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潔潔喝得有些多了，她把頭伸出窗外，看著窗外的月牙。

許迪會把內褲和臭襪子放在一起交給洗衣房，洗衣房小妹妹哪管那麼多，統統扔進洗衣機里攪。單潔潔發現之後，都會挑出來，自己單獨給他洗了。

她按了一下枕邊的手機，凌晨五點三十分。

她愣住，不知道這句話作何解釋。許迪也安靜地看著她，沒有驚慌失措地將這句話收起來。

即使這樣，也擋不住年輕的信封圖標。

他早就沒有夏天了吧，單潔潔想。

只要她將視線稍稍挪開一點點，看看別的地方、別的人。

「喲，小姑娘，你怎麼有兩張飯卡啊？」

陌生人相遇，陌生人分開。

單潔潔頂著比那年夏天還要毒辣的日頭從食堂衝到了學生服務中心。下午兩點鐘，服務中心剛上班，一頭綿羊卷的大媽懶洋洋地走到窗口前坐下，隨手將一大串鑰匙扔在一邊。

她中考考得很好，超出師大附中高中部分數線六分，整個夏天都在愜意地四處遊玩，快開學了才回到家開始提前預習高中課程。某天路過家附近的一座普通高中十七中時，她無意間看到剛剛張貼出來的新生錄取名單。

「嗯，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單潔潔對著宿舍水泥地上的夕照日光舉杯。

原來心跳是真的會漏掉幾拍的，好像胸腔打開了蓋子，時間嘩啦啦漏了進去。

「就這麼點兒事？」余周周抱著百加得的酒瓶，一仰脖灌下去半瓶。

十六歲的時候，單潔潔終於將腦海中那個得了奧數金牌之後春風得意小人得志的許迪和名單上這個普通的名字聯繫在了一起。

余周周倒是被她嚇了一跳，趕緊哄她：「姐姐你冷靜，穿鞋，先穿鞋。」

「你說啊你怎麼不叫我一聲你就要悄悄地走了啊我一睜眼睛發現你不見了我得多難受啊你是不是人啊！」

他有過一個兩個三個女朋友，可她是唯一擁有他網銀密碼的人。他從沒有用曖昧的承諾來拴牢她，所以她才覺得珍重。

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余周周曾經送給她一幅歪歪扭扭的毛筆字。

到底還是把手機放回到枕邊，躺倒在床，閉上眼睛。

只可惜這鬧鈴總是不合時宜。

單潔潔終於掏出手機。

單潔潔的生活中缺少什麼？

單潔潔說不清楚那一瞬間獃滯她的究竟是尷尬還是想哭。

那條問你喜歡我嗎的簡訊，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條迴音。單潔潔遲遲沒有看，就是在等待出發的那一刻。

「捐貧困山區你就寄給貧困山區啊，你寄到家裡我還得給你收拾，你拿家裡當希望工程啊！」

想到這裏單潔潔眼圈又紅了，她連忙憋住，對余周周說：「走吧。」

他們都已經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卻還希望他是。

余周周一點兒沒廢話，搶過來就按了發送。

單潔潔死命盯著窗口，腦仁兒發疼。

彼時盯著這張名單的十六歲的單潔潔，還沒法理解許迪這種渾然天成的「識時務」與「能屈能伸」。

比如許迪。

她不想再回憶下去，一骨碌爬起來，拎起臉盆衝去水房，直接將腦袋對著水龍頭一通猛灌。

宿舍里四個女生，昨天走了兩個，今天余周周也要去趕大清早的飛機，只剩下單潔潔自己了。

「你笑什麼？」

單潔潔有一秒鐘的獃滯。

單潔潔擤完鼻涕就開始連珠炮似的控訴余周周，一口氣下來說得自己都有點兒眼前發黑。

夏天的蟬聲是最溫柔的鬧鈴，它從不突兀驚嚇，卻能潛入夢境中，在所有瑰麗離奇的情節背後響起，如潮水的尾聲般，平靜地帶人醒來。

說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然後就看到「許迪」兩個字。這是很普通的名字，生源地是師大附中初中部。

