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忌，都是妒忌。詹燕飛學著媽媽的樣子挺直了腰桿。

然而她最最無法接受的，是她自己媽媽的轉變。

她回過神，有點兒尷尬，不知道沈青已經說到哪裡了。

所以只有詹燕飛自己坐在最後一排。鄭博青晾著她，只跟她說，自己找個地方等著吧，她現在正忙。

「看到沒，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現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誰也插不上話，就聽我姑姑姑父在那兒誇他兒子，唾沫橫飛，一說就一個小時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筆寫上『人民藝術家』幾個大字貼那小祖宗腦門上然後塞進佛龕裏面一天三炷香地供著！」

「哦，沒事兒吧？」沈青大驚小怪地湊過來。她連連擺手，說沒事了，已經好了。

在不久之後鄭老師誇獎她小小年紀就能夠在任何情況下排除干擾專心背稿的時候，詹燕飛還不知道「因禍得福」這個詞。

有趣的是，她從來不曾緊張過，即使是初次面對暗紅色的厚重幕布，還有幕布後面鼎沸的人聲。也許那時候太小，小到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面子，所以也不會計較丟醜的後果。

然而阿姨很快就蹲下，與她視線相平，不容反駁地說：「就叫小燕子吧。」

詹燕飛很從容，搖搖頭。

她是電視台的常客，出入門的時候收發室的阿姨會朝她和她媽媽點頭打招呼，那時候媽媽的腰總是挺得特別直；她是家裡聚會時飯桌上的話題人物，在飯店吃飯時，包房裡面總是有卡拉OK，大人們會起鬨讓她拿著話筒來主持飯局，唱歌助興；她小小年紀就有了日程表，每周四下午電視台錄節目，各種演出、晚會的綵排都要一一排開，周五周六晚上還要按時去少年宮學習主持和朗誦……

《小紅帽》改版。三個主持人，都長得太大了。她一夜間臉上冒起了痘痘，本來就因為身材豐潤發育較早，現在更是難以繼續走可愛路線。童星要胖乎乎的天真勁兒，少女卻一定要清秀瘦削，這中間的轉型，卻沒有留給詹燕飛一丁點時間。

可是他們不會承認這一點。他們會說，沒有「大發展」，不是他們的欺騙，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那塊料。

早得都不懂得什麼是名利，也就無從快樂。

她走上去，輕聲喊，亂鬨哄的台上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個過氣童星。

「首屆『康華製藥杯青少年樂器大賽』獲獎者彙報演出，現在開始！」

「真沒想到咱們校也有考上復旦的。」詹燕飛嘆氣。

然後在掌聲中轉身，朝後台走回去。舞檯燈光熄滅，只留下一道追光，工作人員抱著椅子和電子琴琴架走到台上做準備工作，詹燕飛和那個梳著羊角辮的表演者擦肩而過。

少年宮還能有幾個鄭老師？！

鄭博青回頭，依然是那樣冷的一張臉。

最大的快樂，並不是成為著名童星。而是有一天，鄭老師輕描淡寫地說，還行，還聽得進去話，都改了，沒驕傲。

詹燕飛出奇地鎮定自若，她目視前方，保持微笑，用稚嫩的聲音報幕：「下面一個表演者是來自省政府幼兒園的凌翔茜小朋友，她要為大家表演的是……」

沈青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她，眼前的詹燕飛和平時那副溫和的樣子完全不同，她身上散發著自己從未見過的光彩，彷彿立於萬人之中，光華灼灼。

