參加省電視台教師節十佳教師評選表彰大會的串聯詞,我有點兒記不清楚了。」
可是她不想對外婆說出「討厭」兩個字,於是信誓旦旦地解釋:「我們于老師說,要培養自立的能力。如果家住得不遠,最好不要讓家長接送。」
「那你說,楊楊是不是喜歡上人家那小丫頭了?」
林楊媽媽在一旁觀察著自家兒子豐富細微的面部表情變化,終於忍不住撲哧笑起來:「周周,你爸爸媽媽沒來看你的比賽,那你中午怎麼辦,自己回家嗎?這附近這麼多車,多危險啊。跟我們一起去吃飯,然後讓林楊爸爸開車送你回家吧,反正咱們順路,對吧?」說著低頭看了一眼她家那個扯謊說要自主自立獨自回家的小祖宗,「怎麼樣,周周?」
「你……幫我告訴她……我……」余周周結巴了半天,臉都紅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陳桉又揉亂了她的頭髮,溫柔地說:「我明白,放心吧。」
小朋友們踴躍舉手。
從余周周接過一位老爺爺手裡的大獎盃的那一刻開始,林楊的爸爸就一直在按動著快門。圍觀的其他家長也對她頗有好感,所以一時閃光燈大作,絲毫不比剛才遜色。林楊媽媽低頭看到自己兒子笑得比得獎的余周周還燦爛,一排小白牙在閃光燈下盈盈發光。
「我爸媽?」
「那是什麼?」媽媽打量著她手裡被捲成一個長紙筒的掛歷。
「哪兒好?『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騙鬼啊?《格林童話》充分證明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愛情是童話的末路……」
只是他們誰也不知道這段愛情究竟錯在了哪裡。如果原因是春夏之神不能愛上秋冬之神,那麼為什麼春夏之神不能愛上秋冬之神?
林楊爸爸笑了,用左手摸摸兒子的頭髮,抬頭卻發現妻子一直低頭盛湯,一言不發。
可是余周周盯著滑梯,早就神遊到外太空了。
余周周的這一個星期五,過得很恍惚。
陳桉從幕布的縫隙看出去:「你爸爸媽媽來了嗎?」
停頓了一會兒,所有作業本被撕的同學都被班主任一個個地點名,班級裏面練習本亂飛,嘩啦啦,像一群白鴿。
「我媽媽會來接我的,」她說,「林楊,謝謝你的好心。」
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放著《我是小甜甜》裏面小優變身的一系列動作。變身成為小甜甜的小優,站在舞台上唱著好聽的歌曲,光芒萬丈,擁有數不盡的支持者。連俊夫喜歡的,也是那樣的小甜甜。
啊!秋天來了。
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夥伴一起玩了。余周周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很沮喪。

8.黑色星期二

10.還剩多少只蝴蝶

「好。」
「對了,你是哪個班的?」林楊瞪著圓圓的眼睛,帶著一臉期待的表情問。
「對啊,怎麼?」
余周周抬起頭……
余周周臉騰地紅了,扭過頭追上于老師的步伐落荒而逃。
余周周和四五個小朋友一起玩兩面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歡——其實人的身體和心靈結合得比想象中緊密,所有心裏鬱結的情緒,都可以通過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余周周並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衛的本能。
請讓我銜取最明媚的一縷晨光,
余周周面無表情,注視著她離去,然後對準周圍所有好奇的目光,一個個地看過去,直到她們通通別開目光。
「你會就行唄。」
余周周婉拒了林楊媽媽提出的一起吃飯的邀請,她把大獎盃和證書,還有那一大盒康華葯業提供的補鈣營養口服液一起裝進了工作人員給她的大口袋裡面,用右手拎著,左手牽著那隻鮮紅的氣球,然後跟著等在少年宮正門口的大舅一起走了。
單潔潔的比賽進行得很順利,雖然最後的即興小故事講得有些不盡如人意——基本上就是把每個關鍵詞造了一個句子然後連起來。單潔潔興奮地跑下台,又恢復了學姐本色,居高臨下地拍拍余周周的頭,說:「你要加油,嗯。」
理由的背後沒有理由,只要你遇到那陣風。
否則就是一場「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叔叔聽見了,只是笑,然後告訴她:「只是太突然了,連神經都沒反應過來。等它反應過來了,那才疼呢,流了好多血,疼得我差點兒昏過去。」
余周周轉過頭,這段淹沒在掌聲中的對話讓她蒙住了。
「給你的。」
「不用了,我想好了。」她輕輕地說,台下的觀眾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
47號余周周上場。她剛準備開口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呼機嗶嗶的響聲,一個評委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後台去了,示意余周周等一會兒,結果等來的是一個老爺爺。其他三個評委老師連忙站起身,朝老爺爺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打招呼,說著「谷老師您怎麼過來了」云云。
嗯,讀課文其實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吧,林楊讀得的確比他們都好。
其實,儘管和林楊認識了近兩個月,在余周周心裏,林楊始終還只是個「熟人」而已,一個有爸爸媽媽的寵愛、老師的器重、無比幸福的熟人甲,站在舞檯燈光下,領著大家宣誓的出眾的熟人甲。
剛剛和林楊的班主任打過招呼了,缺席升旗儀式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這畢竟是開學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醫務室去之後,就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然而醫務室的老師還沒有上班。自己家的小祖宗叫嚷著,要把這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也帶回去順便上藥——她不是沒猶豫,這個余周周的家長不在身邊,他們貿然將孩子帶走,畢竟是不妥的。
寫得多美的情詩。
「我爸媽也說讓我離你遠點兒。」
「你耍我啊?你這個墮落的傢伙!」余喬假裝生氣地跳起來,顫抖著指向余周周,「太墮落了,太墮落了,你居然戴了兩道杠,還得了獎——這也就算了,我就當瞎了眼,培養了一個錯誤的接班人,現在你居然騎到我頭上來了!余周周,我今天不清理門戶是不行了!」
為什麼一句誇獎的話,聽起來有些特別的意味?余周周分辨不清,仍然滿心歡喜地去睡覺了。
那個「啊」格外響亮,飽含柔情。她坐下之後就張大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于老師,那幾秒鐘的時間彷彿全宇宙至此劇終。
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余玲玲才做夢一般地囑咐道:「總之,你不能告訴別人,誰都不能說,這是秘密!」
做夢一般,笑出兩道彎彎的弧線,只是傻笑,彷彿舌頭被貓叼走了一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13.可是我還沒有講完

周四的下午,一班與七班同堂體活課。
「……不知道。」余周周搖頭。
林楊爸爸放下報紙,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妻子,笑得很溫暖。
「爸爸,照片洗出來沒有啊?」
所以他一個勁兒地問著余周周今天過得開不開心。雖然他知道她肯定不會像凌翔茜或者余婷婷那樣高興地在自己面前炫耀,可是講起發生的好事情,余周周的眼睛裏面還是會有神採的,就像在舞台上一樣,帶著自信的神采。
她抬起頭,一雙明亮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很有禮貌地說:「我叫余周周。」
「你怎麼知道?你又不是那個別人。」
現在,只剩下一股刺鼻的怪味道而已。
也許只是因為,這樣想會讓她心裏不再那麼難過。
話還沒說完,他的後腦勺就挨了大舅一記重拳。
「奔奔進到城裡,跑到劇場。劇團的老闆問奔奔會唱什麼,奔奔站得直直的,認真地唱,啊,老鼠!
余周周有點兒臉紅,剛才自己在台上彷彿一頭拉不回來的牛,把主持人晾在一旁沉迷在自己的故事里,現在才有點兒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她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謝謝……姐姐加油。」
她從來就不善於唱歌,雖然不跑調,可是就要求清澈明亮的童聲而言,她的嗓音實在是不出眾,在金碧輝煌的包房裡,面對著一群長輩唱《小小少年》,心有餘而力不足。
和剛才的小朋友相比,余周周的故事講得實在是平淡無奇,甚至有些口語化——於是她講到趙一曼被日本侵略者拷打的時候,看到了那個一直低頭瀏覽參賽者名單的老爺爺抬起頭,皺著眉看了自己一眼。
余周周一愣,不覺忘記了規定,回過頭去問:「什麼?」
她把身體陷進沙發裏面,比賽之後,無論結果如何,那種身心放鬆的感覺都是非常好的,好到她都有些犯困,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依稀聽到主持人說中場休息十分鐘,計算比分之後公布最終結果。觀眾席上漸漸人聲鼎沸,她卻慢慢陷入了迷糊中。
林楊爸爸許久沒說話,皺著眉頭盯著洗碗機看了許久才開口,語氣中有一絲火氣:「既然當年都壓下來了她還跟你提?嫌事兒不夠大是吧,她吃錯藥了吧?」
從那天的數學課之後,于老師越來越喜歡讓余周周站起來發言。余周周也漸漸開始樂於在課堂上舉手,甚至有時候,她能和小燕子一起領著大家朗讀課文,她讀一句,大家跟一句,就像在電視上看到的私塾老先生領著一群書生「子曰」「子曰」一樣。
「故事必須你自己寫嗎?」
余周周痴迷地看著她坐在客廳的圓桌前,手持粉色的Kiki&Coco自動鉛筆,一邊轉筆一邊皺眉思考的樣子。雪白的書皮,乾淨平整的算術作業本,還有華麗的鐵皮鉛筆盒……
余周周被女孩子溫柔深情的清脆聲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好像是被懾住了魂魄一般。
飯桌上有一瞬間的凝滯,余玲玲慌亂地看了周周一眼,又看了余喬一眼,心想壞菜了壞菜了,余喬哥哥又開始挑事兒了——沒想到,余喬竟然笑得更邪惡,明知故問,聳聳肩膀環顧四周:「我說得不對嗎?喊著唱歌多累啊。」
余周周眯起眼睛笑:「嗯,我相信你。」
林楊覺得爸爸媽媽突然變得不喜歡余周周了。可是,他怎麼可以告訴余周周呢?何況,自己的爸爸媽媽是那麼好的人,他們怎麼會做錯事呢?所以……所以……林楊覺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亂,他只能跑過來告訴余周周,即使現在事情亂了套,至少……
她走過去,就看到那位一直在一年級新入隊小學生們心裏是教主級別人物的大隊輔導員老師,用一種菜市場審視土豆的目光盯著她上下打量,末了才淡淡地說:「小模樣長得真不錯,找篇課文念念試試。」
「宣誓人,李曉智」「宣誓人,余婷婷」「宣誓人,王小明」「宣誓人,李平平……」底下的孩子們在老師的提醒之下,紛紛念出自己的名字。眾口一聲的場面被打破,一千多個不同的名字在會場中彷彿沸騰蹦跳的水滴,現出不同的面目和姿態。
是的,他必須給余周周梳頭,最簡單的馬尾辮,他已經梳了快三十分鐘了。余周周鄙視的眼神通過鏡子反射到他眼底,明晃晃、赤|裸裸的一片。「如果以後我有女兒了,」
余周周還沒來得及搖頭,就聽見余婷婷氣憤的聲音:「可不是嘛,她砸得可准了!雖然我沒看見,但是聽同學說,她把我們班長都砸回家看病去了,升旗儀式都沒參加!我們班長……」
她鎮定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自己加了一句話。
余周周覺得很難堪,愈加不想理他,側過頭看著地上小虎隊的海報,沒有應聲。
余周周再次局促地低下頭去:「對不起。」
至少他心裏沒有亂套。

