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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小時候 美好之四 回不去的名字叫童年

回不去的小時候

美好之四 回不去的名字叫童年

「對不起,我現在就給你加上。」
再沒有人會用寵愛的目光看她,背著手笑眯眯地問她:「周周啊,上個星期是不是又沒好好練琴?」
有個問題在心裏,不知道怎麼提起,然而越是緊要關頭,那個問題在心裏蹦跳得越歡。
我不會奧數,我也沒有學過英語,余周周低著頭翻著手中的那本奧數教材,看著目錄上的「雞兔同籠問題」「植樹問題」「求和問題」「倍差問題」……她被密密麻麻的字跡擊敗了,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屋子裡面只有掛在牆上的石英鍾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余周周糾結萬分,連額頭上都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余周周把髒兮兮的書放上書架,然後擦乾墨水,重新坐到書桌前,在她給陳桉的第一封信上寫下最後一段話:
余周周透過後視鏡,看到那個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
余周周低頭的時候,發現左腳的白色雪靴上印著一個大腳印。
「丫頭,你也沒好好聽我拉琴啊。」
余周周這才注意到,陳桉的爸爸媽媽一直站在外圍,陳桉上車的時候幾乎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更不用提道別。他的父親是個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發福,膚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媽媽,始終是一副淡到極致什麼都不關心的樣子。
詹燕飛低下頭:「可能是我太胖了。」
「你留著吧,你要是喜歡就留著。」
余周周接過那張紙,迅速地把第一面上的基本信息填好了,然後面對背後的一大片空白髮呆。
為了揚名江湖?
凌翔茜,就坐在自己左邊的那一桌上。
她忽然回想不起來,當他們在學習奧數的時候,她在做什麼。奧數彷彿是一項極為長遠的投資,當余周周和詹燕飛等人得到台前短暫的快樂的時候,還有很多人伏在書桌上跟數字搏鬥,然後終有一天,真正站在台上的,是他們。
應該是在車上的時候被那個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嘆了口氣,朝師大門口的人山人海走過去。
「呃?」她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單音節反問。
終於走到小路的盡頭,拐個彎,抬起頭。
她知道這種姿態,一定也來自於那本神奇的《花季雨季》,它就這樣改變了余婷婷,讓余婷婷掛著夢幻的表情疏遠鄙視著余周周。她的目光投向了極遠極遠的地方,把余周周、凌翔茜等人通通化為了虛幻的背景。
在灰敗的背景色的襯托下,這群人和背後三輛黑色的轎車圍成了一個強大的結界,帶著十足的壓迫感。
即使林楊說他們三個實際上是被外星人抓走後又被月野兔營救下來的,可能于老師也會說一句「哎呀,月野兔真是好心人哪」,並且無視他們三個狼狽潮濕泄露天機的外套,還要笑眯眯地摸著林楊的腦袋誇他真聰明。
「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
隨便挑一件,就可以講上很久很久。
「還玩嗎?」
「到這兒來吧。」
「周周?自己過來的?」
然而沒有哭。
余周周終於累了,她擦了一下額頭上冒出的細密的汗,抬頭看見陳桉正靠著燈柱在笑。
他鬆口氣。
然而媽媽突然用一聲爽利的笑劃破了這種氣氛,她輕快而毫不在意地說:「都一把年紀了,這輩子還能怎麼樣?對了,我剛才還想問你呢,嫂子工作調動的事情怎麼樣了?我之前裝修買地板磚的時候就沒少麻煩嫂子,你看現在搬個家又要勞動你。本來打個車我們娘倆兒也能把東西搬過去的,結果凈給你們添麻煩……」
跨過四五年的光鮮輝煌,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級的某天下午,他遠遠地看見她抓著一本田字方格本,欲哭無淚地低聲求著看似鐵面無私的高年級值周生,可憐巴巴的,讓人心疼。
這個答案出乎余周周的預料。的確,她周圍的人都喜歡櫻木花道,願意看櫻木花道出糗的情節,但是沒有人會把櫻木當作最愛,他是個會耍寶的主角,可是,他們喜歡他,他們不愛他。
我憐惜你,於是我愛上你。而我更憐惜我自己,於是我離開你。
不過余周周還是硬著頭皮溜過去。單潔潔沒有來,陳桉的同學都把她當成是親戚家的小妹妹,絲毫沒有注意她的存在。
陳桉一直什麼都沒有說,等到余周周沉默了很久,他才輕輕抓住了她的手。
她輕輕地說,恍然一笑。
余周周抿著嘴點點頭:「我也是沒辦法。」
「周周,你呢?」
「周……」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望著余周周跑遠的方向呆望了半天,才聽到遠處的喊聲。
志氣滿滿的余周周小臉漲得通紅,耳朵里盤旋著《灌籃高手》的片頭曲,攥緊了手裡的維尼熊自動鉛筆,翻開了「雞兔同籠」問題的那一頁。
余周周突然覺得一種單純的喜悅滿溢心間,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麼感覺,然而卻踏實篤定。每次看到陳桉,看到他永遠淡定自若、雲淡風輕的樣子,余周周就會覺得,世界上沒什麼大不了的。苛刻易怒的大隊輔導員,涼薄自私的班主任,班級裏面的世態炎涼,這一切一切讓余周周覺得難以忍受的事情,擺在陳桉面前,一定都是一笑了之的。
「誰說我不複習?」陳桉挑起眉毛笑。

17.萬事勝意

余周周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媽媽到底有多久沒有回家吃過晚飯了。
「要花錢的不僅僅是在這上面。以後我要是真的去了S市,我媽還得跟我一起去,那時候花銷就更大啦。」
「林楊?」
余周周幾乎是立刻跳起來,從陳桉屁股底下拽過紙殼,差點兒把他掀翻。
余周周勉強地笑了笑:「哦,好好玩,一路順風。」
羞澀的輕聲的,卻溫和篤定。
詹燕飛聳聳肩:「壞人的兒子不一定是壞人啊。」
傾訴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行為。當在比薩店對他說出「我的確只有媽媽」的那一刻,余周周心裏的閘口打開了,積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緒找到了一條河道奔流入海。
她茫然地環顧房間,最後把目光落在了電話分機上。
大家終於嘟囔著散去,然後手拉手扯起一個不扁不圓的大圈。余周周左邊站著李曉智,右邊站著單潔潔,一點點張開雙臂拉開距離。當這個圓初具規模的時候,大家赫然發現站在中間的除了許迪和雪人,還有詹燕飛。
林楊連忙轉移話題:「附近有個爛尾樓,上次我爸爸開車經過小道的時候告訴我的,去那兒打雪仗吧。」
「你永遠是我心裏最優秀的大隊長。」
老頭子咧嘴一笑,二話不說重新拉開架勢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繹,在空蕩蕩的橋洞下,伴隨著冷冽的寒風一起飄到遠方。余周周站在原地,盯著隨二胡琴弦飄落的陣陣雪白松香,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甚至有種比琴聲還荒謬的旋律在心間回蕩。
詹燕飛覺得很難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來說「大隊長你說真的假的」……她覺得此刻的氣氛難以言說,緊張,微妙,又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微笑。
爸爸媽媽去上班了,所以他們不會知道的。下午的時間,讓她在自己家裡面好好寫,寫不好再重寫。林楊迅速地謀划著,一瞬間幾乎想要跑回班,朝小張老師借教鞭來下午備用。
「你不懂。」她搖搖頭,「不看了,沒意思。」
「一起回家吧。」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負傷的是活著的人。
余周周做夢一般地微笑起來,她胸中垂墜的那塊大石頭就這樣被陳桉取了出來,朝著天邊遠遠地丟走,她甚至能聽到它「撲通」一聲砸入江面中。
陳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沒有追問,只是朝玻璃門指了指:「谷老師昏迷了,在搶救。」
監考老師舉高牛皮紙袋,表示封條完好,然後從當中開封,髮捲子。
很相似,又很不同。余周周低頭聽著老師的抱怨,臉上的神情很冷漠,不再帶有小時候的乞憐和憧憬,注意力好像又不知道飄去了哪裡。此刻,眼前的女孩子已經又成了單杠上面的雪人,跟他隔著千山萬水,無法觸及。
「谷老師跟我說過很多次,雖然你手指的條件不是特別得天獨厚,不過很有靈氣,又肯努力,他希望你一邊準備今年夏天的十級考試,一邊準備去考音樂學院附中,這也算是他的遺願了。」
「不,林楊,我們不一樣。」
儘管曾經,她幻想進入《灌籃高手》的世界,幻想過有一天能穿上美少女戰士那身有點兒讓人害羞的水手服,幻想拉起西米克的手一起坐著彩虹去挑戰魔界山……然而這所有的一切,其實都完全比不過余周周自己的世界。
「什麼都不交。」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莫扎特啊。」
「詹燕飛!」
「笑什麼?」
「我能給你寫信嗎?」
「不是,」余周周笑了,「我都沒去過北京,我從小就沒離開過家。暑假的時候,好多同學都去黃山、泰山或者海邊玩,可是我一直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不過,我很羡慕你,可以到離家很遠的地方,不是去旅遊幾天,而是……而是徹底離開。」
整個樂團的排練結束之後,余周周並沒有急著去送琴。她今天是自己背著琴來排練的,並沒有使用樂團的公用樂器。
小燕子靠在單杠上,低著頭,還在笑。
而且,非常丑。
「我今天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原來幸福這個詞是需要對比的,和更慘的人對比。雖然我覺得這樣不好,很陰暗,可是我必須告訴你,通過對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快樂。」
這種承諾,一定不要相信。
「我們先玩什麼?」陳桉雙手插兜環視著廣闊的遊樂場。天空碧藍如洗,一望無際,仰頭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滿整個肺部,讓人胸口都會有絲絲的疼,然而卻那麼舒暢,再緩緩地吐出來,就好像傷口一點一滴地痊癒了一樣。
凌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側過臉看余周周時,嘴角有一絲含義不明的笑。
余周周卻笑了,她歪頭看向林楊的方向,對方正滿臉通紅地看著她,眼神滿是驚慌,似乎在拚命地告訴她,自己不是故意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淚。
媽媽戴著大墨鏡,遮住半張臉,靠在副駕駛一側的車門邊,同樣抬著頭,卻沒什麼表情,過了幾秒鐘,才說了一聲:「走吧,周周。」
「我上次和爸爸媽媽去一位老中醫家裡做客,他說,喜怒形於色——那個,是這麼說吧,我沒說錯吧?」林楊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
「嗯,不想看了。」
余周周張大嘴巴:「好看嗎?」
「重寫?」余周周低頭看著那張紙,很為難。林楊的同學錄格外大,她為了讓留言區看起來不那麼空,於是把那幾句話豎著寫,特意把每個字都撐大,所以現在根本沒有補救的餘地了。
「我沒看過。」林楊對余周周感興趣的一切都很好奇,「給我講講。」
他哭著點頭,說「能」。
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點。
「我才不是呢,你見過誰第一次就考十級?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準備考S市的音樂學院附中,今天裏面的三個考官中間有一個就是S中負責今年招生的老師。我其實已經跟他拜過師了,不過我媽一直在跟我說,那都是拿錢堆出來的基礎,她還是希望我能給人家留個好印象,來考試之前已經嘮叨一路了,讓我這次一定要好好發揮。我能不緊張嗎?!」
「嗯,三十五中學。周周,你到底決定去哪個初中?」
他轉過來捏捏余周周的臉:「不為什麼。」
不過她折好的千紙鶴,不像別人的那麼靈活。真正的千紙鶴,輕輕地朝前後不同方向拉動頭和尾,翅膀會輕微扇動起來,就好像真的在飛一樣,而余周周摺疊出來的全是像屍體一樣不會動的笨鳥。
「你不信?好,咱們就看看。」老師這句話讓余周周心裏一涼,她還來不及收起自動鉛筆,就看見老師低頭盯著手裡的名單,帶著驚喜的聲音說:「喲,鼎鼎大名的余周周也來上課了?來來,上黑板做題!」
女孩子看樣子比余周周大了一兩歲,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個白眼,點了一下余周周的腦門:「一看你就什麼都不懂。你以為考附中只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關係。當初我媽一邊幫我跑關係一邊罵我不爭氣,我煩都煩死了。」
林楊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血一熱就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堆話,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憋了半天才說:「有次逃了一節美術課……回家看球賽……」
「謝謝,你真大方。」
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楊猛地剎車停在了原地。
思緒不知怎麼就飄到了小學一年級時站在舞台上抱著獎盃對著林楊爸爸手中的照相機微笑的那一刻。她記得,閃光燈在自己的眼中折射出一片明晃晃的未來,炫亮異常,可是誰也沒有告訴過她,光芒再耀眼,也無法抓得住。
余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諂媚,裝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問:「姐姐,你說的關係是什麼意思啊?」
余周周壓下心頭的怒火,反倒笑出了一臉燦爛,她指了指站在後門附近跟值周生說話的副校長,輕聲說:「踢我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去踢他。」
「你要幹什麼?」余周周費了半天勁想要把手抽出來,可是眼看著手腕都紅了,就是拽不出來。她從來都不知道林楊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余周周呆愣愣地看著陳桉笑出一口白牙,他大聲地對自己說:「你到底相信誰?我可是活的例子哦。」
說來說去,還是害怕走一條沒有人相信的道路。然而現在余周周知道,這條路,陳桉曾經走過,也走出了柳暗花明,她為什麼不相信呢?
詹燕飛的聲音像小時候一樣甜美柔和,余周周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時候,也是隔著人牆看不到臉,只能聽見那溫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隻手撫到了心底。
「你們還以為這是過去呢?學校的奧數班有多少家長來求我讓他們家孩子參加,我都沒給名額,給你們,還不領情,以為我閑得沒事兒干是不是?」
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無助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盯著邈遠的暗紅色天空發獃。
話音未落,銀白色的新款摩托羅拉手機就響了起來,媽媽接起來,語氣嚴厲地「嗯、嗯」了幾聲,就合上手機,神色匆匆地開始重新補妝,然後抓起包和大衣衝出了門。
「哦?」陳桉半眯著眼睛,「那你為什麼問我喜歡誰?」
「喂,咱們逃課吧。」
余周周揪著床單,像個正常的五年級孩子一樣,哭得稀里嘩啦。
她沒底氣,只能偽裝視而不見。余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來的,旁觀者知道他們終究會爆發終究會勝利,他們不死,他們不敗。可是在生活中,沒有人會拍拍她的頭,告訴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儘管說大話吧,反正最後贏的一定是你。
女孩子哭喪著臉:「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來好事兒啊。」
「一路往前走?」
余周周愣住了。陳桉的笑容顯得如此遙遠縹緲。
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會坐著這個拖著長尾巴的傢伙,去遠方。
其實余周周知道,撒謊的成功率並不完全取決於口才和臨場應變能力——一個謊言是否高明,其實根本上取決於撒謊的人是誰。
這個年紀的小小虛榮,往往掛著一張自尊的臉孔。
谷老師不會給她領錯路,可是對的路不止一條,至少這一條,她不想要。
今天,她的眼神同樣複雜,可是這一次,佔上風的,明顯是責難與怨怒。
「你要回城西念書?」
對面的余周周睜大了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還沾著幾片雪花,隨著她驚慌的眨眼,像一隻上下翻飛的白色蝴蝶在林楊眼前撲閃撲閃。
玩松鼠大作戰的時候,余周周總是操縱自己的那隻戴帽子的松鼠從背後偷襲同伴林楊,把他的松鼠舉起來,然後朝著眼鏡蛇扔過去。林楊最終忍無可忍,放下手柄朝她大喊:「你能不能別再欺負我?」
陳桉很久沒說話,余周周以為他在醞釀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自己的話,沒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微笑,就像看著一隻困惑的小狗。
她何嘗不記得小時候聽到的、大舅教訓余喬哥哥的話?
「我寫不出來。」
「所以說,你一個人背著琴走很危險啊。」他們穿過了少年宮前面的廣場,到了大門口,陳桉揚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余周周控制不住地呆望著她,突然有種被打動的感覺。浮躁沉悶的陰天午後,周圍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被靜音,女孩子專註地盯著放在腿上的那本書,幾乎可以用「貪婪」來形容。
甚至不需要知道余周周的想法。
「沒事吧你,這麼激動?」
余周周手腳冰涼,她緊緊攥住書包帶,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這個學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點兒,但是有一面牆爬滿了爬山虎,天涼起來之後,有點兒泛紅,在夕陽下一片燦爛,非常非常美。我原來一直把這個學校想象得很差,這樣我就不會失望了。媽媽以前總說事與願違,我查了《現代漢語詞典》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那麼你說,如果總是許一些很糟糕的願望,實際情況是不是就會變得很好?」
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
「那套房子不能賣。」媽媽突然很突兀地打斷了叔叔的話,卻不解釋為什麼。叔叔有些訕訕地一笑,接上去:「不賣……倒也行,但你手頭又不是沒錢,買個好點兒的房子住著也舒服。江邊新開盤的盛世天華就不錯,你這兩年拼得這麼狠,我聽人家說你股市裡面也沒少撈錢,攢在手裡又不能下蛋……」
余周周愣了一下,學著電視中某個大叔陰沉的嗓音說:「因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謝謝你。」
對於眼淚突然沒了這一事實,余周周感到萬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順,是不禮貌,是……這種焦慮讓她拚命地往外擠眼淚,腦海中不停地回放著當年穀爺爺幫她在新買的琴弦下安裝微調器時弓著身子笑眯眯的樣子,還有站在舞台上無限寂寥的佝僂背影——她只是瘋狂地回憶著,並不是為了回憶而回憶,她只是想要喚起自己丟失了的悲傷。
「沒什麼。」余周周很快地偏過頭,沉默了幾秒鐘之後開口問,「林楊,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不就是不帶你一起堆雪人嗎,你至於嗎?」許迪哼了一聲,把鐵鍬往地上狠狠一撇。
「不要了。」詹燕飛搖搖頭,好奇地看著余周周,「你怎麼像小龍女一樣,居然能爬到單杠上面?」
「你可以拉我下水啊!」
至少是她一個人的神仙。
畢業的情緒感染了很多人,這一年的聖誕卡片和元旦祝福被大家早早地提上了日程,所有的祝福里,都提到了「畢業后還是好朋友」,提到了「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提到了「祝願你前程似錦」——是的,前程似錦,一個對於小學生來說十分玄妙卻又缺乏意義的詞語。

