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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小時候 美好之三 無關愛情,只是發育

回不去的小時候

美好之三 無關愛情,只是發育

林楊還在盤算應該從何說起,余周周已經微笑起來,朝林楊媽媽和爸爸認真地鞠了一躬:「叔叔阿姨好。」
四年的時間,他們形同陌路,大部分時間,林楊都是用這種態度一言不發地看她,好像她是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單潔潔的確緊張,但原因不是余周周所想象的。

10.舊時王謝堂前燕

在單潔潔的心裏,男生就是一群面目模糊、頂著不同名字卻同樣討厭的傢伙。
「關你屁事!」林楊咬著牙低聲說,卻還是放鬆了力道。
「哈,半年前。所以每次我到那個時候都特別難為情,你記不記得上個月有段時間,每次上廁所我都讓你擋在我前面當門?」
「……把剪刀摟在懷裡多危險啊……」
抬起眼,就看到張碩天和林楊走了過來。他們身上雪白的制服遠遠看過去有點兒像軍官。
就是在林楊把衛生巾塞回到她手裡的那一刻,他用輕得只有她能聽得見的聲音,說 :「余周周,你就只會欺負我。」
所謂抽籤,其實是給家長信號。他們開始運作,送禮,爭取拿到那一半的名額。
翻找一件能填補心靈空洞的東西,或者,一個人。
為女人打架的男人,無論在什麼年齡段都是惹女人喜愛的。
余周周歪著頭笑了:「他做了什麼?」
徐艷艷第一次在別人打斷自己眉飛色舞的講述的時候沒有生氣,因為對方提的問題很對她的胃口。
徐艷艷冷笑一聲,面對單潔潔的安慰,她只是輕聲地回復:「的確,是沒什麼可怕的,不過指不定一會兒是誰在台上出醜。」
雖然她以前也常常神遊發獃,可是,這一次不一樣。
想法很混沌,但是她莫名得覺得,自己的同類,還是越少越好。
大隊輔導員中午一定吃韭菜了。余周周無限痛苦地想。
「呃,還有半年。」
回憶在林楊遞出紅氣球的那一刻,嘴角彎曲到最大弧度,然後急速耷拉下來,有些苦澀。
「你都不問問嗎?你們是同桌欸——」
「共青團!」單潔潔上前一步走。
是一種屬於谷爺爺的寂寞。她站在他身邊,才能感覺得到。
「……你還能說點兒別的嗎?」
她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抬頭,那個少年看起來有些面熟。
「我說,周周,你來那個了嗎?」
「什麼為什麼?你們趕緊出去玩吧,跟你們沒關係。」
「哎喲,四眼田雞不樂意了?我這不是為你們好嗎?怎麼不識好歹啊?」
「不回了,我跟你們小張老師請假了。」
「什麼東西啊?」
單潔潔被梳上了兩條高高的羊角辮,每個上面都纏了長長的一段紅綢帶,穿著明黃色帶淺綠色亮片的連衣裙,腳上還有一雙配著白色長筒襪的鮮紅娃娃鞋。此刻她和余周周一起站在大巴的前門附近,偶爾車行駛到光線較暗的地方,她就能透過玻璃隱約看到自己的血盆大口和猴屁股一樣的腮紅,還有睫毛上面黏黏的不知道是什麼,她不敢碰。
當娜路怯怯地含著淚,問躺在樹下瀕臨死亡的涅夫萊特:「你們黑暗組織……有沒有休息日?我們一起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像是一個身份證明,讓她今天也一眼認出他。
余周周這個名字從記憶里消失很久了。四年前兒子的小玩伴,一段被他們「策略性」地中止了的幼稚友情。林楊媽媽後來每每看到林楊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得開開心心茁壯成長的樣子總會覺得很慶幸,他們用最直接又最委婉的方式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林楊媽媽覺得丈夫說得很對,小孩子的所謂交情是很容易被掐斷的——他們一直堅持接送林楊整整一年,其實,從第一個星期開始,林楊就再也沒提過余周周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面對他,頂著這張鬼臉看人是需要勇氣的。當她看到徐艷艷也盡量背對著他坐,從剛才嘰嘰喳喳一直不停嘴到現在變身為大家閨秀——單潔潔才第一次知道,無論她們互相多麼厭棄,女人的心思總是相通的。
所有人臉色一變,余周周趕緊從講台上跑下來插到許迪和單潔潔中間打算息事寧人——這兩個人一直都是死對頭,這次肯定更是吵起來沒完沒了。
凌翔茜一動也不動,她喘氣的聲音有些粗,胸脯一起一伏,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她沒有看林楊,反而緊盯著余周周,死死地盯著。
她終究還是沒有找到——其實她想找的,只是和單潔潔、徐艷艷她們臉上出現的一樣的表情。
余周周愣了:「你想要得什麼虎子?」
「你倆幹嗎在客廳站著?看新聞幹嗎?難道動畫片演完了?」
「聽說過。」
「這不是你的。」凌翔茜的聲音竟然有些惡狠狠的意味。
余周周愣住了,剛剛被逼到絕境而爆發出來的霸氣瞬間泄盡。她呆站在那裡看著他跑進樓梯間消失不見,恍惚間好像看見他通紅的面頰上只有一雙眼睛清亮澄澈,泛起淺淺的淚光。
被匆匆拉開,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訓斥,被女同學視為英雄典範。
「禮物不是我的。」
「你是怎麼認識那個張碩天的?」
所以當林楊媽媽繞到一旁,看到那個女孩子有些熟悉的側臉時,她覺得自己有種被捉弄的感覺,哭笑不得。
得民心者得天下,余周周在這一點上從來就不可能贏得了林楊。
「找剪刀。」
余周周張了張嘴,然後低下頭去:「沒,就是今天排練結束得太遲了……我,我快要趕不上……《美少女戰士》了……」
「再見周周,實在趕不及,就找個地方變身吧!」
大掃除或者冬季掃雪,他很賣力,但又不夠賣弄——至少沒像某些同學為了表現自己的積極肯干而跪在地上用手捧著雪往垃圾袋裡裝,倒垃圾的時候也沒有故意繞到監工的老師或主任面前。所以每次總結的時候,他得到的表揚總是相同的一句:「其他同學也很辛苦,大家都很賣力。」
「問……」林楊媽媽頓了頓,嘆口氣。
余周周覺得李曉智有些奇怪。他對自己躲躲閃閃的,大家突如其來的關注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又甘之如飴。他開朗了許多,和那些男同學的關係也更親密了,大家討論《美少女戰士》或者《灌籃高手》《足球小子》的時候,也會帶上他一個。
「你真的很煩。」余周周面無表情地說,卻被淹沒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
余周周的小小壞心眼讓徐艷艷她們三個人留在了大隊部裏面繼續背詞,單潔潔和她則被法外開恩送回班級——大部分同學都在操場上頂著陽光進行鼓號隊和花束隊的排練,所以空蕩蕩的班級很適合度過一個悠閑的下午。
還好,白雪出現了。
許迪領頭的那幾個七班小霸王都很仗義地保持了沉默——因為他們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屋子裡的女同學距離太遠,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所以剩下的知情者只有餘周周和單潔潔。
余喬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小人得志。
谷老師是個好人。他改變了余周周的人生軌跡。
連一向黑著臉的大舅都笑得合不攏嘴。余喬一直不用功,一直熱愛打遊戲和逃學,但是高三最後三個月的衝刺,竟然讓他一舉混成了大學新生。
雖然沒有人能推斷出小班乾和戀愛之間的互斥關係究竟是什麼。
少年的目光盯著遠方不知道的什麼地方,眼神里有些自嘲,有些慶幸,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你一直是我心裏最優秀的大隊長
余周周困惑極了。她是在為了演出而緊張嗎?
連余周周有時候聽見,也會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但是謝天謝地,余周周稍微察覺到她的一點點猶疑,就保持沉默什麼都不問了。
省共青團的表彰大會,師大附小的大隊部從鼓號隊、花束隊、少先隊員代表發言到獻詞詩朗誦全權負責。余周周和詹燕飛是在大會上發言的少先隊員代表,徐艷艷、單潔潔和蔣川等人則是獻詞詩朗誦的表演者。
最終還是遲到了三分鐘,衝進家門的時候,看到余婷婷已經在沙發前坐好了。她抱著一盒冰激凌,聽到開門的聲音轉過頭說:「甭著急,還演著廣告呢,今天的廣告格外長。你真有面子。」
單潔潔有些恍神。
「給你家長打個電話讓他們接你回家換衣服吧,別凍感冒了。還有你們,鬧什麼鬧?是不是以後都不想上體活了?趕緊給我收拾乾淨!」
可是誰也不知道,這個獨自站在時間的河流中央看著一代又一代人被沖走卻無能為力的怪物,它究竟有多麼寂寞,多麼難過。
但是,現在徐艷艷的名字換成了她的。
余周周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張漂亮的臉越離越近,她心慌得張大嘴不敢相信,突然聽到有人拿鑰匙開門的聲音,應該是下樓遛彎的外婆回來了。她瞥了一眼電視上還沒分開的兩張臉,身邊的余婷婷則已經嚇得奓了毛。她們兩個連忙站起身到處尋找遙控器,然後抓起來隨便按了一個鍵,畫面立刻跳到了省台新聞。
對林楊,我絕不會說禮物是我的;對你,我絕不會說禮物是余婷婷的。
下面一直百無聊賴竊竊私語的同學在余周周進門的那一刻恢復安靜,接著聽到這個消息,集體兩眼放光。余周周做了兩年小班長,從來都不是仗著老師的寵愛對同學頤指氣使的那種班干。她的小小狡猾讓她懂得如何在同學和老師中間平衡周旋,也常常利用各種機會借花獻佛,贏得大家的好感與支持。
余周周也知道了張碩天為什麼喜歡單潔潔。
她只是不說。有時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告訴對方:嘿,我什麼都知道了。當余周周懂得這一點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用這種方式恐嚇過余玲玲了。
余周周不會知道,六年級時大家的關注,是怎樣改變了李曉智沉默羞澀、面目模糊的人生軌跡。
鼎沸人聲是恐怖的背景,偶爾會冒出刺耳的雜音。
陳桉的大笑讓她窘迫得不得了,她趕緊小跑幾步到排練場大門口,也不看他,就那樣胡亂地擺擺手說:「再見!」
余周周看著被于老師罵得狗血噴頭的李曉智,把稿子捏得緊緊的。
只有兩行。
「是,沈老師說現在開始準備。」
但是,余婷婷的心事,她還是知道的。
單潔潔此刻卻擺出了婦救會幹部的經典表情——目不斜視,眼神堅定,只是面部表情過於僵硬。
「這有什麼好笑的?」
余周周依然搖頭,一臉抗拒和……羞澀。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余周周聽到李曉智用這樣堅持、這樣自我的語氣說話。
「你跟陳桉真像。」他說。
可是後來,向來默默無聞的李曉智突然成了熱點人物。
陳桉說著,把自己的小提琴按照團員編號放進指定的箱子,然後快步走過來,幫余周周把她的琴舉上琴架的第二排。
李曉智看著她,粲然一笑。陽光透過榆樹葉在他臉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異常耀眼。
余周周後來記不清涅夫萊特的臉,也不再記得那句「那個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可是,那個努力試圖把「屁股」兩個字用文雅的方式說出來的林楊,一直站在心裏的某個角落。
「潔潔,怎麼了?」余周周小聲問。
詹燕飛回禮,然後小隊長向後轉,再次用小跑姿勢回到座位。
一直沉默的林楊爸爸撲哧笑出來,一個急剎車。三口人一齊向前沖,坐在後排的林楊沒有安全帶,幾乎衝到前排來。
「周周快要六年級了吧。」
余周周在一旁溫柔地微笑。是啊,有什麼過不去的。
單潔潔曾經無意中說過:「周周,你有些像我哥。」
余周周覺得她有太多話想要對單潔潔說。安慰也好,傾訴也好——她終於遇到了一個突破口,和這個小夥伴更進一步的突破口。
一個女孩子怯生生地打破了平靜:「難道……這個禮物……是你的?」
時間是公平的,一萬個人的五分鐘,還是五分鐘。
童年是可以榨取的。
她聽見底下的笑聲,排山倒海。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句話很多年後會流行。
「誰?」
是……他的朋友在對自己評頭論足嗎?
「學音樂對性情有好處。而且,你不需要走這條路,只是學著玩,好不好?」
大隊輔導員李老師今天的唇膏顏色格外扎眼,鮮亮的橙色一張一合讓人容易產生幻覺。雖然挨罵的不是余周周,可是她也不敢再笑,只好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
「你們吵什麼,別的班都在上課呢。」
這是她們從小到大經歷過的,最為漫長的,擦身而過。
余周周已經想不起來小燕子這座神像,是什麼時候被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少年們的心也第一批綠了起來。
「你還哭起來沒完了是怎麼的?大小姐,有什麼過不去的?」潔潔媽媽不停地輕拍著她的後背。
「你這麼急著回去,有事情?」陳桉和她一起走出樂器庫,隨手帶上身後的鐵門。
害怕手套上的雪弄濕包裝紙,林楊已經脫下了手套,把那個不大不小的盒子抱在懷裡,真的羞紅了臉,眼睛四處亂轉,清了好幾回嗓子也沒說出一個字。
「你媽媽真幼稚。」
單潔潔語塞,她搖搖頭,很沒有技術含量地岔開話題:「快回班吧。」
「你還記得啊。」他撓撓頭。