的確沒有多久。

「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無量。省里文藝圈老有名氣了，小孩都認識她！」

老爺爺聞聲哈哈大笑，看起來倒是比剛才和藹多了。

「詹燕飛，好好學習。」

對未來的某個孩子鄭重承諾。

她說一條，詹燕飛就點一下頭，乖乖地改。

「可不是嘛！」沈青得到了支持，立即開始列舉她知道的少年宮黑幕。詹燕飛一邊聽一邊低頭笑，笑著笑著嘴角就有點兒向下耷拉。

原本這次中規中矩的經歷只會成為詹燕飛過往回憶的一個小插曲，可以在長大后驚訝地想起，當年很小的時候，她也在大舞台上面做過主持人的！

從站姿、表情到語音、語調、語速、語感，詹燕飛始終無法學會那種誇張的抑揚頓挫，雖然教課的老師認為那種腔調「生動有感情」。她太小，沒有人苛求她念對大段大段的串聯詞，她也樂得干坐著，看那些半大的孩子們躍躍欲試。然而那段時間她的好運氣愣是擋也擋不住，電視台來選《小紅帽》節目的主持人，她成了幸運兒——原因很簡單，他們要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而她正好五歲。只有她。

「詹燕飛？詹燕飛？你怎麼了？你哭什麼——」

小學畢業的時候，最https://read.99csw.com後的一場典禮，她和同學余周周在後台擁抱道別。

第一場演出過後，鄭博青留下了她的聯繫方式，交代詹燕飛的爸爸「如果想讓孩子有出息，可以交給她」。

第一次主持「康華製藥杯青少年樂器大賽」的時候，自己並不是主角，充其量只是站在另外三個大孩子旁邊的「配菜」，負責少量的幼兒組表演的報幕。手裡名片大小的提詞卡上寫出來的字她大半都不認識，也學著人家裝模作樣地藏在手裡——即使卡片相對她的小手，大得根本藏不住。

詹燕飛笑著笑著，眼淚就順著眼角滑下來，滾燙。

「老師。」

有時候也會面對非議，聽到別的家長、孩子說她沒什麼本事，因為，「都是走後門」。

「電子琴表演者，省政府幼兒園，凌翔茜。」

現在這個借來的名號，終究還是要歸還到她那裡去。

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那句「我們家燕燕……」，她媽媽看她的神情，就好像她從來就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小孩。

媽媽被唬得一愣一愣，光顧著點頭，卻又對這些所謂素質培養的課程後面的收費很為難，正在猶豫到底該不該進行「教育投資」，卻聽見詹燕飛在一旁天真地問：「老師，什麼是大發展？」

也許人年少時的所有天賦，都源於苦中作樂而不自知。

劇場里有些冷。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終於，排練的演員越來越少，鄭博青也開始彎腰在舞台上收拾道具，準備撤離。

「我想當個好老師，當個好媽媽。」

她說，那些都是虛的。詹燕飛知道自己應該感謝她的教導和叮囑，然而那一刻，她顫抖著，克制著，才沒有衝上去扇對方耳光。

這次，是真的在謙虛。

詹燕飛的童年，實在有點兒太殘酷。

「我說一句你報一句，別往這邊看。」

只是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隸屬部門，只知道姓鄭，是個女老師。媽媽賠著笑臉問看門大爺「咱少年宮有沒有一個姓鄭的女老師」，只得到大爺的白眼。

原來中國像她一樣的孩子有很多。張三父母雙亡，勤工儉學是感動全中國的十佳少先隊員標兵；李四家境殷實、書香門第，曾經和美國大使同台對話；王五參演了六七部電影，得過「最佳新人獎」。

「傻丫頭……」他抬起頭對詹燕飛媽媽示意了一下，又換成了那副不耐煩的表情說，「二樓樓梯口的那個辦公室。」

詹燕飛輕輕抹了一把臉，手心涼涼的，沾上的全是淚水。

可是，上天就在這個時候拋出了福禍莫辨的橄欖枝。

詹燕飛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畢竟是個孩子，有那麼一點兒內斂的驕傲，一點兒不曾暴露的虛榮心。她喜歡和省里的笑星歌星站在一起合影，喜歡別人眼裡高高在上的大領導跟自己握手，和藹可親。更多的所謂理想，她並沒有打算過。

她又一次重複道。

唱歌的女孩子像個木頭樁子一樣釘在舞台偏左的位置，眼鏡片反光，聲音顫抖。忌諱。

「……沒、沒，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然而話沒有說下去。鄭博青看著漆黑一片的觀眾席，許久，對她笑了，很溫柔的笑容。