1.誰沒有秘密

余周周愕然,可是林楊好像篤定一般,執拗地望著她,無論她拋給他多麼鄙視的眼神,他就是一遍遍地問:「你為什麼不開心?」
這兩句話,和動遷時候,站在一旁圍觀拚命撲滅火苗搶救木料的媽媽的那群鄰居的笑容一起印刻在了余周周的腦海中。彼時她只有恐懼的感覺,出於本能,但是因為懵懂而並不怎麼疼痛。然而隨著成長,她越來越懂事,每每翻找過往的回憶,這些慢性毒藥一般的傷害就會越發顯示出它的厲害。
碩大的圓形飯桌上突然一片安靜,二十二個人面面相覷,終於還是媽媽低下頭輕輕地問:「周周,你想唱歌嗎?」
「嗯,挺好的。」她點點頭,夾了一筷子醬牛肉,「……一切……都挺好的。」
好像僅有的明亮時光都來自於和林楊放學路上的同行。儘管舞台上的林楊看起來那樣遙遠,但是當他走在她身邊,笑嘻嘻地揪著她的馬尾辮,給她講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事情,和她一起討論動畫片裏面的愛恨情仇,余周周才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充滿陽光的——
人家不是常說老師就是我們的媽媽嗎?果然沒說錯。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已經多出了一個人。
「你幹嗎呢?」余玲玲從床的另一頭爬過來。
換了天藍色T恤的林楊出現在客廳門口,看到余周周左手手掌和膝蓋上塗滿了紅藥水十二分狼狽的樣子,依然惡狠狠地瞪著她。
「沒怎麼。」余周周搖搖頭。陳桉沒有動,他們傻站了一會兒,她忽然笑了一下,說,「再見。」
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大聲地喊他。少年轉過身,嘴角微揚,不知道在笑什麼。
請讓我採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你,你現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余周周原本就對這個拗口的英雄故事不是很感冒,裏面大量的成語和長句子讓她背得很痛苦,所以發揮得很局限。被這突然襲來的冰冷眼神驚嚇到,她一下子就亂了陣腳。
但是,也太正經了吧?
操場上,大家並沒有很撒歡地到處跑,于老師號召大家好好相處,互相自我介紹。於是余周周身先士卒,開心地跑來跑去跟很多人說:「我叫余周周,你叫什麼?」
和小燕子久經沙場鍛鍊出來的老練不同,林楊正兒八經的樣子彷彿是天生的,天生就應該站在聚光燈下,眾人目光的焦點中,未經雕琢,卻最是契合不過。
自然都跟余周周沒關係。
小山羊和小狗做朋友。小狗請小山羊吃骨頭。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骨頭。」

5.無處可逃

「我是說那兩個神仙,」林楊很認真地盯著她,「他們後來……結婚了嗎?」
林楊媽媽想到這裏,不由得再次回頭打量起後座上正在被自己兒子騷擾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
他並不知道,余周周盯著桌子上畫著唐老鴨的馬克杯,心裏一直在腹誹。憑什麼他家裡這麼大,憑什麼他爸爸這麼溫柔這麼英俊這麼優雅,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你躲什麼?」
「您沒走,我不也一直胡說八道嗎?關鍵是,您覺得只要我開口說話,那就一定都是胡說八道。」
單潔潔這才反應過來,吐吐舌頭:「對不起啊,我有點兒緊張。」
林楊記得昨天媽媽被他煩得不行,最後突然朝他吼:「你怎麼那麼多事兒?!消停點兒行不行?」
而爸爸,語氣仍然溫和,但說的卻是:「楊楊,這兩天茜茜和蔣川想到家裡跟你一起上鋼琴課,以後爸爸可能要一起接你們三個小朋友,車裡恐怕坐不下。而且,我們不認識余周周的家長,這樣貿然接送人家的孩子,恐怕她爸爸媽媽會有意見的。」
她撲倒在地上,手掌和膝蓋先著地,擦破了一大片皮,沾滿灰塵的創口滲出絲絲血跡,同時,裝著鋁飯盒和小鴨子水壺的網兜「咣當」一聲撞到某個人頭上。她只是聽見稀里嘩啦一片雜訊,好像是網兜散了,現在午飯一定已經撒了一地。
「潔潔?」
或者,遇到那個送你鼓風機的人。
林楊又一次揚眉,瞪圓了眼睛,一臉「你吃錯藥了吧」的表情。愣了一會兒,就轉身對那些孩子喊道:「你們先玩兒,一會兒我就過去!」
果然,他聽不懂。余周周搖搖頭:「我是說,如果是真的,怎麼辦?」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當初的不咸不淡,榜單上的小紅花仍然是零,同時小黑花也沒有增加。無論她怎樣認真地寫作業,甚至曾經嘗試過超額完成——規定默寫二十個拼音,她就寫四十個——然而於老師始終視若無睹。
余周周愣了一下,從書柜上抽出一本已經被她翻爛了的《格林童話》:「拿這個換行不行?」
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女人回過頭,臉上的驚訝一閃即逝,似乎不明白余周周話里有什麼九*九*藏*書含義,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
林楊看著一臉明媚的余周周,滿心的成就感讓他膨脹得想飛。
而熟人……自然只是熟人,即使她每天聽他在耳邊講笑話,怪叫,被他揪住馬尾辮,和他鬥嘴……余周周心裏面想的事情,也從來不會告訴他。
陳桉還是那個樣子,說這種千篇一律的客套話,也讓人覺得他無比真誠。
余周周啞然,如果說自己忘記了,肯定會被這個傢伙笑話吧?於是她擺出不耐煩的表情說:「不告訴你。」
余周周幾乎是撒腿就跑,彷彿蔣川媽媽是舉著照妖鏡來追殺她的一樣——大腦空白,下意識跑了很遠,才停下來。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從很久前那次家庭聚會開始積蓄的疑惑、惶恐和無能為力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她不是女王,也不是小甜甜,她很笨,她不招人喜歡,她讓媽媽傷心……
夏天晚上的電風扇嗚嗚地吹,余喬萬分遺憾地想,難得他喜歡這個不黏人的丫頭,獃獃的卻又有鬼心眼,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小時候一樣不受待見,這簡直就是命運的輪迴啊——自己看中了一個如此有前途的接班人,剛剛起步的培育計劃就因為區區女人的眼淚而夭折了。
余周周幾乎是朝氣球撲了過去。
余周周認真點頭:「至於。」
這樣的日子,只能化作一句最簡單的祝福,老師,謝謝您。
她端正地站在立式麥克風前,老師幫助她將麥克風的高度調低。她並沒有同剛才的代表一樣拿著演講稿,而是笑容滿面地面對著下面的一千多雙眼睛。聲情並茂地脫稿演講。作為新入隊的一年級小學生的代表,和舞台上所有死板僵硬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簡單聊了幾句,媽媽終於放下心來,皺著眉頭教訓她以後要穩重點兒,別總是慌慌張張四處亂跑。余周周高興地拿出一摞新書,遞到媽媽面前:「媽媽,老師說這些都要包書皮的,而且不可以用花花綠綠的紙,一定要用白紙!」
「你聽說他們開始調整第二小提琴的事兒了嗎?第二小提琴的首席,就是那個戴啤酒瓶底兒的四眼鋼牙,她調到你們第一小提琴去了,有人說她可能要佔你副首席的位置……」
余周周對著牆壁把故事內容快速地過了兩遍,確定背熟了,於是站起來跑到幕布附近偷看比賽,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正緊張不已的單潔潔。
余周周相信,全班沒有人不會做這道題。
回家后,她把紅氣球小心地掛在窗子的插銷上,小心地撫摸了兩下。氫氣球一跳一跳的,連著那根細線,彷彿一隻尾巴長長的小老鼠。余周周坐在床上,安靜地回味著剛才領獎時候的閃光燈、人們的掌聲,還有給自己頒獎的那位谷爺爺終於綻開了一臉溫和的笑容,把獎狀和獎盃遞到她手上,輕輕地拍著她的頭說:「加油,胡編亂造的小姑娘。」
余喬陰陽怪氣地說,「等她一長出頭髮,我立馬掐死她!」
「請各位觀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們即將為大家公布比賽得分和最終結果。」
之後的一周,她一直處在一種奇妙的心情中。初賽通過的興奮,對於決賽的小小擔憂,以及眾人的矚目、老師的誇獎帶給自己的飄飄然——當然,更重要的是那種很有可能即將墜落雲端的恐懼感。
余周周曾經給林楊講過聖水的故事。那個她曾經盡情扮演過的,來自《魔神英雄傳》的故事。
「反正我爸媽說讓我離你遠點兒。」蔣川比余周周他們小一歲,在這樣的兒童期,一歲的差距也非常明顯,所以蔣川看起來總是鈍鈍的,好像格外笨。
然而於老師的問題是:「你們猜,我現在要問你們什麼?這道題,求什麼?」
媽媽匆匆趕回公司上班,只留下了初賽通過的獎勵——一大盒美登高冰激凌。余周周一個人坐在小屋裡面,用小勺子挖著香蕉口味的部分——她熱情地把冰激凌分給余婷婷,可是得到了一句「少跟我顯擺」。但是玲玲姐很大方地對余周周表示了祝賀,並分走了一碗冰激凌。
余周周眨眨眼,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噼里啪啦的掌聲響起來,主持人再次笑容滿面地引導著最後的兩名特等獎得獎者走到舞台上。余周周安然地站在那裡,臉上帶著微笑,一種小孩子臉上不應該出現的矜持笑容,並不是很燦爛,至少遠不如剛才在後台抱著氣球那麼燦爛。
林楊氣鼓鼓地一把扯住余周周的手,將她從花壇上拽了起來。
自然,學校就是一座巨大的後宮,幾乎是天性使然,所有的小學生都學會了爭寵。
余周周變得很沉默。
不過很快,她們沒有辦法再維持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了。
余周周抱緊了書,閉緊了眼睛,用最大的努力去暢想自己是那個貧寒的小姑娘。
走到門口才看到,媽媽來了。
余周周看向李曉智的目光有了點兒崇拜的意味:「是這樣啊……脊柱是什麼?」
「不都是為了擇校和加分嗎?睜隻眼閉隻眼吧,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陳桉你還是小心點兒吧,那個二提琴的首席絕對不簡單。」
一陣風刮過,余周周的頭髮被吹起,拂到他右耳側,痒痒的。林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抬起頭,看著陰沉的灰色雲朵,聽著遠處伴隨翅膀拍擊響起的鴿哨聲,輕輕地對余周周說:「我一定會當上大隊長的。」
「兒童組,師範大學附屬小學,余周周。」
比如,李曉智也是熟人。
可是第二天,余周周並沒有能夠如約再次潛入省政府幼兒園。
余周周一愣,帶著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說:「求……還剩多少只蝴蝶啊……」
「沒有的,大家都很為我高興。」
世界一片漆黑,只有她。
我為什麼要跑?我又不是妖怪!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纏著一身的「綾羅綢緞」在小屋裡面扮演公主或者女俠了。余周周愛上了畫畫。她的草稿本上畫滿了一個一個粗糙且比例不均的「美女」,穿著公主裙或飄逸的白紗,有的拎著劍,有的捧著聖水壺。她常常一個人窩在角落裡認真地畫著,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那些畫也都各自獨立,連貫不起來,只是拙劣的單幅人物肖像。
她小聲地對著書通讀了一遍,嗯,挺簡單的啊。
老爺爺終於笑了——這次好像是嘲笑……
好事成雙,下午第一節數學課的時候,于老師在黑板上畫出一片花園和六隻蝴蝶,然後問:「花園裡有六隻蝴蝶,現在飛走了三隻……」
小孩子們神神秘秘地表示著自己的鄙視和不屑,卻又會在回到家之後央求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去付出點兒努力,像別的家長一樣常常去跟老師「溝通溝通」「搞好關係」——於是每天來學校跟老師交流子女教育問題和在校表現的家長越來越多。余周周對這一現象只有一點兒朦朦朧朧的印象,她知道這種潛在關係的存在,然而從來沒有想過去央求媽媽為此做點兒什麼。