「共青團!」右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
她抬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陳桉站在樂器庫跟她成對角線的地方,左手護著小提琴,用同樣的姿勢貼緊牆角,眉頭微蹙,嘴角帶著苦笑,好像在遠觀蝗蟲災害。
余周周不知道白雪這個名字怎麼會出現在八婆們的討論中的。李曉智突然很受男生歡迎,一舉一動都非常受人關注。曾經的那些起鬨遊戲裏面,現在又多了一個選項。
余周周迷茫地看著單潔潔一個勁兒地指著紙箱子,才反應過來,臉頰微微泛紅:「沒呢。……你呢?」
「什麼我家張碩天?一直就跟我沒關係!」徐艷艷被人家一激就急了,連忙撇清關係,尤其是餘光又瞟見了單潔潔和余周周,更是連珠炮似的說了一串「跟我沒關係」,然後才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是單潔潔……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凈胡說,人家單潔潔該生氣了……」
林楊劈手抓住那小個子的領子,在衝力下那個男孩被自己的領子狠狠地勒住了,於是很沒有面子地彈了回來,彎下腰咳嗽,眼淚鼻涕橫流。林楊並沒有鬆手,大家都在一旁驚詫地觀望,現場鴉雀無聲。
終究是不同的。她妄圖使對方因為沮喪挫折而變成自己的同類,然而忘記了,對方並不是一無所有的可憐蟲。
看著眼前的四個人一臉虔誠嚴肅的遠目狀,站在一旁的余周周忍著忍著,都快憋不住了。她覺得自己的小腹肌肉已經綳到痙攣了,嘴角還是上移到了一個可疑的弧度,半笑不笑,有些恐怖。
「今天,白雪來學校找我了。」李曉智的聲音很輕,極為羞澀,甚至有些猶豫。
單潔潔白了她一眼,沒有理睬。
他也看到了余周周,兩個人無奈地相視一笑。
林楊一下子放鬆下來,笑嘻嘻地說:「周周啊,原來的確不在一起玩了,現在又好了啊!」
哪怕,沒人知道白雪是誰。
余周周一直沒有告訴過余婷婷,她喜歡的不是夜禮服假面那個拽到天上的男人。
她認識這個女孩,相信這個女孩也認識她。凌翔茜和余周周都是三道杠的大隊委員,平時開會也好,組織活動也好,也常常能遇見。
余周周似乎早就忘記了當年是誰把四皇妃的掛歷塞進自己手裡的,也忘記了夕陽下是誰帶領一群嬪妃、大臣、宮女、太監在背後追殺自己和皇帝的。
「怕什麼,雪都快化了。」
然而那一刻,憤怒不平的余周周的心裏竟然有一絲開心。
直到剛才在小張老師的指引下來到了后操場,滿操場的小孩子穿著鮮艷的冬衣跑跳追逐,他們搜尋了半天,竟然就在圍牆附近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和一個小姑娘說著話,急不可耐地拆著包裝紙,把一個玻璃蘋果在手中來回把玩,而且,說話的時候眉眼飛揚,表情格外生動,生動到了有點兒喜怒無常的地步。
「真煩。」一直在一旁不說話的單潔潔終於忍不住抱怨。直腸子的單潔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好惡。
也許是在省台第一次剪掉了她在台慶文藝晚會中的詩朗誦表演?
余周周突然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她慌忙把那個浮上水面的念頭壓下去,假裝剛才並沒有看到水下的真相。
余周周原本已經在肚子里想好了一大套說辭,結果這個問題把她徹底搞暈了。
十一二歲的男生,不再像小時候那麼聽話,一個個彷彿要造反一樣,嬉皮笑臉,陰魂不散,就像轟不走的蒼蠅,連狗都嫌。
不知道為什麼,余周周不喜歡張碩天。她覺得這個男生油膩膩的——儘管外表上,他的確長得比一般的男生好看些,也並不油膩。
她幾乎是用告御狀攔轎子的方式截下了正在出站的22路汽車,然後跳了上去。她突然覺得,陳桉說的變身,如果可行那就太完美了。
「高爾基。」
余周周感覺周九_九_藏_書圍的空氣忽然有些燥熱,她閉上眼睛,告訴自己——我就……我就無恥一次。
她以前不是沒有聽說過張碩天。是真的「聽說」過——校門外的大街,中午她出來買話梅看到馬路邊有好多人,男生喊:「張、碩、天!」女生立刻接上:「徐、艷、艷!」
賤了吧唧,愛出風頭,沒腦子,沒有集體榮譽感,不遵守紀律,不虛心接受批評,嬉皮笑臉還愛頂嘴——他們只喜歡和徐艷艷那種穿著出挑愛照鏡子的女生打打鬧鬧。揪辮子掀裙子,然後嬉皮笑臉地等著女生追上來,滿走廊地上演追逐戲,「你給我站住」「我偏不」……
讓她更暈的是,一直在一旁觀望的林楊忽然一臉欣喜地劈手從凌翔茜那裡奪過禮物,在大家驚訝的目光下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亂的緞帶,然後一臉假惺惺的正經,淡淡地說:「該上哪兒玩上哪兒玩去,都別那麼三八行不行?」
是李曉智,但好像又不是。李曉智從來不會這樣笑。
李曉智抬頭,微笑。
所以余周周再也沒有繼續盤問。她們面對面坐在下午的紫藤架下沉默,抬起頭,湛藍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像是破碎的拼圖,但有種漫不經心的美。
那樣眼熟的包裝紙,此刻就在凌翔茜的手裡像火炬一樣被高高舉著,被女孩子們各種各樣含義不明的微笑包圍著。
徐艷艷是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活動,單潔潔不由得暫時拋棄了成見,覺得有些同情她。何況因為張碩天的存在,她自己也有些緊張,所以有生以來第一次放下架子乾巴巴地安慰她:「怕什麼,這有什麼可緊張的?」
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的群眾演員們衝上去拉開了兩個人,小個子落荒而逃,林楊卻笑著對大家說:「跟著老師的指揮趕緊各就各位,動作快點兒!」
…………
單潔潔手忙腳亂地跟著前面的蔣川上了台。
午休時,她坐在第二排啃著排骨,背後幾個女孩子大聲地聊天,聊著張碩天的花心——「當初他還喜歡單潔潔呢,他說喜歡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長發美女。正好看到路過的單潔潔,就說是那樣的——凈胡扯,你看現在他喜歡的那個許晶瑩,欸,那方下巴,那大臉盤兒……」
「哦?」周周摸摸後腦勺,「我不知道,沒感覺。」
他掙扎著坐起來,認真地看著他的媽媽:「媽,你真幼稚。」
還有,他的側面有點兒像吳奇隆,就是小虎隊裏面單潔潔最喜歡的那個,一開始把名字聽成了無氣龍的那個……那個……
「就這麼完了?」許迪把足球往地上一扔,「余周周,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會乾坤大挪移,想糊弄我,沒門!」
而林楊,正坐在座位上尷尬地仰著頭,雙唇緊閉。大隊輔導員左手惡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右手拿著唇線筆一下下地描著他嘴唇的輪廓。
余周周忽然覺得自己心裏很空,那種不再是公爵大人和小甜甜能填滿的空虛。成長讓她心底開了一個洞,她好像缺少了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連單潔潔都擁有了。
那之後,每當她走過走廊,外班女生會偷偷瞟著她說:「就是她就是她,她就是單潔潔。」男生被女生追打,她皺著眉頭喊一句「別鬧了,走廊里不許跑跳」,男生回頭朝她變著調拖了長音喊:「張——碩——天——」
余周周的眼淚也跟著奔流不止。
這樣的單潔潔讓余周周覺得不解,她也只好不明就裡地目不斜視——畢竟她也不是很想跟林楊對峙。
林楊媽媽現在回想起來,越來越心寒。
余周周一臉嚴肅地糾正他:「我是認真的。」
也許同類總是互相看不慣。余周周驀然發現自己最近一段時間格外喜歡胡思亂想,動不動就會走神發獃,思維常常鑽進某個細節的衚衕里,兜兜轉轉地出不來。
男生竟然也開始心猿意馬。他們仍然踢球——可是瞄準得比以前還差,好像球門長在女生堆里,一腳踢過去,女生們的尖叫和咒罵比進球后的喜悅還讓他們滿足。有時候,他們也會惡作劇地集體把某個男孩子朝著他的緋聞女友身上推,樂此不疲。
余周周回頭,剛好看見谷老師朝排練場走過來。他的聲音在回聲效果極好的排練場里有種異樣的滄桑感。
女孩子們這才鬨笑起來,四散跑開,三三兩兩竊竊私語,邊走邊不住地回頭。
後台的四個獻詞演員已經排成一列縱隊,手捧花束準備上台。鼓號隊站位就緒,花束隊也在場外調整完畢,就等著一會兒指揮下命令,然後在鼓號隊的音樂聲中高舉著花束衝進場內。
比如徐艷艷黃鶯出谷般清脆卻又拖著長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練這麼久,真是可——惜——啊——」
不知為什麼,她把鐵皮盒子從床底下拖了出來,拂掉上面的灰塵,努力撬開上面的蓋子,然後把裏面的東西一樣樣地清理出來。
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不停解釋這副妝容有多醜,只是害怕別人傳話給張碩天,或者議論一句:「喂,單潔潔好難看啊。」
「真的?別裝了,告訴我吧!」
然而在余周周已經在省內的各種晚會中嶄露頭角的時候,谷老師卻拒絕了電視台的邀約,似乎不希望讓余周周向小燕子的方向發展。
大隊輔導員帶著幾個小演員一起百無聊賴地坐在廣場大檯子的後方,其他鼓號隊員都把樂器往旁邊一堆,然後席地而坐。余周周看到徐艷艷又把那個棕色發卡悄悄地別在了小辮旁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玳瑁發卡,是真的玳瑁,真的,可貴了。」——徐艷艷這個星期一直都在反反覆復說著這句話。
上個星期,媽媽還突然伸手碰了她的胸部一下,她面紅耳赤地叫了起來,媽媽卻笑了:「我還在想是不是需要給你買……現在看來還早著呢。」
「反正……反正就是那麼回事兒。能有什麼好說的啊?他們都是胡說。」
余周周還沒來得及對那個神情做出反應,排在最外側的蔣川就輕聲說:「準備,齊步走!」
晚飯後,余周周獨自趴在書桌上面發獃。作業在學校都寫完了,她擺弄了幾下檯燈的拉繩,開,關,開,關,拽了好多次。
帶有一點點刺|激和羞恥感的興奮。
余周周並沒有停下步伐,只是微微一笑。
心裏亂,不過並不是心煩。
她知道班裡同學對詹燕飛的態度。曾經一二年級時的盲目崇拜,把她當作第二個小老師來擁護,下課時總有一群人圍在她周圍聽她講電視台錄製節目中發生的故事,以及見過的省里的笑星和名人私底下的樣子……只要有人和詹燕飛爭執,不論事情起因如何,詹燕飛一定是對的,就彷彿于老師永遠不會錯一樣。
她只知道李曉智很喜歡收集小浣熊乾脆面裏面的三國人物英雄卡片,但是始終集不到趙子龍——某天中午她和單潔潔到校門外亂逛一圈,聽到「張碩天」「許晶瑩」的起鬨聲后倒了胃口匆匆回班,看到李曉智正趴在桌子上擺弄著他的收藏品。
余周周駭然,原來這位高爾基不僅僅會說「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但是那又怎麼樣?連想一下「我喜歡張碩天」這句話都能讓她臉紅成番茄,深深地低下頭僵硬成一塊石頭,那麼,是不是真正的愛情又怎麼樣?
「你……」
全場靜默了一秒鐘。
她的做作讓余周周在心底嘆氣——轉念一想,自己能夠如此「善解人意」地參透她的假裝,難道不是因為自己和她一樣做作嗎?
一失手成千古恨。
忘了是二年級還是一年級的尾巴,她突然想起那個小大人一樣講故事的小姑娘,於是試探性地問過林楊他是否還和周周一起玩,在學校是不是經常能見到,等等。
但是一旦想要表達——余周周可以開口,而李曉智仍然只有沉默。
剛才那三個男生一出現,她就憑這個特徵認出了他。
林楊再接再厲:「而且,以前關係不好,不代表不能重來啊!」
余周周很小的時候就朦朦朧朧地覺得,錄取通知書是一張包羅萬象的准許證。被關在籠子裏面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被放飛,歡呼雀躍——但是不一定會到達打開籠子的那一剎他們心裏想要到達的地方去。
「不過,全體女同學先留下十分鐘,我有事情要說。」
這句話一點兒都不像林楊平時對待女生的風格。他從來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說女孩子三八、多嘴、煩人。雖然冷淡,但是一直很有禮貌,至少是表面上。
可是他喜歡。
「很慢的。說不定你吃乾脆面吃到撐死也集不到。」
「有本事你出來!」
試了幾下,嘴角都撇不下來,好像笑出了後遺症。
「谷老師。」余周周恭敬地站起身。
「你、死、定、了。」他平靜地說。
余周周知道,即使剛剛合練的時候徐艷艷和自己一樣很想笑,但是當大隊輔導員捲成筒的稿子敲到她頭上的時候,她就已經笑不出來了。
林楊忽然覺得很憤怒,沒來由的憤怒,小盒子在他兩手的擠壓下都快要變形了。余周周盯著盒子,輕輕地說:「你輕點兒,盒子要破了。」
「一看就是禮物啊。快說,誰給你的?」
然而剛剛走到校門口,她剛要開口,單潔潔就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一路向前沖,撲到一位短髮阿姨的懷裡。
當她和詹燕飛站在台前一唱一和,背誦著華麗麗的串聯詞,引導著一個又一個節目,她總會隱約想要回頭。
「還是搬出去吧,」詹燕飛把手中的串聯詞捲成筒,在空中畫了個圈,指向門外,「桌子都搬到走廊去,只留下椅子,擺成半個圈繞著班級。」
迷戀上了計算機遊戲和母老虎狩獵的余喬住在宿舍裏面,很少再來外婆家吃飯,於是余周周徹底沉默了。
然後就能看到余婷婷紅著臉,一撇嘴:「哪兒帥?切,那麼自大的男人,還走到哪兒都拿著玫瑰花,多噁心。」
已經擁擠不堪的鐵皮盒子裏面裝滿了記憶。