9.大騙子

「其實,周周,你是個輸得起的丫頭。動畫片比現實誇張純粹得多,但是現實也比動畫片殘酷和精彩得多。別總羡慕他們,也別總活在想象里。」
單潔潔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余周周笑起來,拉拉她的手:「我怎麼不理你了?」
「所以……所以乾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寫就寫,寫好多好多,你愛看不看!」
等到連詹燕飛都不再害怕這個輪胎版雪地「激流勇進」的時候,他們終於玩累了,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憑紛紛揚揚的雪花將自己掩埋。
余周周下意識喊了出來,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曉智驚訝的目光下,她鬆開了李曉智的手。
冷風吹在面頰上有些痛,余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卻有一絲興奮和甜蜜。她能隱隱地感覺到,卻來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壓抑著暫時不去想。
「周周,今天不看動畫片了嗎?」
「哭不出來就別硬往外擠眼淚了。」
她準備了許久,甚至很害怕當媽媽得知自己失敗的奧數考試和于老師的批評后,會朝自己發火或者對自己失望,鼓勵了自己很久很久才忐忑不安地走進門打算和媽媽「談一談」——關於自己的前途的「談話」。
難過的時候就吃東西,因為胃和心的距離很近,當你吃飽了的時候,暖暖的胃會擠占心髒的位置,這樣心裏就不會覺得那麼冷清,那麼空落落的。
「噢,」陳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斷,他恢復過來,朝余周周點點頭,「我外公去世的時候,是我幫他穿的壽衣。」
余周周喘著粗氣,用手撐住膝蓋,累得說不出話,只顧點頭。
最最簡單的答案。
「嗯,明年七月。」
林楊都快吐血了:「你幹嗎,我讓你過來,難道就是把那四個字補上?」
余周周跟著他進門,門票不便宜,可是陳桉說神仙都很有錢,所以一定要請客。
她坦然地笑起來。
快走!她小心翼翼地跑起來,偶爾一個趔趄,差點兒飛出去。
在外婆家門口,余周周跟陳桉揮手道別,陳桉突然叫住了她。
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簡短有力,讓剛剛長篇大論的余周周有些緩不過來。
「給我看看別人給你寫的同學錄好不好?」
也許陳桉只是隨便問問,可是他無意中「更進一步」的問題,讓余周周感慨非常。
余周周安靜地站在那裡,沒有大喊著「你撒謊」或者流著眼淚跑掉,她認真地思索著陳桉的話,回想著其他樂隊成員對谷老師的態度,低下頭,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小時候的記憶實在很有選擇性,她能記得林楊在省政府幼兒園滑梯前的彆扭表情,還有被飯盒砸了之後身上狼狽的湯湯水水,卻記不住他家當年用的是什麼顏色的牆紙。
「大隊長,你好激動啊……」
單潔潔看了看她,嘟囔了兩句就跑遠了。她並不能理解余周周最近到底為什麼這樣沉默。
余周周心裏咯噔一下,可表面上仍然是陳桉式的表情——她自認為鎮定自若,在老師眼裡,卻是典型的水潑不進。
「嗯,」他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爸爸說,如果我沒有想好,那就一路往前走,努力做到最好,上最好的中學,學最多的本領,考最好的大學,看最多的書,學最多的知識,他說這些都是……資本。」林楊揣摩了一下,確定資本這個詞沒有用錯,「這樣,等到我有一天有了想做的事情,那麼我手裡有足夠的本領,就可以朝著那個方向努力了,也不會後悔。」
林楊笑起來,用余周周從來沒聽過的語氣對於老師說:「余周周一定凍傻了,剛才在門外站崗的時候,就她穿得最少。」
又是這種笑容。
余婷婷沒有理會她這個無聊的問題,而是幽幽地嘆了口氣,用右手輕輕摩挲著書皮:「我剛剛看到欣然從打工的地方離開了,她哭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似乎是羡慕。
「的確挺好玩的。」她笑眯眯地說。
「對。」得到肯定的林楊笑起來繼續說,「他說喜怒形於色對身體是有好處的,你不能總壓……壓抑……對,壓抑著情緒,對身體不好,嗯……不能有效排毒。」老中醫提到的很多詞語林楊完全無法理解,所以只能斷章取義挑重點斷斷續續地說出來。
「所以,」她伸出左手牽住詹燕飛,右手……正被林楊緊緊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喊,「現在——我們逃吧!!!」
人群散去的時候,單潔潔看著余周周,不知道要說什麼。余周周朝她安撫地笑笑說:「你先跟她們去玩吧。」
只是不敢出聲。
「你要真是神仙就好了。」
「不行,你拖拖拉拉的,這張就十幾個字你都寫了兩個星期,等明天?說不定畢業了你也沒辦法給我!」
余周周伏在大提琴上,輕輕地問:「就這樣?」
「那你為什麼要學呢?」余周周歪頭看她。
「今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我媽把我罵了一頓。她最近老是罵我,還說電視台的人都是勢利眼,忘恩負義。我今天早上洗頭髮的時候,沒聽見她跟我說讓我把熱水留下,洗完后就全倒進馬桶裏面了,然後她就發火了,還甩了我一巴掌。」
陳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這樣的神色讓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間的不滿,可是她強壓下心頭縈繞的情緒,鼓勵自己把話說清楚。
「時間要是停在這裏就好了。」
余周周在門口換下鞋,走進客廳。林楊的家裡好像比以前有了一些小變化——但是哪裡變了,她記不清了。
那個蘋果事件結束不久,余婷婷曾經氣憤地跑到余周周的房間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也許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她認為余周周冒領了那個蘋果,想要指責,又不好意思大聲宣布那個蘋果的主人其實是自己。
只是這一次,少了一句「生日快樂」。余周周側過臉去看林楊,他正讀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就忘記了當年那個沒有署名的玻璃蘋果的存在。
余周周仍然掛著一副略帶沉重和擔憂的表情。遊樂場廣袤無垠的白雪世界讓她新奇興奮,可是這種快樂始終戴著枷鎖,她自己解不開。
「我們坐這個。」他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張巨大的棕色紙殼,好像是把紙箱壓扁拆卸了一樣。陳桉按著余周周的肩膀讓她坐在紙殼的前端,然後自己坐在她背後,摟緊了她的肩膀,輕輕地說:「一、二、三,走啦!」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是女俠。
「我隨便問問。」
余周周低頭聽著林楊媽媽的電話,很容易地推理出,林楊媽媽和那個女人彼此認識,說不定很相熟。
余周周對「十七歲」這三個字無法想象。在十三歲的余周周看來,人的年齡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十七歲的余喬哥哥和十七歲的余玲玲,甚至十七歲的陳桉——他們完全不同。
在鬆軟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余周周撒歡地向前沖,左右兩邊因為沒有反應過來所以遲了一步的兩個人就像是韁繩,勉強牽制住了她的速度。余周周忽然想起小時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見的飛機,總是三架三架排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一起向前飛——就像他們現在一樣。
「好吧,是我樂意。」
「不過我太笨了。我以為我當了大隊委員,又學了大提琴,他們說我多才多藝,但是現在我才知道,其實都沒有用。」
余周周神秘地搖頭:「不告訴你,不過以後我會給你寫信的。」
谷老師要不行了。很簡單很殘酷的事實。
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余周周一下子紅了臉,低頭小聲說:「……北大也湊合吧……」
「周周,一起回家吧。」
排練的過程很順利,中間被陳桉打斷了幾次,讓把合音不協調的地方重新磨合了幾次,才五點十五分,他就宣布排練結束。
不是她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只是她卡在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上。
她走回去,地上的腳印紛亂,分不清哪個是他的。
余周周抬起頭,咽了四五次口水,陳桉的眼神一直是堅定而鼓勵的。
這麼多。
封面有些折損,還帶著點兒污漬。
余周周靠在牆上,忽然嘴角滲出一絲冷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飛低著頭,可是嘴角卻在笑。余周周覺得這樣的詹燕飛有些讓人害怕。
余周周終於代替一年級的自己說出了淤積在心底的話,義無反顧地轉身離開。
余周周的臉紅得發燙,頭上冒著白氣。她遞過一百元錢,大叔在車內橙色的小燈下簡單驗了一下真偽,就找給她九十元錢。
似乎是因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師的親屬,大夫說話很直白,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兩口,皺著鼻子說:「看樣子是救不過來了,差不多就準備一下吧。」
話音剛落,他就跳起來,一屁股坐進輪胎裏面。衝力讓整個輪胎從高高的雪堆上轉著圈地急速滑下來,伴著余周周和詹燕飛的尖叫聲,https://read.99csw.com他平安地滑到地面上,剛好那一段路是冰面,所以他慢慢減速,最終滑行到她們兩個腳邊。
為什麼我就是看不懂呢?她爬回桌前,告訴自己,我就是太著急了而已,我慢慢來,一定會找到敵人的破綻!
于老師幾次三番說要跟余周周家長談一談,然而媽媽總是冷笑一聲說「貪得無厭」。
鐵鍬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後腦勺,它四分五裂癱倒在地的時候,所有人都爆發出尖叫和笑聲。許迪擦擦鼻子,非常開心地笑了,然後裝作紳士的模樣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來陣陣笑罵聲。
又是這樣的十一月,鉛灰色的天空又開始一年一度的壓抑。余周周低頭看看表,才七點二十五,她以為自己會到得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車裡面擠了四十多分鐘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還早的人。
「小學的時候提前學初中的課程,初中的時候提前學高中的課程,搞競賽的時候還要用幾堂課把大學課程稀里糊塗過一遍……為什麼一定要提前起跑呢?今天做明天的事,明天做後天的事,急什麼?趕著去死然後早點兒投胎嗎?」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頭,而她踮起腳,伸長雙臂,也無法觸及他世界的邊緣。
只好隨便找個話題。
當人群略微散去的時候,她鼓起勇氣走到于老師面前。正在低頭整理領花的于老師抬起頭才看到面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她並沒有說出任何臨別贈言,反而皺皺眉頭,再次提及升學的事情。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為什麼」的「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邊,被她硬生生地收回來了。
詹燕飛一歪頭,笑了:「大隊長,你怎麼還抓著周周?」
「……忍者神龜就是這麼吃的啊……」
他們剛開飯,就聽見保險門外傳來高跟鞋清脆的聲響。
「嗯?」
「壽衣。」
「谷老師,恐怕是不行了。」
「久等了。」余周周忽然有些拘謹,禮貌地欠欠身,一剎那,甚至想要提起不存在的裙角,屈膝回禮。
「誰也別說誰,你們一個比一個笨。」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放在暖氣上,感受不到一絲熱氣。
因為左邊的女孩子做題做得很順暢,演算紙嘩啦嘩啦地翻頁,清脆的聲音像是一首殘忍而快樂的歌。
陳桉被她噎了一下,只能訕訕地笑:「大多數的也許,都是騙人的。」
林楊被她嚇了一跳,余周周的情緒轉變如此之快,他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剛剛那個坐在單杠上目光空茫語氣平靜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兒來的激|情給點著了。
余周周面無表情:「你想聽實話嗎?」
陳桉翹起嘴角,並沒有讓余周周更長時間地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喜悅中。
余周周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卻突然覺得鼻子發酸,她連忙轉回身大步朝著門口走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想要留下一個瀟洒的背影——像片尾曲中拍著球的少年一樣挺拔自信的背影。余周周左手抓著提琴的肩帶,右手假裝是在拍球,耳邊模擬著片尾曲的旋律,突然覺得很悲壯很豪邁,很熱血很青春。
陳桉朗聲笑起來,他知道余周周比同齡的孩子早熟些,說話做事也很有自己的主見,可是每當提及她十分看重的人或事物,她總是詞彙量很貧乏,用一些最最簡單樸素的詞語,一遍遍地用重複的方式來笨拙地表達自己的喜愛。
余周周十二分認真,林楊忽然不敢抬頭直視她明亮的眼睛,只是盯著腳下淺灰色的拖鞋,仍然有點兒不高興地問:「哪裡好?」

7.左邊

林楊咽了一下口水,心想今天就豁出去了——雖然他爸爸媽媽早就不接送他了,可他每天還是要和蔣川、凌翔茜他們一起走。他早就敏感地知道他們都不喜歡余周周,最近也隱約知道了原因,所以說出「一起走」這種話,心裏不是不害怕的。
他被這個問題弄得很意外,想了半天才回答:「《灰姑娘》……你呢?」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腳有些麻痒痒的,她換了個姿勢,就聽到一聲尖利的大叫:「你在這兒幹嗎呢?!我他媽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個死爹一樣,就知道禍害我一個,我他媽的上輩子造孽欠你們的啊?!」
於是低下頭,灰溜溜地離開。
她臉上畏懼謹慎的表情讓林楊哭笑不得:「我是說,你坐在輪胎里,我從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話——詹燕飛詹燕飛,你先來!」
冗長的畢業典禮終於結束,無論如何,詹燕飛和余周周都算是這一屆的風雲人物,她們和林楊、凌翔茜等人仍然在典禮上出現了,詩朗誦或者作為學生代表發言,各司其職,演了最後一場戲。
余周周和詹燕飛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開始下起雪,余周周剛剛伸出手想要嘗試接一片雪花,突然聽見詹燕飛輕聲說:「謝謝你。」
余周周低頭往嘴裏扒飯,無意中看到舅媽也低著頭,卻一直斜眼盯著媽媽。
余婷婷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吃飯了,余周周沒有其他的辦法,她急著去醫院見谷老師,所以沒有驚動在客廳看電視的外婆,悄悄穿上外套,從抽屜裏面拿出一百元錢揣到褲袋裡,打開門溜了出去。
她真的努力了,練琴考級,同時奧數班從不缺課。雖然做題的時候有些膽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運,但是半年時間,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從小就參加奧數訓練、腦子又聰明的孩子競爭,她真的覺得很艱難。
「周周,下來打雪仗啊!」單潔潔跑過來,舉著雪球朝她張牙舞爪地喊。
「周周,以後都要像照片上那樣笑哦,」陳桉俯下身看著她,「一定要笑得那樣燦爛才好看。」
「不知道。反正有人這麼說的。」
「這個世界上,對你好的就是好人,對你不好的就是壞人。」陳桉點著她的腦門,「就這麼簡單。」
那個冰天雪地中有些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掛上了一臉月亮般遙不可及的笑容,正和周圍人寒暄著。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個故事比賽前的走廊上,也是同樣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劃分了界限。
余周周犧牲了晚上的《灌籃高手》,付出了一句「對不起」,得到了一本學校強制購買的華羅庚奧賽教材,還有幾頁記錄著許多隻有一半的習題的筆記。
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女俠余周周臉紅了。
「快動手啊!」余周周催促詹燕飛,而對方只是窘迫地看著林楊。
「那他兒子是好人?」她試探地問。
「你留著做紀念吧。」她說,「至於我……你看,我照鏡子就可以了。」
「快去吧,我要是先走了,我,我就是這個!」她大聲喊著,舉起右手豎起小指。
萬事勝意,不是萬事如意。
下課的時候,教室裏面亂糟糟的,余周周低頭收拾桌子上面的鉛筆盒和筆記本,並沒有注意到另一邊的林楊正急三火四地越過千山萬水,往教室右後方她所站的位置拚命地擠過來。
「不用給我回信,但是到了那邊一定告訴我你的地址。」
那個顧老師的奧數班,以前單潔潔曾經對余周周提起過,能容納三百多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個月的考試成績排座位。儘管如此,託人找關係求爺爺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進去的人,還是多得數不過來。
她低下頭,鼻子有點兒酸,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其實,我記得我上的那個奧數班的老師說,不學奧數也沒關係,奧數、奧數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圓臉男孩有些不樂意了:「這有什麼,大不了花錢上議價生啊,才幾萬。」
「你看你多聰明,又懂事,我兒子要是像你一樣我就燒高香了!哪像我們班這些,比賽結果一出來,就許迪一個人進複賽了。這幫孩子,死笨死笨的,全都被淘汰了。」
「嗯,您別擔心,她可能是太著急了,就自己跑出來了,還好沒出危險。嗯嗯,您放心,我會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著急的話隨時打我的手機號吧。對,我叫陳桉,我的號碼是139××××××××……」
跌落是為了攀爬,又或者攀爬只是為了跌落。
下一分鐘,就被林楊用拖死屍的方式拽上了雪堆。
她有很多悲傷可以用來安慰別人,只有那兩件不可以。
林楊,咱倆誰是撒謊精?
他想都沒想就喊出來了。余周周好像終於被拉出了自己的小世界,瞪圓了眼睛看著他。詹燕飛倒是反應很快,轉身就跑掉了,一邊跑一邊喊:「放心,我立刻就走,我肯定不告訴別人!」
余周周笑了:「我喜歡《夜鶯》,是安徒生的,講一個國王和夜鶯的故事。」
我可以告訴你嗎,神仙?

12.救命

「難道……不是嗎?」
余周周呆住了。
余周周抬起頭去看天空,藍到極致的世界盡頭,到底有多遠呢?她一直相信陳桉是可以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他是她見過的所有人中,最最像主角的一個,保送失利只是大結局前的小挫折,所有的不幸都只是墊腳石,把他送上頂端,然後飛起來。
「你是誰?」她仰頭問。
她放下叉子,擦了擦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連忙站起來,撿起紙殼,不好意思地遞過去:「你……你玩嗎?」
「喂?」
余婷婷好像已經走出了蘋果的陰影,她雙手托腮,目光飄向窗外,右手食指尖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描摹著封面上的字形。
「……嗯。」再一次。
這樣的答案在情理之中,可是余周周不免有些失望。
你們不要女王陛下了嗎?還是修好了飛船回到了自己的星球?
女孩子臉上終於不再有那種年齡帶來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了。
「那你還想怎麼樣?」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大提琴,「這樣就不錯了,你以為你是誰?世界上有幾個馬友友?」
可是余周周絲毫不關心win32的系統究竟有多麼破,林楊覺得她有些心神不寧,不知道她在擔心著什麼。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書柜上,然後獃獃地看了許久。
余周周驚訝地捂住了嘴,詹燕飛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臉:「沒事,我躲得遠,一點兒都不疼。你看,連手印兒都沒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來上學。」
車緩緩停下,余周周跳下車,幫媽媽把東西搬下來,看她謝絕叔叔「幫你們搬上樓」的好心。
她猜得中開頭,猜不中結局。
林楊的聲音帶著笑:「不是吧,就這麼簡單的題,誰不會做啊?」
「我說了不是我!」
女孩子大大咧咧地笑了:「你說送禮啊?」
余周周這時候開始擔心,最後需要被滅口的,可能是自己。
「疼!」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挨了她一巴掌,「你報復我?」
余周周石化了幾秒鐘,才艱難地轉過頭看著微笑的小燕子。
剛走到門口,就隱約聽見裏面壓低聲音的爭吵。
林楊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還在一邊自說自話。
「周周,你變了。」
前方不遠處的白色木門開了,上一個考核完畢的孩子拎著小提琴走出來。女孩子停頓了一下,復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繼續虐待著她的琴弓。
「她長得不像白雪公主。」
余周周這一刻才懂得陳桉所說的,生活遠比動畫片要殘酷和精彩。余周周面對的對手,像一條七手八腳的大章魚,可是,她不害怕。
他們打打鬧鬧鬥著嘴,林楊才醒過來了一般,別彆扭扭地朝余周周走去,可是站到了單杠旁邊,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開口打破這份寧靜。
「衣服都準備好了?」一個做心肺復甦弄得滿頭大汗的大夫一邊擦汗一邊問那幾個老師。一個女老師遞給他一瓶可樂,笑著說:「大夫,這是剛買的,喝口水歇一歇。」
余周周一直沒有和媽媽談過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
「有事嗎?」
有人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她一下,余周周瞬間驚醒,抬頭看到于老師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想得太入迷,剛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她低頭,詹燕飛在一邊很小聲地說:「老師就是喊了你一聲,沒問什麼。」
她已經很久不再看六點鐘的省台動畫片,也不再看《大風車》,可是媽媽都不知道。
余周周搖搖頭。
「學長,這兩天方便讓我爸爸給你家打電話嗎?唉,他們都煩死我了,他們特別希望我能考上振華,可是剛結束的市統考我根本沒進前五百名,我爸差點兒沒把我皮給扒了。我早就不想來樂團了,他們就為了那五分的中考加分逼著我來排練。我爸說,想跟你打聽一下振華現在高三的師資配備,明年我入學的時候,高三老師大批下到高一來帶班,他想先了解一下。」圓臉的中提琴手一邊說話,一邊擰著琴弓末尾的調節桿。
只是這樣而已。
林楊興高采烈地把紙鋪展在桌子上,同時很狗腿地遞上了藍色的水筆。
余周周背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上衣,她靠在窗台上,木然地看著林楊和周沈然對吼。
「買衣服?」
然而最後一句話,平平靜靜地放在那裡:
……十分鐘后。
現在的她和被于老師訓斥為「笨得要死,啥也不是」的小時候,並沒有根本區別。