3.低到塵埃里

余婷婷成了她們班的文藝委員。
余周周終於敗下陣來,她苦著臉說:「林楊,我求你了,我說,我都說。」
讓余周周最為反感的,是大人們虛情假意的誇獎,明褒暗貶,笑意盎然卻總有點兒勉強——而且明明白白地把這種勉強表現出來,非讓你知道不可。
「……女英雄吧?」
「你說……我要不要跟楊楊談談?上次我跟他們班小張老師提過那個小姑娘的名字,後來可能老師把這事兒給忘了,我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孩子家裡的背景……」
但是沒有關係,她還有整整一個周末可以回味。
林楊坐在客廳里津津有味地看著《三眼神童》中寫樂小朋友的故事。其實今天,大隊輔導員先找到了林楊,告訴他,入選的是他。本來這個機會屬於小燕子,可是小燕子省台活動很忙,婉拒了。七班的于老師不希望這個機會落到別的班頭上,所以又推薦了余周周。大隊輔導員自然希望找到一個既有背景但又不草包丟臉的人選——沒有人比林楊更合適了。
對於李曉智來說,世界上沒有為什麼,只有慣例。因為以前是這樣做的,所以以後也要繼續下去,就像一條河,你只管向前流動就好,不要去管走向的原因。
她仰頭,用最乖巧甜美的聲音問:「于老師,我是哪個班級的?對不起,我忘記了。」
轉身揮別林楊一家,余周周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好像每走一步,腳下就能開出一朵花。
余周周很多年後想起這一幕仍然覺得臉頰發燙——她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只要不想告訴別人的,都是秘密嗎?
余周周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
中央百貨一層香噴噴的化妝品專區,是整個商場最為明亮精緻的區域。余周周感覺到灼|熱的視線,扭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女人半蹲著身子在小男孩兒耳邊輕聲說著什麼,嘴角的弧線美麗而惡毒。
他動動嘴巴不知道想說點兒什麼回敬她,然而一看到余周周略低下頭盯著白色木桌上的馬克杯微笑的樣子,心裏忽然像是被一片溫柔的羽毛拂過一樣。
畢竟,媽媽不方便再次麻煩收發室的李婆婆。余周周在家裡面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擔心什麼,整顆心都懸在嗓子眼裡,跳得一點兒都不規律。
只不過……他們還要這樣坐多久?
主任長出一口氣,又轉過身:「小於,你們班丟了的那個學生在這兒呢!」

7.Lonely Walk

林楊要是早生五十年,抗日戰爭就不會打得那麼辛苦了。
這也算不對勁嗎?
余周周有些黯然,想起單潔潔,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勝利者的安慰比旁觀者的挖苦更讓人難以忍受。她雖然沒有想太多,但是她記得當初余婷婷和徐艷艷得意的眼神對自己的傷害,所以她知道,現在最好不要出現在單潔潔身邊。
「他余嬸,你家這小外孫女真是個活寶啊,又聰明又漂亮,大大方方的,唱歌還好聽……」
「Lonely Walk,Lonely Walk……」
他只會認為這是一個小孩子鬧的笑話而已。
小山羊和小牛做朋友。小牛請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說:「謝謝你!」
余周周點點頭,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參賽人選。
她好像……比平常要平靜。
「奔奔說,不,我永遠都不會唱貓的,我最討厭的就是貓。
余周周站住,轉過身:「你說什麼?我本來就不認識你啊。」
「沒怎麼。」
今天也一樣,外婆點點頭放她自己進校門,然後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學卻沒有分在同一班級的余婷婷,打算親自送過去。
背靠花壇,笑容滿面,輕輕地一甩頭髮,很小聲地喊:「瑪麗貝爾的花魔法,變!」
這是奔奔之後,第一個讓她覺得很需要保護的人,雖然眼前的這個人遠比奔奔嘴硬得多。
原來讓一個人變強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擁有一個想要保護的人。怪不得動畫片裏面,星矢每次爆發小宇宙,都是為了雅典娜和同伴們。
「我們班也下課了,就看見你自己坐在這兒,哈,是不是沒人理你?」
余周周突然很想笑,她低著頭,裝作溫習課文的樣子,用語文書擋住臉,但是眼睛已經彎成了初五的月亮。抬頭的時候,她發現林楊也在笑——不過好像是笑她。
結果沒想到,自家兒子突然大聲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沒門,你把我衣服弄髒了,你得對我負責,跟我回家!」
余周周忽然想,如果說這話的是喬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這個叔叔真是溫柔,就像……就像陳桉。
她踱步坐到花壇邊,托起自己的小腦袋,低頭看著自己的雪青色涼鞋。
林楊爸爸安撫地拍拍妻子的肩,忍著笑:「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又說什麼了?」
余周周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上,只能聽見胸膛裏面怦怦的心跳聲。
蔣川媽媽反而笑得很詭異:「我告訴你,小男孩兒都這樣,我家蔣川也是,見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動道了。今天黏這個,明天黏那個,誰好看就賴著誰。」
那天晚飯的時候,余周周從余喬手裡搶到了一盤任天堂的紅白機遊戲卡帶,六十四合一,大部分都是她沒有玩過的。
余周周禮貌地點頭說:「是阿姨幫我寫的故事底稿啊。真的謝謝阿姨了。」
余周周帶著倔強的神情,看也不看觀眾席,只盯著劇場最遙遠的後門,認真地繼續著她的故事,講著那隻叫奔奔的小老鼠四處碰壁后終於被賞識的故事。
就像每次上課前由她帶領喊出的「立」「禮」「坐」一樣。也不是沒有經過別的班門口,聽到過其他班級的班長喊出的「立」「禮」「坐」,但就是沒有小燕子喊得那麼好聽。在大家眼裡,能夠喊出這三個字,簡直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余周周愣了幾秒鐘,笑容僵硬地說:「反正……我就是善良。」
他站起來,站在她背後把手放在她肩上:「你爸爸媽媽沒有來,那比賽結束后你怎麼回家?」
舞台上只有橙黃色的背景燈,照著立式麥克風和評委席上的四個老師,底下的觀眾席昏暗一片。余周周和其他五六十個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安靜地坐在台下,手裡攥著自己的稿子以及抽籤得到的號碼牌等待上場。由於只是初步篩選,所以除了其他參賽選手之外,初賽是沒有觀眾的。
塵埃里開出的那朵花,名叫慾望。充滿了「更」這個字眼的人生,現在才剛剛開始。
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
天氣涼了。
「不疼了。」
余周周歪頭看著他笑。
果然,是讓你離我遠點兒,是嗎?
單潔潔的英雄故事講得極其富有激|情,雖然因為緊張而語速偏快,但是聲音高昂,而且……動作豐富。