3.愛情的原因

「你這人真沒勁,一句實話都沒有。算了,誰稀罕問你。」余婷婷轉身離開了。
余喬咧嘴一笑,扯著余周周的馬尾辮陰陽怪氣地說:「我這叫打入敵人內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目光太短淺,註定無法理解我的卧薪嘗膽。」
她也說不清,這種感覺讓她很羞愧,所以幾次想要開口,卻只能擺擺手示意余周周放過她。
做反派竟然比打倒反派還要開心。
余周周小心翼翼地護著懷抱里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公用大提琴,站在擁擠的樂器庫角落看著團員們蜂擁而至,你推我搡地搶著將自己的樂器歸位。
「我幹嗎了?」她躲開他的目光。
林楊詫異了很久:「這人是誰啊?」
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圍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談論男生,一旦話題指向別人的時候就放肆而大胆,而輪到自己,既怕被人說「搞對象好不要臉」,總是急急忙忙澄清,卻又害羞著,偷偷享受那份被談論所帶來的興奮。
余周周也低頭扒飯,假裝對眼前的狀況一無所知且毫不關心。
白雪?余周周歪頭盯著他的背影。
左耳邊是徐艷艷的嘰嘰喳喳,右耳邊卻有鏘鏘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傳過來。由於窗外的鼓號隊又開始製造折磨耳朵的雜訊,其他人都聽不到腳步聲。
還好,背景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她憑藉本能說出了第一句。
說這話的時候,單潔潔正好看到張碩天上場,他後背挺直踢著正步,白色的背影就像個王子。
「……」
「我說咱們扯平了。不過我的帽子,我不要了。你的媽媽……你看著辦。」
林楊抱著紀律衛生評比的計分本,安然地站在許迪他們身後。
「你們不做虧心事,還怕鬼叫門?」領頭的足球男生是班裡最頑劣的許迪。
單潔潔的不安悉數落進了余周周眼底。
都衝到門口了的一群男生突然集體轉回頭:「為什麼?」
矗立在那裡的灰色教學樓,張大嘴巴吞吐著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看他們帶著同樣懵懂天真的神情邁進校門,再看他們被打磨成各種形狀帶著萬般不同的神情邁出去。它彷彿是一個吞吐青春年華的怪物。
「都能耐了是吧?嗯?給你們一堂體活課都不知道姓什麼了是吧?」
後來的場面,如果用他們最近學習的成語來形容,那就是,慘絕人寰。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在看到新發下來的全省中小學生學報的時候,指著關於詹燕飛的專訪中那句「即使常年在外參与各種節目的錄製以及電視劇的拍攝,小燕子從來沒有放鬆過學習,曾經有一次她幾乎一個學期沒有上過一天完整的課,可是仍然在期末考試中得到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績」,笑聲充滿整個課間。然後大家一起竊竊私語——四五年級的孩子們一邊製造著屬於青春期和美少女戰士的粉紅泡泡,一邊急不可耐地推倒曾經親手豎立起來的神像。
我這是怎麼了?她歪著腦袋想不明白,精神越發渙散,注意力從牆上起皮的壁紙開始,一直看到大隊輔導員的胸罩肩帶——黑色的,在淺藍色的連衣裙下面很明顯。余周周霎時有點兒臉紅,乖乖地垂下目光,看自己的鼻尖,看著看著就有點兒對眼,眉心隱隱發痛。
直爽熱情的單潔潔一直是余周周的親密夥伴,可是親密不代表無間。單潔潔對余周周了解並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發獃都在想什麼。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優越,還有大氣的口無遮攔,全部都需要余周周去忍耐和包容。單潔潔從來不曾被孤立或者傷害過,她的世界充滿正義陽光,有時她也會直率地表達對余周周的圓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還有一點點的不屑。
果然,這傢伙就是跟我過不去,真煩。
她曾經說過,谷老師一定不會給她領錯路,然而聽到這句話,余周周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一個學期正進行到最最無聊的中段,天氣又轉冷,讓人只想吃東西不想動。天空永遠是鉛灰色的,好像在醞釀著一場初雪,卻又吞吞吐吐別彆扭扭不肯降臨。
單潔潔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但是仔細觀察,會發現她似乎只是用大大咧咧的不耐煩來掩飾一絲羞澀。
彷彿是一種身份證明。推三阻四,說實話或者放煙幕彈,總之還是要說的。
她們站起身即將回班的時候,余周周輕輕地說。
至於後來的事情,沒有人關心。于老師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疾言厲色地維護詹燕飛——詹燕飛並不是家裡面很有背景的孩子,她的背景,從來就只有她自己。
余周周這才回過頭來,就看見一個穿著紅色演出服的花束隊的男孩子從自己的身邊跑遠,跑動帶來的風鼓動起他的衣服,反而更清楚地勾勒出他衣服下面瘦小的身軀。他一邊跑,一邊不住地回頭看,好像很希望看到余周周的反應。周圍的男孩子一邊搖著花一邊誇張地起鬨,女孩子們則在臉紅地嘰嘰喳喳,所有人都掩飾不住地興奮起來。

9.反派

凌翔茜先是愣了一下,想了兩秒鐘才明白了余周周話里的含義。她不甘心地追上來,繼續說:「我媽媽說,你不是正經人家的小孩。」
「有種就把剛才發的東西拿出來!」
余周周歪頭笑,是嗎,那太好了。
她突然覺得很煩躁。
是她把問題想複雜了。一切都順利得難以想象。
很決絕的語氣,讓人很難懷疑。
她心底忽然泛出一種酸澀的情緒。余周周跑回講台,拿出兩包藍色的夜用衛生巾,一步步走到林楊身邊。
「的確,別的班都上課呢,別吵了。反正該說的事情都說完了,讓女生也一起出去上體活吧。」
但不知道怎麼,就在低頭的那一瞬間記住了他的白襪子、黑皮鞋和肉肉的腿。
還有徐艷艷的小鏡子和唇油。
她這樣想著,從拐彎處悄悄探出頭,想觀察一下敵情。然而進入眼帘的某種顏色,讓她驚訝地定在了原地。
這個「啊」比剛才的還要翹尾巴,都甩上了天。
不過,夜禮服假面的歸屬權問題仍然是她們兩個之間的禁忌。
余周周愣了愣,笑:「放心,我不會的。」
蔣川平常說話的腔調就和詩朗誦的時候一樣,有一點兒娘娘腔,臉上還是一副茫然懵懂的樣子。
「楊楊越來越滑頭了,你剛才不趁機問他個措手不及,他過一會兒肯定給你胡編個理由。」
小學升初中的制度突然改革。他們要抽籤,只有一半的人能進入師大附小對口的師大附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剩下的人,要去另一所差一些的八中。
「什麼?」余周周抬起頭。
手指撫著身體里跳動的靈魂。
男生集體肅然,迅速撤出了教室。
有人開玩笑說,這是徐艷艷的翻身仗。
余周周漸漸長大,已經學會了用各種方式來觀察他人,評價或玩味他們的行為與品質。可是面對谷老師,余周周永遠會選擇最簡單直接的一句話。
「周周,想不想學樂器?」
兒子的每一點瑣碎都是頂頂重要的大事。
「茜茜你怎麼了?」有個膽大的女孩已經衝過去攔住了凌翔茜。
「什麼揣到書包裏面裝好?為什麼不讓男生看見?你們在發什麼?給我開門!!」
而林楊,自始至終面色如常,和她一樣目視前方,好像步行在一片虛無 中。
這個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林楊,林楊!你站在女廁所九-九-藏-書門口乾嗎?你變態啊!」變態這個詞剛剛開始流行,和帥、酷等詞語一樣,小學生們常常掛在嘴邊。
大家愣了一下,許迪好像很不爽地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聽到尖利的摩擦聲——李曉智已經低下頭開始把手中的桌子往門外推了。
「我在你的書桌發現的,這是誰給你的啊?」