1.家路

剛才隨著冰滑梯飛走的憂鬱又粘到了身上。
「那次你的故事比賽,本來帶著相機是準備給潔潔照相的,但是她後來沒拿到名次,在台上哭喪個臉,我就沒有照,所有的膠捲都奉獻給你了。照片洗出來后一直想給你,但是總忘記。可能我也是覺得照片太可愛了,想多留幾天吧。」
余周周眼睛有些濕,輕輕地用手指撫摸著照片上的那個小丫頭。
媽媽正對著梳妝鏡用化妝棉蘸著卸妝油擦拭臉頰,余周周安靜地坐在床沿上,搖搖頭。
跑出大鐵門之後,她才緩緩停了下來,彎著腰喘著粗氣,鬆開了詹燕飛的手。
「你沒帶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十元錢,零頭給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車啊。咱倆到底誰打劫?」
「大人都是大騙子。」
或者……或者如果這個面色不善的大鬍子司機真是個歹徒,而她制伏了他……是不是就能像報紙上面那個勇敢小市民一樣成為少先隊員標兵,然後被保送到師大附中?
「你確定這是狗拉雪橇嗎,神仙?」
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楊,「現在,殺了他滅口。」
余周周用力地招招手,好像看到外婆微微點了點頭,就鑽進了越野車的後排。
「原來你不是神仙。」
余周周接過一個厚厚的信封,低下頭疑惑地打開。
第二道題是植樹問題,很順利。
林楊七竅生煙:「你到底想幹嗎?」
大約半小時后,谷老師的遺體已經整理完畢,準備推往太平間。余周周怯怯地走到床邊,愕然發現床上躺著的人竟然有一張如此陌生的臉。
詹燕飛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幾乎忘記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于老師的語氣比以前涼薄一百倍,曾經被她摸著頭髮誇獎的那些所謂的「才華」瞬間就變成了不值一錢的花拳繡腿,而當初三天兩頭被她罵得狗血噴頭的許迪一瞬間成了班裡的紅人。余周周放學之後,一邊掃地一邊看著于老師撫摸著許迪的後腦勺,笑容滿面地對許迪的父親說:「我就喜歡小男孩,腦袋瓜聰明,有靈氣。以後得讓你家許迪多帶帶我兒子。我兒子也淘啊,特別特別淘,不過淘孩子都聰明。你看你家許迪就是,雖然愛搗蛋,但是多有靈氣啊。」
谷老師還在搶救,可是壽衣已經買好了。
「爺爺,你……」
陳桉再也沒說話。
上一周的周日,沈老師正式對她提起了去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事情。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林楊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行不行?」
「林楊!」他轉過頭,在幾十米開外的街角看到了蔣川瘦小的身影,他朝林楊跑過來,後面跟著凌翔茜。
她搬過三次家。從動遷的地方被人趕到大雜院,後來又依依惜別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哭。
余周周突然興奮起來。
余周周看著許迪「翻身做主人」之後滿面春風地在人群中夸夸其談的樣子,忽然覺得,如果許迪有尾巴,那麼現在一定搖得比飛機螺旋槳的轉速還快。
余周周終究也沒有看過《花季雨季》,可是她覺得整本書已經寫在余婷婷的臉上了。
「你怎麼能……怎麼能……」他急了半天也說不出來。
「對不起。」余周周彎腰鞠躬,輕輕地說。
原來的那條回家的路,早就已經回不到家了。
他托詹燕飛把同學錄交給余周周,殷殷期待了好久,終於在今天收回來,結果就看到這麼一句毫無特點的話。
「林楊,你最喜歡的童話是哪篇?」
余周周請示過外婆之後,跑到余玲玲的房間門口,想要讓二舅送她去省二院。
詹燕飛的嗓子幾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剛下過雪的操場上,她的喊聲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聲嘶力竭,聽起來仍然很沒有底氣。
人群散盡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抱著琴,背著書包挪動到另一個中型排練場。陳桉和另外兩個團員正在一起聊著天。陳桉高二,另外兩個團員都是初三,只有餘周周還是個小豆丁。
余周周卻透過厚厚的手套感覺到詹燕飛在顫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陳桉愣住了,回過頭認認真真地看著余周周。
「不好,我都不會做。」
那是余周周嗎?
她也只能記筆記。因為根本聽不懂。
「谷爺爺有話要說!」她轉身朝陳桉大喊,「你們把他臉上的面罩摘下去啊!」
余周周沒有回頭。
「幹嗎要滅口?」林楊氣鼓鼓地抬頭望著單杠上氣勢洶洶的余周周。
「陳桉:」
她在兩個大人的注視下,走到周沈然的面前。
又跑題了。余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筆尖,染上一片藍。她連忙站起來尋找紙巾,頭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書,名字叫《十七歲不哭》。
媽媽終於放下手中的化妝棉,轉過身看著她:「周周,怎麼了?」
陳桉轉過去不再看她:「周周,你輸不起嗎?」
沒想到,詹燕飛笑眯眯地對她說:「我也是啊。」
這一年的初夏,幾乎所有人都瘋狂地在私底下傳遞著同學錄。女孩子們擠在一起,為不同的款式而左右為難:大本還是小本,粉色還是藍色,風景還是動漫,活頁還是檔案夾,內容是否齊全,必填項目裏面有沒有星座、血型,有沒有座右銘和喜歡的明星、熱愛的食物……
她都來不及道別。
聲音低沉,語氣遲緩,有隱約的憐惜。余周周當時說不清這是種什麼感覺,她只能感覺到氣氛的異樣,空氣中能嗅到曖昧的甜。
「周周,電話是找你的。」
余周周背起小書包,朝林楊擺擺手,從後門走了出去。
星矢被打倒,又站起來,又被打倒,再站起來。
林楊走出教學樓,第一眼看到的,是單杠上,坐著一個安靜的雪人。
聽筒那邊帶著笑意和詫異的聲音讓余周周嚇得幾乎跳起來。
什麼都沒有。旁邊的兩個人好像連呼吸都一併停止了,彷彿生怕驚嚇到簌簌的落雪聲,整個世界安靜蒼白,柔軟而美好。
余周周抬頭看天,有太多的事情她想不明白,卻又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單純熱血地幻想著,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會重新爬到最高處——因為她已經開始有些懷疑這種套路的意義所在。
她說完之後,自己也嚇了一跳。一開始是撒謊,說著說著就溜出了實話。
所以大人想要說一句「我愛你」,總要思前想後,因為它代表太多。
「我不去。」余周周搖頭。
余周周摘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臉上的酒窩。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這麼笨的。
「我也穿得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圓滾滾的腹部,「其實是你沒掌握技巧,這次我在下面扶著你!」
「那什麼樣的人是好人呢?」
余周周這次卻沒有回嘴,她低下頭,努力地拉著韁繩,腳下略微打滑。
那一刻,余周周抹了抹因為驚喜和訝異而湧出的眼淚,不得不承認,陳桉的確是神仙。
你騙我。林楊沉默地盯著牆上的紅紙黑字,好像要把它盯出個窟窿來。
林楊和于老師的談話早就已經超越了逃課這件事,已經進入了「升初中」「考奧數」「以後肯定能上清華北大」「你們小張老師一提到你就特別驕傲」等話題了。林楊乖巧地笑著,余周周和詹燕飛尷尬地立在一邊,已經成了沉默的背景色。
另外兩個人還要匆匆趕往農大附近的中考衝刺補習班,於是陳桉幫余周周背著大提琴,送她回家。
「就是那種主角被很多人嘲笑,瞧不起,陷害,然後突然掉下山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去了哪裡——可是山崖下面總是有洞穴,洞穴裏面總是有秘籍,等他重出江湖,大家都發現他已經成了天下第一,無人能敵……」他好像被自己的說法囧到了,所以笑起來,「就是這種遊戲。」
余周周覺得時間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時候,椅子腿兒和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悠長刺耳,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
林楊把她扔進輪胎里,右腳踩著輪胎邊緣,讓輪胎保持著搖搖欲墜的狀態,看著嚇得面色蒼白的余周周,笑得一臉邪惡。
「反正我學習也不好,要是考不上好高中,還不如去藝校或者音樂學院附中,最差也能考個音樂學院。學幾年畢業出來進一個樂團,工作穩定,而且還能當老師收學生——你可不知道,當樂器老師很賺錢的!我媽說我好好努力,這輩子至少不會沒著沒落的。」
于老師眉開眼笑,林楊信誓旦旦口若懸河,把神秘的陌生小孩如何把他們三個騙走的過程講得讓人身臨其境,並細緻描繪了三個人站在印刷廠外面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的過程——余周周堅持這是一場騙局,而林楊和詹燕飛則半信半疑決定再等一等——於是一直等到了放學。
「周周。」到了家門口,陳桉放下肩頭的提琴,「忘了告訴你,這次元旦演出之後,我就離開樂團了。」
陳桉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搖頭:「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小丫頭看《灌籃高手》和看足球一樣,都是沖帥哥去的。」
心裏那種懸空的慌張現在還沒有緩解,她還是害怕的,害怕明天上學的時候,于老師因為晚上周沈然被打的事情訓斥她,害怕林楊因為她受處分,害怕周家的人找媽媽的麻煩,害怕自己學不會奧數考不上好的初中,害怕……
後來余周周才知道,世界上的大多數神跡其實不過是巧合。陳桉的電話號碼剛剛撥完,等待的撥號音還沒來得及響起,另一邊的余周周已經涕淚漣漣地把電話接了起來。
余周周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哦,也好,」她慌亂地搖搖頭,「也好。」
「要不明天再說吧。」余周周抬起手擋在額頭上,躲避初夏漸漸開始毒烈的太陽。
「什麼故事?」
余周周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萬事勝意的意思就是,一切的結果,都比你當初想象的,還要好一點點。」
余周周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嗎,這樣算不是純屬有病嗎?
余周周低頭微笑,笑著笑著忽然有點兒想哭。
他一點點地放鬆了手上的力道,卻不敢回頭看身後的女孩子究竟是什麼表情。然而現在,即使是鬆鬆地拉著她,對方也不再掙扎,沉默無聲地,任由他牽著她回家。
陳桉大笑起來:「說得對,省得飛走了。」
余周周接過前排同學傳來的卷子,從筆袋中取出一支維尼熊的圓珠筆,在左側小心地寫上考號和姓名、學校,然後開始正視那張卷子。
「陳桉,」余周周還是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你都多大了,還玩冰滑梯……」
他低下頭,從她手中抽走那張紙,彆扭地說:「哦,好吧,那就這樣吧。」
「沒意思?」
於是蔣川知道,於是凌翔茜知道,於是林楊……一定也知道。
按照護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樓,來到重症監護室的走廊。
而且,沒有鬆開他的手。
余周周連忙抹了抹臉上的淚,打開門跑向客廳。
林楊喊起來:「胡扯!你只知道滅口這一種辦法嗎?」
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她只是悲壯無名地看著詹燕飛。
余周周傻了,神采飛揚的林楊同學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溝里撲騰得很歡實。
「到了。」大鬍子叔叔言簡意賅。
「所以,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余周周忽然來了興趣:「你說……拜師?為什麼?你沒有老師嗎?」
說來好笑,這句溫柔的話讓余周周一剎那眼淚開閘——並不是對谷爺爺的緬懷,余周周純粹是急哭了。
「哦……」余周周撓撓後腦勺笑了起來,「因為我不買同學錄,所以不想去。」
詹燕飛卻很贊同地點頭:「走吧,我們兩個一夥,二對一!」
林楊的媽媽摸著他的腦袋,笑眯眯地和對面的兩個家長說著什麼話。蔣川正低頭踢林楊的屁股,林楊則轉過身回踢蔣川,凌翔茜站在一邊笑,而周沈然則對著正蹲下身囑咐他什麼話的媽媽,擺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林楊,上次,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
「嗯。」
余周周卻沒有爭辯,她認真地看著林楊說:「你趕緊回班,千萬別說剛才咱們一起去玩了,反正你自己一個人,隨便編個什麼理由都行。大隊輔導員那個理由……你讓給我們倆行不行?」
憐惜也許是愛情的開始。
不過,此刻的余周周對余婷婷的羡慕已經超越了《花季雨季》。余婷婷沒有被一班老師要求去學奧數,她的戶口保證她至少可以升入八中,她不需要去參加入學考試。
他們竟然在同一所學校待了這麼多年,如果不是害怕「影響不好」,恐怕她的世界早就被這個男孩和他背後的人搞得天翻地覆了。

16.你和別人,不一樣

「怎麼了?」余周周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是唯一抓著比薩往嘴裏送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那塊三角形的餅。
余周周想起阿炳,剛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會拉二胡」,突然覺得自己很白痴,於是嘿嘿笑著撓了撓後腦勺,伸手從褲兜裏面掏出了五角錢硬幣,彎下身輕輕放進老頭面前髒兮兮的茶缸裏面。
余周周來回看了好幾遍,「這怎麼了?」也沒有錯別字啊。
她還是禮貌地回答了一句:「競賽考得不好。我一直很笨,學不會奧數。」
余周周的睫毛微微顫動。
「我覺得你有點兒怪。」單潔潔低聲嘟囔,看余周周不打算解釋,才別彆扭扭地說出真正的意圖。
余周周說不清。
「婷婷,你……喜歡林楊嗎?」余周周背著手歪著頭,打算把話題從《花季雨季》上引開。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心裏好像打起了一面鼓,余周周連忙盯緊婷婷的眼睛,忽略胸膛里怦怦的聲音。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余周周仍然在胡思亂想,她覺得這樣是對谷爺爺的不敬重,可是她控制不住。腦海中一會兒是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搶救室,一邊摘口罩一邊說:「我們已經儘力了。」一會兒又變成了他們所有學生圍在病床周圍嚶嚶哭泣,而谷老師則緩慢艱難地說著最後的囑託,慈愛地拍著他們的頭……
所有新的開始,都是從離別中開出的花。
是不能哭,還是不應該哭?
余周周嘗試了很久,終於還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聽著手腕錶針嘀嗒嘀嗒的聲音。
你看,時間的確停住了。
「就是負責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須在考試前和附中的老師取得聯繫,裏面沒人,那根本不行。」
每當余周周提起《美少女戰士》一類的動畫片時,陳桉只是擺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而這一次,他說,他也喜歡。余周周立即在座位上跳起來,結果頭狠狠地撞到了車頂。
「華羅庚」杯全國奧數聯賽,一班的read.99csw.com林楊和七班的許迪獲得了金獎。
「那你們為什麼不走?」
余周周低下頭,陳桉肅穆的側臉讓她很羞愧,於是更加不敢抬頭讓他發現自己忽然乾涸的雙眼。
「我許願……你,你能不能再給我三個願望……」
瑪麗貝爾是為了世界的美麗、自然永遠和諧而存在;星矢是為了保護雅典娜;美少女戰士要替月行道,維護世界和平;上杉和也是為了甲子園而訓練;湘北是為了在大賽里稱霸全國而拼搏——那麼,余周周女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呢?
陳桉訝異地微張著嘴巴,然後很快地笑了。
乾枯的眼睛裏面閃過最後一絲光彩,余周周瞬間淚流滿面。
「你不喜歡她?」
「我?」余周周沒有看他,低頭把方圓一米的新雪都踩遍,才抬起頭,「我也不知道。」
可是最近,的確很少出現了。
「就後備廂那點兒東西?沒有落下的?」駕駛位上的陌生叔叔問。
於是余周周也不再問。她向來善解人意,不會像單潔潔她們一樣追問別人他們不想說的事情。
她並沒有急著回答余周周的問題,只是放下手裡的琴弓和松香,捧著臉呆望著窗外。
他倔強地等到校園中的人都快走光了,才把牆上張貼的分班名單一張張地看完。根本就沒有餘周周。
「你不寫同學錄?」單潔潔幾乎感覺自己看到了怪物。

15.主角的遊戲

「周周,你上個星期的考試……考得怎麼樣啊?」
甚至這一次的疏遠隔離,遠比那四年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恩斷義絕」還要慘烈。林楊說不清為什麼,總之那天,當媽媽氣得直哆嗦,指著他說:「你能不能聽我的話,能不能不給我惹事,能不能讓我消停兩天,能不能……」
余周周永遠是那個離開的人,這一次,她卻要站在原地送別陳桉。
「你非學奧數不可?非考師大附中不可?他們說不學奧數上初中就會跟不上,上初中跟不上就上不了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學……」陳桉一口氣說完,歇了幾秒鐘,「於是你就相信了?」
余周周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從左邊傳來的一絲一毫的響動都能牽制她的神經。凌翔茜輕哼一聲,凌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凌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證拋著玩,凌翔茜托腮斜眼看她,凌翔茜在笑她,凌翔茜……
然後低頭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視她:「周周,謝謝你。」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賴都這樣了。大家快點兒手拉手圍個圈,然後我就拿鐵鍬把雪人拍碎了哦!」
「必須在死後趕緊穿上,否則身體冷卻后很僵硬,再穿壽衣就很困難。」
余周周微笑:「你是我心裏永遠的小燕子。」
余周周很沉默地看著,在林楊無聊到幾乎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不對,不對。」
「這曲子是我自己譜的,好聽不?」
「難道你已經買好了?」單潔潔驚訝萬分,「你都不告訴我!」
「我記得你動遷之後分下來的那套房子應該空了有兩年了吧,一直拖拖拉拉地裝修,怎麼最近突然要搬家?你不是說,在你媽家住得挺好嗎?」
略顯單薄的腰身凸顯出剛剛發育的青澀,余周周今天沒有梳馬尾辮,而是梳成了公主頭,只把一部分頭髮在腦後用淺藍色的貝殼發卡固定住,剩下的柔軟長發都披散在肩上,隨著她的動作綢緞一般流瀉下來。林楊的目光追著髮絲的蹤跡,不經意間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學校粗製濫造的白色校服在夏天總是有點兒透視作用,他不經意地捕捉到了領口附近的淺藍色胸罩肩帶——
「小龍女是誰?她也喜歡爬單杠嗎?」余周周像只熊一樣從單杠上跳下來。
詹燕飛在一邊很實在地問:「那要怎麼辦?」
「我應該怎麼辦……」濃濃的哭腔鑽進話筒中,伴隨著抽抽噎噎的呼吸聲,余周周能感覺到眼淚滾燙,像岩漿般從臉頰上滾落。
自從三年級周沈然跳了一級升到林楊的班級開始,他就覺得爸爸媽媽的態度很不對勁兒。或許是習慣於看到媽媽在面對別人的諂媚做出雲淡風輕的回應,所以一旦在媽媽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小心翼翼,他很不忍,很難過。
陳桉的聲音平靜極了,毫無情緒,他仍然帶著一點點淺笑,可是一絲溫度都沒有。余周周看著這樣陌生的陳桉,有點兒慌:「你對這個……程序……很熟悉?」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你樂意!誰讓你不躲開?」
何況,單潔潔不學奧數,但是她提前學了英語,很多孩子都在三四年級的時候開始在外面補習英語。林楊有時候也會在跟同學聊天時,略帶炫耀地搖著頭說「I don't think so」(我不這樣認為);單潔潔也曾經指著余周周正在用的圓珠筆筆桿,驚訝地說,這個banana拼錯了啊!
所以很久之前,他們說:「我媽媽讓我離你遠點兒。」
「周周!」林楊焦急地喊起來,「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余周周低頭認真地踩著雪,避開所有已經有了行人腳印的部分,專門踏向安靜平整的處|女地。
湘北隊永遠是被逼入絕境的時候才會爆發,余周周學著眼鏡兄木暮的樣子輕聲對自己說:「比賽,現在才真正開始。」
和林楊帶領她和詹燕飛遊玩的小土坡不同,和那種小快樂不同,當紙殼到達底部滑行出很遠慢慢停下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剛剛完成滑翔的候鳥,輕輕落地,痛快異常。
余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對自己下殺手了。
余周周從來沒有問起過。每當媽媽問到她喜不喜歡那個叔叔時,余周周都會用力點頭——她記得聽到過別的大人聊天,說起家長再婚,孩子往往持阻止的態度。余周周生怕自己成為那個阻礙,總是利用一切機會來寬慰媽媽,告訴她,自己不介意。
大騙子。林楊咬著牙。
可是她要對詹燕飛說些什麼呢?詹燕飛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現在的余周周也不能保證自己能像小時候一樣,坦然地講出自己沒有爸爸這一事實。
這個問題冷不防冒出來,林楊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他慌張地看著被雪覆蓋的鞋面,斟酌著應該怎樣回答。沒想到,余周周突然從單杠上面跳下來,濺起一片積雪,肩膀上堆積的雪花也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余周周和大叔面面相覷,過了幾秒鐘,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余周周歪腦袋想了很久,才無比認真地、慢慢地說:「我喜歡的不是某一個人。我喜歡他們……我喜歡他們的樣子。他們每天每天上學的樣子、打球的樣子。還有,他們敢挑戰,敢誇海口,但是會努力,而且,不怕輸,也不怕羞。他們輸得起。」
余周周最後一次用失約和離別狠狠地欺負了他。
「周周,現在在看什麼動畫片?」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陳桉回頭問。
老師擺出一副「你看,我說得沒錯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學則笑開了——許迪笑得尤其大聲,誇張得前仰後合,有種「打土豪,分田地,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快|感。
「嗯,小時候看過。」林楊費力地踩在凳子上,把它們從衣柜上拿下來,「你要看嗎?」
老頭被氣得又翻了好幾個白眼:「我說我是瞎子了嗎?」
大雪中瀰漫著化不開的憂傷。
那時候,他大聲地回答:「我要做天文學家!」
余周周搖頭:「對不起,我不會。」
雪人初具規模之後,大家都不再打雪仗,紛紛圍繞到雪人附近。許迪他們更加得意起來,但是故意板著臉,煞有介事地指揮著圍觀的女同學們:「躲開,都躲開點兒,碰倒了的話,小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在她眼中,無論多麼殘忍多麼涼薄自私的人,其實都會對其他某個人傾盡自己的愛和熱情,只是那個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級很多同學眼裡,于老師是個負責又溫柔的好老師——就算是個幻象,也沒必要打破。
然而,她永遠這樣美。
「你說,這回咱們能不能分到同一個班?」
比賽,現在才真正開始。
「周周!」
「沒有,」余周周搖頭,「說得好。」
陳桉笑得極開心,也伸出右手抓起了一塊:「說得太對了。」
仰起臉,看到媽媽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
沒想到,余周周根本沒有長篇大論的打算,她大筆一揮,只唰唰寫了四個字。
余周周後來乾脆放棄了——老師剛剛在黑板上開了個頭,寫了不到兩行字,底下就有同學喊出了答案,附帶一句:「這道題都做過不知道幾百遍了,太老的類型題了。真無聊。」
「那就和我一樣呀!」林楊很高興地拽住余周周垂下來的書包帶,搖了又搖。
他在門口呆立了半天,直到後背被同學推了一下:「幹嗎呢你,怎麼還不出去?一起來踢球吧,早就說要踢雪地足球了。上次下的那點兒雪,塞牙縫都不夠!」
「怎麼樣?好玩吧?」林楊笑嘻嘻地抬頭看著余周周,帶著一臉獻寶的表情。
余周周負責的紅領巾廣播站連著三天早上宣讀對林楊和許迪的通報表揚,直到某天早上她念到這兩個人的名字就很想吐。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彷彿這種對於奧數的狂熱會捲起一場大火,把她和他們都焚燒殆盡。
「沒……沒什麼,」她搖搖頭,「他們太過分了。」
余周周此刻已經聽見了放學的鈴聲,她心裏咚咚咚打著鼓,再不走,就要跟背著書包的同學們狹路相逢了,那個場面可想而知——逃課是多麼嚴重的事情,再惡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課出去玩的,她們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了。
余周周愣愣地坐在床上,盯著空蕩蕩的化妝鏡發獃許久,低下頭,忽然很想哭。
然後腳底一滑。
太久沒說過話,連名字念出來都很生澀。
照片上的小姑娘,獨自站在舞台上,抱著大大的獎盃,臉上的笑容燦爛到難以想象。
歹徒叔叔,幫個忙吧!
3×7=21
余周周抬眼看著林楊,他笑容明朗,好像一株雪地裏面的白楊樹,嫩綠的枝條迎風招展,彷彿春天已經提前到來。
陳桉說得對,余周周想,現實的確比動畫片殘酷和精彩得多。
陳桉笑了:「就是人去世后,必須穿上的衣服,用來參加葬禮,參加……自己的葬禮。」
余周周仍然低頭沉默,餘光卻看到小燕子眼角已經有淚光閃爍。
「人死後都會變樣的,你長大了學多了知識就明白了。」
新家沒有想象中好,小區裏面雜草叢生,建築殘土東一堆西一堆的,好像很多地方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滿足。
「周周?」
余周周抬起頭,朝他笑了笑:「什麼事?」
那條路固然好,可是她不喜歡。
余周周搖搖頭,沒有跟她爭辯。
余周周前所未有地想念谷爺爺。
陳桉是她的榜樣。余周周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你要像陳桉一樣,一定要像陳桉一樣。
陳桉不再笑,他認真地看著旁邊這個目光茫然、一臉憧憬的小姑娘,然後也偏過頭去遙望天際。
這個世界上,朋友很少,玩伴很多,只要喊上一嗓子,就會有許多人舉著雪球陪伴奔跑。
「以後吧。」余周周說完之後自己都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過頭看了看林楊的書桌,「哦,你家買了電腦?」
余周周看著詹燕飛徒勞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對峙著。在詹燕飛的對手中,她甚至看到了徐艷艷幸災樂禍的笑臉。她有些難過,可是也沒有勇氣與這麼多人為敵,去站到詹燕飛身邊為她爭辯什麼,只好低下頭,狠狠地鄙視自己。
反正這個世界是沒有辦法被討好的。
余周周原以為自己能夠像動畫片中演繹的一樣,很大氣很熱血地偏過頭對她說:「你看什麼看,我一定會打敗你,覺悟吧!」
她已經很努力地做個乖孩子了,可是好像絲毫不能舒緩媽媽心底那根緊繃的弦。