後面的所有，也是你瞎聯想出來的。

他們都已經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卻還希望他是。

「別跟我這兒瞎逗。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麼把東西都寄回來啊？那些生活用品搬到公司宿舍以後還能用的，你又想重新買啊？」

「幫忙帶早飯，三個菜包兩個肉包，不要二食堂的。」

余周周愣了很長時間。

只要她看得開。

單潔潔想起午夜時候，她和余周周喝高了，混沌中好像是感覺到手機響了兩聲，她本能地拿起來看，被余周周搶了過來甩在了一邊。

「新班長，新班長你長得真好看。」

卻再也選不出什麼簡訊值得珍藏。

所以剛剛吃九*九*藏*書飯的時候刷掉的是哪一張？

「你說誰小人得志？！」

單潔潔在別人眼裡，的確永遠是一副正義感爆棚、脾氣也爆棚的大姐范兒。

單潔潔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她又睡了一身汗，額發也有些濕漉漉的，被壓得都翹了起來。宿醉之後頭昏腦漲，她渾身不舒服，一醒過來就躺在床上生悶氣。

眉眼間依稀還有小學時候的樣子，可是眼前挺拔的少年清秀而陌生，單潔潔剛剛因為記憶而起的快意恩仇，忽然就失去了憑依。

以後我會知道什麼？她更想問這個問題。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興緻，竟然站在日頭下看了起來。

「今天鄧論肯定簽到，幫忙留神，我們宿舍全體，除了老三他老婆幫他簽到，你別簽重了。」

手機鬧鐘將她叫醒。

你喜歡我嗎？

你他媽到底代表誰的心啊？你的心被狗吃了吧？

摸底考的時候許迪連翻卷子都是惡狠狠的，誓要用白紙翻頁的聲音羞辱半天也沒做完這套變態試題的同桌單潔潔。

什麼意思？她還是問了。

單潔潔盯著這個名字想起了許多曾經的瞬間，比如她剛轉學進入師大附小的時候，于老師任命她做班長，許迪是第一個撲上來套近乎拍馬屁的。

在這種微小的開心中，一個奇怪的念頭忽然冒出來。

這些無論如何都羞於承認的獨白，總是輕而易舉地在陌生人面前脫口而出。

你要說什麼呢？單潔潔怔怔地看著那個潔白的小信封。

「嗯。昨天中午寄出去的，中鐵的快遞，那堆東西花了五百多的運費吧。」

「打擾了，我要把後面的這十幾張洗衣票都退掉。」

不過，五年級的時候女班干們集體風光不再，許迪也是第一個帶領一群男同學「翻身農奴把歌唱」的。發衛生巾的時候帶著人在後門鬧事不走的是他，運動會上滿場亂跑死活也不願意回到方陣里坐著的也是他，尤其是在數學奧林匹克比賽中和林楊一同拿了特等獎之後，更是開始對詹燕飛、余周周等校園風雲人物們落井下石，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單潔潔這輩子都忘不了。

單潔潔再接再厲，從草稿箱裏面翻出一條存了不知道多久的簡訊，沒羞沒臊地展示給余周周看。

單潔潔並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許迪。她的小學同學里除了余周周和詹燕飛等幾個戶籍不在中心區的學生外，其他基本都進入了師大附中初中部和八中。

許迪忙著參加和組織各種散夥飯，反正他並不住在學校里，沒有單潔潔她們限時搬離宿舍的緊迫感，所以完全有條件將畢業變成一場不訴離傷的流水宴。

單潔潔又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下午兩點十分。

「所以對不起。你的確很厲害。」

余周周一喝多了就有點兒暴力傾向，她指著單潔潔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大喊：「單潔潔，我再說一遍，你他媽有點兒出息。」

單潔潔眨眨眼。

好像一直就很熟的樣子。

但是那裡沒有許迪，沒有依賴，也沒有習慣。

單潔潔的收件箱最多只能存儲不到兩百條簡訊。她每天都和許迪來往許多的簡訊，大多是垃圾，也就只有一兩條值得保存。就這一條一條的積累，也將她的手機容量撐爆，於是再咬著牙刪除，不停地優勝劣汰。