7.初雪

「我看到小攤上有賣趙子龍的卡片的,不知道多少錢,你要不要去買?我怕一會兒就沒了。就在食雜店對面的那個小攤,攤主是個老奶奶。」
「你看,的確是『一抹』,對吧,就像是筆刷不小心蹭上去留下的痕迹。」她小聲地對李曉智說——三年級的時候被老師當作錯別字改掉的「一抹月亮」,始終讓余周周耿耿於懷。
她立即變得怒不可遏。
此時林楊已經皺著眉頭朝凌翔茜狠狠地揮了揮手:「你趕緊去玩吧,一會兒雪都化了。」
「不知道。」
單潔潔早就不是四年前那個總是臨場緊張不已的小丫頭了。這幾年,和余周周一樣,大大小小的活動她也參加了不少,雖然算不上身經百戰,但也經驗豐富。本來她並不緊張的,然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如果出醜了怎麼辦?如果在他面前出醜了怎麼辦?——她手心冰涼,卻出汗,往裙子上抹了一下,滑溜溜的,一點兒用都沒有,手上還是黏濕的。
余周周仍然沒有停步。
余周周並不知道,對男生「一視同仁」的單潔潔其實可以在人海中一眼認出張碩天。張碩天穿任何衣服最上面的兩粒扣子都不繫上,左額頭有顆痘痘,個子在全校也算最高的幾個,跟那些小豆子不同,他現在可能已經有一米六幾了——然而單潔潔並不知道,如果一個男生十二歲長到了一米六幾,那麼他極有可能這輩子都會停止在一米六幾。
外婆發現,家裡的三個女孩子這幾天都格外安靜。
余周周定定神,迅速把鋪開的一地狼藉一點點放回到鐵皮盒子中去。
余周周和單潔潔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三個鼓號隊的同學上樓,其中兩個穿著鼓號隊純白色指揮服,另外一個穿著綠色的小號手服裝。
林楊爸爸笑了,低頭摸摸鼻子——每次妻子用這種口氣說話,他都會有這種表現,乍一看竟然有些像高中生。
背後穿著校服坐得整齊的同學里,有一個面目格外模糊的人。
夕陽西下,日光溫柔地籠罩在余周周身上,只有李曉智和她坐在座位上發獃。余周周突然犯懶不想動,她不知道李曉智為什麼也沒有出去。
於是愛慕會過去。
林楊漲紅了臉,瞪大眼睛,再次扭開臉,大踏步地朝門口走去。
上個星期三的晚上,余周周練完琴,正在彎著腰用干布擦著琴身上沾到的白色松香,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句幽幽的話語:「周周,你有喜歡的人嗎?」
因為十一月基本上沒有節日,不能放假。
余周周記得昨天放學的時候,她和單潔潔一起路過門口,還聽見徐艷艷跟幾個女生在門口高聲聊天。一個女生語氣古怪地冒出一句:「艷艷,你家張碩天……」
十一月的尾巴上,北城終於下了第一場雪。
徐艷艷也在同一時刻突然小聲對蔣川說:「怎麼辦?我突然很緊張。」
這個世界,喜歡幸災樂禍。
余周周不知道這種齊刷刷的目光和詭異的沉默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竟然讓這些人表情如此複雜。
正蹲在講台前給詩朗誦背景音樂倒帶的余周周抬起頭,看著李曉智瘦小的背影,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小個子男生驚嚇得不敢出聲,只是不停地咳嗽。畢竟,其實他也只是小破孩而已。
走在最左邊的白衣少年是林楊,另外兩個男孩子都比他稍微高一些、壯一些。
男生集體一片歡呼。
她學著娜路的樣子,在腦海中輕聲問:「我們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余周周抬起頭,冰山臉上面慢慢地露出一絲笑容:「你才喜歡張碩天呢,你們全家都喜歡張碩天!」
他並沒有沮喪,滿臉笑容地說:「白雪說不定也會分進八中。」
這話的聲音不小,可是這一次,大舅並沒有對余喬的後腦勺使出如來神掌。彷彿所有人都默認,高考是一道線,在高考前一天,愛情仍然是見不得光的早戀,是糊塗不上進,是不知羞恥——然而通過那幾科幾乎與愛情無關的枯燥考試之後,他們就長大了,可以牽手,可以擁抱,可以光明正大地高歌愛情萬歲了。
然後抬頭,就看到不知什麼時候,林楊的爸爸媽媽已經站在了後門,安靜地看著他們。
余周周歪頭撇開目光。
單潔潔不敢深想,乾脆就把這個步驟跳過。
是涅夫萊特的臉。
「潔潔,你死定了。」余周周笑眯眯地想。
只有一點點。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笑的時候我轉過身來,只是看見他往外面跑。」
高中二年級的余玲玲每天都戴著隨身聽的耳機,一邊聽英語聽力一邊沒完沒了地寫著作業,但是幾天後證明,她聽的並不是聽力,而是搖滾,一個男人用半死不活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樂下,含糊不清地唱著「我的愛!赤|裸裸……」。此外,她做的也不是作業——作業本下面是口袋言情小說。
「就是她?」他的聲音帶有幾分輕佻。
「我和單潔潔跟老師商量過了,下堂課體活。」
「那你剛才幹嗎……」林楊的語氣中,有一絲小小的氣急敗壞。余周周詫異地望著他,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吃錯了什麼葯。
當林楊背著書包跑下樓的時候,林楊媽媽動動嘴唇,把話咽了下去。可是疑惑卡在喉嚨口,在他們把車門關上的瞬間,隨著車子打不著火發出的吭哧吭哧的聲音一齊猶猶豫豫地問了出來:「楊楊,你以前不是說跟周周……跟周周都不在一起玩了嗎?」
她轉過身看著臉頰微紅的單潔潔,把剛才徐艷艷的話用略帶促狹的口吻重複了一遍:
儘管知道跑出去會被那些小哥們兒攔住展覽——但是,對林楊來說,被一群人笑,也遠遠好過被某一個人笑。
終於,十點半,各位領導笑容滿面互相寒暄推讓著,在主席台就座,主持人宣布大會正式開始。
確切地說,她喊的是「大、大樹」。第一個「大」字爆出來的時候,她聽到了別人的「一」,可是收不住了,停頓了一下,還是結結巴巴地說:「大樹。」
哪怕別人安到自己頭上的緋聞男主角長了一臉痘痘,嗓音又像尾巴被門夾住了的貓,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面對他的時候,旁觀者一起鬨,就會有別樣的臉紅心跳。
六年級的下學期,四月,北方的柳樹第一批綠了起來。
余婷婷總是一副極為戒備的樣子——原本余周周還想好心地告訴她,《美少女戰士》中,自己喜歡的根本不是夜禮服假面。然而看到余婷婷一副疑神疑鬼欲說還休的狀態,她反而心底有種惡作劇般的開心,於是每當夜禮服假面一出場,余婷婷開始臉紅,余周周就會在旁邊好死不死地來一句:「好帥啊。」
兩個人相對無言地沉默了一會兒,林楊忽然有點兒勉強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迅速地把包裝紙拆開了。頂著余周周驚訝的目光,他取出裏面用白色泡沫包裹著的紫色蘋果。
「你找死啊?」
余周周大駭,班裡的女生手忙腳亂地把衛生巾都塞進書包底層,然後被砸門聲震得耳朵都快聾了的單潔潔不得已開了門。
外婆詫異地盯著把遙控器緊緊摟在懷裡的余周周和余婷婷。
可是林楊嘴角抽搐:「……我的生日在三月……」
「要你管!」
余周周一歪頭,瞥見茶几桌上淺藍底色鋪滿白色星星的包裝紙和深藍色的緞帶。
余周周愕然,誰知道余婷婷的情報居然這麼離譜!
嘴角挑起一條賊兮兮陰森森的弧線。
林楊。
剛剛通過直覺感受到的那種不善現在再次爬上余周周的後背。就是這種感覺——剛剛在廁所門口偷窺到的,帶領著一群人舉著禮物跑過來的凌翔茜,其實早就知道禮物是誰的。
大隊長因為一包衛生巾而威風掃地,面紅耳赤地落荒而逃。
余周周並沒有告訴單潔潔。她們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提過張碩天的名字。
「……我喜歡上杉和也。」她輕輕地說。
「你是永遠的大樹!」第三個男孩上前一步走。
余周周臉上的微笑直到無人處的水房還沒有放下來,她對著髒兮兮的用紅漆刷著校訓的鏡子,看到自己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
「那我去教室拿書包。」
「你……你在做什麼?」
德行?余周周哭笑不得,當她說自己像陳桉時,心底卻有一絲異樣。
大隊輔導員其實就是個潑婦。余周周想。
谷爺爺大笑起來:「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嘴這麼甜啊?」
余周周不愛講話,李曉智也不愛講話。
這個疑問種在她心裏,有一天她迂迴再迂迴地問起余周周:「周周,你說……唉,他們真討厭,凈是亂說,說張碩天……你說,我跟他那麼不一樣,他喜歡我什麼啊?能造出這種謠言,真胡扯。」
這個答案讓單潔潔悲喜交加,余周周卻不自知。
「可是,他,他剛才,他打了,打了你的……一下。」林楊的聲音越來越小。
林楊如釋重負地跑進教學樓,一溜煙不見了,呼吸吞吐著白氣,好像一列小火車。
終止兩軍對壘的是一聲清脆的呼喚。
又看著她笑容滿面地下台。