10.時間軸上的暫停鍵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外婆接電話的聲音在客廳中響起。過了一分鐘,周周聽到敲門聲。
陳桉用空著的左手摸摸鼻子:「暫時不告訴你,一會兒再說。」
聯合國秘書長是蔣川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大的官,可是他們長大了之後才知道,其實這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官。
「我得給周周未來攢錢啊。」媽媽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話,「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女兒一定要過得比別人好。你以為我一天到晚這麼忙,都是為了自己?」
這個世界上,對你好的就是好人,對你不好的就是壞人。 世界上還有一種角色叫炮灰,他們資質平庸,他們努力非凡,他們永遠被用來啟發和激勵主角,製造和解開誤會,最後還要替主角擋子彈——只有幸運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懷裡,得到兩滴眼淚。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負傷的是活著的人。難過的時候就吃東西,因為胃和心的距離很近,當你吃飽了的時候,暖暖的胃會擠占心髒的位置,這樣心裏就不會覺得那麼冷清,那麼空落落的。
詹燕飛一溜煙跑到女廁所門口,又突然回頭,夾緊雙腿,微微彎著腰強忍著,還是沒忘了委委屈屈地喊一句:「周周,你別扔下我!」
幾個少年宮的老師趕到的時候,剛好醫生們開門走出來。她從門口朝裏面望,剛好看到谷老師像鯉魚打挺一樣被醫生手中的兩個大吸盤從病床上「吸」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蒼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余周周嚇得捂住了嘴巴,抬起頭求助地看著陳桉。
陳桉微笑著看著小丫頭一邊搖頭一邊說「也好」,還是抬起手放在她頭上:「以後還是會偶爾來樂團看看的,我們還會見到的。」
小男孩一仰脖,鼻孔朝天地跑了出去,從背後一伸腳就踹在了副校長的腿彎處,副校長一個不留神直接跪倒下來。
尾音是濃濃的哭腔。余周周黯然,怪不得她們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禮物那麼興奮,還招搖地舉到操場上去示眾。
陳桉沒有笑,目光中有一絲不忍,但還是沒有鬆口,安靜而堅決地望著余周周。
余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裏面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陳桉於是回頭狠狠地瞪了灰狗一眼。
余周周停筆,才發現自己寫著寫著就把腦子裡面不著調的想法都寫出來了。她愣了一下,趕緊把那頁原稿紙扯了下來,可是捏在手裡想了想,又重新鋪在墊板上。
「不需要複習嗎?我姐姐也要考大學,她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都要複習,而且總和家長吵架,好像很煩的樣子。」
即使還剩五分鐘,只要主角小宇宙爆發,那麼之前的部分就不算什麼。
那樣夢幻神往的表情,彷彿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林楊愣住了。余周周又問了一遍在單杠上面問過的問題,而這種問題,只有他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和小張老師才會問——而且僅限於他很小的時候。
余婷婷一言不發,低下頭,眼淚像小金豆一樣順著臉龐滾落:「她們說的。」
「我不喜歡。我喜歡大提琴,但是沒有那麼喜歡。我……我說不明白。」
林楊愣住,仰起臉,零星的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於是單潔潔一步三回頭地跑掉了。余周周拉著詹燕飛一起爬單杠,可是她無論如何都爬不上去。
這個周沈然,就是那個人的兒子吧。
余周周先是擠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牆上張貼的分班情況,然後又百無聊賴地等待著漫長的抽籤過程結束。無意間晃到角落,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坐在花壇邊沿看書,低著頭,佝僂著後背,像一隻肥碩的大蝦。
「他們不應該來嗎?這樣……凄涼……」余周周嘗試了一個她只在作文中使用過的詞語,「這樣多凄涼。」
在物質上,媽媽竭盡所能地對她補償,余周周不是感覺不到。
余周周知道媽媽很累,曾經很多次她都裝睡,一直等到媽媽很晚回家躺在自己身邊后才安心地睡過去,卻在矇矓中聽見媽媽壓抑的哭聲。
陳桉哭笑不得,面對挑著眉毛一臉欠扁表情的余周周,只好賠不是。
同樣的稱呼,從上一代人傳到下一代人,鄙視與惡毒遠比遺產更容易繼承。
余玲玲因為復讀的事情和家裡吵架的時候,陳桉已經湊合上了北大。余周周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因為陳桉是神仙。
「你怎麼跟詹燕飛那麼好啊?」
余周周接提琴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為什麼?」
「她一天到晚瞎折騰,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兒,其實都是她自己鬧的……」
詹燕飛笑著說,余周周猛地抬起頭。
二十分鐘后,余周周很尷尬。
「你知道我沒有爸爸這件事吧。」
余周周的手工並不好,勞技課大多數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許多女孩子沉迷於用色彩繽紛的塑料管編織幸運星或者用彩紙摺疊千紙鶴與風鈴的時候,她只有在一邊兒眼巴巴看著的份兒。畢業前,單潔潔教了她好久,她才勉強學會了疊千紙鶴。
直到他們上了站台,陳桉已經做好準備上車,他嘴角的笑意終於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絲志氣昂揚的意味。余周周一愣,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前程是什麼?學不會奧數的孩子,也有前程嗎?余周周發現,即使天空遠比大地要廣闊得多,其實站在地上如此渺小的自己能看到的,也只有頭頂上方被樓群分割出來的這樣狹小而不規則的一塊。這就是每個人的前程,只有這樣一小塊,小得似乎連一個奧數都能把它遮去一大半。
她幾乎能感覺到背後那群不明就裡的人的目光,把自己的頸后烤得很燙。
「那是什麼東西?」媽媽這才注意到余周周手裡的書,「哪兒撿的?臟不臟?」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哭累了,抓了毛巾擦擦臉,吸吸鼻子,站起來,望著檯燈下安靜地躺在那裡的數學書,緩緩閉上了眼睛。
其實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膽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冬天北方的夜晚天黑得很快,華燈初上,余周周小心翼翼地盯著腳下,她今天穿了平底的雪靴,所以感覺腳下格外打滑。
「小姑娘,拿錢來!」
陳桉果然停下來,走到她身邊:「周周?」
余周周的小女生特質瞬間大爆發:「所以,你喜歡誰?」
是啊,既然人生對你來說毫不新鮮,你就去死吧。余周周一邊轉著筆一邊腹誹——他們的頻繁打斷導致老師出的題越來越難,而且每次都是在她還沒有抄完題的情況下,答案就冒了出來。老師立即帶著一種「孺子可教」的欣喜表情停止抄題,站在原地把玩粉筆頭,聽著下面的天才少年們踴躍地給出同一道題的各種解法和各種思路。
旁邊正在擦琴的短髮女孩已經大笑起來:「你爸想得真遠,你能不能進振華還是個問題呢,就在這兒考慮起分班的問題了。長遠,真夠長遠的。」
她把眼珠對焦在鼻子底下的白米飯上,用力過猛有點兒對眼,額頭生疼。
詹燕飛愣愣地看著這個大圓,覺得被圍在其中非常尷尬,於是急急忙忙跑到某兩個人中間去,想要讓他們分開手給自己一個位置,可是那兩個人攥緊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于老師好像絲毫沒有在意林楊的解圍,她換了一種聲調,冷淡地說:「余周周,什麼時候讓你媽媽到學校來一趟吧。我打她留給我的手機號,總是佔線,不知道在忙什麼。再怎麼花時間賺錢,孩子的教育才是最重要的,我一個人管五六十個孩子,累得要死,肯定照顧不過來。人家其他孩子的家長早就來找我談過升學的問題了,上次家長會我也說過這個問題了,你媽媽連點兒反應都沒有。你的前途是你自己的事情,家長要是不往心裏去,那我也沒法說什麼,你不上心,我說什麼不都是廢話嗎?」
「怎麼?」
余周周聽到林楊第一次爆粗口,剛才因為被那句話震住的神經終於慢慢復活。他們的對話讓余周周不再茫然。
可憐的六十四合一,這麼多年,包括余喬哥哥在內的三個人誰都沒有玩過。
林楊嘆為觀止地張大了嘴:「余周周,你可真能撒謊。」
詹燕飛在一邊很八卦地笑了:「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
他沉默了。余周周看著別人的雪人,他卻看著自己的雪人。
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實,就像地球繞著太陽轉。

3.世界上有什麼是不變的

然後胎死腹中。
一邊的林楊盯著余周周的小手指,輕輕地說:「你都多大了,還用這個發誓。」
「陳桉,你要考大學了吧?」余周周很快地轉換了話題。
「她不去,死活要回北江區讀書。」
余周周低下頭,追趕綠燈跑過不寬的馬路,然後站到對面的天橋下,一個戴著墨鏡拉二胡的瞎眼睛的賣藝老頭身邊,假裝聽得很認真,實際上眼睛控制不住地瞟向對面不遠處的那幾家人。
陳桉的目光早就穿過了走廊,到達了某個余周周不了解的領域。
「的確。我也是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然後跑去借了全套的VCD,後來又收藏了漫畫,為了看全國大賽的部分。的確……」陳桉頓了頓,最後還是低頭笑出來,學著余周周的樣子說,「的確,特別好看。」
再沒有人會站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暖氣上烤手,佝僂著背望著窗上的冰花嘆氣。
她此刻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心跳,大腦思維卻異常清晰。
余周周氣極,剛想要說點兒什麼,突然被林楊說完「我不走」之後安然堅定的眼神擊中,低下頭盯著自己還沾著殘雪的腳尖,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
「……我不光學不會奧數,而且我也沒有提前學英語,我……」她還沒說完,突然看到陳桉輕蔑地一笑。
憐憫。
「其實那個腳印,的確是我踩的。」
陳桉驚訝了:「你不要嗎?照片上笑得多好看。」

13.Fly Away

她一直在騙他。
「學校開班是為了你們好,怎麼一個個都不知好歹呢?別嫌老師說話難聽,初中可是跟小學不一樣了,沒人管你是不是會唱歌、跳舞、詩朗誦。我告訴你們,女孩子天生就笨,越到高年級,越容易跟不上,天生就沒有男孩子腦袋瓜聰明,自己還不抓緊點兒,想等著上初中吊車尾啊?考高中,不考主持也不考大提琴,你說你們兩個傻不傻?嗯?」
余周周吮了一下手指,看著遠方很認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希望有一天能讓我媽媽不再那麼辛苦,我可以賺好多好多的錢,然後買一棟特別大的房子,然後我們就能變得像以前一樣了。我還想……還想……」還想別人不要再瞧不起我,再也不想看到于老師、周沈然和凌翔茜,再也不……
「什麼?」余周周大腦一片空白。
余周周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腦袋蒙蒙的,是的,在她哆哆嗦嗦含含糊糊地對神仙說她很害怕她不開心,神仙並沒有問她具體的原因,反而邀請她周六一起去江邊的冰雪遊樂場玩。
車裡的冷氣讓她一下子從裡到外地輕鬆起來。
「因為我的確只有媽媽。」
雖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對自己伸出手。
余周周踮著腳,透過門玻璃朝裏面望了半天,可是什麼都看不見。
突然背後傳來開門的嘎吱嘎吱聲,余周周猛地回過頭,無形中有一雙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臟。
「不,」余周周繼續搖頭,「我想……我想回到小時候。」
「林楊你管什麼閑事?哈,我知道了,你喜歡余周周,是吧?」周沈然嬉皮笑臉地晃著腦袋,「你喜歡余周周,余周周是個野種!」
林楊甫一投誠,就佔據了絕對的領導地位,他拉著余周周的手,興奮地環顧操場:「咱們得出去,否則會被其他同學看見的。現在是下午第三節課,咱們可以逃兩節,然後直接回教室拿書包。別人要問,就說大隊輔導員讓我們去對面的複印室取校報,等了半天發現沒有,被耍了。大門沒關,走吧走吧,出去玩!」
直到六月中旬的星期二,林楊在放學路上堵住了她。
一個簡單的遊戲,打得很漫長。
她剛剛結束了感慨,就看到林楊拎著書包靠著圍牆正在瞪她。
「我們只是朋友。」余婷婷說。
「……誰說……誰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
李曉智有些為難地看了看糾紛中心的幾個人:「雪人馬上就堆好了,凍得特別結實,可是有人發現雪人背後印上了一個腳印,不知道是誰踩的,大家一開始沒注意,澆上了水,現在都抹不平了。」
「可是你根本就不想。」
「今天是初中入學報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區十三中讀書。白天忙了一天,學校說為了公平起見,各個班要通過抽籤來分配班主任。我聽說,我們班的班主任是一個剛畢業的師專學生。我站在隊伍裏面遠遠地看她走過來,發現……你知道嗎?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種顏色,我還以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後運過來的呢。其實我覺得小學畢業體檢的時候查色盲,應該找她來幫忙。」
「周,周周!」林楊的紅領巾都已經歪到了側面,看起來有些滑稽。
「對了,你說的這種……自衛,」余周周低頭小聲問了最關鍵的問題,「要花多少錢?」
她長嘆一聲,呼出的白氣像一架盤旋翱翔的小飛機。
所以她只能告訴陳桉,他們是如何不願意跟她玩,林楊是如何被她連累,還有奧數。她學不會奧數,不僅僅是因為笨,更是因為她太迫切地想要一步登天,想要做到最好,想要像動畫片中一樣,大反轉,把所有的反派踩在腳下,結局一片光明。
「那你怎麼還跑來坐滑梯?」
「客氣什麼。」
這樣的理由讓陳桉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解凍,他的目光柔和下來,重新開始盯著地磚。
寫了像贈給別人一樣的話,就是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
重症監護室外面一點兒都不荒涼安靜,也沒有緊張的氣氛,甚至沒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淚的學生。