單潔潔迷迷糊糊睜開眼。窗外海浪般的蟬聲，熹微的晨光，還有脖子、後背一層細細密密的汗。

似乎對話中陌生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又來了。單潔潔長嘆一口氣，知道老媽這一關算是過去了，於是一顆心落回胸膛，很耐心地聽她媽媽嘮叨完，作為早已成功度過青春期的女兒對仍在更年期的母親的報恩。

單潔潔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桌子上多了一瓶風油精。她看了看四周，然後塗在了太陽穴上。

節目組的演員假扮街頭巡警，上半身穿著警服下半身穿著內褲，在街頭給汽車貼罰單，圍觀群眾反應各異，倒也都算是淡定。

許迪說完之後轉身就走，單潔潔被噎得幾乎咯血。

單潔潔一直找不到這個國外節目的笑點究竟在哪裡。

「我知道你從小學就討厭他。」單潔潔笑。

即使後來他對人對事又變成了單潔潔記憶中那樣小人得志。

「許迪就是個普通男生，你是個好女生，他依賴你，相信你的人品，從沒想過讓你做他女朋友。」

單潔潔終於清醒過來，一個激靈坐起身，掀開夏涼被就跳下床，光腳踩在水泥地板上。

涼涼的水溫柔地衝掉了她腦海中的名單。

她抓起手機看了一眼，九_九_藏_書發現了一條未讀簡訊息。

即使喝多了，單潔潔也猜得到余周周省略的這句話是什麼。

也有人早早就無法忍耐這樣的夏天，所以在學校周邊租了房子，每一個夏天都涼爽愜意，永遠不會被午夜十二點斷電斷網所困擾。

相比各有苦處的同齡人，單潔潔沒什麼好擔心的。

「肯定是他。現在先不能看，潔潔，你有點兒出息。」

單潔潔回到宿舍，將所有剩下的東西都打包進行李箱，然後坐在只剩下木板的床上，靜靜地看著太陽西斜。

張碩天很糟糕，可許迪卻不夠糟糕。

你到底圖什麼？

「一噸的垃圾才花五百塊運費，媽，你想得真美。」

半晌，許迪轉開眼睛，去看單潔潔背後的名單。

以後再也不用自己幫忙了。

「他搬家了，家裡有洗衣機了。他不是我男朋友，說了多少次了。」

輪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滾過，把離別拖成了慢鏡頭。

她和余周周兩個人都沒怎麼喝過酒，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嘗試喝醉——余周周是否醉了，單潔潔並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醉了。否則也不會任由她將草稿箱的那條簡訊發出去。

四個大字，「生而御姐」。

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

「我沒笑什麼啊，我有什麼好笑的？難道名單上有你？」

許迪和兩個哥們兒一起搬到校外合租，可是摳門兒房東不肯給他們裝洗衣機，所以許迪的衣服還是需要拿回到學校宿舍樓下的這些洗衣房清洗，洗完之後還要記得拿，拿回來之後還要不怕麻煩地交給許迪——這種事情做一次兩次還可以，次數多了，許迪原來的宿舍同學都有些煩，發生過好幾次衣服扔在洗衣房的桶里沒人去領導致襯衫都發臭了的情況。

許迪明顯是在肚子里準備了一車的話來應對單潔潔的抵賴狡辯，聽到這句話，反而呆了。

「我早就說過以後你就會知道的。一次考試抖起來了而已，高興得太早了點兒，還有三年呢，祝你開心。」

——你喜歡我嗎，許迪？

只要她不懸樑刺股只為跟許迪一起考進這所大學，只要她不一根筋地非要和他考進同一所國企留京。

二食堂的電視機永遠在放不知所云的外國街頭整蠱節目，單潔潔一邊啃著油餅一邊抬頭看，忽然媽媽的電話打進來。

女生宿舍樓下的洗衣房這兩天再也沒有十幾台洗衣機一齊轟隆隆運轉的聲音，單潔潔跑了一身汗，在門口喘了一會兒粗氣才敲敲門進去。吧台後面的小姑娘恍若未聞，只顧埋頭在言情小說里，眼圈都紅了。