2.荷爾蒙之所以為荷爾蒙

「那你是怎麼拿到羽泉的簽名的?擠得上去嗎?他們唱《最美》了嗎?」
余周周看著單潔潔繼續強作笑臉,把後半部分的獻詞結束。
「都能耐了,你們真是能耐了,我說話都是放屁是不是?我管不了你們了是不是?!」
好像是跟其他小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的狀態——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林楊總像個小大人,而抱著蘋果的時候,他看起來只是個耍無賴的小孩。
余周周還是笑,彷彿這輩子沒有第二個表情可以擺出來。
「什麼?」
而那兩個人竟然就以這種狀態對吼了許久——余周周騎虎難下,林楊樂此不疲。
凌翔茜愣住了,腳還踩在絨線帽上,但是因為鞋底的積雪都是乾淨的,所以帽子根本沒有臟。
那種表情發自內心、神秘莫測,余周周用盡全力也模仿不來。
余周周悵然,剛剛那個出於陰暗心理作祟而發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間彌合。
她這才展顏一笑:「嘿嘿,謝謝。」
「不過,還是考慮考慮吧。」谷老師背著手,慢慢穿過排練場踱回了辦公室。
「白雪過得很好。」他說。
谷老師並沒有驚訝,他微微笑著,望著窗子上面厚厚的窗花。
很神奇,從二年級開始,李曉智就再也沒有拿過100分。他總是會出點兒無傷大雅的小差錯:馬虎,格式錯誤……但是,又不至於驚人到讓老師單獨提出來訓斥或者提醒的地步。
于老師從辦公桌底下拖出一隻棕色的紙箱子,用剪刀將上面的透明膠布劃開,對她們兩個說:「這是省委青少年辦公室搞的活動,廠家贊助的衛生巾,給全校五六年級的女同學集體免費發放。你們兩個想辦法,每人兩包,今天趕緊發出去,別放在我辦公室佔地方。不過,記住了,別讓男同學知道,躲避著他們。」
林楊正坐在車裡安然地對著車窗哈氣,另一邊的余周周卻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備受煎熬。
今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市政府廣場上午十點舉行「省共青團委成立××周年紀念暨表彰大會」,她們卻必須六點半就在學校集合。單潔潔等人被老師拉進大隊部裏面換上演出服,化妝,而花束隊和鼓號隊則集體到倉庫取出統一的花束和樂器。七點半,所有人都擠上了車,三輛大巴載著滿登登的小學生開往市政府廣場。
單潔潔想告訴余周周,她認出他,是因為他特別。
昨天,當她拿著稿子低頭從操場上的鼓號隊前穿過,急匆匆地去找大隊輔導員時,鼓號隊員們集體興奮起來,起鬨和怪叫的聲音此起彼伏,像一個魔咒包裹著她。她心裏慌張,表面上仍然極沉得住氣,只是步伐有一點點亂。在周圍混亂聲音的圍堵中,她看到他在前方,被人從人群中推出來,有點兒靦腆又有點兒浪蕩的樣子,堵著她的路。
她背著手轉身離開,被絨線帽的靜電帶起的幾根碎發還驕傲地立著。
有時候下午的自習課上,余周周把作業寫完了,百無聊賴,就會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空。她們的教室窗戶對著的方向,總能看見下午的月亮。
「好久不見啊,周周……都長這麼大了。」林楊媽媽微微笑著。
余周周從校門口小攤前圍成一堆挑選千紙鶴摺紙的女生身邊擠過去,一路飛奔——她今天掃除,出門晚了,所以如果不快跑,六點十分的《美少女戰士》就趕不上了。
四年級的末尾,林楊沒有食言,他成了大隊長。
是林楊的聲音。
剛剛指著余周周擠眉弄眼竊竊私語的那群一班女生,在下課鈴打響后紛紛走回教學樓去上課。上一秒才和大家一起樂呵呵地八卦著的凌翔茜,不知道什麼時候繞到了周周的背後,語氣複雜地說:「我媽媽說,讓我離你遠點兒。」
「不是好事你還不趕緊溜?!」文藝委員是個潑辣的女孩,自從被本班男生用足球砸了頭,她就一直跟他們針鋒相對。
於是就這樣壓在頭頂。
於是走投無路的余周周做了一件只有小學一年級的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
不知怎麼,思緒又飄到那個吻上面了。
沉默是把選擇權和兩難困境一起交給心急如焚的對方,是不負責任,是躲避傷害。
余周周突然笑了。
當他評論自己喜歡水野亞美的時候,會有人怪叫:「白雪和她比,誰比較漂亮?」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裝作小不良,開始在校服裏面穿花哨的衣服,只要有機會就脫掉外套,滿走廊閑逛。
余周周嚇了一跳,一直喜歡蹦蹦跳跳的余婷婷竟然練就了這樣悄無聲息的本事,她驚訝地回過頭問:「你說什麼?」
「大隊長!」
鼓號隊難聽的旋律此刻顯得很遙遠,涼爽的秋風一直吹到心底深處,撩撥得人痒痒的。
初三的時候,余周周路過雜誌攤,買了一本《動漫時代》。她正要付錢,身邊路過一群趕著上公交車的學生,把她撞到一邊,踩到了別人的腳。
不重要,這都不重要。同學們怎麼笑,怎麼竊竊私語,這都不重要。
她打開小屋的門打算去客廳倒杯水,剛邁入客廳就看到余婷婷慌張地彎下腰,把什麼東西捂緊了塞在懷裡,用手護著。
那張包裝紙。
那是他唯一踏出循規蹈矩的羞澀世界。白雪這個女孩,皮膚白皙,頭髮長長,溫柔善良,笑容淺淡。她陪著他度過了青春期躁動卻孤獨的開始,甚至被耐不住寂寞的自己有意識地露出了一點兒狐狸尾巴,就贏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可他記得她。
「永遠的大樹!」右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
不知道是省委的哪個領導視察基層,在群眾的夾道歡迎下,走過蔬菜大棚,走過豬圈,走過沼氣池……
然後被自己嚇到了。
「當初設計的時候怎麼想的啊,小提琴琴架放那麼低,大提琴琴架又擺那麼高。」
外婆早就習慣了余周周的安靜,所以只是很耐心地一遍遍詢問余婷婷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余婷婷只是搖頭,什麼都不說。
空曠的教室里,這句話讓目光渙散的余周周以為自己幻聽了。
「多好看的蘋果。」她笑。
羞恥和委屈攪在一起,一併從眼睛中流出來,單潔潔斷斷續續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然而潔潔媽媽什麼都沒有問,就是那樣抱著她。余周周走到她們身邊,聞到單潔潔媽媽身上衣物柔順劑的清香,緩緩飄進鼻子里,格外安定人心。
余周周撫摸著鏡子里的那張假臉——嘴角上揚得連食指都按不下來。
「不行,你必須告訴我們,為什麼單獨把我們男生轟出去啊?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閉上眼睛,想象你已經是大明星了,不管你表現成什麼樣子,下面的觀眾都會傻乎乎地覺得那是你的個人風格,你最出色。想象周圍都是漂亮的燈光,所有人都在台下為你加油。閉上眼睛,把你的台詞重新說一遍。」谷老師耐心地說。
余周周心裏忽然變得很柔軟,自己小表姐的玲瓏心思,就這樣被自己觸碰到了。
就是這樣的單潔潔,竟然會對余周周說:「他的確挺好看的,好像還挺有禮貌的。反正你看,他跟旁邊的那個男生不一樣,對不對?」
余玲玲因為小說被撕掉、卡帶被沒收而跟家長冷戰的時候,兩個五年級的小丫頭余周周和余婷婷也格外消停。
「我昨天去海潮圖書大廈門口了,你都不知道那門口擠得要死,臨時搭的檯子周圍全是保安守著,要不歌迷就都撲上去了!我親眼看見一個被後面人撲倒的小姑娘,要不是被保安撈起來……」
「禮物不是我的。」她重複。
許迪叫起來。
林楊媽媽反而被噎住了。她瞻前顧後的各種考慮在林楊的回答下都變成了透明的——的確,他們從來沒有明確說過,至少沒有明確地像蔣川或者凌翔茜的父母一樣叮囑孩子九九藏書不要和周周一起玩。所以林楊這樣解釋,她反倒無話可說。
李曉智曾經說過:「周周,我覺得徐艷艷見了你,比見了她親媽還高興。」
余周周低下頭,一面是掩飾嘴角輕微的不屑,一面是不想看到炙熱的舞檯燈光下,李曉智亮晶晶的冒著汗的額頭。
「李老師,李老師!馬上到操場上來一下,大鼓隊和號隊踩不上點兒。」
余周周喜歡這個說法,她微笑著問:「誰說的?」
終於,周圍一片安靜。
可是舌頭打卷,開口的時候結結巴巴地變成了:「我,這個,要怎麼用……」
「所以你扯我帽子啊,咱們扯平了。」
弔兒郎當的余喬在1998秋天經歷了高考並考入本地一所二流大學,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在國家尚未開始大學擴招的年代,余喬等於一步邁入了天之驕子的行列。
然後……他們……
今天的余周周彷彿感官格外敏銳,在這三個男孩子出現的那一刻,她身邊的單潔潔就挺起了胸膛低下了頭,身體僵硬,好像一隻馬尾毛綳得過緊的琴弓。
「想不想一直把這條路走下去?」
時間是公平的,一萬個人的五分鐘,還是五分鐘。
她的細微臉紅在余婷婷眼裡被濃墨重彩地重新塗抹了一遍,對方不依不饒:「你今天必須說!」
下一秒,余周周冷靜地收回手揣進背帶褲的褲兜,轉身對傻站在那裡的男生說:「是不是體活課都不想上了?」
余周周戴上淺灰色的絨線帽,背對單潔潔站著,無視她在背後徒勞的密集攻擊,而是彎下腰,用兩隻手攏起雪,包在掌中,狠狠地擠壓,捏實。
「共青團!」徐艷艷上前一步走。
凌翔茜這次不需要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了,她尖叫著衝上來,一把揪下了余周周的帽子,淺灰色的絨線帽在她手裡被拉扯變形。余周周站在原地,和許許多多被尖叫聲引來的圍觀者一起,看她使勁兒地朝著帽子泄憤。
又來了,這幫胡攪蠻纏的傢伙。余周周壓著心頭的不耐煩,擺擺手:「是藝術節的事情,女生要集體齣節目。你要是再廢話,我就讓你領舞!」
這個選項,叫白雪。
余周周終究還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去吧。」
沒想到當時余周周太過沉迷於《少年漫畫》,一邊往嘴裏塞著話梅一邊含含糊糊地說:「月野兔又笨又懶,可是夜禮服假面喜歡她的善良。別人都是俗人。」
余周周無奈地嘆口氣,回頭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鼓號隊的張碩天也已經被大隊輔導員畫成了一個鬼臉。
「周周,」她在心裏輕輕地回答,「你知道嗎?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
她轉身問單潔潔:「你去廁所嗎?」
李曉智去了八中。
總之,單潔潔覺得,自己……可能也喜歡張碩天。
在於老師面前表態會「做好帶頭作用,積極配合班長工作」的徐艷艷突然收斂了銳氣,對余周周熱情到了有些嚇人的地步了。
余周周第一次假裝不在乎,她壓抑著在聽到「不是正經人家」的時候噴薄的憤怒,憋出了一臉的笑容。
最關鍵的是,通過起鬨的方向,她知道,張碩天和自己在同一輛車裡面,就在後門的方向。單潔潔不敢往那個方向看,只是努力地扭過頭用背影對著他所在的後門——即使這個姿勢讓她很難抓住扶手,只能在車上晃晃蕩盪,時不時得拉緊余周周的袖子。
但是,她們還有大把時間。
然而時過境遷,這早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了。
余周周聽到很多女孩子的嬉笑聲和竊竊私語,好像那個領頭的女生帶來了許多圍觀群眾。
她最後成了三個學習委員中的一個。
此時的余周周已經是大隊部的組織委員,詹燕飛則是大隊部副大隊長,她們兩個早就已經是三道杠的校園骨幹。小學一年級的七班班委會成員已經換了好幾輪,徐艷艷在權力的道路上一退再退——三年級時的班干調整,小燕子仍然是班裡的中隊長,余周周則一躍成了正班長,單潔潔原本就比這些學生成熟一點兒,成績又好,於是如一匹黑馬殺出成了副班長。徐艷艷是最失意的——一個蘿蔔一個坑,蘿蔔多了,坑卻沒有了。
然後,迅速轉身,朝著單潔潔的方向把那個結結實實的巨大雪球用最大的力氣投了出去。
余周周笑眯眯地吐了吐舌頭:「您這表情,我哪敢怪您啊。」
終於結束了,余周周長出一口氣,走到樓梯口拐彎的時候才微微側過臉看身後,只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口哨和怪叫。
「你不可能沒有喜歡的人。」余婷婷表情嚴肅,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心情稍微平復一些,臉上假惺惺的笑容也放鬆了些。機械地背著詞,眼神不經意間瞟向一片碧綠的鼓號隊海洋,突然看到小號方陣裏面兩個男生正交頭接耳,不知偷偷說著什麼。
「我……我想起以前,您告訴我,大提琴的聲音像是……呵呵,就是高爾基說過的那句話。」
余周周不解:「那剛才大家笑什麼?」
她身體僵硬地站在那裡,只顧著用胳膊護著胸口——那兩個剛剛有點兒發硬的小小硬核稍稍觸碰就會疼痛。胸口的痛時時刻刻提醒著余周周,自己好像在發生著什麼變化——讓人恐懼而又莫名地殷殷期待的變化。
林楊爸爸卻沒有回應她的求助,溫柔地拍拍兒子的頭說:「爸爸單位的陳奶奶病危了,咱們一起去醫院看看吧。你小時候有段時間住在陳奶奶家,她一直很疼你,跟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她何嘗不知道現在同學們對這些班幹部的態度尚且恭敬,只是因為積威還在。更何況,自從上個星期于老師宣布學校進行改革,期中班幹部改選實行競選投票制度,像許迪那樣的男同學們面對小班乾的口頭禪紛紛變成了「老實點兒,小心我們不給你投票」……
「喂,單潔潔,你和張碩天是怎麼回事兒啊?」
林楊張大嘴巴吃了一驚,目光直直地盯著她——「你開什麼玩笑!」
「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就在少年宮工作,看到很多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到這裏學習書法、唱歌、主持、表演、樂器、舞蹈……然後再看他們長大,有些人把這條路走下去了,有些人半途而廢,有些人明明走不下去了卻回不了頭。世界上很多路都非常窄,但是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肯定是那個最幸運的。其實我在這裏看了這麼多年,早就知道……唉,這麼說好像有點兒嚴重,不過人在小時候走錯了路,是很多年之後才會意識到的,意識到了之後,又需要很多年時間才肯正視,才肯承認錯誤,才肯補救。」
不過,大隊輔導員說得很對,人的餘光不是用來吃白飯的——余周周的餘光告訴她,擦身而過的時候,那個走在中間,個子最大的男生迅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單潔潔。
「要你管!」余婷婷一齜牙,如果她是一隻貓,現在後背的毛肯定早就豎起來了。
淘氣小子們推推搡搡地逃命一般消失在了樓梯口。
「想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嗎?」
並不是陰暗的幸災樂禍。余周周為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齒,可是她沒有辦法抹去自己的情緒。她覺得單潔潔終於和她平等了。
當然,余周周從前很消停,以後也會一直消停下去——如果余喬不來外婆家蹭晚飯的話。
也許並不是所有人都做夢想成為變身的小甜甜。
「你和余周周唄,臉紅了?」有個女生笑著喊出來,尾音還沒出來,就被凌翔茜急急地拽走。
單潔潔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該說的第一句詞是什麼。她慌得瞬間冒出了一頭汗,只好偏過頭張大眼睛驚恐地望著余周周,彷彿在用眼神絕望地說:救救我。
李曉智已經長開了些,雖然算不上帥哥,可是眉目疏朗很耐看,他愣愣地看了余周周許久,突然大笑起來。
余周周把前後門都關好,輕聲說:「其實今天是給大家發……衛生巾的。」
單潔潔笑了一下:「許迪和同學剛才進班的時候打打鬧鬧的,把水桶踢翻了,灑了詹燕飛一身。」
「找到了嗎?」
單潔潔的媽媽後來請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兒四處玩,說是散心。單潔潔終於不再哭泣。
余周周點點頭:「好,你守著箱子在水房等我吧,我把人都清了再去叫你。」
青春中的疼痛和傷害,的確不是那麼容易過去。
余婷婷一臉茫然。
獨自坐在後排的林楊卻沒想到,媽媽問的不是蘋果而是周周。
經過各位領導和共青團委代表的輪番講話,熬到幾乎撓牆的余周周終於等到了自己上台的時刻。站定,敬隊禮,假笑,把她自己寫的那篇充滿了肉麻抒情和車軲轆套話的發言稿念完,在掌聲中再次敬隊禮,下台。
「等一下!」詹燕飛喊住了正躬身推著桌子的李曉智,卻沒有看他,微皺著眉頭觀察著亂七八糟的班級。
的確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問——否則她剛才就不會示意讓丈夫開口了。
余周周走後,林楊媽媽不再笑了,用審視的目光把林楊和他的蘋果從頭到腳掃描了好幾遍,幾乎把玻璃蘋果看出裂痕來。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接吻了……
站在舞檯燈光下,進行最後一次總綵排。作為中隊長的詹燕飛宣布中隊會開始,全體起立,四個小組集體報數,然後小隊長們依次以廣播操結束后統一訓練的小跑姿勢跑到詹燕飛面前,立定,敬隊禮,大聲說:「報告中隊長,第×小隊共有少先隊員××人,今日出席××人,全部出席,報告完畢!」
剛才李老師訓斥四個獻詞演員的時候,她感覺上嘴唇沾到了遠處飛來的一星唾沫。
余周周無奈地趴在桌子上,聽著班裡的老八卦新八卦被翻來覆去地談論。體活課上,女同學們也不再跳皮筋,開始發育的大家都不再喜歡滿操場亂跑,跳皮筋也好,跳大繩也罷,胸前的累贅總會既疼痛又讓人羞澀,所以她們三五成群地坐在花壇邊或者紫藤架下,繼續嘰嘰喳喳地聊天,時不時爆發出不知是興奮還是羞澀的尖叫聲。
谷老師在兩年前就已經把余周周這個關門弟子轉給了少年宮一位名氣很大的沈老師。余周周的學費仍然比別人便宜很多,沈老師是谷老師的學生,所以對待余周周仍然非常用心。
坐在沙發上的徐艷艷又一次不自覺地抬起手撫了撫發卡的位置,掏出小小的防凍裂透明唇油,微張著唇來回塗了兩層,然後輕輕地抿了兩下。
一種並不確定的羡慕。
「還有呢?」谷爺爺挑著眉頭笑著看眼前的小豆丁。
她們只能感覺到彼此冰涼的指尖和手心裏黏膩的汗。
余周周沉默。
其他三個人喊「一棵!」並右手敬隊禮。
單潔潔搖搖頭,余周周就站起身自己出去了。走到露天洗手台打開水龍頭洗手的時候,她突然聽見背後紛亂的腳步聲。原來是場地組織者在指揮花束隊員調整站位,大家紛紛起身朝余周周的方向挪過來。她轉回頭繼續用清涼的水沖洗著手臂——毫無意識,只是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好。
徐艷艷的八卦腔有點兒不自然,太過誇張,所以聽起來反倒更有點兒醋味。
然而,余周周知道的比別人還多一點點。
男生們面面相覷,然後也紛紛低下頭推著桌子往門口的方向前進,屋子裡面頓時又雜訊滔天。
余周周憋著笑,將目光重新投向電視,心想:這麼彆扭,簡直就像林楊。
她不知道,自己其實只猜對了一半。
忽然一個白色的背影橫空出現。
門口的余周周和單潔潔面色正常地站著,手裡還捏著稿子。
真是不知好歹。
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後。某一段路上對方給自己帶來朗朗笑聲,那就已經足夠。
重要的人都遲到,比如領導。
原來,和一個男生被人圍在中間起鬨,感覺是這樣好。
余周周一臉無辜的笑容。
陳桉?
或許她隱約知道,否則她不會誤導林楊那個禮物是她的。
這樣多美好。
「又怎麼了?」許迪忍不住嘟囔出聲,「有完沒完?折騰死人不償命啊?」
最後還會被值周生抓住扣分,給班級抹黑。
似乎是他們的議論發生了神奇的詛咒作用。從去年冬天開始,谷老師的身體就越來越差,也辭去了顧問的職位,但是仍然堅持每星期來樂團看一眼。這個周期從一星期,慢慢拖延到兩星期、三星期、一個月、兩個月……
余周周訝異地看著他。
「怎麼了?」
到了學校,在大隊輔導員碎碎叨叨的埋怨聲中,單潔潔沉默地換下了演出服,交還老師,然後被余周周拉去卸妝。
當單潔潔再問起余周周白雪是誰,余周周總會回答:「一個拎著黑書包的外校女生——呃,米奇的黑書包。」
沉默是把選擇權和兩難困境一起交給心急如焚的對方,是不負責任,是躲避傷害。
聊了聊近況,還有全市模考的排名,幾個回合過後,突然無話。
「找到了。」
就是這樣的簡單過程,排演了整整五遍。
余婷婷喜歡上了一個人。
「你聽錯了……」余周周開口就發現自己的話超級沒有說服力。
「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套……」她鄙視地看了一眼正在廁所門口對峙叫囂的兩個人,拍了拍手套上的殘雪,轉身走了。
余周周記得那個驚慌地把剪刀抱在懷裡的小小表姐,儘管她和余婷婷的交情始終很一般,上一次更是因為余婷婷鄙視自己的小戀人,導致關係更加緊張。然而,此刻她還是深深地為余婷婷不平。
她有種失落的感覺,卻又實實在在地為單潔潔高興。
以及最差勁的瞄準。
或者說,單潔潔終於有可能理解她了。
林楊爸爸大笑著重新打火起車。
「可是很貴。」余周周言簡意賅,表情真誠。
我要這個東西有什麼用?!
「幹嗎?」
這種沉默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並在後天一點點打磨得圓滑而鋒利。當遇到困境時,她總會沉默。
「要有虎子,先得找到一隻母老虎啊。你等著,喬哥哥立刻就去敵人內部給你勸降一個嫂子!」
余周周忽然笑出來。
但是那些笑容,帶著探究的笑容,總是帶有一絲絲讓余周周覺得不安的東西。好像,是某種幸災樂禍,或者陰謀,或者……總之,直覺讓她感受到某種不善良在靠近。
終於有一次,他被圍在其中。
她們只懂得喜歡。
星期天的早晨,余周周第一個到達了排練場,把雙手放在暖氣上方烘烤著取暖,同時跺著腳,緩解凍僵的腳趾。
許迪把事情說了一通,單潔潔剛要張嘴反駁,就被余周周拉住了。
淺藍底色,白色星星。
這種感覺只有在她小學畢業的時候才再次浮上心頭。
其實余周周也不知道李曉智到底什麼時候想要爭辯,或者和自己一樣大聲表達吸引別人注意。
此時的余周周還沒有成長到能夠看清這一切的高度,她只能站在原地仰望,等待時間的潮水將她沒過。
單潔潔喊的卻是「大樹」,左手敬隊禮。
林楊和張碩天這對指揮,會在四個獻詞隊員出場前走到檯子上指揮鼓號隊吹前奏,然後退場,迎接她們四個出場。最後在獻詞完畢時再次上台指揮。
「就這麼兩句話背不下來?你到底要結巴多少次?你耽誤了大家五分鐘了,全班一共五十七名同學,每個人五分鐘,你自己算算你一共浪費了多少時間?」
到家的時候是六點五分,她喘口氣,放下書包坐到余婷婷身邊,靜待片頭曲響起。
余周周笑眯眯地把衛生巾塞到林楊手裡。
盒子里掉落了一張小小的紙片,余周周俯身撿起來遞給林楊。她並不想偷看,奈何紙卡片沒有摺疊,她掃一眼就看到了內容。
可是他真的特別嗎?只是因為比別的男生高一點兒、好看一點兒,就叫作特別嗎?
余周周點點頭:「謝謝你,我得趕緊走了。」
「呃?」
單潔潔點頭:「什麼?」
林楊擦了粉的臉瞬間變得更蒼白。他在大隊輔導員放開他的一剎那,迅速低頭說了聲「我上廁所」,就扭頭跑了出去。
林楊點點頭:「那一會兒還回學校嗎?」
但是,永遠都有幼小可愛的孩子存在。
所以,他們也被大隊輔導員叫過來,一起坐在後台候場。
林楊的表現很正常,極為輕描淡寫,甚至像個早熟的小老頭一樣語帶滄桑地說:「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早就不在一起玩了,見都見不到。」
谷爺爺眉開眼笑,望著觀眾席不知道在想什麼。矮矮的余周周抬頭仰視他,又看了看下面漆黑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觀眾席,忽然感覺到有點兒寂寞。
「哎呀,就是那個啊,那個那個!」
余周周有一點兒失望,似乎她的小姐妹並不打算跟她說清楚。
于老師想了想:「要不,今天下午給堂體活課吧,讓男生都出去,把女生留下。」
無傷大雅的小謊言,比如在某個同學上課說話被記名之後,戰戰兢兢地等待老師訓斥,卻得到余周周的一句「名單被我撕了,下次別再說話了,知道嗎」;又比如現在,用一副為民請命的姿態來贏得下面的一片歡呼。
白雪過得怎麼樣?余周周竟然還記得。
剛開始還有些拘謹和做作的余周周在他的教導下一點點變得放鬆和自然。她在剛起步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模仿小燕子在班會和學校藝術節舞台上的表現,可是那種天真可愛的腔調https://read.99csw.com從她嘴裏冒出來的時候,谷老師總是會笑得前仰後合。
她抬頭,看到因為笑場而挨罵的徐艷艷的身體仍然在微微抖動,好像笑得憋不住了。