4.八爪魚

余周周微微側過臉看著神采飛揚鎮定自若的林楊,淺淺地笑了一下。
這個問題從奧數和升初中引發的憂鬱情緒中生長出來,讓她心慌。
「這就是五角錢的份兒,你再多給點兒,我就接著拉琴。」
歲月流逝,媽媽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說話輕柔,不再看大部頭的書。
「你是怎麼坐上去的?」詹燕飛放棄了嘗試,無奈地看著高高在上晃蕩著雙腿的余周周。
「但是再溫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沒關係。那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兩個人還是兩百個人都沒有區別,他都看不到,也不會覺得難過。」
陳桉好看的眉眼也彎起來:「哦,是這個啊,我也喜歡。」
余婷婷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說話了。
林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在準備數學聯賽和物理聯賽,參加這些聯賽主要也是為了取得保送的機會。原本我只要升上高一,和樂團以前簽訂的合約就算終止了,何況當年我並沒有利用那五分的加分,所以即使我初中時退團也是沒有關係的。不過,就是因為谷老師和教我小提琴的江老師,我才一直留在這裏幫他們帶小提琴部的。現在谷老師和江老師都要離開樂團了,我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呢?她盯著書名想了半天、還是有點兒困惑。
「林楊,你以後想做什麼呢?你為什麼要學奧數?為什麼要當大隊長呢?你會上師大附中的吧,然後考到好學校去——我聽說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華,全國最好的大學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嗎?然後你想做什麼呢?」
幾個月前,媽媽終於空出時間和余周周認真地就升學問題談了很久。
「切,我們都不送禮了。我們直接去上課,到招生老師那裡去上課,一堂課四十五分鐘,三百元錢,我前期光『上課』就花三萬多了。」
「報復我說九九藏書我喜……」他停住,窘得滿臉通紅。
余周周紅了臉,惡狠狠地瞪了一下陳桉。他卻攤手,朝她毫不愧疚地咧嘴一笑。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余周周在很多人的同學錄上面都寫了這樣一句話。
不再像個小丫頭,而是一個少女。
那時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個鉛灰色的早晨,沉悶陰暗的教室里,來自左邊的窸窸窣窣的各種聲響,像針刺一般刻進了她的記憶里,每每回憶起來,都會覺得沉重難耐。
憐惜,就像很久前的那個說要娶媽媽說要好好疼媽媽,最後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
余周周感覺到眼前彷彿打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日子還可以這樣過,憤怒和仇恨也可以用這種方式排遣。
余周周從來沒有語速這樣快地對他提一大串問題,林楊連一個問題都沒有想清楚,余周周就已經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頭——甚至還需要踮起腳,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比她高了。
學校裏面開始舉辦奧數補習班,每周周三、周六、周日上課,採取的幾乎是半強制的方式,班級裏面所有被老師「看得上眼」的學生,通通要去上課。
余周周和陳桉各拉著一根韁繩,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緩慢前行,而雪橇上面則坐著一隻髒兮兮的灰狗,旁邊還跟著另一隻耷拉著腦袋的黑狗。
陳桉安撫地拍著她的肩膀:「周周,冷靜點兒。」
這個男女不平等的萬惡社會。
余周周壓低頭,輕輕地笑了:「嗯。」
「走吧,去坐狗拉雪橇!」
當然,她也可以去問林楊。只是,那天之後,林楊再也沒有去過學校的簡陋奧數班。
余周周第一次吃到了比薩餅。他們在冰雪樂園凍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終於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遊樂設施。陳桉突然問余周周有沒有吃過比薩。
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
她還在對著窗子幻想,突然一個急剎車讓她撞上了副駕駛的椅背。
上課鈴打響了,余周周和詹燕飛還靠著單杠發獃。林楊跑過她們身邊,不住地回頭,最後還是彆扭地走過來。
那是一種令指尖顫抖的、對未來的恐慌。
全市「新苗杯」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據說,獲得一等獎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個重點初中爭搶。余周周在學校的奧數班裡面掙扎了半年多,仍然學得稀里糊塗。她勉力支撐著自己,記筆記,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題習題。奈何習題答案都只有結果,沒有計算過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東西無論如何都無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學校的高三集中營寄宿,余婷婷不學奧數,余喬忙著圍捕母老虎,她孤立無援。
周圍的景物漸漸淡化成毫無意義的布景板,林楊喉嚨發緊,而且胳膊扭得很疼,背後的女孩子徹底成了甜蜜的負擔。他想鬆手讓胳膊緩解一下,卻又捨不得,騎虎難下的時候,身後一直鈍鈍的腳步聲突然加快了,林楊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側過臉,發現余周周竟然就這樣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低頭息事寧人,還是拒不認錯?
詹燕飛不在,只剩下他倆並肩而立,余周周幾乎能清晰地聽見林楊的呼吸聲。她的心每跳五下,他就呼吸一次。
時間是不會靜止的,它冷酷無情地一步步向前,逼著你做決定。
余周周搖搖頭,仰起臉,綻放了一臉比照片上還要燦爛的笑容,在夕陽溫柔地映照下,甚至浮現了幾分屬於少女的清麗美好。
「他們為什麼要來?」陳桉冷靜地看著她。
「我給你一張空白的,你重新寫!」林楊說完就開始在書包裏面翻翻找找,掏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
雪人忽然展顏一笑,臉上再次盛開了五瓣月牙。
「嗯,」余周周重重地點頭,「這個遊戲我一定能通關!」想了想又說,「我也會考上你們振華的!」
余周周把照片塞回信封,然後遞還到陳桉手裡。
「周周?」
「我管孩子的時候你總攔著,你自己又不教育,成天和你那群哥們兒在外面往死里喝酒。你喝酒,我不攔著,可人家喝酒是談生意,是往自己家攬錢,你們呢?這孩子越來越像你們家人,死倔死倔的,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不幹正事兒,凈看這些閑書,全是些什麼愛來愛去的。你是不是想眼睜睜地看她考不上大學,還得走上她那小姑姑的老路?!」
「哈,」林楊笑了,「難道你見過活的?」
之前所有關於奧數和前途的糾結,其實竟然只需要關係和錢就能迎刃而解,她卻以為自己已經被拋入絕境。
「我小時候是被特招進師大附小的,我家戶口也不在這裏,所以升初中的時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飛一直在笑,「估計這回師大附中是不會特招我的。」
「那你想要做什麼呢?」
第一題:雞兔同籠,共有頭100個,足316隻,那麼雞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
林楊,打死他吧。
余周周笑著搖搖頭。
余周周聽到「小姑姑」三個字的時候,從門口退後幾步,羞愧而又憤怒地盯著門把手,想了很久,還是跑回自己的房間。
「好好寫哦,寫不好我還要你重寫,反正活頁紙我有的是!」
「林楊你放開我,你要是再不鬆手,我就去告訴我媽。你媽都跟我媽保證過了,上次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我,你媽都跟我媽道歉了,你還敢拽我,你是不是想挨揍?!」
那一刻她忽然發現了自己的改變。曾經只要對著兩隻兔子貴族就能排遣那些小小的心事,然而現在,她的心事越來越紛雜碩大,她丟失了兔子,卻在期盼有一個人能像它們一樣,裝下自己所有的恐懼和煩惱。而且,那個人必須像神仙一樣,她什麼都不用說,對方就會明白,省卻在傾訴過程中所有的尷尬和難堪的沉默。
可余周周是女俠,一直都是。她沉下心,朝詹燕飛笑了一下:「快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你煩不煩?」林楊轉身吼了凌翔茜一句,急急忙忙穿過人群朝余周周離開的門口沖了過去。
「嗯?」
很短的一句話,可是余周周很訝異地看著他,因為陳桉很少提起自己,他總是笑,總是在安慰別人,幫忙分析別人的事情,卻沒有主動說過任何一句以「我喜歡」「我討厭」「我想要」開頭的話。
「今天我有事。」余周周低頭不看他。
她繼續準備著每年夏天的大提琴考級,最後的十級,就像是一個句號,對某個人和某個世界的完滿告別。然而奧數班再也不去上,甚至能夠做到無視於老師的白眼——單潔潔終於忍不住,在某天悄悄地問她:「周周,你怎麼了?」
林楊愣了一下,就把手裡那一大本都遞給了余周周,然後坐在她旁邊,饒有興緻地看著她用修長雪白的手指一頁頁地翻動著同學錄——那裡面都是讓他很驕傲的成果。
余周周知道這隻是賣藝老頭在開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對方是在故意給自己解圍,可她還是鄭重地掏出了五元錢,再次彎腰放進茶缸裏面。
「你什麼?」
詹燕飛關注的則是另一件事。
「這是……」
余周周一步步走到電話分機前,輕輕拿起聽筒,貼到耳邊,哽咽到無法說話。
然後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鉛灰色的陰沉天空下。
「你不會也和詹燕飛一樣……」
她並沒有聽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駁——就像平常那樣,男孩女孩被周圍人帶著笑意揣測起鬨,然後紅著臉大聲否認,同時補充上對方的幾條缺點罪狀來佐證自己「絕對不可能喜歡他/她那樣的人」,迎來周圍人的第二輪攻擊和鬨笑……
突然感覺到右手一緊,是陳桉拉住了她的手,深灰色的手套把她那淺灰色的手套緊緊地包在了裏面。她笑笑:「謝謝,這段路特別滑。」
「你憑什麼又拽我?我幹什麼了我?」周沈然的嗓音尖利,不知道是不是變聲期提前到來,好像一隻小鴨子在呼救。
「楊康的兒子?可楊康是壞人啊。」余周周很驚訝。
九月一日的天空格外陰沉。
再親密也不行,是媽媽也不行。
有什麼是不變的呢,林楊?喜怒形於色和拒不改變、從不妥協,這都是需要資本的啊。
余周周聞聲,表情立刻不再平靜:「《灌籃高手》,特別、特別、特別好看!」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會兒,火車嗚嗚鳴笛,緩緩開動。余周周其實是第一次來火車站,以前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龐然大物一點點加速離開,拖著長長的尾巴,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余周周那時候還只能像只小動物一樣從眼角眉梢中讀出一點兒異樣,卻無法對自己解釋。然而很多年後,當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時間的河畔望著對岸那個把玩著墨鏡、笑得輕快堅強的聰明女人,嗅到了一種濃濃的哀傷和酸楚。
余周周回頭,他興高采烈地拽著她的書包帶:「周周,一起回家嗎?」
余周周蹲在地上繼續哭。
「天冷路滑,你一個人背這麼大的琴去擠車,多不安全。」陳桉說話時呼出的白氣轉瞬即逝,余周周仰頭看著他隱藏在白氣后溫潤的眼睛,不由得感到心底一暖。
余周周的眼淚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對著這樣一個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余周周愣了一下,頓住腳步,然後迅速地拐彎跑了起來,在深厚的雪地中,她略微笨拙的背影將林楊遠遠地甩開。林楊的手還停在半空,那條黑色的鯉魚就這樣從他手中倏忽遊走,再也抓不回來。
那時候,比薩店剛剛進入這個城市,像當初的肯德基一樣,讓所有孩子都很嚮往。余周周喜歡上肯德基的時候,媽媽曾經每天晚上給她外帶香辣雞翅和土豆泥回家,直到她吃得想吐。
「什麼怎麼辦?」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拚命還能成功的事情,或許只存在於動畫片中。
余周周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以前離開樂團的時候,不是說要參加比賽然後保送大學的嗎?」
陳桉微笑起來:「看來你聽懂了。」
「喂,你倒是帶上我啊!」
余周周不知道陳桉斷然說出自己不會回信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她喜歡觀察大人的行為,也喜歡偷偷揣測,像一種孤獨的遊戲。可是她從來不曾研究過眼前的神仙,或許是直覺自己一定看不懂對方,或許是出於一種敬意或是畏懼。
「我們來玩主角的遊戲。」
「你不開心,只是因為這個嗎?」
老師自顧自地在黑板上寫了兩道題——余周周終於看到了兩道完完整整的原題,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寧肯坐在角落裡面,看到所有題都被腰斬才好。
她揚起臉去看窗外鬱鬱蔥蔥的一片綠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初夏就這樣覆蓋了北方的小城。余周周因為教室外的哭鬧喧囂而得來的小小快樂,夾雜在她紛亂酸澀的心事中艱難地生長,那種陰暗的報復就像攀緣的爬山虎,一不留神,長滿心房。
「什麼你媽我媽的,你多大的人了還動不動『我告訴我媽去』,你他媽要不要臉?!」
「哪裡不對?」林楊啃著蘋果,揚眉問她。
恨可以讓人變得強大。
她朝賣藝老頭笑笑,說:「謝謝爺爺。」
余周周走出教室之後跑到女廁所去了。她並不想上廁所,只是希望借用時間差把凌翔茜的背影塗抹掉。
老師有點兒尷尬地笑笑:「這些題你們幾個都會了,不代表別的同學也會啊。老師不能只教你們,也得照顧大多數同學啊。」
他的話就像一把刀,光澤溫柔,卻有鋒利的刃。
「你是……你是……」余周周說出了一句非常對不起她的年齡的話,「你是……神仙嗎?」
「我……」余周周急得都快哭了,她知道神仙都很忙,好不容易連線,自己這樣磨磨蹭蹭,會把人家惹得不耐煩的。
辦公室的門被緩緩打開,余周周緊張地提了一口氣,瞪大了眼睛盯著門口透出的一絲微光。
林楊一歪頭:「我不走。」
余周周直覺那是關乎命運的一件事情,這樣倒霉的陳桉,臉上竟然沒有一絲尷尬或者遺憾。她肅然起敬,陳桉是有希望拿到一等獎的,他都沒有抱怨,那麼,一直以來就奧數無能的余周周,還有什麼資格為了一次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初賽而難過呢?

18.從告別開始

為了一個陌生的美麗新世界。
「那你就由著她?小孩兒懂什麼,北江區重點和師大附中那是一個檔次的嗎?」
陳桉帶著笑意的揶揄讓余周周深深地低下頭去。
是啊,還應該有誰?谷老師沒有子女,愛人患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宮是他全部的精神寄託,他沒有家人。
最了不起的人是什麼樣子,她不知道。
「小時候?」林楊伸手揪了她的小辮子一下——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以前一樣揪余周周的馬尾辮了。她的頭髮冰涼柔順,從指縫中溜走,像一尾調皮的魚。林楊再次伸出手,玩得不亦樂乎,絲毫沒有注意到余周周略微憂傷的表情。
可她同樣沒有來。
「沒關係。」
余周周呆坐在單杠上,一動不動。
等不及一般的蠢蠢欲動,還有快樂,從心裏往外散發的快樂,並不是以一種興高采烈的方式發散出來,而是變得更內斂、更沉靜,彷彿身邊同齡人的一切悲喜和在意都是小兒科。她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已經一步邁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更成熟也更神秘的世界。
「嗯,」余周周微笑,「我相信。」
余周周嚇了一跳,那個老頭低下頭,透過墨鏡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個白眼,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橋洞下久久回蕩。
「樂團來了幾位老師,他們剛才一起去附近買衣服了,還沒回來。」
「剛才你們于老師說,你升學的事情……」
「很難爬嗎?」她睜大了眼睛。
剛剛還因為膽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飛也笑了出來:「大隊長,你真墮落。」
「你已經打第四遍松香了,琴弓不會太澀嗎?」
「那跟詹燕飛有什麼關係?」
老頭子再次翻白眼,余周周轉過身,校門口此時已經空蕩蕩,她剛好看見最後一輛轎車在路口轉彎留下的半個車屁股,還有一串黑煙。
余周周不再推辭。只是這一次,她主動拉住了陳桉的手。
「玩!」
「你敢推我,我去告訴我媽媽,讓她訓你!」小男孩一腳狠狠地踩在余周周的白色帆布鞋上。
詹燕飛眼睛裏面含著淚花:「周周,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子。」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決定不再糾纏于這些細節,繼續寫。
「其實真的不用了。」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推辭。
然後看到余周周正在瞪著他。
「周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快過去排隊,抽籤結束了,你們該見班主任了。」
余周周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用愧疚的神情望著低著頭一臉倔強的林楊。林楊媽媽發了很大的火,在訓斥林楊的時候,目光時不時地像刀子一樣射向余周周。余周周低下頭,盯著自己雪青色小皮鞋的帶子,發現左腳的鞋帶上出現了一條裂紋,並不明顯。她緊盯著那條淺色裂紋,太過緊張和專註,一直看到後腦勺生疼。
余周周聞聲低下頭,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懷裡那本書的封面。
余周周有點兒驚訝,但是她沒有習慣性地否認,只是問:「你怎麼知道?」
陳桉也只是驚奇地挑了挑眉,然後低頭匆匆說了一句「等一下他們買了站台票給你一張」,然後就忙著去跟別人寒暄了。余周周準備了很久的「恭喜你」根本來不及脫口,撅起的嘴唇最終撫平成了一道弧線,微笑著安靜地站在一邊。
「沒!」單潔潔發現余周周越來越擅長乾坤大挪移,越來越像……自己那個表哥,她連忙笑了笑,「我怎麼不喜歡她了?我就是……你看你都不理我了。」
這一聲突然的召喚讓心虛的林楊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余周周從劇烈咳嗽的林楊手裡接過盤子,放在學習桌上面,轉過身疑惑地盯著他:「你沒事吧?」
「在一起」是很複雜的,牽涉方方面面,牽涉其他許多人。「在一起」是很脆弱、很難長久的,但它能讓人變得更脆弱,並帶來更長久的傷害。
「那是誰?」
「這次不帶你玩!」余周周恢復了無產階級無神論接班人的本性,把神仙甩在背後,拖著比她大一倍的紙殼笨拙地攀爬著冰樓梯。
余周周笑了,許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了,她在陳桉的眼睛裏面看到了自己臉上彎彎的月牙。
林楊腳步飄忽,好像在做夢,卻不知道這個夢境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就像人永遠不能意識到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那為什麼找我出來玩呢?」
儘管她知道媽媽不會責怪。
詹燕飛大駭:「那怎麼行?」
「好啊,我沒看過。」余周周隨手抽出一盒,「就看《白雪公主》吧!」
「周周!」剛跑進院子裏面,詹燕飛忽然帶著哭腔喊起來,「不行,我得上廁所,我憋不住了!」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個人僵在那裡,不知道應該對上誰的眼神。那七八個人組成了一個整體,卻只能讓余周周目光渙散。
彷彿剛才那種詭異的氣味從來沒有存在過。
余周周疼得淚眼汪汪,抬起頭迎著對面的車燈,眼裡霎時像是亮起了兩盞水盈盈的燈。
「你放學不回家在這兒晃悠什麼?又欺負女同學是不是?給我趕緊走!」
「嗯,說不定呢,說不定……能分到同一個班級呢。」
余周周抬眼,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情緒流動。她動動唇,好像要說什麼,最終還是只化為一個笑容。
余周周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凌翔茜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身邊的蔣川萬年不變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來。
她愣住了,含著手指頭髮了一會兒呆,抬起頭看到陳桉溫柔的眼神。她說願望的時候並沒有太多的情緒,可是看到這樣的目光,突然鼻子很酸。
余周周已經不再是懵懵懂懂的一年級小丫頭了,這樣的補習班,有多少程度是為了跟風,多少程度是為了創收……她心裏清楚。
媽媽摘下墨鏡,回頭看著周周笑了一下。
余周周已經悄然成長,更加懂得不去觸碰別人心裏的禁區。
她一點兒都不悲傷。這完全出乎意料。
余周周把同一組地來回掃了三遍,不耐煩地推開一直揪她裙子的那個小男孩——班主任的寶貝兒子今年六歲,是否聰明目前還無從考證,但是頑劣得驚人。
然而又有一絲絲不同。
我為什麼這麼笨呢?余周周從寬大的椅子上滑下來,蹲在地上,剛才離家出走的眼淚現在大顆大顆地從臉龐上滑落,她用雙臂摟緊身體,突然間覺得萬念俱灰。
林楊又有些臉紅,氣急敗壞地指著她們說:「瞧你們這點膽兒,看我的!」
「我媽也打我,」余周周開始胡說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練琴的時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奧數考得特別差,我可能沒辦法升入師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許要去一個很差的初中,然後腦子笨,跟不上進度,然後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說,你已經萬事如意了,所以我祝你萬事勝意,就是,一切都比你想象的,還要好一點兒。
林楊卻笑了:「可是我想長大啊,長大了多好,周周你呢?」
她盯著黑板兩分鐘,在那份難挨的靜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麼叫作認命。
余周周抱著玻璃罐子在站前廣場擠來擠去,手中黏膩的汗讓瓶子變得滑溜溜的。她小心翼翼,緊張兮兮,胳膊都酸了,終於遠遠看見陳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車站的巨大鐘樓下。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
「但是我想我不會回信。」他接著說。
…………
這個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絕對貼切。她個子不矮,有些胖,稍微顯得有些緊身的粉色T恤讓她彎腰時腹部的圈圈「輪胎」更明顯,黑色短褲下裸|露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傷疤,結的痂還沒有脫落,涼鞋帶也是斷裂的,竟然用塑料繩勉強代替,而且——腳趾很臟。
余周周豎起耳朵,說話的人是林楊。
「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學,上不了大學你就等著出去掃大街吧!就你這德行,連掃街都掃不幹凈,等著喝西北風吧!」
「我媽跟我說在學校裏面裝作不認識你,因為對我爸影響不好。不過那天我聽我媽說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媽,你媽跟人家談了半天,還是吹了,嫁不出去了!」
「怎麼不行?」余周周一個翻身就穩穩地坐在了單杠上,居高臨下氣勢如虹地說,「老師要問,我們就說被大隊輔導員找去了。大隊輔導員要是說她沒找我們,我們就說是有人這麼告訴我們的,她要是問到底『有人』是哪個人,我們就說我們不認識,可能是惡作劇。總之——反正不是我們的錯!」
余周周突然感覺到有一片羽毛在自己心尖上輕輕掃過。
「其他的團員呢?還有少年宮的老師呢?」
「你瞧許迪那德行!」單潔潔一邊啃著排骨,一邊惡狠狠地瞪著正被一群人圍在中央的許迪。
「真夠傻的。」林楊把這句評價咽進肚子裏面,笑嘻嘻地打開電視。電影開演之後,他從托盤裡拿起一個蘋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遞給余周周一袋旺旺仙貝。
「你還是別笑了。」余周周嘆口氣。
「跟周周沒關係,都是我不好!」林楊仰臉喊起來,沒想到林楊媽媽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他的後腦勺上。林楊一下子沒了聲音,自己捂住後腦勺低頭咬著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不要哭。
「可是,媽媽,我不想去師大附中。」她一字一頓,清凌凌地說。
「谷老師是好人。」余周周無比認真地一字字地頓著說。
於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里遮醜,甚至為了防止露餡兒,把口都封死。
她還在猶豫,就聽見背後的黑狗嗚嗚低吠了幾聲,撒腿朝前方跑去,出租狗拉雪橇的攤主這才看到他們倆,連忙迎了上來。
「我不能直升師大附中,我得自己考,考試的話要考奧數的……而且,不光是這樣,老師說……」余周周深吸一口氣,「說我們女孩子上初中很容易跟不上,如果不受奧數訓練,或者學不明白奧數的話,就說明腦子笨,上了初中也……而且我考不上師大附中,就要去非重點,還有,還有……」她發現自己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理由的背後究竟埋藏著什麼,只好住嘴,低著頭盯著冰面發獃。
余周周坐在房間裏面,把自己短短十二年生活中所有能想得到的熟人都回顧了一遍,發現自己竟然一無所有。
江邊的這條小路格外長,略微有點兒斜坡,很滑。余周周小心地一步步蹭過去,抬起左手費勁地找到手錶——還有五分鐘。
七點四十,當余周周在門外站了一刻鐘開始覺得手指冰涼的時候,大鐵門打開了,人群一擁而入。裏面操場上,靠近教學樓一側的地方站著一排老師,每個人手中都舉著一塊大牌子,寫著考場號,大家紛紛按照準考證上面的號碼尋找自己的考場去排隊。