想上廁所，想吃飯，卻不想起床。

「裝什麼裝，你考得很好？頂著大太陽看別的學校的錄取名單，真是夠閑的。」

余周周再怎麼說，單潔潔依舊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無法紓解。

「也不是，也不僅僅就是這麼點兒破事。他借我卷子抄，下大雨時候他送過我回家，有時候也會突然說些像『我會去師大附中，是因為你也考上師大附中』之類的話。」

單潔潔忽然為自己感到悲哀，她永遠找不出喜歡一個人的理由，就像當年眾人一個玩笑對方一個笑容，她記住張碩天肉滾滾的大腿和白襪子；就像當年少年受傷又自負地說：「你以後會知道的，小人得志。」

如果他在火車站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她。

「潔潔，我們誰又懂感情呢？」她說。

單潔潔有些顫抖地點開收件箱。

滿教室都是這股薄荷的味道，吸進肺里涼絲絲。

「我到底怎麼你了，你就一定認為我嘲笑你？」

屏幕左上角是時間，旁邊就是一個小信封，分分秒秒地提示她，你有一封未讀信息。

單潔潔盯著窗子上方的空白盯得發矇，恍惚間好像十七中門口的那張名單一筆一畫地浮現在了眼前的牆上。

單潔潔笑著笑著，就趴在床板上睡著了。

談戀愛也方便。

「我衣服幹了沒？沒有換洗的了。」

北京火車站站前無論白天夜晚都一樣倉皇而戒備。單潔潔站在廣場中央抬頭看著巨大的鐘樓。

單潔潔實在有些想不起來被抓包的窘迫。她只記得，自己的心跳真的停了一會兒。

許迪繃著臉好一會兒才輕蔑地笑了。

余周周有點兒不忍心，卻也不知道應該怎麼繼續道別，愣了愣，就開始使勁兒揉單潔潔的頭髮。

但好歹那兩百條裏面還有些許迪的打油詩，耍無賴，總之找一找一定有亮點。

「姑娘，兩張飯卡收回去了啊，裏面餘額加起來還有十塊錢不到，我們是不退的哦，這個講清楚。押金各二十塊，一共四十你收好……」reａｄ•99ｃｓｗ.cｏm

許迪的臉湊得太近了。有些凶，有些自尊心失衡，有些敵意，有些受傷……

小姑娘擺出一臉「得了吧」的表情。

然後單潔潔就哭了。

「你說，我是因為什麼呢？我為什麼搞不懂他呢？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對我，真的只是習慣而已嗎？我小學時候喜歡張碩天，你是知道的，我承認那是因為我不懂喜歡。那現在呢，現在我又不懂什麼呢？」

她很開心，卻還是不知足地大聲抱怨，明明應該寫「生而女王」嘛！余周周卻當著她的面兒，在腰部悄悄地比畫出了一條男士內褲的樣子。

「你怎麼不叫我一聲啊！」單潔潔哭得很難看，沒刻意控制，嘴咧得像冬瓜。

別人都以為許迪曾經說過什麼曖昧的話，才讓單潔潔誤會至今。然而真的什麼都沒有。也許就因為沒有過，單潔潔才堅信有可能。

單潔潔忽然笑了。

「你不懂甘心。」余周周指指手機。

這麼多年。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

聽到許迪的名字，單潔潔安靜了一會兒。

——你喜歡我嗎，許迪？

單潔潔記得許迪囂張的做派，也一直為余周周她們鳴不平，所以現在被她逮到機會，實在很難慈悲。

因為她不打算去了。

「一次失手而已，我是不可能來這所學校的，我爸給我報了師大附中高中部的議價生。你也考上師大附中了，對吧？」

「中國美術史課這周留什麼作業了？幫我也弄一份。」

然而單潔潔始終記得自己重逢許迪的那個夏天，和今天一樣悶熱，陽光暴烈。

門「咔嗒」一聲鎖上。剛剛隱去的蟬聲忽然變得聒噪起來，好像知道宿舍里只剩下單潔潔一個人，就囂張地從窗子里湧進來，驅趕掉她所有的睡意。

「你怎麼了？我問你男朋友呢？」小姑娘聒噪的大嗓門兒驚醒了單潔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件事情只有餘周周看到過。單潔潔總是挑下午兩三點水房沒人的時候才敢偷偷摸摸地去洗男生內褲，四年的時間，終歸還是被余周周撞到了。