6.白雪、李曉智的故事

至於林楊,作為大隊長要協調各個部分,同時還是鼓號隊的兩名指揮之一。
「我們做什麼虧心事了?」單潔潔有些心虛,於是只能把嗓門拔高。
一陣風吹過,坐在前院已經開始落葉的紫藤架下的余周周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腿,時不時抬頭看看對面自顧自低著頭不知道在糾結什麼的親密夥伴。
僵持許久,他才開口,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這樣對男生也的確有點兒不公平,難怪他們不高興,又不是分財產,至於這麼藏著掖著嗎?什麼東西,拿出來我也看看吧。」
可是,她們竟然從來都沒有說過話。
余周周愣了:「就像小甜甜?」
谷爺爺摸著她的頭:「沒事,我教你,你嘴那麼甜,我就不收學費了。」
余周周則拉著單潔潔坐到沙發附近的小椅子上,那裡背著門,大隊輔導員踩著高跟鞋精神亢奮的腳步聲一傳過來立刻就能聽到。
她怎麼可以一瞬間把他認出來?意識到這一點,單潔潔覺得羞恥得無法接受。
索性加大笑容,裝出一副認真欣賞的微笑表情。
她們兩個點點頭,對視了一眼,單潔潔開口說:「老師,怎麼躲避男同學啊?」
林楊在學校裏面人緣很好,在女生一統天下的大隊部和班委會,他被全校男生稱為男人的旗幟和驕傲。許迪和林楊的關係一直很好,這次怪聲怪氣地故意叫他大隊長,其實是在用頭銜壓制余周周她們。
「小甜甜?」這回輪到谷老師發愣了,不過他很快就笑了笑,「好,你就是小甜甜。」
谷老師仍然非常嚴肅,有時候聽到余周周的胡言亂語還會在右嘴角勾起一絲似乎是嘲笑其實是讚賞的淺笑,不過,現在的余周周再也不會看見他就心虛害怕了。
林楊媽媽心裏輕輕嘀咕著「以後長大了可怎麼了得」,卻不知道自己的憤怒不滿並不僅僅來源於兒子的撒謊。
兩年前,小學三年級剛開學,由於心肌炎而休學大半年的單潔潔降了一級,從育新小學轉學到師大附小,成了余周周的同學。
「周周不會怪谷爺爺吧?」谷老師拍著余周周的頭,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你等一下,我放完琴后幫你抬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媽媽已經堅定地認為,余周周和她送的蘋果一樣可怕,彷彿林楊就是那個白痴的白雪公主,而巫婆已經帶著毒得發紫的蘋果找上門來了。
林楊愣愣地看著余周周禮貌地向自己的父母道別,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深灰色的身影已經一溜煙地跑開了。他說不清這種感覺,好像余周周突然變身了一樣,這個女生還站在自己身邊,但是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在各種文藝會演中多次主持串場的余周周,對自己所得到的第一個「故事大王」稱號已經有些印象模糊,可是只要一回想起那時候的受寵若驚,嘴角還是會不受控制地上揚,再上揚。
「共青團!」左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
只是這樣簡單。
她和單潔潔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人一言不發地抹掉臉上的雪。
完全不知道在彆扭什麼。
「你才沒勁呢!」她叉腰對著空氣說。天知道她有多真誠,她羞澀了那麼久才鼓起勇氣。
她也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有多麼妒忌她,妒忌他們。
你就只會欺負我。只有我。
小燕子長大了,並不會理所當然地變成大燕子。
「雪都化了」……這種胡扯簡直是對凌翔茜最大的侮辱。她咽了一口口水,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不做出憤恨的樣子讓旁邊的女生抓到把柄,而是笑嘻嘻地,帶著一臉八卦的表情對旁邊的女生說:「撤了撤了,人家小兩口都著急了,咱們都是大燈泡!」
這就是替月行道、降妖除魔的故事。影片的最後,月野兔終於和夜禮服假面抱在一起,利用張開的傘帶來的阻力從陽台跳下,也照樣平安落地。
余周周從來沒有想到,幼年那一場「宮廷政變」,到最後,真的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然後注視著單潔潔的嘴角弧度是如何一點點垮下來,眼淚是如何一滴滴滑落。
1998年10月,剛剛升入小學五年級的余周周,已經整整四年沒有和林楊說過一句話了。
余周周幾乎毫不猶豫地立即上繳「學費」:「谷爺爺,我覺得您真是個好人。」
徐艷艷臉紅了,想辯駁一句,眼睛一轉,卻又笑起來。
剛剛的火藥味漸漸散去,林楊也低頭溫柔地盯著手裡的卡片,笑了笑。余周周抬頭看了看已經是淺灰色卻不再陰沉壓抑的天空,終於敢開口說了。
陳桉揚起眉毛 :「有急事?亓老師說,所有樂器的前三席都要一起到會議室開會呢。」
那件事之後,七班的全體男同學都消停了很久很久,而林楊則從余周周的視線範圍中消失了很久很久。
繼續裝作憋不住,只是一種挽回面子的心態。明明尷尬得漲紅了耳根,還要裝作不在乎,裝作認為朗誦詞和大隊輔導員都很可笑的樣子。
又是那麼複雜。
「啊,那你是在換……」余周周突然明白過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
清凌凌的聲音,沒有起伏。
等到單潔潔回校上課,在余周周的陪伴下,指指點點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來越少。於是嘲笑會過去。
也許是因為她是林楊的好朋友,所以……和蔣川一樣,都需要離我遠點兒吧。余周周這樣想著,想起背後隱藏的原因,雖然有一瞬間的刺痛,卻也安然接受,接受凌翔茜在大隊部開會的時候時不時飄過來的略帶探究的高傲目光。
余周周和詹燕飛的情況要好很多,她們可以穿自己選擇的衣服,也不需要畫很恐怖的舞台妝。單潔潔她們四個就比較慘——單潔潔一直拒絕照鏡子,因為她知道,照不照都無所謂了,毀滅性的效果是無法改變的。
余周周突然心口揪緊了。她形容不出這種感覺,班裡同學略帶幸災樂禍的表情,班主任的輕描淡寫,還有哭泣而軟弱的詹燕飛,一切都在告訴她,好像有什麼變了。
「周周,從來就沒有什麼白雪。」
余周周走到他們身邊,對單潔潔說:「加油。」
下午第一節課下課,余周周和單潔潔被于老師叫到辦公室里。
留下背後一堆呆傻狀的觀眾。
余周周並不知道單潔潔的複雜心思,她只是覺得單潔潔今天格外話多,雖然平時她跟自己就有很多話可說,但是今天對周圍那些為她所不屑的八婆也格外熱情。單潔潔不停地開著無聊的玩笑,隔幾句話就抱怨一句:「大隊輔導員怎麼能把人畫成這樣啊,簡直是女鬼啊女鬼……」
可怕的是,她長大了。
他竟然自己把妝洗掉了。
小時候的習慣仍然沒有改,隨口就能胡編亂造。
「嗯嗯,我記得。」越來越健忘的谷老師竟然也還記得。
她突然有種很興奮的感覺,感覺自己就像是危險當頭卻必須要找個隱蔽的地方變身的月野兔——哦,不,還是水野亞美吧,月野兔有點兒蠢,余周周想。
他們沉默著,頭頂閃亮的白色大燈像一個巨大的按鍵——按一下,時間就會靜止。
余周周和單潔潔之間從來不會提起陳桉,畢竟他年長她們太多,他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余周周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麼感覺,她承認在單潔潔給她解釋那句話的時候,她也覺得很貼切很想笑,可是目光膠著在那個小雪人身上的時候,突然心底蔓延過一陣酸澀。
就像她們初見一樣緊張。
余周周笑了笑,不置可否。單潔潔立刻跳起來指著她的笑容說:「你看你看,就是這樣!你跟他太像了,他就老是這副德行……」
余周周微笑:「她不想讓你知道,那你就不必知道了啊,這樣多好。」
好像自己那麼篤定,原本對禮物持一副無所謂態度的林楊,會因為誤會而極力偏袒自己。
場面霎時一片安靜。
余家的三個女孩子,帶著不同的表情,在十一月陰沉的天空下,一同靜默地等待著第一場雪。
紫色的玻璃蘋果,在一片潔白雪地的映襯下,閃著微微的光,很漂亮。
余周周從神遊中回過神,看到谷老師也站到自己身邊,在暖氣上面烤著手。
余周周對於「小兩口」這個詞反應淡然,倒是林楊,對著女生的背影進行了經典的越描越黑的解釋:「胡說什麼?誰跟誰是小兩口?!」
「班長大人你太好了!」最後排的幾個男生已經把足球抱在懷裡準備衝出門了。
「林楊!」
生日快樂
她竄進了室外女廁所。
她回過神來,大隊輔導員已經把稿子摔到了地上。窗外傳來揚聲器刺啦啦的聲音。
這句話和余周周班裡那些逼供的女同學一模一樣。她們集體發誓一定要撬開余周周的嘴巴。全班女生幾乎只有她和詹燕飛沒有說過自己喜歡的對象,這簡直不可理喻。群眾紛紛表示,這兩個人太端架子了,太假了,以為自己是小班干就了不起了。
其實,她並沒有對余周周講過,昨天下午,她獨自穿越操場,低著頭從鼓號隊旁邊走過去,那一刻,周圍人都在起鬨。她繃著臉不抬頭,但目光還是掠過了張碩天的腿。鼓號隊的服裝對他來說有點兒小,小腿部分不夠長,露出一截白襪子,反襯著黑鞋很明顯。
余周周那時候還不能懂得余婷婷的心思。這種心思不像被老師批評了一通之後的難過,它不會很快就過去,也不會因為在操場上瘋跑一周汗流浹背而蒸發掉。這種心思比當初單潔潔那種因為被起鬨而泛起的漣漪要更加深沉隱蔽。總之,它無處不在,陰魂不散。
也許是在老師第一次批評她的作業格式不正確?
直到一天,她在操場上跳皮筋,突然被一個人撞了個趔趄她憤怒地回過頭,發現是嬉笑著的同學把一個高個子男生狠狠地推向她。高個子男生回頭罵了一句「王亮你他媽找死啊」,又立刻轉過頭來在大家的鬨笑中朝她靦腆地一笑,好像剛才那句彪悍的怒吼只是她自己的耳鳴。
余周周安靜地看著這個老爺爺佝僂的背影,突然有種恐慌毫無理由地滿溢心間,彷彿是命運在對她耳語,可是,她聽不懂。
這一眼抬得太用力,以至於她都看到了對方的下眼白。走在最右邊的陌生男孩笑得像只小耗子——長得也像,尖嘴猴腮,臉只有瘦長的一條。他一邊嘿嘿笑一邊用胳膊肘戳了大塊頭的肋骨一下,賊溜溜的眼睛朝單潔潔飛快地一瞟,又努努下巴。
所以他的話音剛落,周圍的女孩子全都愣住了,臉上的表情都驚訝而尷尬,有幾個人已經聽話地散開了。凌翔茜身後站著的幾個小跟班也猶豫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茜茜……走吧。」
她一下子想到,以前自己只是一視同仁地鄙視「她們」,什麼時候徐艷艷脫穎而出得到了她的格外鄙視?難道是因為……
沒有署名。
這一路隨著起車和剎車而搖擺不定的少女心情。
然而余周周所擔心的事情並不僅僅是競選的票數問題。她敏銳的直覺隱隱約約地告訴她,有一種所謂的資歷證明,已經過期;有一個所謂的輝煌時代,到此結束。
四年前余周周第一次觸摸到大提琴閃著美麗色澤的琴身。谷爺爺告訴她,有人說過,大提琴的聲音像是一個健壯而善良的人在閉著嘴巴哼歌。
原來他們一直都沒有斷了往來。
「我只是跟你一樣,覺得他們不應該隨便動別人的東西啊。」
而且,非常無賴。
於是眼淚會過去。
沒有孩子永遠幼小可愛。
徐艷艷很喜歡羽泉,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停地在念叨白天的簽售會。
余周周推了推單潔潔,兩個人一起不動聲色地假裝伸懶腰,站起來,拎著稿子踱了幾步走到門口,另外三個人正興高采烈的時候,門「嘭」的一聲響被迅速推開。徐艷艷第一個慌慌張張地想要站起來,卻因為沙發太軟,站了一半又一屁股跌回去了。
「到底……」聽得一頭霧水,光顧著驚訝,余周周最終只好總結性地問了一句廢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在做包裝?」
谷老師是個好人。
「又好了啊。」結尾的那個「啊」,輕快上揚,帶著一種毫不做作、毫不掩飾的喜悅。
「你是永遠的大樹!」左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
每當有人問起,他總會回答:「今天晚上白雪可能來我們學校,我們一起回家。」
她下意識伸出手想攔住他,可是最終抓住的只有他跑動帶起的一陣風。
張碩天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就是在三八女生的聊天里。
余周周和林楊之間的迴避、冷淡是雙方刻意的,但是余周周與凌翔茜之間的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無從探究。
「周周,想什麼呢?」
「就是有人開玩笑說現在把詹燕飛拎到操場上凍半小時,馬上就能凍成個雪人。」
「你要幹嗎?鬼叫門啊?」單潔潔一直都很火爆——許多年後,她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余周周送給她一幅自己寫的毛筆字。
林楊因為緊張而端起的肩膀驀然沉了下去。
當白雪在眾人的起鬨聲中,他在班級里也不再寂寞。
她還太小,以至於很久之後余周周才明白,這種感覺叫作兔死狐悲。