12.死去活來

余周周又心慌又著急,結果第二次又是一不小心不知不覺就把數字寫到左邊半格去了。于老師隨手就把作業本撕了個粉碎,撇給她說:「寫作業的時候想什麼呢?是不是就想著出去玩了?這個本子看著鬧心,你換個本給我重寫!」
「求花!」
「你倒是說話啊!」
余周周覺得突然射過來的幾道目光,讓自己的頭髮都要立起來了,她沉重而無奈地朝著林楊搖了搖頭。
林楊爸爸哭笑不得:「傻兒子,按快門還能使多大勁兒?」
余周周講到這裏,表情黯然,觀眾席上安靜得彷彿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有些BOSS,是星矢無論如何努力地爆發小宇宙都沒有辦法打倒的。
「你傻啊,」單潔潔白了一眼余周周,「要想造假,抽籤根本不是問題!」
大舅氣得七竅生煙,飯桌上一時烏煙瘴氣,勸架的,做和事佬的,火上澆油的……余周周在一片混亂中朝余喬笑了笑,余喬則親昵地朝她眨眨眼。
她安分地縮回了腦袋。媽媽說,不能惹老師生氣。

6.我不是小甜甜

「你叫什麼名字?」
人群中又跑出兩個侍衛,作勢要抓她,這讓余周周體內一直壓抑著的女俠情結再次爆發——「省政府幼兒園」這個魔教竟然敢迫害她,這還了得?!她直接使出一招「天馬流星拳」,推開那幾個侍衛,抓起林楊的胳膊就跑!
放學路上再見到林楊的時候,她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可是林楊好像絲毫沒有因為落選而沮喪,反而興緻勃勃地幫她參謀應該講述哪個英雄人物的故事。
「所有人都撒謊,林楊。」
一圈下來,大家都記住了那個一身紅藥水的女孩子叫余周周,可是別人的名字,余周周一個也沒記住。
她和李曉智都在後牆碩大的榜單上實現了零的突破,只可惜,她得到的是小黑花。
或者從林楊的角度來看,是朝他撲了過來。
「林楊怎麼了?今天他沒上學嗎?」
「我的祖宗啊,這麼半天沒回來,我還以為你走丟了呢。你沒找到周周嗎?怎麼還在這兒站著?」
怎麼了?余周周不明就裡地抬頭看她。
余周周在剩下的那段時間里,很少再見到公爵和子爵了,雅典娜與她的魔王大人同樣從她的世界隱身。她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挨個兒離開。林楊一步三回頭,一個勁兒地喊:「說好了哦,你不許說話不算話!」
「我們班的班長,是《小紅帽》的主持人。」
她好厲害。

15.你和他們有什麼區別

「林楊……」周周仰起頭,嘴唇動了動,然後又低下頭去。
她搖搖頭,尷尬地笑,根本不敢抬頭去看陳桉。突然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覆在頭上時,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來。
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拎起腳邊的小飯兜,把卡帶裝進去,然後鎮定自若地走回了家。晚飯的時候繼續和余喬哥哥搶青椒炒肉裏面的肉絲,然後把新生字抄了十遍——于老師今天剛剛表揚過她和另外三個小同學,說他們的字寫得工整。和余喬一起看完了動畫片,她回到了自己和媽媽的小屋。余喬緊隨其後,再次索要那盤紅白機卡帶,余周周也再次從書柜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話》跟他對峙。
如果說以前的疼痛是因為有人拿刀划傷了她,那麼現在的疼痛則是因為,她知道了那些人為什麼傷她。
余周周跑出人群,先看到的是林楊媽媽。她微弓著身子,臉上有些著急的表情。再往前走幾步,探頭,才看到躲在一大堆射燈椅子箱子側面陰影中的林楊,他背著手,臉上的表情遠遠沒有平常那麼豐富生動。
「被殘酷的拷打折磨著,趙一曼不知不覺昏了過去,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
無論媽媽說什麼,她都一直低著頭,也不辯解,也不發誓「媽媽下次我一定會考好」。
「我宣誓——」
她想起林楊問她,後來呢?
抬頭就看見余周周挺胸抬頭的背影,馬尾辮隨著步伐一跳一跳,瘦小的身板竟然帶著一種「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豪情。
可是林楊告訴李老師:「我不想參加,反正我不想參加。」
余周周在大腦空白的時候,是有些恨徐艷艷的。
林楊媽媽說到這裏,朝客廳看了一眼,放低聲音:「總之,告訴林楊以後跟余周周少來往——我倒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單親……我就是不想跟他們兩家扯上關係,讓那個少奶奶知道了還不一定怎麼想呢,說不定以為咱們是故意給她上眼藥呢。」
老頭子目光很凌厲,並不像其他幾個評委老師那樣一臉和藹。他坐在了那個出門回電話的老師桌前,對著桌子上的麥克風說:「47號,那就開始吧。」
她記不清是誰扶著自己站起來,總之她把身體的全部重量都依靠在架著她的胳膊扶她起來的人身上,雙腿都是軟的,根本無法支撐她站立起來。
「媽媽,對不起。」余周周哭得哽咽,說話聲音還沒有吸鼻涕的聲音大。
我希望一轉身,就能看到你怯生生地用純凈的眼睛看著我,喚我周周。
「過來吧,到大隊部來一趟,帶著你的語文書。」
連幼兒園都沒有上過的余周周其實對於學校沒有任何概念。她只是覺得,那是一個有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這一點,她就興奮得無法自持,再也不是那個在親戚朋友家的孩子唱歌跳舞耍寶討喜的時候,縮在角落訥訥無語的呆瓜余周周了。
「全體起立!」林楊的聲音雖然稚嫩,卻鎮定而有力度。大家跟隨著站起身,舉起右拳放在耳側。
操場上沒有林楊。
禍事降臨總讓人有本能的預感,好事卻永遠悄然無聲地來臨。那天余周周上完體活課提前回到班級門口,剛好看見於老師和大隊輔導員李老師以及小燕子一起站在門口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余周周低頭想溜進去,卻被于老師喊住了:「正好,你看這個學生怎麼樣?余周周,你過來!」
「我錯了還不行嗎?你等著,我現在就去自殺!」余喬連忙學著余周周的樣子,把自己的三十條小命通通貢獻給了懸崖,屏幕上出現「GAME OVER(遊戲結束)」的字樣。他獻寶一般指著屏幕說:「你看,這回咱們都死乾淨了。」
余周周仰頭,假裝是被風吹迷了眼睛,揉了揉,才想到回答的辦法。