在她腦海中盤旋了好一陣子的「小人得志」，終於降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大學物理課你有同學在修嗎？實驗報告弄一份。」

女生喜歡上一個人實在沒什麼道理。也許因為被抓包的時候他離她太近而心慌，也許因為他突然長得不像小時候，也許因為他說他會去師大附中然後問她是不是也在師大附中，即使她知道這兩件事情並沒有關係……

「矯情什麼，在我心裏你沒有形象胖瘦之分。」

她媽媽說得對，那些東西直接搬進國企的新員工宿舍就可以了，沒必要寄回家。

然而上大學之後，單潔潔的手機鳥槍換炮，容量大增。

留下一地沒人要的習慣。

不是「幫我也弄一份行嗎？」，而是直接吩咐。

許迪「哼」了一聲：「以後你會知道的，小人得志。」

單潔潔當場炸毛。

四年的回憶換四十塊錢，打個車就花沒了。

「你存的這都是什麼破玩意兒。」余周周一把將手機打回去。

另一個工作機會在南方，沒有北京這邊的待遇優厚，又是個陌生的城市。

可就是這小小的驕傲和彆扭，就是這一瓶小小的求和的風油精，就讓單潔潔心裏的許迪，再怎樣都沒法算得上糟糕。

這麼多年。

仔細想想，曖昧的場景，倒也不是沒有過。

單潔潔回憶到這裏，不由得撲哧笑出聲——當年太小，沒法從這句話中獲得足夠的快樂，現在才反應過來，會不會太晚？

所以連第一個問題也純屬多餘。

「哦，是你啊！」洗衣房的小姑娘放下書，笑得甜甜的。她比單潔潔小三歲，上完初中就到外面來打工闖蕩，做派看起來比單潔潔還大了不少。

「夠乾脆吧？」她傻呵呵地笑個沒完。

一剎那就臉紅了。她不知道是因為難堪還是別的。

五點半。這個時刻的天光讓單潔潔分不清究竟是早上還是傍晚。她閉上眼睛，再睜開，好像又回到被蟬聲吵醒的二十四小時前，余周周笨拙地拖著舊箱子想要不告而別。

他們都曾經覺得他是，可他不是。

「押金不要了，您還是把飯卡給我吧，我留作紀念。」

高中時單潔潔用的是小靈通，那時候只要家裡條件允許，父母基本上都會給孩子配備手機以方便聯絡，同時卻擔心孩子有了手機之後會不好好學習，所以永遠選擇非常不方便的小靈通。發簡訊有字數限制，存儲容量又小，除了打電話便宜，真的找不出什麼優點來。

她也不明白許迪這些年究竟為什麼一直在整她。她很好笑嗎？九九藏書

掛了電話，單潔潔又傻獃獃地看了一會兒電視。她不知道電視有什麼好看，只是覺得總比手機裏面那條未讀信息要好看。

單潔潔笑：「我說真的，其實我真的特別想跟你承認呢，可是，真的不是。」

許迪總是趕不上學生服務中心下午兩點到六點的上班時間，所以常常沒法給飯卡充值，每一次都是扔給單潔潔，晚上再到她宿舍樓下來拿。

她不知哪兒來的肉麻神經，鼓起勇氣追問：「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得出來嗎？」

最後的夏天。

許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收起了一桌子卷子，抱起籃球出門，一整節課都沒回來。

單潔潔不停回憶，這麼多年裡，許迪究竟有沒有再做些別的什麼事情？別的什麼更加值得回憶的、溫暖感人的事情？

許迪忽然笑了，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輪子的聲音，側過頭看到上鋪室友余周周正拖著行李箱往門口走，可能是害怕吵醒她，所以格外輕手輕腳。

余周周說完就趕緊拉起行李箱，單潔潔知道余周周的箱子算是她媽媽留下的遺物，還曾經被她拖去過熱帶的海邊，用了好多年。箱子拉杆部位都壞掉了，卻怎麼都不捨得丟掉。拉杆有時候收不進去，有時候又拽不出來，每次都要單潔潔幫她一起單腳踩著箱子使出吃奶的勁兒推推拉拉。