5.好人

「哦,哦……」林楊失魂落魄地點著頭。
美術老師在一旁打圓場打累了,就把戰火蔓延了過來:「那個小姑娘,是余周周吧,來來來,過來,一塊兒道個歉。要不是因為你,也沒這麼多麻煩,快過來把事情處理完了就算了。」
擺脫了行道樹的遮擋,視野豁然開朗,廣闊的冰封的江面像一條雪白的龍,安靜地伏在那裡,伏在陳桉的背後。
余周周的江湖,太深太深。
一邊的蔣川則吸吸鼻涕,小聲說:「我要做聯合國秘書長。」
「因為小時候很開心,我什麼都不懂。」余周周閉上眼睛,無奈地發現,她已經想不起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裡子爵的臉。
余周周抬頭望向窗外泛紅的天空,已經七點多了,雖然現在接近夏天,太陽落得越來越晚,可今天是陰天,所以外面已經很昏暗了。
終於,哭出來了嗎?
「嗯?」
「真倒霉。」陳桉無奈地說。

14.你到底相信誰

「她要是野種,你他媽根本就是多餘的!」
余周周仍然期待著動畫片和幻想世界中純粹的黑白善惡,可是那一刻,她學會了用另一種方式來安慰自己,另一種方式來看待這個「精彩又殘酷」的世界。
「沒事。」
余周周想給陳桉寫信,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就像一隻雛鳥本能地尋找著溫暖踏實的所在。可是她從來沒想過通過這些信得到什麼嘉許或者回報,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實現夢想」一類的鼓勵,她都沒有奢望過。
「不過,」那個叔叔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我老早就跟你說過,動遷那套房子,從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業,各個方面都不行。你賣了那套再買別的算了……」
她記得,幾年前媽媽曾經帶她見過一個叔叔,三個人一起吃過飯。雖然她那時候還很懵懂,但是也隱約猜到叔叔在追求媽媽。周周一直覺得自己的媽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比動畫片上所有的媽媽都美麗得多。這樣仙女一樣的媽媽,應該被一個好人娶回家。
詹燕飛嘗試了三四次,余周周似乎已經看見了她的額頭在大冷天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余周周猛地抬起頭。
終於,余周周還是鼓起勇氣說實話。
「不想考。」余周周嘴裏塞著洋蔥圈,她心情好了很多,說話也直率起來,終於有些小孩子的樣子了,「我覺得沒意思。」
「再說,」媽媽繼續補充,「這樣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們老總年前就說過,以後濱江路上的辦事處就交給我了。去北江住,的確要近得多,我照顧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余周周擺正筆袋,把從書店租來的《名偵探柯南》往書桌里一推,歪頭一笑:「沒怎麼啊。」
媽媽走過來,伸手牽住周周的手腕,溫暖柔軟。余周周仰頭看著自己的媽媽,又想起剛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種殘忍的優越感。
余周周連忙搖頭,卻又無法解釋清楚自己非學奧數不可的原因——那些原因都太世俗、太卑微了,在陳桉面前,在即將考大學的如此優秀的陳桉面前,她不好意思展示自己那些小小的危機和創傷。

2.我也不是故意的

潔白的世界一片安詳——雖然他們很煞風景地面對著女廁所的門口。
只是,奔奔,還有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時候,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余周周愣了半天,張張嘴,最後還是伸手揪住他的羽絨服:「總之你喜歡誰?」
怎麼辦哪……馬上就要六年級了,還要期末考試,還要練琴考九級,我要怎麼辦?
「是挺好,周周上學方便,晚上我也不用特意趕回來給她做飯。除了我嫂子翻幾個白眼之外,的確很省心。」
陳桉伸出小手指,跟她鉤鉤手:「周周,我就是你的秘籍啊。」
余周周出門的姿勢停在半路,她略帶緊張地捂住褲兜,一百元錢在腰間發燙。
眼前的小丫頭,一臉嚴肅和憧憬,那雙眼睛折射著橙黃色的車燈,閃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光彩,一不留神,就會被灼傷。
陳桉摟著余周周,輕輕地拍著她的頭。
余周周站到了14考場的隊尾,抬起頭,發現前方有個女孩子的帽子看起來有些熟悉。
以前她總是能遇見林楊,後來她總是遇不見林楊。
「還應該有誰?」陳桉低頭看著她。
「林楊?」
很多年後,當余周周回憶起余婷婷說這句話時稚嫩的語氣和做作的表情時,總是會笑出來。那樣的一本正經,卻又故作淡然,裝模作樣,又一百二十分真誠。惆悵里一半是模仿,一半,是真的傷心。
「那你為什麼要……為什麼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歡小提琴嗎?」
他們坐著狗拉雪橇走到遠處之後,那隻始終跟不上黑狗速度所以導致整個雪橇一直在朝右邊轉圈的灰狗,終於九九藏書,顫巍巍地倒下了。
林楊也抬起頭,一眼就望見被放在最高層左邊那一格裏面的黃色卡帶,六十四合一。他曾經萬分小心地踩著椅子把它放在那裡,可是一次都沒有玩過。
那棟爛尾樓幾乎是個天然遊樂場。林楊不知道從哪裡拖過來一隻大輪胎,費勁地推上了殘土堆的頂端。鋪著一層厚厚積雪的殘土堆變成了一座小雪山,他站在山頂朝余周周揮手:「上來,我推你下去。」
不出意外地聽到凌翔茜的聲音:「林楊你怎麼在這兒啊,我和蔣川還想問你呢,下次你還來嗎?這個班真沒勁,講的題都這麼簡單,不過也難怪,你看還有人一點兒都不會做啊……」
話音未落,林楊的拳頭已經招呼上去。
十二歲的林楊,有著最最黑白分明的喜歡,只需要說一聲:「嗯。」
林楊人生中僅有的兩句髒話都貢獻給了周沈然。他們打作一團,從樓梯上方一路滾到余周周腳邊。
周周忽然覺得心底灌入了一股清冽的甘泉。
陳桉笑了。
葬禮舉行時,少年宮給足了谷爺爺面子,擁擠的花圈海洋,還有被組織來參加葬禮的、足以證明「桃李滿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學生……余周周依偎在陳桉身邊,緊緊地摟著他的胳膊,低著頭,生怕別人發現她沒有哭。
敵人無懈可擊。
記得以前看電視中念家書,似乎總會說一句類似「展信安好」或者「見字如面」一類的話,可是她並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幾個漢字,遲遲不敢動筆,最後還是咬咬牙,寫上了「你好」。
考試結束的鈴聲打響的時候,余周周才發現,自己的演算紙上,排列了無數個這樣的兩位數算式。
余周周湊到她的小書桌前,和她一樣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藏在數學書下的封面,上面四個大字很醒目。
新團長腆著肚子推門走出來,一邊往大廳門口走,一邊高聲地打著手機。
余周周搖搖頭。
林楊低頭:「沒事。」
「別人不喜歡谷老師嗎?」
她好慘。余周周想。
「難道,只有這些嗎?」
十分鐘后。
「對,我就是想離開。」
害怕,好像瞞著爸爸媽媽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林楊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雪人背著手,一步步地朝著人群走過去。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她可以假笑,但終究是假的,心裏還是疼,還是在乎,還是不平。
余周周低下頭:「是林楊啊。有事嗎?」
為什麼要我道歉?!余周周站起身,終於鼓起勇氣正視在場的每一個人。
也許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他被自己的媽媽狠狠地一掌拍到後腦勺上面,紅著眼睛無比狼狽的樣子。
…………
「你的事情處理完了?你讓我們先走,但是凌翔茜說我們走慢點兒,說不定能等到你呢,你看,果然。」
余周周面無表情,右腳踩住輪胎的邊緣,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楊就坐著輪胎順著冰面沖向了水泥管,撞了個人仰馬翻。
回頭,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對啊,我是神仙,你要許願嗎?」
余周周真心地感到愧疚,人家神仙小時候都沒玩過這些,自己居然還和他搶。
「什麼?」
其實,她是故意給林楊寫了和別人一樣的畢業贈言。面對著那張畫著一隻小狐狸、好像碧綠麥浪一般的同學錄,她手足無措了好多天,才下定決心在上面下筆。
她早就知道考得很砸,可是心情再灰暗,至少還抱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就像被逼入絕境的主角期待著一個奇迹。然而現在,她不再惴惴不安,也不再心慌得難受,重歸一片死寂。
「才幾萬?行,你們家有錢,你們家真有錢。」短髮女孩一撇嘴,背過身去。
雖然,她小時候很喜歡83版《射鵰英雄傳》中,飾演完顏康小王爺的那個好看的演員。
誰都可以,能不能告訴我?
余周周接著把那些不靠譜的內容繼續寫下去——再難聽,畢竟也是實話啊。
「上課了,你們班同學都回班了。」
等大家排隊進入考場,依據桌子左上角貼著的白色字條上面的考號尋找位置的時候,余周周才發現這個女孩子果然是個熟人。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著書脊,搖搖頭:「別人的。我……我得找機會還給她。」
她忽然想起來,也是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的季節里,她一路前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卻抬頭看到了陳桉。這一次,他們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周周,不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了?」
余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別人罵自己的媽媽狐狸精,還說她長大以後也是一個狐狸精。小時候她很生氣,很不平,然而其實,很多時候她的想法和這些人一樣,下意識地做出了一些武斷固執卻又很傷人的推論。
女人的直覺,永遠准得不像話。
余周周搖頭,很記仇地說:「我可打不過你。」
林楊被噎得沒話說。的確,他樂意,他從來就不躲開,無論遊戲裏面還是遊戲外面。
林楊這才像被燙了一樣,一激靈撇開了余周周的手。余周周也愣了一下,低下頭,不自覺地臉紅起來。
林楊終於逃離了擠滿家長學生的後台,他奔齣劇場的大門口,剛好看到余周周背著書包離開的背影。
從遊樂場離別之後,她就沒有再看見過他。她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他笑著問:「願不願意來火車站送我?」
陳桉依舊溫柔極了,可是此刻余周周突然覺得他很像小時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著,卻讓人著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
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熱的天氣,黏膩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細節——比如陳桉眉頭微皺似笑非笑的表情——這一切都會一點點瓦解情緒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一切回歸最最平實的那一面。
她的故事還沒有拉開序幕。奔奔說過,周周,你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人。
「什麼?」余周周驚訝萬分,「我可以去師大附中?」
叔叔眼角閃過一瞬的尷尬,立刻調整了語氣,同樣笑得很豪爽。
于老師訝異地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余周周。
她摩挲著抓住了詹燕飛的手,緊緊地握住。
余周周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曾經這樣笑過。
陳桉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她的反應:「你看,我就說,你們只知道衝著帥哥去。你喜歡誰?流川楓?」
她忘了,動畫片裏面的小甜甜也不會做數學題,聖鬥士星矢不學數學,而櫻木花道,是個掛科王。
說得那麼輕鬆自然,好像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他們一直一同回家,今天只是例行打個招呼。
西北風會比東南風難喝嗎?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結果發現這個笑話非常無聊。
「余周周,你還真是不客氣啊……」
余周周看到不遠處,許迪他們幾個男孩正在一本正經地堆著雪人,旁邊放著鐵鍬和水桶,堆出一點兒,就在上面淋些水,讓它凍得更結實。
他站在白色的世界里,綻放出白色的笑容。
陳桉眨眨眼,笑了:「我是神仙啊。」
「好。」
余周周盡量用演算紙覆蓋住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題的空白,無論如何都實在太刺目。
這句話好像是在給死神打信號,余周周跑到門口,靠在門邊朝裏面巴巴地望著,竟然看到谷爺爺張開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可是女俠做不出來奧數就很丟臉。
或者說,未必精彩,但一定更殘酷。
余周周記得某個名人說過,他撲到書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到麵包上一樣。她曾經覺得這句話很傻,可是現在才發現,名人名言永遠不能輕視。
Banana(香蕉)拼的是對是錯余周周不知道,但是從那之後她就收起了那支圓珠筆,不敢再用了。
「你們老師能幫上什麼忙?她不過就是想趁最後的機會再收點兒禮。去師大附中的事情,我都幫你打聽好了,放心吧周周。」
星矢的存在,到底是為了被打倒還是站起來?或者,他還有更多的使命?
林楊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忽然臉紅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僵硬地說:「……你去我家吧。」
這一大通話把林楊繞得有點兒暈,他仰起臉,看到余周周倔強地抿緊了嘴巴站在一邊,神色冷淡,好像班級裏面不受待見又冥頑不靈的差生,但是臉上有他們所不具有的鎮定。
林楊不再問,轉而呼出一口白氣,踢了一腳積雪,有些茫然地問:「周周,你想長大嗎?」
「是啊,的確啊,來給他送別的人的確越多越好,越多越溫馨,越多越感人。」陳桉的語氣有些嘲諷,甚至有一點兒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覺他並不是在針對自己。
余周周始終寫著那幾句話,只有在單潔潔、李曉智和詹燕飛三個人的同學錄上面多寫了幾句回憶過往的話。