4.那個女人的死活

李曉智笑得一點兒都不像李曉智。余周周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大家都長大了。
「周周?」他微笑。
她的寶貝兒子居然瞞了她四年多。
小學一年級的余周周自然聽不懂,可是很多年後回想起來,她突然懂得了谷爺爺——動畫片中的小優在最後關頭還是放棄了永遠成為小甜甜的機會,變回了原來那個單純快樂的小丫頭。而谷爺爺讓她成了心中幻想的小甜甜,卻阻止她走上小燕子的那條路。所以,她還有機會重新成為一個快樂的小優,安然成長。
這個年紀,有的女孩子已經來月經了,有的卻沒有。學校女廁為了方便,把每個蹲位前的小門都拆了,常常造成一個人上廁所,後面一群人排隊,然後便出現了蹲著的人和排隊打頭陣的人大眼瞪小眼的尷尬局面——小時候不覺得如何,長大一些了,就有很多女生會拉著好朋友站在本應是木門的地方背對著充當隱私屏障。
四年了,她終於和他說了第一句話:「給你,據說這個是大流量的。」
多好看的蘋果。余周周想誇獎一下這個禮物,最後卻還是閉上了嘴巴。她直覺自己要是此刻說了什麼,林楊立刻就能把蘋果扔到牆外面去。
何況林楊這個白雪公主是非不分,還是個撒謊精。
也有被緋聞惹得苦惱不堪的人,比如余周周。
四年前,他到學校找到余周周,帶她去參加彙報演出,讓她學會如何站在舞台上。
余周周這才發現,外面操場上的鼓號隊已經很久都沒有聲音了。
她只好低下頭去尋找,把餅乾盒子倒空,一樣樣地翻找。
余周周很開心,但是仍然學著余喬當年的樣子,痛心疾首地指著他說:「喬哥哥,你看你都墮落成什麼樣子了……」
余婷婷倔強起來,也很要命。
余周周從廁所門口走出來,站到人群外圍。
「我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余周周在那個秋天知道了什麼叫荷爾蒙——儘管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那種奇怪的反應來自於荷爾蒙。
低下頭看到這個一年級小丫頭懵懂的表情,谷老師止住了這個話題:「周周,聽得懂我說什麼嗎?」
余周周對這一套說辭已經習以為常,她轉身繞開了正門,走到後門,推門避開講台前正在發生的一切。正好在門口遇到了單潔潔。
「有本事你進來!」
幾番車輪戰之後,余周周感覺到手心的松香已經因為出汗而變得又澀又黏,她局促地搓著手,憋得滿臉通紅,終於還是大義凜然地開口了。
這個世界,大魚吃小魚。
然後轉過臉對林楊說:「你爸爸媽媽找你有事吧,我去找同學了,再見。」
余周周擁有完美的計劃、絕佳的忍耐力、精良的裝備。
這樣的話,于老師從小學一年級說到現在。大家集體靜坐,某個小朋友動了一下,於是時間延長十分鐘——還要加上一句:「你耽誤大家的時間,一個人十分鐘,全班××人,你自己算算……」然後收穫全體小朋友對那個罪魁禍首的仇視目光。
余周周回過頭,徐艷艷玳瑁發卡被陽光照著,小小光斑晃進眼底,刺痛了她。
李曉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先是面露驚喜地笑了一下,然後收斂回去,認真地想了想,說:「考試的時候還是不要這樣寫了……老師說這是不對的。」
只不過,有天傍晚,某個女生和余周周在同一組掃除,鎖門的時候突然蹦出一句:「周周,單潔潔是不是還一直喜歡張碩天?」
「還有……」余周周搜刮著肚子裏面僅剩的好詞語,最後只能幹巴巴地說,「還有,您眼光很好。」
「怎麼?」
如果此刻是淺倉南高舉著自己送給和也的禮物呢?
李曉智一頭霧水:「誰?」
還是那麼瘦小。
「不要。」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沒有原因。
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read.99csw•com到最後。某一段路上對方給自己帶來朗朗笑聲,那就已經足夠。
余周周被自己奇怪的思緒給嚇到了,她晃晃腦袋,林楊就像一顆不小心闖入的小石頭,被她甩出了腦海。
余周周恍然,目光越過人山人海投向正站在講台中央哭到哽咽的女孩子。曾經矮小圓潤像個糰子一樣可愛的瓷娃娃,到了初步發育的尷尬年紀,既沒有少女的窈窕優美,也沒有幼童的稚嫩可愛,曾經令人羡慕的膚色現在仍然像雪一樣純凈潔白,只不過曾經是小小白雪公主的白皙,現在仍然是雪白——雪人的白。
雖然,她已離開很多年。白雪從他心裏走出去,就再也沒回來。
單潔潔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們說:「你知道嗎?張碩天喜歡單潔潔。」
林楊眼睛看著別處,微微臉紅,用滿不在乎的聲音說 :「我們班的,我替他說對不起。」
早上五點十五分,余周周被媽媽從被窩裡面拖出來。
回頭的少年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和羞澀。
「謝謝你。」
由於緋聞女主丟醜而人氣低落,學校里再也沒有關於張碩天喜歡單潔潔的謠言,校門口又聽到了「張碩天」「許晶瑩」的起鬨聲。
「所以你應該聽你媽媽的話。」
余周周這才知道,其實,她的心從來就不曾有過空洞,所以,也就無從填補。
算了,忍著吧。
余周周和單潔潔一邊逃亡一邊徒勞地進行零星的反擊——其實單潔潔是不用逃跑的,因為林楊的大雪球又穩又准,彈無虛發地只打余周周一個人。
余周周看到單潔潔咬緊了牙關,她的腮骨都像魚一樣張了起來。
大雪覆蓋的世界格外安靜,連那些打雪仗的孩子的嬉鬧都好像被隔在了玻璃罩子外面。余周周上初二的時候在物理練習冊上看到了一道題,才知道新雪的疏鬆孔洞具有吸聲作用,那一刻她盯著圓珠筆筆尖,眼前突然重現了五年級的這個雪天。
林楊媽媽責備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你們以為我還是那個余周周?她彷彿看到自己穿著黑色的緊身衣和寬大的斗篷,把那些滿口正義的聖鬥士狠狠地踩在腳下,還非常配合地獰笑了兩聲。
她已經兩個月沒見過谷老師了。作為曾經少年宮總負責人的谷老師在三年前就已經退休了,現在是被返聘回來繼續擔任學生樂團的主管和顧問。余周周覺得自己的面前彷彿豎起了一面神奇的鏡子,她一天天地成長,鏡子里的谷老師卻一天天地衰老、佝僂。有幾次活動因為他的健忘而導致了不大不小的演出事故,雖然沒有人敢怪他,但是早就有其他老師和團員在私底下議論,這麼老的傢伙還天天來樂團折騰個啥?
這個煩躁的秋天,悄然發生變化的不僅僅是余周周胸前的疼痛感,也不僅僅是大家對老師的敷衍。
余周周感覺自己像是被澆了一盆水的炭火盆,現在身上嗞嗞地冒著白氣。她掉頭跑出了門,抬手看看表,已經五點四十五分,她還有二十五分鐘。
而此刻,她輕拍單潔潔的肩膀,很想問她,現在,你懂了沒有?
「什麼?」
余周周很不喜歡十一月。
最應該放在開頭的問題,被壓到了結尾。
不過幼小的余周周當時只是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用清凌凌的眼神看著這個老爺爺,說:「聽不太懂,但是,谷爺爺肯定不會讓我走錯。」
「永遠的大樹!」蔣川是最後一個,也上前一步走。
「哪個是啊?」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四處散播張三喜歡李四的謠言。當然,不盡然都是謠言。七班的八婆聯盟和八公組織霸道地堅持,每個人都得有一個喜歡的人——於是很多人都被問道:咱們班裡,你喜歡誰?
「你幹嗎說……」林楊愣住了,對,余周周從來就沒說過禮物是她的。
總之,她聽到他們都說:「張碩天,你連單潔潔都敢喜歡?你看她一天天板著臉,脾氣火暴,還認死理,老是勁兒勁兒的……」
可是余周周注意到,單潔潔白皙的脖頸上迅速飄上了一抹淡淡的粉紅。
「一棵!!!」四人異口同聲。
她托著腮寬慰自己,總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對別人說的,再親密的夥伴也不行。
林楊的聲音懶洋洋的,更凸顯了幾分耍酷的味道。
余周周的善解人意總是來自於她旺盛的想象力。推己及人。
林楊媽媽深吸一口氣:「你媽媽我要是和那個余周周一起掉河裡,你救誰?」