11.熟人甲

然而他們誰也沒想到,「永遠不分開」的兩個人下一次並肩回家,已經是五年後的事情了。
然而現在,喬哥哥開始成為除了媽媽、奔奔之外,她的第三個親人。

2.再見四皇妃

余周周把那句「媽媽你能來嗎」吞進了肚子里。一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媽媽一直很忙,另一個是因為,如果台下坐著自己的親人,她也許會緊張。余周周潛意識裡覺得,即使台下坐著一萬觀眾,只要自己不認識他們,那她就無所畏懼。
所以,永遠不要說永遠。
「一會兒就要頒獎了,主持人剛才說讓所有參賽選手都到後台集合。我得回觀眾席了,我得去安慰安慰我家的那個小表妹。」
徐艷艷翹著嘴角挑著眉頭,臉上的譏笑讓余周周脖子上酸麻的感覺更加劇烈。然而最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徐艷艷的無差別歧視——而是詹燕飛,她用那雙漆黑的漂亮眼睛看著她,沒有笑,反而帶著幾分善意的同情。
「那就江姐和趙一曼吧,反正我都不知道。」
林楊媽媽回過頭,笑笑:「沒事,腿還疼不疼?」
語氣就和「今天沒有留作業」一樣平靜。
余周周的小屋距離外婆的房間最近,她拎著卷子站在門口,依稀聽見外婆沉重的嘆息。
余周周朝外婆和余婷婷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從后操場的大門邁步進入校園。
她忽然想起來,當時奔奔是怎樣對她說的。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余周周幾乎聽不懂,但是她安靜地站在旁邊,並沒有走開。陳桉陷在這群人當中,抿嘴笑著,也不說話,可是仍然很和氣,好像天生就適合被圍在中央,所以看起來比那幾個哥哥姐姐還要成熟穩重些。余周周不知道她在等什麼,雖然中途被扔在一邊讓她有點兒憋氣,但是身邊的少男少女圍成的小世界讓她好奇。
廢話,昏過去了,還能說什麼?
原來,全省「康華製藥杯」少年兒童故事大賽即將開賽,學校要選送一個一年級小朋友參加兒童組,三個五年級的學生參加少年組。現在屋子裡的六個人,都是一年級的候選人。
林楊第一次認真地思考著一個問題,卻想不清。
「你看,我就不認識!」
她萬分慶幸。
林楊父母相視一笑,然而林楊的媽媽笑著笑著,眉間就浮上了一絲疑惑和隱憂。她抬頭去看台上,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今天所有的孩子都抱著證書笑得很燦爛,看著某個方向等待自己的爸爸媽媽按下快門。但是那個余周周,會不會孤零零地抱著獎狀和獎盃,像她講故事的時候一樣,目光縹緲地盯著遠離人群的某一點?
送禮——被表揚——讀課文——得到講故事的機會……
余周周上學後學習的第一課,就是靜坐。背脊挺直,目視前方,雙手背在後面,按要求左手背貼在右手心上。于老師在講台前示範了一遍,背對她們演示如何將兩隻手疊放好,然後轉過來說:「現在我們坐好,十分鐘后休息。」
也許是因為覺得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長大后她才知道,奧運會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總統套房和標間,所以一個小學教室裏面前排與後排的貓膩,實在算不上什麼值得注意的問題。但是,奧運會觀眾席也好,酒店也好,劇場也好,都會赤|裸裸地將等級劃分開,毫不粉飾,然而於老師會在排隊的時候告訴大家,她是按照大小個兒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
「張老師說……」
「你想多了,」林楊爸爸摟著妻子的肩膀,看著遠處兩個小小的背影,繼續笑,「那個孩子看起來就很懂禮貌,你兒子不把人家帶壞了就不錯了。」
然而玲玲對她很不耐煩,每當她看到余周周愣愣地盯著她時,都會皺著眉頭呵斥:「別煩我!」余周周自然不是沒骨氣的小孩,笑話,她可是女俠!所以被呵斥過兩次之後,她再也不會表現出來對文具一絲一毫的興趣,甚至每每路過玲玲的學習桌時也目不斜視——這反而讓玲玲更煩躁,來自一個六歲小屁孩兒的鄙視,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感到挫敗的嗎?
正在開車的林楊爸爸無聲地笑了起來。自己家的寶貝兒子怎麼變得這麼彆扭了?連安慰別人都這麼彆扭。
突然感覺到馬尾辮被後面的人狠狠地拉了一下。
很興奮。
「你幹嗎?」
「我覺得周周唱得好聽,」喬哥哥很大聲地說,夾了一口陳醋涼拌海蜇放到嘴裏,「這年頭,誰還聲嘶力竭地使勁兒吼啊,真俗。」
小姑娘扭過頭「哼」的一聲將滑溜溜的掛歷紙塞到余周周懷裡,轉身跑掉了。余周周打量了一下那張紙,把剛才林楊回答小姑娘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我要它做什麼?」
「嗯,好兒子,說得對。」
這畢竟是個比較複雜的專業詞語——何況李曉智把「脊柱」念成了「雞柱」。
想了想才回憶起來,是省政府幼兒園的那個撕掛歷紙的女孩子。
余周周搖頭:「我不會說的。」
而皇帝大人則一直氣鼓鼓地瞪著她,好像她不是四皇妃,而是刺客。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下午四點鐘,從痛苦的午飯和午睡中解脫出來的小朋友們紛紛聚到小院裏面做遊戲。天氣很熱,許多小朋友都願意待在有電扇的圖書室畫畫或者唱歌,只有十幾個小孩子願意待在外面。
被藐視的小男孩有些不爽,他大聲地質問著眼前這個外來者:「你從哪兒來?」
余周周微微停頓了一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個老爺爺嘴角的冷笑——姑且稱為是冷笑吧。
很多年後,余周周才在某本言情小說裏面看到,男主角一世梟雄,卻溫柔深情地看著女主角說:「你看,我要把這天下都送到你眼前。」
林楊也仰起頭,冥思苦想了半天:「我只能想起來兩個,一個是江姐,一個是趙一曼,還有一個我記不清楚了,忘了是秋瑾還是秋凜還是秋……」
「當然,」余周周斟酌了一下,終於像對奔奔一樣認真地承諾,「我們永遠不分開。」
余周周回到家裡面,放下書包跑去跟外婆打招呼,卻跟余婷婷在客廳面對面撞上了。
「指導員看看表。」抬右手,握拳,低頭注視手腕。
于老師說,等到大家加入了少先隊,還會有中隊長的職務。中隊長是班級裏面最大的官兒,到時候會根據小朋友們的表現選出來。至於這些班幹部,都是代職,如果表現得好會晉陞,至少從一道杠升為兩道杠。如果表現得不好,則可能被撤職。大家要好好配合班幹部的工作。
原來,這就是當初那個瞧不起自己高超武功的省政府幼兒園的老師。余周周雙手叉腰瞪著金底黑字的大牌匾,眉頭擰成了麻花。
好消息是,她的寶貝兒子並沒有鑽進遊戲廳。
媽媽說,笑容這個東西永遠是展示給對自己有用的人看的。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無所知。她之前沒有能力讓女兒獲得這種單純的快樂生活,但是現在,她絕不放棄努力。
他們罵老師,他們在乎卻又態度隨意,他們說著她不懂的話,他們對於各種潛規則見怪不怪,他們彼此相熟,他們……
余喬按下暫停鍵,拎起椅墊回身就把余周周抽了個四腳朝天:「屁,你懂什麼?」
余周周仰頭想了半天,才把那句「女英雄我只知道一個『請賜給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咽回了肚子里,「女英雄,都有誰?」
余喬知道會哭的吧……余周周搖搖頭,把哥哥的形象從腦海中抹去。
余周周低著頭,眼淚卻吧嗒地在淺藍色的床單上打下了深藍色的印記。好像在化妝品專櫃前丟失的情緒在這一刻悉數返程歸家,她揪著床單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掉眼淚,像是沒有關好的水龍頭。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錯藥了——她幹嗎抓著皇帝一起跑?
這些,都不能將我的心意完全訴說……
十一歲與四十一歲。
他們肩並肩坐著,用同樣的動作,手肘撐在膝蓋上,然後用雙手撐住小下巴,一邊茫然地目視前方,一邊晃蕩著懸在半空的腿。
林楊媽媽神色複雜地放下手中的百潔布,把最後一個盤子插|進碗櫃,嘆口氣:「我正打算一會兒林楊睡了再跟你說呢。」
「英雄小故事佔總分60%,剩下的40%是現場題目的分數。」
「陳老師真能亂來,收禮也沒分寸,還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呢。分部考核的時候沒及格的那幾個大提琴和黑管,上周日不是也來參加合練了嗎?切,當初誰說這次要嚴查的?反正查不到他自己頭上。」
第二次下課的時候,大家已經不再像離群的獃頭鵝。她們都聚到了詹燕飛身邊,聽她講電視台的事情,還有許許多多的省里文藝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余周周擠不進去,而且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憋悶,一點兒都不想擠進去,就和李曉智遊離在外圍,卻又因為好奇而忍不住偷聽。
「瞎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個班的。」
「所以你才是活該呢,活該被我用飯盒砸。」
一群大雁往南飛,
她一遍遍地在腦海中回放著這一幕,心底酸甜。
「教室裏面安靜得彷彿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一片片黃葉從樹上落下來。
她從於老師手中接過嶄新的白底紅標的兩道杠,罪惡感滔天,羞恥心泛濫,面對大家的羡慕眼神和于老師慈愛欣賞的目光,她只覺得臉上像火燒一樣窘迫。
你真的是屬於我的幸福嗎?
那次飯局之後,余周周留下了一個後遺症。
林楊媽媽對自家兒子的彆扭渾然不覺,她半蹲下身子對周周笑著說:「我家小祖宗從前天開始就鬧騰著讓我們帶他來少年宮看比賽,他說你告訴他有熟人你就緊張,所以連你爸爸媽媽也不會來看比賽,他也就不敢告訴你,我們是帶著他偷偷九-九-藏-書過來的。剛才公布名單前他就說要到後台來找你,說要是你落選了,他就假裝沒來過偷偷跟我們回家,要是你得獎了,他就能第一個祝賀你。呵呵,結果這個笨小子,半天也沒回去。我以為他走丟了,趕緊過來找,發現他根本沒找到你。」
她在測驗的時候盡情發揮,可是卷子上的拼寫讓于老師大為光火。
很快就死了個乾淨。余喬卻不再玩,按了暫停鍵,有點兒慌張地問她:「周周,生氣啦?」
自然大人們又要笑著誇獎一番,為了表示禮貌,余婷婷的爸爸媽媽還認真地說:「專業的就是專業的,比我們婷婷唱得好聽多了,她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我們家裡人……」
余周周忽然有些悵然。她對所有人都做了自我介紹,可是他們未必都能記得她,然而詹燕飛什麼都沒說,卻讓他們都圍在了她身邊。
余周周慌忙站起來,想要謙虛幾句,可是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於是點點頭:「謝謝你。」
余周周聽到她帶著哭腔的敘述,突然覺得這個一直在自己面前以二年級學姐自居的小姑娘反而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樣。她安撫性地拍著單潔潔的背,笑著寬慰她。
「謝謝,我的故事講完了。」
回到教室剛寫了半篇數字,突然聽見於老師叫她的名字。
怎麼辦?余周周正皺著眉頭兀自糾結,突然覺得眼前罩上了一大片陰影,慌忙抬起頭,于老師正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自己。
她雖然不曾像徐艷艷一樣一臉厭惡地跑到別人面前說:「老師表揚你都是因為你家長走後門」——然而,她沉默,她貌似清高孤獨地遊離在人群外,並不代表她從來不曾這樣腹誹過。
誰也不知道,余周周的私密世界突然經歷了一個巨大的轉變。
最後她只能慢慢地說:「當初我是班裡的差生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會得獎。所以,林楊,你也不會知道在那些差生裏面,是不是會有第二個余周周。」
走了味的甜。
林楊只覺得心裏莫名的酸澀,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大的危機。
「陳桉?」余周周沒有來得及驚訝,就一瞬間脫口而出了。這個名字軟軟的,念出來,唇齒間都是溫柔的共鳴。
余周周歪頭問:「那你爸媽怎麼說?」
余周周揚起頭,盯著天上零星的几絲好像稀釋的蛋花湯一般的雲彩:「不知道。」
九月來了,她背上新買的黑色書包,去上學了。
被點名字的同學一一站起來,低垂著頭,和余周周一樣。