單潔潔翻來覆去，越來越熱，她憤恨地盯著窗子上方的空白牆面——說好要裝的空調，整整四年過去，還是沒有裝上。

後來這項工作自然是單潔潔接收了。在女生宿舍晾乾疊好，再交給他。

「昨天晚上都說一夜的話了，你這剛睡幾個小時啊就爬起來。得了，趕緊上床接著睡吧，我得趕緊走了。林楊叫了輛黑車，人家還等著送我們去機場呢，我不跟你絮叨了。」

深夜兩點半。

「信息系統概述課的思考題是啥來著？答案幫我弄一份。」

「發出去才叫乾脆。」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有。」

又或者是：

單潔潔，你有點兒出息吧。

這叫什麼事兒啊？！

單潔潔連忙走過去，從錢包中掏出飯卡遞過去。

「你東西都寄回家了嗎？」

「你喜歡我嗎，許迪？」

單潔潔把所有昨晚剩下的酒都起開。酒並不好喝，然而醉的感覺很好。

即使後來他交了女朋友，同居，因為信任危機而分手，卻還是會把銀行卡密碼和網銀密碼都告訴單潔潔，讓她幫他轉賬取錢。

三年沒見，兩個人都變了樣子，卻沒有打招呼寒暄，直接兇巴巴地猜起了對方的心思。

單潔潔以前以為是別人不明白。後來她才意識到，可能是自己不明白。

那個討人厭的許迪就在師大附中。

還是因為十六歲的時候她先笑了他，所以他這麼多年來一直記恨著她，一定要一遍又一遍地笑回來？

「你喝高了，」余周周打斷她，「人家當年沒說『因為』這兩個字。是你自己瞎聯想出來的。」

單潔潔低頭道歉，乾乾脆脆，大大方方。

單潔潔早已下定的決心，在那條簡訊午夜奔逃到許迪那邊之後，還是有過一絲動搖——如果他回答了什麼。

那些乏善可陳的相處，那些同一間教室發酵的青春，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那些終將被拋棄的習慣。

「你難道沒有？」

「我這幾個月很少看見你男朋友嘛！」小姑娘一邊數洗衣票一邊八卦，單潔潔已經習慣了。

她至今也沒辦法理解余周周她們那樣的小心翼翼，也無法對自己表哥陳桉的負重前行有一絲一毫的理解。單潔潔的生活就是光明磊落的，她的爸爸媽媽給她完全的愛和信任。她講義氣，即使有時候會得罪人，但是大部分人還都是是非分明的，所以她一直有朋友。她成績不算拔尖兒，但也在中上，家裡有錢，前途絕對不愁；她長得也端正大氣，感情上也絕對不愁。

許迪回來，一把將風油精拿回塞進書包里，兩個人再沒說什麼。

「咱今天是最後一天退校吧？之後是不是校園卡就不能用了？我今天可能還要回學校帶一個朋友進圖書館，沒有校園卡可就歇菜了。你給我個准信兒啊，我說的可是今天啊今天，過了零點了。」

單潔潔愣了愣，假裝被油餅噎到了，咳了半天，直到差不多鎮定下來了，才慢悠悠地說：「都用四年了，該扔的早扔了，我寄回去的都是書和不|穿的衣服，還能捐貧困山區呢。」

他們都曾經覺得他是，可他不是。

沒想到遞過去的是兩張疊在一起，因為太薄，她竟然沒發覺。

「你這就走了？」

ｈtｔｐｓ://reaｄ•９9ｃｓｗ•ｃom單潔潔氣悶，卻沒什麼好反駁的，呆站在那裡死瞪許迪，許迪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之後余周周再也沒提過這件事情。

余周周沒像單潔潔擔心的那樣痛罵她，她只是默默地看了水盆好一會兒，搖搖頭說：「單潔潔，你到底圖什麼啊？」

單潔潔獃獃地看著余周周腳邊立著的箱子。昨晚兩個人都喝多了，她現在整個人都有點發矇，視線落在箱子正面的黑色帆布面上——昨天晚上被她倆不小心用罐頭鐵盒劃了好長的一道口子，現在正狼狽地翻著，像一張扁起來要哭不哭的嘴巴。