8.倦鳥不知還

「因為……特別好看。」
陳桉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微笑著看他們鬥嘴,遠遠望見杵在門邊、抱著大提琴的余周周,才開口打斷了他們的對抗:「開始排練吧,周周過來了。咱們早些結束,要不她就趕不上六點鐘的動畫片了。」
「仙道彰?」
余周周抬頭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飛,忽然嘴角勾起一絲有點兒使壞的笑容。
陳桉真的很會誘導別人哭——余周周聽到這句煽情的話之後,眼淚汪汪無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余周周愣了一下,難道這種情況下,詹燕飛不應該說一聲「你先走,不要管我」嗎?
余周周開始有點兒興奮了。她滿懷希望地解決了填空題的前六道,第七道題有些困難,在題號上畫了個圈,暫且放下。然後繼續看第八題,嗯,勉強蒙出了一個答案,代入原題,好像挺靠譜,不錯,繼續看第九題。
攤主似乎是生怕陳桉他們會退錢,所以賠著笑臉沒完沒了地道歉,甚至還踢了那隻不中用的灰狗一腳,好像希望他倆看到這一幕能解氣。陳桉擺擺手說沒關係,余周周在一邊加了一句「你不許欺負它」,然後才在攤主諂媚的笑容的陪護下轉身離開。
神仙笑得要岔氣了。
然而今天的余周周格外地配合,一點兒都不和他對著干,也不……也不欺負他。
還好,她們誰都沒有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余周周的美好暢想在椅背上撞了個粉碎,她挺直身子坐起來,拉開車門。
「真好,這樣你就可以去北京。」她出神地說。
陳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關閉閘口,也不能讓河流改道。
他點點頭,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最後朝同學說了幾句話,轉身上車。
余周周坐在嶄新的淺米色書桌前,展平淡紅色格子的原稿紙,摘下英雄鋼筆的筆帽,寫下這兩個字加一個冒號,然後筆尖懸空了許久。
「陳桉,你看著這個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們進去收拾一下。」
余周周遠遠地看到被一群學生和家長圍在中間懷抱鮮花的于老師,她站在外圍看了許久。
「這麼晚多不安全。我給你家裡打電話吧。」陳桉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部黑色的個頭不小的手機撥著號碼。余周周在自己媽媽手裡也看見過類似的手機,她用它玩過貪食蛇遊戲。
既然已經這樣,低眉順眼給誰看?
女孩子說得眉飛色舞,語氣稚嫩,然而神態已經有些成人的模樣了。
看著一隻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邊。
余周周不知道養老鷹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大俠養老鷹肯定有他的道理,大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隻蘆花雞,也一定是很瀟洒的。
說完后,林楊就開始後悔。完成任務的余周周自然就可以離開了,他捨不得,然而又不知道找什麼借口才能留住她。
余周周長出一口氣。
整個人撲進了垃圾堆。
「你不直接坐車走嗎?」
許久之後,才倔強地抬起頭:「他對我是好人,就夠了。」
女俠余周周是自願從懸崖上跳下去的。
余周周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林楊一定要站在自己旁邊,後來當他們三個人一起仰頭面對於老師的時候,余周周才體會到林楊的重要性。
她把卷子遞到老師手裡,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凌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認真地把圓珠筆放進鉛筆盒裡,小心翼翼,表情虔誠,彷彿手裡拿的是傳國玉璽。
「這隻是前期?」
「給你!」余周周連忙遞上玻璃瓶。
「不是!」余周周有些憤怒,她不喜歡這樣的陳桉。
惹禍了。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余周周的頭:「說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為我是為了考上才找關係?我不是為了考上,我是為了不被其他有關係的人擠下去!我媽說了,這叫自衛!」
余周周低下頭,幾秒鐘的獃滯后,很快就仰起臉微笑起來。
「你那個什麼學聯,我早就想說,都是騙人的。你有名氣,就讓你到那兒掛個名,你還真以為能指著它混一輩子啊?你給我醒醒吧,你都要上初中了,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歷史再輝煌也都翻過去了,你現在的成績在咱們班都夠嗆,何況上初中,你還能跟得上嗎?嗯?你爸媽目光短淺不替你考慮,老師難道也由著你亂來?」
生命就像陀螺,轉來轉去,於是生生不息。
余周周緊緊握著單杠的鐵管,緊緊的,卻不知道怎麼回應這樣的「同病相憐」。
二十道填空,六道大題。
「昨天說大家一起去批發市場買同學錄,你都不和我們一起去。」
陳桉似乎發現了這一點,他拉起她的小書包,將她倒著拖到了冰滑梯的高高的頂點。
「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們不會瞧不起人,也不會偏心,而且……」她搜腸刮肚地定義著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時分空曠的走廊上,和一個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勞地辯論著。
余周周剛剛還在眼圈裡轉著的眼淚轉瞬就幹了。她抬起頭,感覺到胸口的心臟怦怦地都要跳出來了,可是人徹底冷靜下來。
「我不是!」余周周嚴肅起來,瞪圓了眼睛。
這樣的陳桉,好可怕,又好可憐。余周周覺得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陳桉說的話她聽不懂——卻又好像能聽懂。
恍惚間想起那天,抱著小提琴不停地往琴弓上面打松香的小姐姐已眉目模糊,聲音卻還在腦海中徘徊。
陳桉大笑著拍她的頭,余周周不好意思地颳了刮自己的鼻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問:「可是山崖下面沒有洞穴和秘籍怎麼辦?摔死了怎麼辦?」
她不是不喜歡大提琴,可是也並不熱愛。考音樂學院附中這一條路,好像一眼就望到了底。她的未來一直是一片迷霧,可她從來沒有驚慌過,反而充滿了憧憬。
到了周周外婆家附近,陳桉先把錢遞給司機,然後下車打開車門,從後排將大提琴從余周周懷裡接過來。
撓撓後腦勺,又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很白痴。班裡面一大半的同學都去打疫苗了,只剩下他們幾個接種過疫苗的同學被放出來上體活課,所以他才覺得現在跟余周周說幾句話,應該不會被老師發現,不會被凌翔茜她們打小報告。
余周周合上本子:「好吧,我給你寫。」
誰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余周周的生活中經歷了許多分離,她似乎已經比同齡人更早地預見了這些所謂「永遠是好朋友」的承諾是多麼的脆弱——他們所有人在時間和距離面前都是無能為力的,甚至都無法對抗自己的健忘和無情。成長的道路上總有更新奇的事情、更有趣的新朋友,但人的心靈很小,根本裝不下那麼多,所以一路前行,一路拋棄。
「不為什麼。」余周周搖頭,突然笑了,「林楊,一起打遊戲吧!就玩那盤帶。」
「谷爺爺總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會體諒你的。」
曾經很想。
陳桉回過頭,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哦,你說物理聯賽啊。」陳桉笑了,好像那是一件很久遠的事情一樣,輕描淡寫地說,「複賽的時候拉肚子,沒考好,只拿了二等獎,可以選擇的大學都不是很理想,所以打算參加高考自己考。」
「為什麼?」
「而且余周周,有件事情我原本早就想要跟你媽媽談談的,今天既然話談到這兒了,我就先跟你說清楚。咱們現在小學升初中體制改革了,師大附小的學生只有一半有機會升入師大附中,還有一半要去八中。不過,你當初是擇校進來的,戶口還是在你家動遷之前的管區,所以你的初中還是要回戶口所在區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參加師大附中和八中這些好學校的入學考試,如果能通過就有可能被破格錄取。考的內容,自然就是奧數和英語,特別優秀的孩子才有可能被錄取——不過話說在前面,人家可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市三好,大提琴考了幾級,或者會不會詩朗誦。人家根本瞧不起這些,所以你自己掂量吧。」
他俯下身,用右手托著下巴,盯著GAME OVER(遊戲完結)的屏幕微笑起來。
「高中生的故事。」
蒼白的燈光下,余周周抱著一本嶄新的奧數教材,默默思考著自己活下去是不是一件真的有意義的事情。
大人的世界,遠比他所見到的複雜。他不喜歡對著周沈然父母笑得如此迎合虛假的媽媽,但是又不能討厭自己最最溫柔美麗的媽媽,他想不通,非常想不通。
余周周輕聲問出了她最想說的話。
他什麼時候萬事如意了?
余周周無能為力地垂下手。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種東西比自己的父親是誰還要讓人無能為力。它的名字叫奧數。
然而陳桉還是不緊不慢地擰開了瓶蓋,指著裏面的雙面膠封口說:「這是……」
她有很多困難需要向神仙求助,只有那兩件不可以。
余周周歪頭看他,眼睛裏面的神采讓他看不懂。
「老師,咱講點兒有意思的吧,難一點兒的,或者新一點兒的類型題,這些在農大顧老師的班裡都講過好幾百遍了。」
這樣的情況,余周周從來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她還記得小時候當奔奔告訴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慘時,她總是會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況來寬慰他,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的,也並不是最倒霉最悲慘的。
「哦?」陳桉的笑容隔著電話線都能感覺得到,「誰、說、我、不、是?」
另外兩個人撲哧笑出來,圓臉男孩開始怪叫起來:「青春啊,這才是青春啊……」
她喜歡坐在高處,帶著一種那個年紀自以為是的清高和疏離來俯視所有快樂的小孩子。儘管許多年後的彼時,回憶起這種姿態,會覺得好笑,然而此刻,她是真心地感到一種寂寞,一種在從前因為光環照耀而遁形,又因為重歸低谷而滋生攀緣的寂寞。
余周周又搖頭。
「都是大騙子。」
那麼自然親近,就像蔣川在同學錄的背面錯字連篇不知所云的所謂贈言,最後末了還要加上一句:「林楊你去吃大便吧!趁熱!」
「……什麼事?」
陳桉大笑:「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沒完沒了地做卷子,人會變傻的。」
到時候見。
私自把時間撥停是有罪的,它會加倍地飛速流逝,余周周和詹燕飛手忙腳亂地互相拍打著身上的殘雪。林楊則獃獃地站在一邊,好像魂魄的一部分還沒回來。
好像被遊街示眾的罪人。
然後她看到了余婷婷的。
余周周並不知道,此刻自己看著詹燕飛的眼神,幾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課堂上拿著打滿了紅叉的拼音卷子走回座位時,詹燕飛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有女生在一旁笑:「你喝西北風就行了,幹嗎拿雪塞牙縫啊!」
看到余周周像名偵探柯南一樣耷拉下來的眼皮,陳桉打了個哈欠說:「其實是冬至的時候家裡面聚會,我跟潔潔打聽了一下你的情況。她說你最近有些奇怪,不過你不告訴她為什麼,她猜你可能是被奧數折磨瘋了。」
我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大學……余周周第一次覺得現實的殘酷距離自己如此近,近得能看清八爪魚腳上的吸盤。
余周周躲在三輪車和殘土堆後面,過了很久才側過頭悄悄地看向剛才他們站立的地方——林楊已經不見了。
詹燕飛一直害怕地低著頭,余周周則嘴角抽搐許久。
「是因為你太重了。」余周周一本正經。
「……嗯。」
媽媽搖搖頭:「她要是那塊料,在哪兒讀書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塊料,我就是花錢給她供到北大、清華,照樣被踢出來。」
「小龍女睡在繩子上。小時候在省台錄節目的時候我總哭,有個導播姐姐給我講過小龍女的故事,說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對了,電視上面演過這部電視劇啊,你難道沒看過?叫《神鵰俠侶》。哦,對了,小龍女還認識郭靖和黃蓉,不過她比他們年齡小很多,而且她喜歡楊康的兒子。」
「嗯。」她抱緊了聽筒。
一曲終了,老頭抬起眼,摘下墨鏡,露出大眼袋。
「不去不行!」林楊徹底被她的態度給激怒了,又或者說,是因為自己期待萬分最後當頭被潑冷水的事實而惱羞成怒了,甚至都忘記了去害怕自己的爸爸媽媽。他直接扯起她的手,拽著她就往門外跑。
「誰說是她踩的?」
然而最開始的那兩件,仍然是殺傷力最大的。她曾經不懂,現在卻把這兩個事實領會到了讓自己都恐懼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來,不再提起。
余周周歪頭問身邊的女孩子,她從一小時前就在不停地折騰著自己的小提琴——跟鋼琴對了五六遍A弦,拉幾個和弦之後就神經質地用干布將從琴弓上飄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後立即掏出長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將琴弓上有些泛黃的馬尾在上面來回摩擦。
周圍其他客人都拿著刀叉輕輕地切割著比薩餅,然而他們這一桌的奶油比薩剛剛上桌的時候,余周周就伸手抓起了一塊,濃濃的乳酪拖著長長的絲,極為誘人。
教室外一片驚叫,余周周背著手,掃帚在手中一翹一翹的,像是小麻雀的尾巴。她微笑地看著班主任忙不迭地跟校長道歉,反手就狠狠地抽了兒子後腦勺一巴掌,小男孩哇哇哭起來,外面霎時亂作一鍋粥。
誰不會做誰是白痴。余周周聽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頭,隨手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旁邊寫上「林楊」二字,然後狠狠地用自動鉛筆在他腦袋上扎了兩下。
她盯著電話許久,突然哭起來。
「五元錢夠不夠?」
穿著白色羽絨服的陳桉,依舊凍得耳朵通紅,一如初見。
那天,余周周迎著滿天紅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轉過身,就能看見林楊家的陽台,他還站在陽台上朝她揮著手,幾乎都能想象到對方臉上傻乎乎的笑容。
《十七歲不哭》。
其實余周周是覺得很難堪的,所以此刻一點兒都不想見到林楊。站在講台前眾目睽睽下做不出來數學題的窘迫,就好像把「笨」這個字刻在了腦門上。她從來沒有怪過林楊,因為林楊說得沒錯。
「你會考上清華的。」余周周一百二十分認真地看著他說。
「我跟你說,孩子放到我這兒,你就讓嫂子放心好了,咱們這關係你還客氣啥……」
余周周幾乎來不及呼喊和閉眼睛,迎面而來的風衝進眼裡,好像洗清了所有迷霧。她的背後是堅實的胸膛,就這樣張開雙臂,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沖向雪白蒼茫的大地——她不再沉重,因為她失重了。
有什麼是不變的呢?近五年的分離,學校周邊的小攤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隊收進了簡易棚子裏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終開成了傢具城,甚至連省政府幼兒園都搬了家,原址動遷,準備建成一個市民休閑廣場……
「直接送你到家門口吧。」陳桉把提琴背到肩上,「看你上樓了,我再回家。」
「周周,你為什麼不開心呢?」
「獸……醫?」
別忘了今天一起回家。
沒想到,余周周歪頭一笑,就把當時的情況跟她從頭到尾描述了一遍。
然後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沒問題。
余周周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荒謬的驚喜。
不過他很開心。他不喜歡余周周摸著自己的腦袋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那些話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遠。
「他對我很好。」陳桉說。
世界上還有一種角色叫炮灰,他們資質平庸,他們努力非凡,他們永遠被用來啟發和激勵主角,製造和解開誤會,最後還要替主角擋子彈——只有幸運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懷裡,得到兩滴眼淚。
比賽結果已經出來了嗎?這麼快。
「媽,我剛才路過路歐百貨,正好看到電暖風在搞特價,今年咱家暖氣燒得不太好,你膝蓋是不是又疼了?我直接就捎回來一個,擺到你屋裡,晚上就試試。屋子暖和點兒,估計膝蓋能好轉點兒。」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跑掉。
「看到沒,」陳桉搖頭,「做條狗也不容易。」
余周周後來總是會不經意間哼出那首二胡曲,的確很難聽。可是那二胡曲彷彿纏繞進記憶中一樣,拽都拽不出來,只留下一個線頭,讓她回憶起那個難堪的中午。
而且還要求自己主動送死。
林楊對這場莫名其妙的談話毫無準備,被噎得沒話說。他有些窘迫地看著余周周,發現余周周只是緊盯著遠處圍成一圈堆雪人的眾人,絲毫沒有關注他。
然而叔叔有段時間沒說話,車裡的空氣一時有些凝滯,他才緩緩地開口:
曾經有一次,他告訴過余周周,如果你難過或者生氣,最好把它表現在臉上。

11.迷宮的十字路口

「死亡和出遠門沒什麼區別,都只不過是再也見不到了。你就當作谷爺爺出遠門了,就像你小時候的那些小夥伴,或者即將到別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學們,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
第一次自己坐計程車的余周周坐在後排,腦子裡面翻來覆去想到的都是晚報角落處搶劫殺人案的報道。她的手緊緊地攥住門把手,做好了隨時跳車的準備。
余周周搖搖頭:「不。」
可是余周周不知道,對林楊來說,「我喜歡你」的含義就是「我喜歡你」,他還不懂得,在成人世界中「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的背後,永遠包含著「在一起」的引申義。
「……周周?」
她可以去問奧數班的老師,可是她不好意思。余周周第一次體會到班級裏面那些所謂的「差生」的心情——當老師眉飛色舞地聆聽一群天才發表高見的時候,余周周抱著那本奧數書站在一邊,低頭看看自己用紅筆在題號上畫了一串圈圈的那些問題,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更粗鄙。
余周周發現自己的身體裏面總是會有某種功能暫時失靈,但是它們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回到家來重新工作。又一個周日的早晨,當余周周早早來到樂團空曠的排練室,放下書包踱步站到早已經冰涼冰涼的暖氣前的時候,忽然有一種時空錯亂的違和感。
而一個人的離別,往往是另一個人的開始。
「谷老師對你善良,對你公正,也不會瞧不起你,更不會偏心——不,他偏心,但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訴你,谷老師和你跟我抱怨過的那些老師一樣,他也收禮,對於那些沒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會阻攔他們來少年宮追夢,甚至還誇下海口哄騙他們的家長。在樂團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歡他,對於別人來說,谷老師是壞人。」
寫給我的話怎麼能和寫給他們的一樣?林楊覺得特別委屈,可他只是捏著紙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最後才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寫的,和給別人寫的一樣,甚至……甚至……還少了一句!!!」
陳桉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沒學過奧數,我也沒上師大附中,雖然可能北大不想湊合我,但是我湊湊合合地上了振華,你相信他們,還是相信九*九*藏*書我?」
再也沒有也許。
雪地裏面的狂妄和飛揚被教學樓鉛灰色的大理石地磚和雪白的牆面擠壓成了粉末,紛紛揚揚地飄進雪地裏面消失不見了。
「嗯,」林楊點頭,「咱們學校的微機課用的系統實在太破了,居然還是win32。」
小燕子身上也落滿了雪,她胖乎乎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著面前窘迫的兩個人,笑得頗有些意味深長。
「那怎麼能是報復呢?那是報答吧?」詹燕飛在旁邊不知所謂地接了一句,然後三個人集體石化。
不過,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憧憬和躍躍欲試。
「作業寫完了?最近是不是又要交什麼費用?」
最後還是沒底氣地加上一句:「……考振華……不用考奧數吧?」
林楊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余周周的袖子,一把將她從單杠上拖進雪堆里。在積雪飛揚中,他綻開一臉燦爛的笑容——一臉他自己都以為早就已經枯萎了的笑容。
他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麼簡單,他始終知道自己天然的影響力和親和力,並且一直在學習和摸索著如何去運用它。就像很小的時候無賴地笑著朝值周生姐姐為自己求情,又或者此刻,明明白白地將她們兩個的慌張看在眼裡,所以留下來,挺身而出,胡說八道。
「于老師,其實你可以做個好老師的。」
可是他有話要說,他說不出來。余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緊緊抓著陳桉的袖子,淚眼矇矓中,好像忙忙碌碌的醫生護士都停了下來,撤走了谷老師身上的各種管子和儀器,然後對旁邊的老師們說了幾句什麼。
「你媽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
轉過身再去看站在校門口的那群人,發現他們竟然齊刷刷地看著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剛才老頭子的那聲大吼給招來的。
林楊媽媽放下手,看向兒子的目光里充滿了懊悔和疼惜,可還是做出一副極為嚴肅和生氣的表情。
「怎麼了?」余周周推了推身邊的李曉智。
「你很喜歡北京?」陳桉有些好奇的樣子。
「林楊,祝你前程似錦,時時開心,事事順利。」
……終於,說出來了。
余周周這才發現,她把「萬事如意」那句給落下了。
林楊狠狠心,非常認真非常大聲地說:「周周,一起回家吧。」
余周周心底蔓延起一種肆無忌憚的狂妄。
白木門旁邊的暗色鐵門也開了,一個考核完畢的男孩抱著大提琴走出來。余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擰著支棍。
「不一樣。」余周周倔強地搖頭,「那些人,也許會見到,也許見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沒有也許了。」
「你已經萬事如意了,什麼事情都如你的意,我就不祝你這個了。這四個字是我外婆告訴我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好的祝福,我只送給你。」
詹燕飛低著頭小聲說:「于老師,全國學聯那邊一直都有事情,我恐怕……」
第一道題是倍差問題,算了兩分鐘,解決。
「為什麼只有媽媽呢?」
當他端著盤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房間門口的時候,抬起頭就看見余周周微微前傾著身子,正聚精會神地望著自己的書櫃,目光沿著排列好的書脊一點點地移動。
「陳桉,你覺得谷老師是個好人嗎?」
十三歲的林楊,已經是個小小男子漢了,卻在下雨天的圍牆邊哭得一塌糊塗。手裡拿著的特意給她帶回來的法國巧克力早就被秋老虎的天氣烤化了,又被雨水澆得更加慘不忍睹。
陳桉搓搓耳朵,彷彿剛剛想起什麼一樣從黑色背包裏面拿出耳包戴上,然後摸摸鼻子說:「哈,小時候沒玩過。」竟然是有些悵然的口氣。
余周周點頭:「我輸不起。」
林楊摸著後腦勺,好像小學一年級入學時被飯盒砸到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人群中殺出來的女人叫喊聲雖然高,但是聲音沙啞,氣息不足,所以幾乎沒人注意,然而在余周周聽來格外刺耳。坐在花壇邊的小姑娘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本能地捂住頭,瑟縮了一下,連眼睛都緊緊地閉上了。那本書從她的膝蓋上掉落下來,還被她自己踩了一腳。
她們好像就這樣錯失了彼此的人生。余周周想不起來媽媽是什麼時候開始由那個溫婉的美人變成了一個幹練而鋒利的職業女性,和她的高跟鞋一樣有著極快的步伐節奏。而媽媽恐怕早就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端著高樂高站在門外給自己的小劇場提詞。
「我記得台里大人以前老是誇我,說我聰明漂亮,還說我以後能成為大明星。」
然後很快就褪去了。
于老師說的那些,也許不是危言聳聽。她早就知道那個時代過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著她。而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看到,周圍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勢,只有她還傻站在這裏,說「對不起,我不會」。
只有陳桉,穿著白色的襯衫站在那裡,好像末世的天使。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3×7=21
她第一次覺得有種異樣的沉重,第一次開始思考一種名為「未來」的東西。
「嗯?」
「我報復你什麼?」
人的情緒像是四月天,說變就變。余周周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死亡,然而彷彿是出於人類最最本能的反應,只要想到「死」這個字,眼淚就可以開閘。
「快跑吧!」還是女俠余周周最有大局觀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飛,右手抓住林楊,就撒腿朝學校的方向跑了起來。
當年四皇妃告訴皇帝,我明天還過來。
「為什麼只有我們,其他人呢?」
余周周也臉色一變:「你就不能想點好事兒?」
「你傻站著幹嗎,快點兒整理一下,別讓老師看出來咱們去打雪仗了!」
「你……你……你以後肯定……希望你在那邊生活得很好,認識很多陌生人,嘗試很多以前不敢嘗試的事情。你不用記得我,我只是想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回信,那樣正好,省得我總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寫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別慢,這樣會耽誤我寫信的。」
詹燕飛往後一撤:「大隊長你太偏心了吧,憑什麼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實驗?」
陳桉停頓了一下,半蹲下來盯著余周周的眼睛:「難過的,其實是你。而且只有你。」
「你吃什麼水果嗎?我給你倒杯果汁吧,你喝水蜜桃還是獼猴桃還是菠蘿?對了,還有巧克力派和話梅,你等一下,我給你拿過來!」
余周周聞言,臉上又浮現出一種林楊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著眼睛打量著林楊,懷裡抱著七班的紀律衛生評分記錄,淡淡地說:「喜怒形於色是需要資本的。」
林楊愣愣地看著余周周轉身離開的背影,她的馬尾辮總是驕傲地微微擺動著,就像當她說出這些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話的時候,那種不知名的、居高臨下的疏離。
五六年級擅長數學的老師輪番授課,余周周低頭縮在角落,忙著記筆記。
林楊從背後拽出一張淺綠色的紙:「你還好意思問?你看看你給我寫的這都是什麼啊?」
閉上眼睛,又看到了那個小個子周沈然眯縫著眼睛瞪她的樣子,還有紅著眼睛的林楊低頭從她身邊經過時帶過的那陣溫柔的風。
「當然,當然,周周……」他眼睛盯著地磚。
她記得林楊媽媽的眼神——她第一次見到林楊媽媽,就是她用飯盒裡的西紅柿雞蛋連累了對方的寶貝兒子,林楊媽媽是個有教養卻很護孩子的家長,所以目光裏面的克制與責難互相抵抗,眼神極為複雜。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麼,慌到竟然落下一句話的地步。
女孩子也側過臉不自然地一笑,指著余周周大提琴下面的支架,輕聲問:「你不怕一會兒考試的時候,你的音階還沒演奏完,支棍兒就突然鬆動了,一下子縮回去了,然後……」
「因為你是真心喜歡谷老師的,谷老師也喜歡你。」
他們一起把嗚嗚哀號的灰狗推到雪橇上,然後拉起韁繩,跟著那隻參加葬禮一般沉痛的黑狗一起,朝著遠方的大本營前進。
這隻是一個問題,所以也只需要一個答案。
陳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親昵地摟著余周周,漫無邊際地問:「周周,你覺得谷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詹燕飛心往下一沉,連忙費勁兒地從袖口裡拽出電子錶看了一眼:「四點,四點十分。」
我想要什麼?余周周愣了半天。上師大附中?學會奧數?還是……
在嘈雜的教室中,林楊帶著滿肚子的解釋和歉意,最終開口說出的卻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像余周周常常說的那種話一樣。余周周聞聲不再笑,自顧自地低頭收拾書包。
余周周人生第一次完整而平靜地對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事情。她的媽媽和爸爸年輕的時候是戀人,爸爸另娶了家裡很有錢很有背景的人家的女兒,媽媽卻堅持生下了她——又或者說,是因為太晚了,打胎實在太危險了。
「那我上次跟你說周周要去師大附中我有認識的人能幫上忙,後來你怎麼沒信兒了?」
四年級的鼓號隊和花束隊要參加共青團的慶祝大會,下午要集訓,會很吵鬧,所以全校下午放假。余周周背著書包路過操場,看到那些穿著鮮綠色鼓號隊服裝,頂著日頭排隊的孩子,突然抬起頭看向灰色的教學樓,有種輪迴的滑稽感。
然而當於老師發現學習委員報出的名單裏面沒有餘周周和詹燕飛的時候,她還是把這兩個曾經的班級棟樑叫到了辦公室裏面。
余周周哆哆嗦嗦,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電話那邊的神秘人。難堪的空白過後,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地說:「我……」
「于老師。」余周周第一次打斷了她的話。
「那你為什麼叫我過來?」她有些怯怯地問。