一個拒不加入周末差生補習班的背景平平的小姑娘,有什麼可在意的呢?余周周嘗試了幾次,也就不再勉強自己「上進」,而是本本分分地回歸到了人海中,成了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就這樣,趙一曼昏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又昏過去……可是黨的秘密,她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很認真地看著父親的眼睛說:「我跟蔣川才不一樣呢。」
怎麼看都不可能是自己猜測的那種不正經的人家的孩子。
「永遠」就像一個咒語,「永遠在一起」「永遠愛你」「永遠是好朋友」「永遠相信你」……這樣的咒語,專門用來召喚「分離」「變心」「背叛」「懷疑」。所以,永遠不要說永遠。
「那這算什麼結局啊?」林楊撇撇嘴。
因為父親值班來不及做飯而到奶奶家蹭飯的余喬,此刻突然放下碗筷大笑起來。余婷婷突然被打斷,氣得眼睛圓睜,但是她和余玲玲都很害怕陰陽怪氣的喬哥哥,所以平常十分伶俐的小嘴只能倔強地抿起來,什麼都沒有說。
小屋溫馨的橘黃色燈光下,余周周守在桌邊,看著媽媽將數學課本在雪白的掛歷紙背面比量定位,用鉛筆簡單標記,然後裁紙,壓出摺痕……媽媽低下頭的時候,幾縷碎發垂下來,側臉在髮絲后露出優美柔和的曲線。她微抿著嘴角,妝容精緻,眉目如畫,看得余周周神情恍惚。
是。余婷婷一路上就像麻雀一樣沒完沒了地講著她們班的事情,從張老師到林楊到小紅花到小黑花到表揚批評……余周周不想聽,一點兒都不想。
余周周抱著碗低頭偷笑,聽到外婆輕咳了一聲,飯桌上再次恢復了安靜,只有筷子和盤子清脆的敲擊聲。
這次,輪到余周周不耐煩了:「我說我不認字,是為了安慰你,你有完沒完?」
余周周笑了,單潔潔終於恢復了點兒「我去堵住它」的氣勢。余周周捏捏單潔潔的臉:「現在不緊張了吧?」
七歲生日彷彿是一道分水嶺,余周周女俠的人生就像是過山車一般,倏忽跌下最高點,一路俯衝,攔都攔不住。
不過這一切都是她回頭的時候才看得懂的。當年的余周周只是擺正眼前的白色鉛筆盒,滿心歡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裡,連膝蓋都不覺得痛了。
「李曉智。」
她點點頭:「你爸爸不開車來接你嗎?」
「李曉智,剛才朗誦的人是誰?」
真的,有那麼無聊嗎?
然而,他們聽到了育新小學單潔潔的名字。
林楊剛才被余周周的笑容澆滅的小火苗再次燎原,他突然大叫起來:「爸,快,使勁兒照!」
於是余喬抱著一個水龍頭睡了一晚上。
林楊愣住了。
「林楊?」
余周周安靜地看著林楊,她的面無表情讓林楊開始覺得害怕。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余周周。
可余周周並不是那個公主。
余周周搖頭:「不。」
「後來呢?」
「知道了,真啰唆。」林楊一臉不耐煩地嘟囔著接過氣球,卻在余周周轉身離開的一剎那,低頭綻放出一臉傻兮兮的笑。
那張躺在餅乾盒子裏面的原稿紙,上面的兩個名字:陳桉,余周周。
事情發生在一個黑色的星期二……
林楊顧不得,他有急事跟她商量:「我爸媽跟我說最近這附近有高年級學生劫道,很不安全,不讓我自己回家,他們每天開車來接我。我求了他們半天,結果昨天我媽都發火了,硬是把我拽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走多不安全,我跟我爸媽說,反正咱們兩家離得近,你以後也跟我一起坐車回家吧,好不好?」
再絢麗多姿,也比不上人生中第一朵四瓣小紅花。
不過,通過了初賽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開心的事情,她跑出昏暗的劇場,媽媽正在外面等著她。
那個腦袋上扎著巨大的粉紅色蝴蝶結的小姑娘瞪著眼睛,倒不是因為生氣,只是的確很著急。於是余周周咽下自己的疑問,很快地說:「我看大人抬手看表的時候好像都是握成拳頭的。」
…………
一個人物畫完,一個故事也就在腦海落幕。
應該……沒有吧。
「周周回來了?」外婆把目光從媽媽臉上轉移到門口,笑著問。
「張老師說,一年級的小朋友不許自己一個人去樓下的小賣部買吃的。」
他站起身,抱著語文書,聲音不大不小,仍然是小男孩稚嫩卻清亮的嗓音。林楊難得再次像是在入隊儀式上帶領宣誓一樣正經,他態度端正,讀得很放鬆,語速適中,像是平常說話一樣,毫不造作。
十分鐘的靜坐終於結束了,她趴在桌子上打了一個哈欠,這才轉過頭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張基本沒有什麼特點的臉,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膚色。
我爸爸媽媽不讓我跟你玩了。
徐艷艷抬起頭,責備地看了余周周一眼。那漂亮的大眼睛裏面飽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怨怒——你們這些不聽話的傢伙,惹老師生氣,耽誤大家的時間,給班級抹黑,實在是太可惡了。
「為什麼?」
他們不會在李曉智真心笑著說「余周周你真厲害」的時候,心虛地低下頭。
「沒。她……他們有事。」
下午剛剛在余周周心裏形成的平整如新的「知己」牌小鏡面上產生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不就是把林楊給砸了嗎,為什麼包括媽媽在內,所有人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都很驚慌呢?她又沒有把林楊給砸傻——他本來就是傻的。
請讓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風,
他先是揚了揚眉毛,然後反應過來 :「對了,你剛才在外面看到我拎著小提琴,對吧?嗯,我從小學小提琴,現在是少年宮學生樂團的成員。」
余玲玲轉身從書柜上抽出余周周帶來的那本《伊索寓言》:「你騙鬼啊?!」
「小朋友,時間到了。」主持人輕聲提醒。
小學生的生活實在乏味單調,為了避免這種單調,老師們達成了一個找樂子的共識。和百年前的清宮嬤嬤一樣,她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設定規矩。
從小就知道。
「老闆說,沒有人喜歡老鼠,你應該唱,啊,貓!
好像再怎麼欣賞,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放在林楊渾身散發的正午陽光下曝晒。
然而那天不是星期天,她的媽媽仍然要上班。作為補償,媽媽說今天可以不讓她自己待在姥姥家,於是將她帶到了工作單位。不過,余周周並沒有跟著媽媽一起進門,而是被託付給了對門省政府幼兒園的一個阿姨。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逆鱗,那麼余周周的那一片,一定是她愛的人。不能讓他們受欺負,不能讓他們被傷害。
糟了,怎麼又說了一遍……
外婆輸液結束后,醫生囑咐她要每天堅持散步,於是她會每天早晚送余周周、余婷婷上學。師大附小距離她們家很近,大約只有十五分鐘的路程,而且不需要過主幹道,從小街和樓群穿插就能回家。外婆想了想,摸摸余周周的頭:「可是我要送婷婷啊,你們兩個一起,不是很方便嗎?」
余周周沒辦法反駁,畢竟單潔潔比她大,作為二年級的中隊長,單潔潔敬過的隊禮比余周周看過的動畫片都多。
林楊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抓耳撓腮了半天,只是掏出小手帕手忙腳亂地幫她擦著眼淚。
林楊笑著問余周周:「你明天還來不?」
「他在學校淘氣了?」
余周周扮演的,是命運。
她旋轉,跳躍,提起空氣做的裙擺笑容滿面地白送了窮苦小孩一枝玫瑰花,讓他回家送給病弱的母親——多麼善良的小姑娘啊——余周周矜持地微笑著,面對著眾人的讚揚和欣賞,然後不經意地抬眼,看到一匹白馬停在眼前……
青春期的萌芽遭遇壯年期的落幕。
終於到了門口,從前排同學開始散亂,大家像歸巢的小鳥,恢復歡快雀躍的一面。余周周站在人流中,看著大家開心的樣子,含義不明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落寞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路。
「黃繼光在這一刻站出來,大聲說,指導員,我去堵住它!」剛才的「六」重新握成拳頭,狠狠地砸在胸膛上。
手底下有好幾個大學生,查點兒資料寫個小學生能講出來的五分鐘抗日英雄小故事,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女人啊,永遠不要因為年齡而輕視一個女人。
但他並沒有暴露這一點,而是很快又恢復了滿臉笑容,輕聲問:「怎麼,女王陛下也來看比賽?」
「老闆說,啊,貓!
林楊媽媽再次嘆氣,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
其實,送她上青雲的,根本不是自然風。
在那一刻,她徹底失去抵抗,化作了一尾魚。長大后做實驗學習「水是熱的不良導體」,大試管內水面在沸騰,金魚卻在水底安然擺尾暢遊,余周周忽然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就像這樣的一尾沉默的金魚,潛入水底,悄然無聲。
她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心情不好的。
比如出身貧寒的小姑娘,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她站在路邊一邊賣花一邊唱歌,吸引了過路的王子,王子不顧眾人的反對迎娶了小姑娘,他們從此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基層幹部果然不受重視。
余周周站在浩瀚的黑色海洋中,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想念一個此刻不知道在哪裡的同類。
以及六個大叉,兩個對號。
她搖搖頭,眼淚差點兒就掉下來,感情正在醞釀噴薄中,突然被旁邊的林楊狠狠扯住了袖子。她側過臉,看到他惡狠狠的表情,詫異地等待了一會兒,沒想到,他只是兇巴巴地說——「我才不想參加什麼升旗儀式呢,哼。」
手裡的紅白機卡帶上面有張貼紙,冒險島的小主角只穿著小短褲,朝她無辜地笑。
下面的觀眾每到即興故事的環節就會安靜下來,因為這個環節總能聽到很多冷笑話一樣的故事。就在余周周皺眉頭思考的時候,現場的燈光忽然出了點兒狀況,橙色背景燈霎時熄滅,只剩下舞台邊緣的兩盞白色射燈照在她身上,好像電視裏面美國警察叔叔逼供時候用來照射犯罪嫌疑人的燈光。
17號小朋友大無畏地說完最後一句,急急地鞠了一躬,拔腿就朝後台跑去。觀眾席上響起了一片掌聲和笑聲。
林楊渾然不覺,只是坐在沙發上,跟著動畫片,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無意間重複了幾千年前莊子和惠子的對話。余周周沒想到林楊突然伶牙俐齒起來,她被噎住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於是余周周跑進屋裡拿了一本語文書,站到門口不明就裡地給大隊輔導員念起來。念完后,她抬起頭帶著些期待地看著大隊輔導員,然而大隊輔導員好像根本沒有仔細聽她在念什麼。
小學老師總是能提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規矩。
余周周跟著外婆上樓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這,這才是我的真實水平。」
「聽——懂——了!」
主管秋冬的女神和主管春夏的男神相愛了,眾神為了阻止他們就把兩個人變成了雕塑,分別把守著兩個不同的聖域——只是春夏之神的聖域大雪紛飛冰封千里,秋冬之神的聖域里熊熊烈火日夜不熄。主角們爬雪山過火海,將兩位神明的信物交換,終於解救了水深火熱中的群眾,任務完成後,坐著彩虹橋前往魔界山更高的一層了。
林楊大窘,趕緊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這個機會就算給別人,他也肯定沒你做得好。」
林楊並不知道自己曾經被跟蹤過,跟蹤人自然是他爸媽。當初林楊申請獨自回家的理由是諮詢過余周周之後給出的——培養獨立性。當然,林楊知道他媽媽跟班主任的聯絡極為頻繁,自然不敢像余周周一樣胡謅八扯說是班主任的號召。
「外婆掛水結束咱們就吃飯。我跟外婆有些話要說,周周先去做作業吧。」媽媽站起來檢查了一下鐵架上的鹽水瓶。外婆最近身體又有些虛弱,剛剛結束不久的輸液又開始了。
後來?
林楊仍然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看她。