8.雪都快化了

「想什麼呢你?我幹嗎要去擠,我媽媽認識主辦方,我直接去大廈里他們的化妝間拿到的簽名。回來的時候我爸還給我買了德芙新出的巧克力。德芙黑巧克力,電視上剛做廣告的。我覺得吃慣了黑巧克力,再吃牛奶的都覺得膩味,太甜,受不了……」
「她罵我媽媽!」凌翔茜用食指狠狠地指著余周周,另一隻手把帽子扔到地上用腳使勁兒地跺,一邊跺著一邊時不時抬眼睛觀察周周的反應。
大隊輔導員扔下一句「給我背」就摔門出去了。四個孩子剛才努力端著的肩膀很快垮下來,徐艷艷使勁兒往沙發上一坐,皮笑肉不笑地說:「真是有病。」

5.有什麼過不去的

但是——罵得好。
「樂器?」
其實小時候的遊戲是不需要耿耿於懷太久的,但是凌翔茜顯然還沒有成長到可以釋懷的年紀。
余周周覺得心口有種怪異的感覺,慌張、后怕、興奮……
單潔潔和徐艷艷很沉默,詹燕飛又和大隊輔導員一起出去了,只剩下余周周與另外三個男生大眼瞪小眼。
是林楊。正中腦門。
林楊有一瞬間的慌亂。
「死丫頭。」谷老師臉上也漂出了一絲笑容。兩個人站在已經熄了燈的劇場里,只有舞台邊緣橘黃色的小燈溫柔地亮著。
應該是被圍起來了吧。當時單潔潔牽著余周周的手,兩個人相視一笑。她想,真不知羞恥,圍觀的人更無聊,這樣交替地喊兩個人的名字,喊得那麼用力,為什麼每周一唱國歌時聲音那麼小?喊別人的名字是很開心的事情嗎?幼稚,真幼稚!
張碩天,你連單潔潔都敢喜歡?
「你和張碩天,怎麼回事啊?」
谷爺爺狠狠地敲了她的頭一下:「你這到底是誇誰?!」
大隊輔導員的臉陰沉得像一片雨雲,彷彿輕輕一碰就要電閃雷鳴。她把鑰匙往桌上一甩,一大串鑰匙撞到玻璃上面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在鼓號隊伴奏的背景下並不是很響,但剛剛站直的那三個人都隨著鑰匙落下而一激靈。
「沒什麼。」他不再說,站起來急急跑了出去。
聲音不大,可是透著一絲威嚴。很快,人群散盡。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怪叫著說,《美少女戰士》我只看變身的那部分——然後一群男生圍在一起賊兮兮地笑。
「要你管!」
她喜歡的是黑暗四天王裏面的涅夫萊特——被單潔潔稱為海帶腦袋的黑暗殿下,總是冷酷地對著黑色水晶說「星星無所不知」。
只要這個人還在余婷婷眼前晃,她就會一直難過下去。即使這個人不在她眼前晃,也會在她的記憶里晃。
世界上有些人之間存在著天然的好感和吸引,比如余周周和單潔潔。自從和林楊斷交,余周周一直對全體同學一視同仁,人緣極好——實際上就是孤獨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單潔潔的出現終結了余周周的lonely walk,雖然她們兩家住得並不近,但是至少有一小段路可以同行。
余周周已經對廁所的味道忍耐到極限了。趁著林楊和那個女生說話,她貓著腰鬼鬼祟祟地挪到了門口。
最終余周周還是萬分惆悵地關上了鐵皮盒子。
後來,單潔潔早已經不記得聽到過多少次這句話。四班的張碩天喜歡七班的單潔潔——自己班裡男生的大叫,走廊里說悄悄話的女生嚼舌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班裡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樣了。
單潔潔輕推了她一把,小聲說:「你傻啊,雪人是什麼形狀,詹燕飛是什麼身材?」
「她是誰啊?」
直到她聽到教室里爆發出巨大的笑聲和尖叫聲。
當然,也有看不過眼的,會在旁邊酸一句——名字挺好聽,長得肯定不咋的。
地上的雪還很疏鬆柔軟,單潔潔又太過心急,所以雪團鬆鬆垮垮的,威力很小。
「我怎麼會知道?」林楊的聲音有點兒不耐煩,但是仍然克制著,很禮貌,「凌翔茜,你最好不要隨便翻我的書桌。趕緊放回去吧。」
本來他們就很少有話可說。
「李曉智」「白雪」「李曉智」「白雪」……
林楊的媽媽站在一旁看得有些發獃,那種表情似曾相識,但又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林楊微張著嘴巴,他低頭看了一眼,突然覺得手裡那個軟軟的藍色小包開始發燙。
「一會兒回班,就馬上把男生趕出去吧。」
說不清的直覺。
余周周從來都只是低頭笑,不爭辯。
「一棵!!!」「大樹!!!」
「喂,周周,你知道白雪是誰嗎?」單潔潔在放學的路上問。
當白雪在他心裏,他放學路上就不寂寞。因為腦海中有個拎著黑書包的溫柔女孩子一路傾聽他的心事,聽他講述學校的瑣事和自己的看法,聽到會心處,微微一笑。
手還朝自己的方向指了又指。
下面響起一片笑聲,余周周快步跑出門去喊單潔潔,兩個人合力把箱子拖進屋裡。女生們圍上來,每個人領走粉色和藍色包裝的日用夜用各一包。
「她拎著黑書包,米奇的黑色書包。」
突然聽到一陣鬨笑。
余周周從來沒想到,漲紅了臉的李曉智竟然會出手打那個出言不遜的人——他們在大家的尖叫聲中翻滾到一起,互相揪著領子、頭髮,像兩隻幼獸。
而且,大腿肉肉的。
余周周為難地抬頭,用有些委屈的眼神看他,清澈的目光讓陳桉連忙捂住自己的眼睛:「行了行了,我就知道我拿你沒轍,我幫你請假。」
她結巴了一會兒:「這個……你……你就當是陰曆生日……」
吃晚飯的時候,連一向多話的余婷婷也格外安靜。余周周偶爾抬頭,她們目光相對,兩個人會立刻臉紅,然後撇開頭。
余周周抬頭望著漫天的楊絮,突然恍神地問出來:「白雪……還好嗎?」
後來,當余周周回憶起這一切,雖然大家的臉都模糊了,可是,那一刻那種微微不知所措的印象仍然很清晰。
余周周做夢一般,下意識地開口:「你這個人,怎麼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
「徐艷艷你往哪兒看呢?眼神怎麼就那麼散呢?你今天就知道笑,連個表情都綳不住,心思都放哪兒了?再笑我就把你那發卡沒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逮著個鏡子就照個沒完!你們四個有沒有餘光啊,長眼睛是吃飯用的啊?!邁步的時候不知道用餘光跟身邊人對齊啊?蔣川是最後一個向前邁步的,你看看你們,四個人站出四行來,幸虧只走一步,要不然舞台都擺不下你們了!這都是第幾次合練了?你們沒睡醒啊?」
鬱積了太久,導致這場雪許久不停,紛紛揚揚,從早上一直下到午後兩點多才停。老師們法外開恩讓大家出去打雪仗玩,因為按照規矩第二天肯定是要全校掃雪的,還不如趁機玩個夠。余周周還在笑眯眯地用腳尖在平整的雪地上寫字,冷不防被已經興奮不已的單潔潔用雪球砸在了肩膀上。幾星涼絲絲的雪濺到臉頰上,有種奇異的觸感。
她連張碩天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她喜歡他,只因為他喜歡她。
「周周來得這麼早啊。」
「你想讓我問他什麼?」
她不知不覺地笑得像只壞心眼的小狐狸。
這件事情就這樣落幕了。以前從來都不會這樣輕鬆簡單。
余周周不經意間抬眼,發現林楊抱著胳膊靠牆站著,好像在看熱鬧。
看著手裡拿著蘋果和包裝盒的他們。
「明年夏天考九級吧?」
李曉智聞聲抬頭,靦腆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喜歡自己收集。」
全省中隊會觀摩表演,四年級七班籌備了很久,終於通過了初賽,在評委的指點下再次修改流程和節目,然後繼續無休止的綵排。包括李曉智在內的二十幾名男生正在詹燕飛的指揮下挪動教室的桌椅,先是靠著牆根緊密地擺成一排留出位置,後來又分散開圍成一圈,滿屋子都是桌椅腿與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才回過神,可是又有些難堪,只好硬著頭皮說:「……白雪。」
「我真的不知道。」
選擇權在你們手裡。余周周歪頭淺笑,不置可否。
余周周笑起來,眼睛重新眯成新月,和小時候幼兒園裡的初見一樣,她再一次用剛才林楊哄走凌翔茜的話回敬他。
余周周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她和陳桉有很多細節上的相似,所以才覺得開心,還是她想要感受到那份開心,所以才不自覺地去模仿他。
李曉智安然停下,擦了擦汗,靠在桌邊看著詹燕飛,等待新的指示,並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余周周和余婷婷之間冷冰冰的關係,因為一部《美少女戰士》而緩解不少。對於同一部動畫片的熱愛,讓她們之間那些不可言說的微妙對抗一點點瓦解,雖然仍不算是親密姐妹或者好朋友,至少能夠相安無事。
余周周點點頭,她們兩個一起把箱子拖出了教室。
單潔潔一邊掉著淚,一邊抿緊了嘴巴,仍然努力地擺出婦救會幹部一樣嚴肅的臉。余周周什麼都沒有說,也一直沒有撒手,和單潔潔並肩站在大巴的前門附近。來時路上隨著起車剎車飄蕩的少女心此刻酸澀飽漲到沉底,無論怎樣都無法再動搖一分。
潔潔,你不用躲了,你們彼此彼此。
余周周看《美少女戰士》唯一一次哭泣,就是涅夫萊特死去的時候。他是反派人物,可是他愛上了月野兔的好朋友娜路。余周周想,那就是愛吧,雖然從來沒說過,雖然在同夥背叛他,抓走了娜路要挾他的時候,他也只是彆扭地說一句「那個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可是,他還是去救她了,還失去了生命。
凌翔茜長得很俏麗,那是一張總是粉撲撲的小臉,嵌著一雙丹鳳眼。余周周上了初中后無意中在書中讀到「人面桃花」這幾個字,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凌翔茜。
也許是在《小紅帽》啟用了新的「小燕子」的時候?
想象中,有一張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似乎溫熱清香的氣息都噴在臉上了。
大樹。
「可是我喜歡。」
「哭什麼,你爸爸剛才還打電話說,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魚頭呢。高興點兒!」
喜歡上一個人,是最最無可奈何的。
又比如張碩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後門附近嬉笑打鬧不時發出的尖叫聲。
不要想這個了——儘管她不是很明白,但是直覺告訴她,這種事情是很羞恥的。余周周稍稍轉移一下目光,又瞄上了大隊輔導員腳踝處乳白色絲|襪的抽絲——好危險,馬上就要破了。好險好險。
林楊媽媽和善地微笑著,眼睛卻盯著林楊手裡的禮物,好像在等待他們兩個中間的某一位做出解釋。
「大家揣到書包裏面裝好了,別被男生看見。」單潔潔重複了好幾遍,然後聽見後門傳來咣當咣當的砸門聲。
終於,人群慢慢散盡,余周周才抱起大提琴朝著琴架走過去。
對方對自己的沉默怎樣理解——是心虛、默認,還是羞澀,或者不耐煩?
她突然也有些為自己的小夥伴擔心了。
她牽著單潔潔的手,在大隊輔導員劈頭蓋臉唾沫橫飛地訓斥的時候緊緊地攥著。
然而,當余周周拿小刀在桌子上偷偷地一刀刀划,不知道在詛咒誰的時候,她並沒有注意到李曉智羡慕的眼光。
余周周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開了客廳。回到自己的小屋,她才想起來——忘記倒水了。
「你說什麼?」
余周周那一刻的興奮是難以言喻的。
我的?
潛意識中,那麼篤定。那麼自然而然的篤定,從來不曾想過原因。
為女人打架的男人,無論在什麼年齡段都是惹女人喜愛的。
她低頭繞過他,開始小跑。
「我的生日在春天!你家陰曆生日和陽曆生日差半年?!」
第一次有一個大人願意做她的觀眾,告訴她,好,現在你就是小甜甜。
「什麼?」
「上杉和也——是和也,不是達也!他們都喜歡達也,我倒也挺喜歡達也,可是……」余周周還在原地忸忸怩怩,抬頭的時候才看到余婷婷一臉憤怒。
余周周先是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一股小火苗也從心口蔓延到頭頂。
余周周忽然發現,林楊好像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齜牙咧嘴毫無風度耐心全無。
就在此刻,張碩天和林楊已經邁步進入舞台。和四個演員擦身而過的瞬間,張碩天竟然朝單潔潔眨了眨眼,輕笑著說:「看你表現嘍。」

1.似水流年,匆匆一瞥

她把小時候的寶貝,還有上學途中一點點積累的字條、賀卡、胸章通通瀏覽了一遍,覺得心中很溫暖,似乎胸口不再發空——然後一眼瞟到了那隻乾癟的紅氣球。
「……屁……股……」聲音低不可聞。
余周周走回班級門口,剛才那陣尖叫聲和嬉笑聲已經平息了下來。門裡面班主任的咆哮聲蓋過了一切。
從廁所走出來后就一句話沒有說過的余周周,終於開口了。
內容是——「生而御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