6.道別就是死去一點點

林楊幾乎讓她氣得鼻子冒煙:「重點不在這兒!你給我重寫!」
陳桉笑了:「完了,我想上北大,這可怎麼辦哪?通融一下吧,你能批准嗎?」
那個出遠門的人,再也不回來。
「那……」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余周周,也實在是不明白,奧數到底有什麼難的,余周周這樣聰明,為什麼她總是學不會。
剛剛接近人群,余周周才發現,堆雪人的同學們情緒有些激憤。
余周周只是沉默地站在樓梯間看著他們,一言不發。她冷冷地盯著地磚,眼睛里一絲淚光都沒有。
「周周,這個東西早就想給你了,結果每次見你都想不起來,總覺得以後有的是機會。這次終於想起來了。」
「周周,你家長方便送你來一趟省二院嗎?」陳桉的聲音好像在空曠的地方響起,顯得非常遙遠。
每個人都給他寫得滿滿的,很高的評價,很美好的祝福,絲毫沒有敷衍——除了余周周。
「周周,我們玩個遊戲吧。」
裏面裝了很多千紙鶴,五顏六色,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
「只是電擊,別怕。」
「萬事勝意」。
他們就這樣保持著奇怪的姿勢,一前一後,胳膊扭著,腦袋低著,腳步飄忽,手心發燙。
「雨清你別急,我現在就帶然然去醫院。我都快被我們家這個小祖宗氣死了,這兩天他跟我們也鬧,跟他爺爺奶奶也鬧,在家鬧就算了,上個奧數班還欺負然然。我看這是得個獎給他顯擺壞了,你看我回家不揍他!行了,你也別上火,我現在開車送他去省二院看看,你先開會吧。」
「其實晚上更好玩,有了彩燈會很漂亮。不過白天人少,不會有人跟我們搶冰滑梯。」
於是自己也微笑著,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說:「謝謝叔叔,叔叔辛苦了。」
余婷婷從此之後變得很沉默,從來不愛看書的她迷上了一本小說,還熱切地向余周周推薦。
余周周無奈攤手:「那你要我怎麼辦?」
余周周坐在座位上,微微臉紅,看著林楊在他媽媽的訓斥下向周沈然道歉。鼻青臉腫的周沈然想說什麼,可是嘴張不開,只有小眼睛還在噴射著怒火。值班的美術老師在一旁打圓場,場面熱熱鬧鬧的,只有她自己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看著他們。
「你就這樣對待神仙?」
林楊關掉電視,有點兒無助地看著余周周。她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樣子竟然有些憂傷。
剛剛的胡思亂想和虛驚一場讓余周周從奧數的低落情緒中解脫出來,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門,撲面而來的消毒水味道和蒼白的燈光讓她一下子踏入了另一片混沌。
陳桉並沒有像別人那樣安慰她「只要努力,總有一天會學明白」,他一臉古怪地問:「你為什麼非要學奧數不可呢?你那麼喜歡奧數嗎?單潔潔也不學奧數啊,為什麼你……」
余周周安靜地站在靠牆的一側,盯著于老師的玻璃杯子裏面上上下下浮動的茶葉。
林楊完全把教鞭的事情拋在腦後,轉而投入了餵豬大業中。
「你也喜歡用手抓?」
他把那張紙片握在手心,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錢夾把它塞了進去。
余周周駭然,這絕對是有病,浪費水資源是可恥的。
余周周看看林楊:「你回去上課啊。」
「周周!」他大聲喊起來,毫無顧忌——因為爸媽一起出差了。
余周周愣了一下,覺得很難過。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飛,她的臉上開始長痘痘,她變胖了,電視台不要她了……
余周周彎下腰,捧著臉,笑得眯眯眼 :「那如果你的確水平很高呢?還需要這樣嗎?」
余周周第一次覺得很害怕,卻必須挺直腰桿。
她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她只是覺得,林楊是不是應該說點兒什麼。
「我……你……我可沒帶多少錢……」
很快余周周就發現,電視劇都是大騙子。
陳桉仍然喜歡揉余周周的腦袋,居高臨下,即使她帶著小小的絨線帽子,他也會揪著帽子上垂墜的小絨球拉來拉去。
曾經安慰奔奔的時候,她需要絞盡腦汁尋找悲傷的事情來充數,所以「沒有爸爸」「媽媽被人嫌棄」這兩件事情常常被拿出來展示。然而恍然幾年過去,余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經擁有了這麼多可以用來寬慰別人的悲傷。
面對余周周的問題,林楊只能搖搖頭:「我不知道。」他說完很不好意思地補上一句,「可是,只要一路往前走就好了呀。」
余周周搖頭:「你看仔細了,這四個字跟那四個字不一樣!」
她從來沒問過媽媽這些叔叔是誰,他們為什麼拍拍她的頭說「你好」,又為什麼突然消失。
余周周甚至開始毫無理智地埋怨自己,想當初,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知道奧數的重要性,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開始認真學習數學,為什麼……
「周周嗎?我是陳桉。」
中規中矩的贈言,娟秀的字跡,乍看上去沒有一丁點兒的特別。
「沒有。」媽媽說完,叔叔就立即起車,「我們只有一點兒日用品和衣服,還有周周的書,不用搬傢具,自然輕鬆。」
她越來越喜歡笑,卻很少說話,好像擁抱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在等待什麼一樣。
同學錄的豐厚程度代表了這六年的人緣,大家都非常重視。余周周手裡積攢了一堆活頁紙,上面都用鉛筆在右上角標註了主人的姓名。她一張一張迅速地填寫著自己的姓名、昵稱、星座、生日……然後在每一張背後「畢業贈言」的部分認真地寫上「祝前程似錦,時時開心,事事順利,萬事如意」。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強大的人。
「余周周啊,你最後到底怎麼想的啊?我就沒見過你這麼不著調的學生,你的學籍檔案最後調到……」
「周周,你以前,為什麼不想跟我玩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問題很幼稚,可是他很想知道。
余周周仰起頭,正午熾烈的陽光讓她睜不開眼,外婆在陽台上的身影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她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白色的光。
林楊跑出操場之後,怒火一點點消失了,心中突然有些異樣。
余周周從那一刻開始朦朦朧朧地猜測,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巧合與緣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為。
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個人,從來就沒有如他的意。
「哪裡不一樣?」
「其實我一直特別想要報復他們。我想要變得特別特別好,我討厭他們。」
粗聲粗氣的話音遠去,排練場大門「咣當」一聲被狠狠帶上。余周周愣愣地盯著辦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門,突然感覺下巴上涼涼的。
詹燕飛笑了。
她已經開始嘗試著去觸摸這個世界背後的神經脈絡,可是面對縱橫交錯的命運線,她什麼都看不清。
可是當時的余周周,毫不含糊地被震撼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裡,泛起滿心說不清楚的情緒。
「到沒有人認識你的學校,給自己重新畫一條起跑線吧。沒有人在旁邊干擾,你可以跑得更快。三年的時間,足夠你成為一個小女俠。」
前程似錦,事事順利。好土,虧她想得出來。
最終她被她媽媽掐著上臂拖走了,余周周目瞪口呆許久,才緩緩地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了那本髒兮兮的書。
「怎麼不可以?」媽媽不解地看她,「師大附中也招收議價生啊,托關係再交兩萬元錢建校費就可以了,還能找人進最好的班級呢,有什麼難的?我前一陣子太忙,明天就去給你跑這件事情。」
「……沒什麼。」
陳桉的確不是神仙。
但一定不是現在這樣。
「是,喜怒形於色。」余周周點頭。
余周周看著媽媽彎下腰將一個白色的包裝盒立在客廳角落裡,黑色羊絨大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腰部曲線。她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頭也不抬地說:「你們先吃,我去洗洗手。」
「林楊,你是第一次逃課嗎……」
飛翔是會讓人上癮的,余周周在下落的過程中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她只是一隻鳥,只是一隻無意路過的候鳥,稍事休息后就會飛向遠方。
林楊很失望地嘆了口氣:「這樣啊,那我們再見面就要等到開學了。我暑假的時候會和爸爸媽媽一起去歐洲,爸爸去談生意,正好帶我和媽媽旅遊,可能要去一陣子,假期就不能見面了。不過,開學的時候咱們就能見面了,我會給你帶禮物的,我要去好多個國家呢。」
余周周覺得心裏非常難受,也很慌張。剛剛那種憤怒和委屈交織的情緒讓她無法控制地想要在林楊揍周沈然的時候大喊「加油」,可她只是木然地站在那裡,並沒有阻止。此刻終於平靜下來了,抬頭看著冷冰冰的白色燈光,還有燈光下顯得不那麼真實的林楊與周沈然,她終於清醒過來。
十二月剛剛開始的一個上午,突然下起了一場極大的雪。體育課,老師法外開恩說不再跑步,改成自由活動課。余周周穿得很厚,費了好大勁兒才獨自翻上了單杠,小心翼翼地坐好,看著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同學們。
余周周回頭,陳桉雙手插兜,站在橙色路燈下微笑著看著她。
林楊「哦」了一聲,還是站著沒動。他並不知道余周周在剛才寂靜無聲的時刻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是很顯然,此刻恐懼已經把余周周和詹燕飛一起點燃了,剛才說要逃課的豪情灰飛煙滅了。自己還在愣著的時候,余周周已經衝過來,對著他的後背開始瘋狂拍打。
余周周向來都很懂事地不給別人添麻煩,也很少堅持什麼。可是這一次,她還是固執地把自己新家的電話號碼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裡。
沒有人逼她。
並不是不信任詹燕飛。
半小時過去了,余周周的本子上面寫滿了各種奧數題的前半部分。
「學這行,有幾個能成為大師的?」
十五分鐘后,她還要參加新年彙報演出的排練。余周周參加了陳桉他們的四重奏。
陳桉掛上電話,才摸摸余周周的頭,說:「下次不許這樣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余周周突然驚醒了一般跳起來,使勁兒地拍打著後背和屁股上沾著的殘雪,大聲叫起來:「完了完了,幾點了?」
電話那邊哈哈的大笑聲終止了余周周的哭意。
《花季雨季》。
「所以,你怎麼會記錯林楊的生日?」
余周周躲開人流密集的主樓梯,繞了個道從側樓梯下樓。隱約聽見背後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她猜到是林楊,可是試了幾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剛剛林楊喊她的時候自己做出的那個笑容,其實已經是極限了。
余周周後來每每想起那天晚上,總會感慨,陳桉永遠可以給她帶來奇迹般的時刻。
周圍的遊人越來越多了,冰滑梯旁邊也開始排隊,熱鬧的人間氣息讓余周周從剛才蒼茫天地仙侶并行的豪邁氣勢中醒了過來,她開始思考很多很實際的問題。也許陳桉沒學過奧數,也沒上什麼重點初中,然而他畢竟是陳桉。
在眾目睽睽下走上講台,余周周記不清自己曾經多少次站在舞台上,面對幾千名觀眾她也不曾緊張過。然而此刻教室裏面雖然只有幾十個人,她卻覺得他們的眼睛亮得嚇人,那種動物園看猴子的表情讓她第一次想要逃開。
她舉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他眼前比量出「一點點」的含義。林楊的目光卻從她食指和拇指之間的空隙穿了過去,直接對上了余周周笑意盈盈的眼睛。
「我當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扎特。」
可是隨著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眼就望見了大門左邊停著的三輛車,幾個大人圍著四個小孩兒,在那裡彼此寒暄,不知道說著什麼。
然而這不是籃球場,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鐘后發到手裡面的是奧數卷子,奧數,是奧數。
「而且,」她接著說,「又有人提起兩年前《少年先鋒報》上面刊登的關於我的採訪,我的確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記者寫的內容都是他們自己編的。採訪我們這樣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採訪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寫。他們說我一個學期沒上課,期末還考了雙百,其實都是瞎編,不是我自己說的。當時大家都說佩服我,可是現在,徐艷艷她們又提起這個報道,還說我吹牛,說我數學考那麼點分兒,還敢說自己雙百……」
最後一句,其實只是希望陳桉不要拿自己當負擔,然而說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急躁,反而有了一點兒賭氣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覺到了,她很尷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卻聽見陳桉輕輕的笑聲。
就是詹燕飛苦笑著說「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沒辦法」的那種認命。
她繼續笑眯眯地說。
陳桉哈哈大笑起來:「好,那就委屈我了,去湊合一下北大。」
就在這一刻,背後二胡聲大作,好像給這尷尬的一幕譜上了荒唐的背景音樂。余周周被驚醒,回過頭,老頭子又倉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難受。
也許是因為學校的奧數班實在水準不佳。
又是魂斗羅,又是第三關,余周周似乎從來就沒進步過,不過她毫不焦躁,心安理得地拖累著林楊。林楊也什麼都沒說,就站在一邊開槍替她打掩護,等待著她笨拙地追上自己。
「那很好呀。」她笑了。
余周周徹底被震撼了。
那個叔叔待她們很好。
然而她還是去了,周三的晚上,低著頭,潛進了學校的奧數補課班。
余周周搖頭:「我沒買,也不想買。」
然而余周周還是坐起身——並不是想要再接再厲繼續尋找思路。她只是倔強地握著筆,在演算紙上徒勞地寫著半截半截無意義的算式。
「什麼?」
余周周看到凌翔茜的那頁,背後的贈言幾乎沒有任何傷感的祝願語句,只有細碎的回憶,字裡行間的熟稔和親密無間絲毫不是裝出來的。那是一種天生的自信,好像從來沒有懷疑過,未來他們還是會在一起的。
她背起琴朝陳桉擺擺手轉身離開。
一開始是把沒做出來的題號畫圈——後來,她放棄了畫圈——因為整張卷子上,不畫圈的只有七道題。
「周周,你去嗎?」單潔潔把排骨的骨頭吐在桌子上。
余周周哈出一口白氣,都沒發現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和這些同齡的小夥伴有了些微妙的區別。
他輕輕地在自己的時間軸上按下暫停鍵,雪落無聲,身邊的女孩子寂靜無言。
「讓我也玩玩嘛。」他說完,就一腳把她踢了下去。
「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有人說是詹燕飛踩的。剛才她還在雪人旁邊轉了半天,許迪說她不幹活就讓她離遠點兒,她還跟許迪吵架來著。」
陳桉聳聳肩:「我喜歡櫻木花道和水戶洋平。」
余周周的變化,就像一夜春雨過後突然綠起來的行道樹一般,某天早晨背著書包睡眼惺忪地走出大門,一抬頭,就驚訝得合不攏嘴。
「楊康的兒子是大俠,非常英俊,武功高強,行俠仗義,而且還養了一隻老鷹。」詹燕飛篤定地說。
余周周被嚇到了,陳桉的語氣仍然輕柔,可是有著很強烈的憤世嫉俗的味道。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陳桉,就好像一個什麼都看不慣的憤怒少年,微皺著眉頭盯著遠處的某一個點,不知道在想什麼。
然而對於林楊來說,詹燕飛問他:「你喜歡周周嗎?」——答案是喜歡。
「你家裡面有迪士尼動畫的全集?」
可陳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圍安靜旁觀的人。
余周周覺得很難過,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獃獃地望著那扇門,乾巴巴地說:「其他的學生怎麼不來?」
余周周仰頭微笑:「我知道,一定的。你要好好複習。」
所以他說「媽媽我錯了」。
她拉拉他的袖子,陳桉才恢復了一臉笑容,拍拍她的頭:「嚇到你了?」
第二題:游泳池有甲、乙、丙三個注水管。如果單開甲管需要20小時注滿水池;甲、乙兩管合開需要8小時注滿水池;乙、丙兩管合開需要6小時注滿水池。那麼,單開丙管需要多少小時注滿水池?
林楊低著頭,嘴角緩緩上揚,漫溢出難以言說的甜。
其實她對那時候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從小「爸爸」和媽媽吵架的時候說過的隻言片語、鄰居們的閑言碎語,以及媽媽喝醉的時候抱著她哭泣著說出的那些「悔不當初」和「念念不忘」。
「沒!」林楊連忙低下頭,在書桌底下的柜子裏面翻找起來,然後拽出一個淡藍色的卡通文件夾,從裏面抽出一張活頁紙,遞給余周周,「嗯,給你,重寫一張吧。」
「主角的遊戲?」
詹燕飛感激地一笑,放心地奔進了女廁所。
她側過臉看著陳桉,在藍天白雪的背景下,少年溫和沉靜的側臉讓人心生安定,他拖著背後沉重的雪橇,一直是一副輕鬆的樣子。他的音樂天賦,他在振華讀書,他家是內置樓梯的宮殿般的大房子……這一切都讓人不自覺地羡慕起這個男孩的優秀和幸運。然而,余周周在這一刻窺視到其中的某些奧妙,似乎並不是那樣順理成章,陳桉笑容的背後,彷彿另有天機。
搞怪的、煽情的、親昵的……大家都忙於開發各種各樣更有個性的留言,更重要的是,很多沒有捅破窗戶紙的曖昧對象都把這張同學錄看得很重很重。大家都在犯愁,因為究竟能升入師大附中還是八中始終是壓在這些男孩女孩心上的大石頭,可是又不能多說什麼,只能點到為止地說一句「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周周,你媽媽今晚回來吃飯。」外婆說話的聲音很虛弱,她每天都只喝清粥,菜也和大家分開盛放。
余周周窘迫極了,低頭結結巴巴地說:「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們跑了……」
「難道你是第一次考級?」余周周一邊說著,一邊還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擰了好幾下,確認擰緊了才抬起頭——緊張果然是會傳染的。
「周沈然!」林楊氣喘吁吁的聲音出現在樓梯口,他粗魯地揪住周沈然的領子——這個動作讓余周周驀然想起,那次共青團大會,在大家的鬨笑聲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後快速跑走,結果被林楊抓住領子的,就是這個瘦小黝黑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