許迪高一進入單潔潔的班級，議價生的身份，摸底考全班第二。單潔潔從第一天開始就是許迪的同桌，這個狀況讓她喜憂參半，憂的是許迪在十七中門口的那個銳利的眼神，喜的……喜的又是什麼？

「帶不起來怎麼辦？你這種人，肯定埋怨我胖。」

單潔潔手上全是汗，她用拇指摸索了一下屏幕，越擦越臟。

單潔潔知道，這種行為其實已經足夠讓她自己把自己抽翻一百次了。

當年那麼拽，現在還不是考砸了進入普通中學？當年在老師庇護之下一副蒙塵明珠終於發光的志得意滿的模樣，現在成王敗寇，又怎樣？

「你哭得還能再丑點兒嗎？！」余周周在渾身口袋裡摸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張紙巾，還是單潔潔自己轉身從床頭拿了一盒紙，抽出來好幾張，疊在一起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

「欸，老師！」

「不用，」單潔潔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笑得那麼傷感，「真不用了，兩張我都留作紀念吧。」

單潔潔已經記不清楚最後一次幫許迪充值是什麼時候了，這種飯卡躺在她錢包里，和她自己的混著用，都有些分不清楚了。

臨別的晚上，單潔潔一杯一杯地灌百利甜，頭重腳輕的時候，還記得笑嘻嘻地把手機給余周周看。

月色在少年眼裡，柔情似水。

「萬一不是呢？」

「那就退掉一張好了，留下一張作紀念，反正你有兩張。好歹二十塊押金呢，不要白不要。」

許迪說的那個過了零點的今天，其實已經是昨天。

余周周點點頭：「嗯，走了。」

還可以睡好一會兒。這樣想著，她心裏升騰起一種模糊的開心。單潔潔盯著上鋪的床板發了一會兒呆，因為擁有了隨時繼續沉睡的權力和能力，她反倒不急著入眠，意識盤旋在清醒和昏睡之間，暈暈的，格外舒服。

前後兩句之間有什麼關係？你怎麼知道我上師大附中了？你關注過我？

心中遮遮掩掩欲說還休的「許多年」，說來說去，不過就是這樣一句話。

單潔潔拖著箱子走出宿舍樓，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擋在她們房間窗口的棗樹。

「你就是單潔潔啊，胖了瘦了都是單潔潔，不會認錯的。」

比如「我覺得七班班花齙牙哪有你好看啊。明天語文卷子詩詞填空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你討厭他。我也知道，他可能不喜歡我，可是，這些年過去，他對我，沒有感情嗎？」

「怎麼啦？」

「也不知道你大學四年都買了些什麼，到時候人家該不會在咱家門口堆一噸的垃圾吧？」

成績出來之後，單潔潔全班第二十九。不知道是不是秋老虎的威力，她看著成績，太陽穴一跳一跳，只能不停地揉，越揉越痛。而另一邊，課代表下發的每一科卷子許迪都不收起來，故意在桌面上扔得亂七八糟，把單潔潔氣得咬牙。

單潔潔將兩張飯卡揣進錢包，一低頭衝進了門外無懈可擊的陽光之下，一路狂奔。

她們就這樣抱著期待忍了四年。

她實在不鎮定，也不會撒謊。少年銳利的目光把單潔潔內心那點兒陰暗的幸災樂禍照得無處遁形。

她當年所沒能理解的這一切，最終都作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單潔潔這時候才開始覺得，日頭太毒，她五分鐘以前就應該覺得暈的。

皓月當空，她陪他在湖邊練習自行車。他忽然一時興起要騎車帶她，她死活不肯。

可就是這麼個事兒。

地上的酒瓶和垃圾都被余周周收走丟掉了。睡過一覺之後，幾個小時的時間也被無限拉長，不久之前送別帶來的清晰傷感，因為這種間隔而開始變得遙遠而遲鈍，最後被正午熾烈的夏日陽光暴晒乾淨。

「吵你醒過來幹嗎啊，磨磨嘰嘰有意思嗎，不就是畢個業嗎，又不是以後見不著了。你少說兩句，有說這些的氣勢還不如省省勁兒去沖許迪吼，你怎麼一看見他就那麼呢？！」余周周忽然來了火氣，摁著單潔潔的腦袋讓她坐回到床上。

「老師您好，我註銷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