9.沉魚

「小燕子?」
「我,我以為……」余周周有點兒結巴,「我以為你又要,又要親我。」
手足無措,甜蜜得手足無措。
林楊輕笑,在蔣川眼裡,所謂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衣服比別人的鮮艷,蝴蝶結比別人的多,小辮子比別人的複雜……
臉上終於有了和他年齡相符的,屬於少年的調皮。
「我雖然……我雖然不知道,但是我記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
余周周十二分認真地問:「你覺得會有人願意和你生孩子嗎?」
毫無殺傷力的話,余周周根本沒有看他,只是用她清凌凌的大眼睛安靜地注視著那個女人,說:「我記得你。」
余周周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無能而哭泣。
等到林楊跑進客廳去看《三眼神童》的時候,林楊爸爸才捧著一杯茉莉花茶踱進廚房,看著正在刷碗的妻子問:「愛蘭,怎麼了?」
林楊搖搖頭:「那是什麼?」
余周周不再跟他鬧,也沒有說話,直接操縱著自己手裡的藍色小戰士朝懸崖下跳。新的一條命剛剛顯現在屏幕上,她就乾脆地再次跳崖。
然而,余周周在這一刻失語。她自己的名字卡在喉嚨口,沒有來得及說出來。
半小時后,公布了二十個入圍選手的名字。單潔潔緊張得不停地咽口水。余周周看到后,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單潔潔一抖,然後側過臉看她,給了她一個勉強的笑容。
林楊沉默了一會兒,眉眼低垂,好像比她還沮喪:「我問你同桌了,他告訴我你的事情了。」
余周周抬起頭望向邈遠的天空,在心裏告訴自己,他們都不知道,余周周其實也很厲害。詹燕飛變身之後是小燕子,余周周變身之後……
她慌亂地看了陳桉一眼,彷彿呼救。陳桉卻笑了,笑得極開心,他握緊了余周周的手,從背後將她半摟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說:「我說的沒錯吧?等著,魔法時刻來了。」
「我那是怕我爸在路上就揍我,所以才拽著你的!」
林楊點點頭,突然聽到背後又尖又肉麻的喊聲:「呀,愛蘭,我就說今天肯定能碰見你們嘛。」
背後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掌聲,久久不息。
她把《格林童話》插回書架上。
林楊在回頭的時候,不經意地看到了剛才在後台和余周周說話的少年。他也拿著相機,按動著快門,被相機遮住了大半側臉,但是能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翹的弧線。
教導主任遠遠地看見了他們,笑著迎了過來。余周周安然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寒暄。林楊媽媽一把將林楊推到主任面前,幾個人邊說邊笑,貌似主任在擔保一定照顧好林楊。
林楊的沉默在余周周心裏是不同的意味。
林楊爸爸笑了笑:「背景?了解那個幹什麼?」
她趴在小床上,腦海中翻滾著各種各樣俗之又俗卻溫暖實在的美夢。
少年組和兒童組一共四十五名選手,她是第四十一個出場。
他抬頭望著余周周離去的方向,長街的盡頭,一輪落日剛剛隱去最後一絲光彩,只留下紅霞滿天。
余周周並沒有驚慌,台下爆炸一般的人聲紛擾對她來說好像遙遠得很,她只是站在那裡,心底蒸騰起一種神秘的興奮感。
「我沒有。」
「當然不是,是要家長寫的。不過,我媽媽肯定沒有時間給我寫。」
原來台下是有在乎她的人的,甚至在乎到了因為怕她緊張而裝作不存在的地步。
「那……那你幹嗎誇我唱歌好聽?」
他的一切都這麼完美這麼幸福,連偶爾一次天真的成全,都能僥倖成功。
小燕子。
可她還是轉身離開,回到後台去候場。背後傳來了陳桉的聲音,招呼著幾個同伴進觀眾席看比賽——原來是他小姑姑家的妹妹也參加了這次故事大賽,他剛剛在少年宮的學生樂團排練結束,順便過來捧場。
余周周笑著點頭。
然後叔叔低下頭,輕輕地問她:「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升旗儀式先別參加了,一會兒找個老師陪你去醫務室吧,都破皮了,得清理一下。」
「奔奔說,請幫我買一隻黃色的氣球,然後在我唱歌的時候,把它放出去。我的朋友會看得見,它會知道,我已經實現了我的夢想。」
玲玲姐十二歲,婷婷姐七歲。戴著紅領巾每天都要上學放學的玲玲姐對於余周周來說是一個神明一樣的存在——她是小學生,上帝啊,她是小學生。這個身份讓余周周對她肅然起敬,何況她偷看過玲玲做作業,滿篇的乘除法就像動畫片中開啟寶箱的神秘符號,讓余周周駭然。
「我留作業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是不是告訴過你,把1到9這九個數字寫到田字方格的右邊半格?誰讓你寫到左邊的?前十個還在右邊,怎麼寫著寫著就跑到左邊去了?你寫作業的時候想什麼來著?拼音也考得那麼差,長腦子了沒有?」
「下個星期天,老師說我們要上少年宮的大舞台,還會有很多觀眾的。」
「37號,育新小學,單潔潔。」
這種後遺症的發作條件,形容起來的確很複雜。簡而言之,就是她恐懼,恐懼於自己會在關鍵時刻在自己家親戚面前掉鏈子、怯場、爛泥扶不上牆……
第一節語文課上,于老師用了整整十五分鐘來表揚余周周。大家欽羡的目光像是海浪,幾乎將她淹沒。她夢寐以求的時刻終於來臨了,卻恍然不知其味。
「你不高興?」
老師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宮廷政變,快要放學了,他們必須回教室去。小朋友們紛紛朝門口跑過去,羊角辮小姑娘也走過來,白了一眼余周周,看著正氣喘吁吁的林楊說:「你走不走?」
然而,坐在原地的余周周開始認真地思考起「秘密」的意思了——似乎,秘密是一種很微妙的存在,往往關乎一些比較陰暗的東西,比如罵老師,比如作弊……只是,為什麼喜歡一個人也是秘密呢?

16.子非魚

「可是我想要自己走。」
這樣沉默的時光,通通烙印在了紙上。她被別人操縱,於是她操縱別人。
「余周周!」
余周周還在恍惚中,就聽見了點題的最後一句。
林楊一生都不會再忘記開學第一天。那是一個沉悶的陰天,無聊,漫長,但是在他的記憶里,他覺得光芒耀眼。升旗儀式上有那麼多人,她的飯盒偏偏砸中了他。
「給她!」林楊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伸手一指,仍然擺著一張臭臉。
「我不是問你這個……」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撓撓後腦勺,有點兒為難地皺起眉頭。
她不敢再面對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裡子爵——他們還會接受這樣一個可笑的小女王嗎?
「對啊,這種場合怎麼能不照相留念呢?傻兒子,光叫著要來看比賽,都不知道作點兒準備。唉。」
老師怎麼會錯呢?
林楊大笑起來,他剛朝余周周的方向貼近一點兒,余周周就猛地往旁邊一閃。
「哦,不能看到你這麼精彩的表現,真遺憾。」
其實……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怪的。
余周周一直都沒有看《小紅帽》,曾經是出於對這個欄目擠占動畫片時間的憤怒,如今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她每天都有一元錢的零花錢,她可以自己買橡皮。可是,從老師手裡得到的橡皮是不一樣的。
「大家聽見了嗎?余周周這才叫有感情地朗讀,不僅要流暢,還要有感情,大家說對不對啊?」
余周周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怎麼突然這樣親密,實打實的手足情深。
那就借給他吧,余周周想著,抱緊了卡帶死活不撒手。
抬起頭,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鋪排著的雲,高遠寧靜,像奶油冰激凌一樣柔軟美好。
「她叫單潔潔。」
「你……」他指著掛歷上面的美女背影說,「現在這個就是你的畫像。」
「我也不知道。」
結果得到的是于老師冷冷的一瞥。
竟然是一隻氫氣球,圓圓的,鮮紅色的氫氣球。
還在恍惚中的余周周這一次並沒有對大家的拉長音發表任何評論。
「周周,我……」林楊把手撐在膝蓋上喘粗氣,「我們老師讓我去跑腿兒,體活課都不讓我上,我好不容易才,才……」
徐艷艷面無表情:「你媽媽,給老師送禮。我看見了。所以于老師才讓你帶領大家讀課文的。」
各班的班主任仍然時不時站起來巡視本班的區域,看到有竊竊私語的學生就會瞪眼睛訓斥幾句。余周周在下面聽著各種講話,與其他小朋友的興奮不同,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被一大群從通道口跑過來的孩子隔絕在了外圍,他們都和陳桉差不多大,或者比陳桉還要大一些。四個男孩五個女孩,每個人都背著樂器盒,長的寬的扁的圓的——余周周這才注意到,陳桉的手裡也拎著一隻黑色的盒子,看形狀,好像是小提琴。
「呃?」余周周詫異地看了林楊一眼,「什麼後來?後來他們去打別的大魔王了啊。」
外婆停下了筷子:「到底怎麼回事兒?你把人家給砸傷了?」
「野種」。
余周周女俠尚未從之前的幾次打擊中恢復過來,八月就走到了尾巴。
包括余周周在內,所有的同學都神色凝重地盯著講台上的煙囪,彷彿那是一座決定他們命運的聖塔。余周周低頭玩著自己書桌裏面的書包垂下來的肩帶,努力地表現出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女俠的淡定。
林楊媽媽簡單地講了一下早上發生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凌翔茜媽媽驚訝地掩住了嘴巴:「誰家小孩兒啊,這麼不小心,楊楊沒被砸壞吧?真是的,怎麼這麼冒冒失失的!」
「謝謝阿姨。」她輕聲說。
余周周立刻轉過頭,看到林楊一副要從大人環繞中突圍的架勢,一臉「妖怪哪裡逃」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來,大聲說:「我是七班的!」
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余周周忽然領會到,她不可以再這樣消沉下去。從來沒有看過《亂世佳人》的她握緊了拳頭,閉著眼睛躺在被窩中默默地告訴自己,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余周周正要跟上去,眼角餘光突然看到林楊驚慌的臉。那些大人還在其樂融融地笑著,被圍在中間的主角卻扭著頭執拗地看著她。余周周忽然感覺到心底很柔軟。所有人都拿她當空氣,只有他好像眼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
終於,大臣們和侍衛聯合起來,發動了宮廷政變。余周周看著皇后和一干后妃做出嚶嚶哭泣的樣子,而林楊則被兩個男生一左一右架著胳膊準備送往大牢——她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余周周鬱悶地看著林楊——今天這個傢伙格外神勇,幾次把她噎得啞口無言。
其實也不需要從顏色上推測。那一大摞作業本中有一半都被撕下了幾頁,橫著夾在本子中。從講台下看去,紙張不整齊的邊緣和不一的寬窄,夾雜在一起堆得高高的,像搖搖欲墜的積木煙囪。
突然感覺到馬尾辮被別人拽了一下,她張開眼睛,眼前出現的竟然是林楊的臉。
于老師自然是有些心虛的,瞟了兩眼,發現那個男孩沒什麼大礙,於是收回目光,努力繃住一臉憤怒的表情,繼續盯著余周周。
余婷婷揚眉,半笑不笑地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摔倒的,你沒跟奶奶說實話。你中午沒吃飯吧?因為你用飯盒把我們班長給砸了!」
「我我我我得回校門口了,蔣川還在那兒等我呢,明天咱們就在校門口見吧,我先走了,你別難過了不許哭了好了我走了……」林楊趁著余周周還沒發作,轉身落荒而逃,穿過小商販的攤位一路飛奔到校門口,才停住喘了口氣,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午夜,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一隻溫涼柔軟的手撫著自己的額頭。好像有冰涼的水滴打在臉頰上,似乎是夢裡涼涼的雨絲。
媽媽最近總是回來得很晚,作為銷售代理,她一直告訴余周周晚上有應酬,不能回來吃飯。余周周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吃一頓飯總要吃那麼長時間,但是她知道媽媽很辛苦很辛苦。
林楊瞬間窘得滿臉通紅。
「我告訴舅舅比賽大約是十二點半結束,到時候他會來少年宮正門口接我的。」
卷子被手心的汗浸濕,上面鮮紅的八十四分模糊成一片。
轉眼間自己已經站在了懸崖邊,手掌和膝蓋都擦破了,血流成河。眼前卻是林楊猙獰的笑臉:「哈,女俠,你也有今天?你以為把蝕骨散潑了我一身就能為民除害了嗎?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難為你,你從這懸崖上跳下去,我們就一了百了!」
余玲玲聽到她大喝:「呔!妖怪哪裡逃?!」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說「求你,趕緊走趕緊走」。
余喬一大串修飾定語余周周通通聽不懂,她執著地說:「這書多好啊。」
余周周做了學習委員。由於小燕子升任中隊長、徐艷艷升任班長,原來的學習委員升任副班長,留下的空缺剛好由余周周補了上來。
又有一群人要倒霉了。
在余周周孤獨地對自己進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動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種篤定的快樂。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俠。她只是一個博取目光的凡人,而余周周對於這樣一個凡人的渴望,竟然遠遠超過了做女神。
她一下子站起來,繼續用江姐奔赴刑場的表情環視四周,說:「好,我唱。」
大隊輔導員並沒有當場決定什麼。余周周回到班級。兩節課之後,于老師找到她,說她被選上了。初賽在一周后的星期三,內容是抗日英雄的五分鐘小故事。故事內容讓家長寫底稿,然後給大隊輔導員修改。
「張老師說,我們一班是全年級最好的班級。」
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吧?
林楊終於停下自顧自的詢問,看向她:「周周,你怎麼了?」
然後她突然感覺燈光很刺眼。
她忘記自己被分到哪個班了。
林楊還沒來得及發作,遠處就有個小男孩扯著嗓子喊他:「林楊你幹嗎呢?你到底玩不玩了?」
余周周臉色蒼白,她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剛才被外婆牽著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時,手心還在冒汗,道別之後變成獨自一人,余周周反倒不怕了。入學日學校有特殊規定,新生家長可以陪同孩子參加升旗儀式,所以許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媽媽領著進入大門的,但是在外婆問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時候,她急切地搖了搖頭。
「記不清楚了還朗誦得那麼好啊,你那麼小就在省台大型活動做主持了?真是小童星,真厲害。」
余周周茫然地看著林楊的笑臉,腦海中一片空白。
台下熱烈的掌聲喚醒了她,躲在後台的余周周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幕布外的掌聲是給她的,可還是那麼難以置信。
「就你那點兒品位。」林楊搖搖頭,輕聲地說。
「林楊!」他們正對峙的時候,從不遠處跑來了一個小女孩。她穿著粉紅色的公主裙,梳著兩條羊角辮,拎著一大本和她身高差不多的掛歷飛奔而來,「楊老師把掛歷送給咱們了!」
「但是,我得到這個機會的時候,可能原本應該得到這個機會的人,卻失去了它。」
余周周慌了,她從頭開始,再次旋轉,想象著自己裙擺搖曳——搖曳不起來,那就拽過毛巾被在腰間圍上,然後繼續轉圈。很好,這一次腳踝感覺到裙擺的搖曳,她重新培養起了賣花姑娘的感覺,然後她唱歌、跳舞,拇指食指輕輕拈著一根鉛筆,然後尖叫一聲——該死,被玫瑰花的刺給刺到了呢,正要低頭吮干血珠,突然看到一匹白馬停在身邊。
「不用了,」余周周背著手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林楊,「林楊,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但是就在這一刻,余周周覺得自己距離林楊很近,好像整個學校幾百名一年級小學生裏面,只有他們距離最近。奔奔了解余周周,是因為她願意告訴他一切。而林楊和余周周了解彼此,卻根本不需要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