這樣，我就可以將我曾經沒有得到的所有的愛與尊重，統統都給你。

詹燕飛把下巴放在前排的椅背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正在綵排的兩個主持人。周圍那些同樣被班主任叫過來幫忙布置會場的同學，都趁著老師不在的空當聚在一起談天打鬧。小姐妹們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已經脫離了圈子，獨自坐在角落，聽得聚精會神——誰都不知道那對濃妝艷抹的學生主持人矯揉造作的腔調究竟有什麼可聽的。

「你姑姑家在哪兒？」

媽媽氣得不輕，也沒道謝，拉起詹燕飛轉身就走。

可惜，那時候她甚至不知道人家在誇她，否則也不會因為自己無法像另外兩個小主持人一樣搖頭晃腦地裝出一副天真活潑勁兒而感到自卑了。

她實在不算什麼。

那段記憶的最後一筆，卻用橡皮擦怎麼也擦不掉，清晰如昨日。

「說出來都讓人笑話。」沈青也的確笑了起來，「少年宮彙報演出，他被選為兒童合唱團的領唱。你也知道，兒童合唱團唱歌，男孩子的聲音都跟太監似的，不光是男生，經過訓練后所有小孩無論男女嗓音都跟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似的，整個兒一量販式。有什麼可狂的呀，真以為自己前途無量了呀？咱們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宮，讓我說什麼好，我姑父還一口一個文ｈｔｔpｓ://ｒeａd.９9ｃｓw•com藝圈——我呸！」

從此之後，別人誇她以後是大明星，她都會深深低下頭。

詹燕飛卻從一個問題里看穿了眼前繁花似錦的迷霧。

「叫什麼名字？」她問。

所有人都誇她的時候，好像只有鄭博青沒有給她特別的好臉色，仍然冷冷的，一視同仁，偶爾詭異地笑一笑。每次她參加完什麼活動之後，總會被鄭博青找去單獨談話，告訴她，不能駝背，語速不要太快，卡殼之後不要抹鼻子撥劉海，眨眼睛不要太頻繁……

略微停頓。

她用眼神朝她示意周圍熱烈的一切，說：「這些都是瞎折騰，虛的。前途要緊，你也不小了，學習才是正道。」

仍然記得在她最最春風得意的年頭，和余周周並肩坐在省展覽館的大舞台後方等待上場代表全省少先隊員發言，那個女孩子突然問她，詹燕飛，你長大了，想要做什麼？

詹燕飛心裏悵然，旋即拍拍她的肩，說：「我相信你。」

「你說到頭暈，我還沒跟你說呢。其實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領唱，多虧了拍少年宮老師的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產品嘛，給合唱團那個什麼李老師、鄭老師上供安利紐崔萊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有次吃飯，我姑姑老半天也不來，我們就坐那兒聊天乾等，回來才知道，他們那個鄭老師頭暈，去我姑姑她們醫院做CT不花錢……」

道明了來意，鄭博青倒也不含糊，把合唱團、主持班、樂器輔導等項目往詹燕飛媽媽眼前一列：「這都是基礎課程，為孩子好，基本功不紮實以後沒有大發展。」

她永遠記得眼前的女孩子亮亮的眼睛，裏面彷彿有兩簇熱切的火苗，充滿了她看不懂的希望。

她很委屈，想跟人家理論，她都是靠自己——轉念一想，能走得起後門，似乎也不是壞事，還挺榮耀的，索性讓他們繼續誤會下去好了。

阿姨也面無表情地回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笑了一下，露出眼角的紋路。

門后那聲「請進」讓詹燕飛一下子想起了聲音主人冷若冰霜的臉。

詹燕飛擺擺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很好。

沈青在一旁驚慌失措。她只是問了詹燕飛一句「你以後想考哪所學校，想做什麼」——沒想到這個好脾氣的女孩，竟然呆愣愣地看著她，瞬間淚流滿面。

「有什麼想不到的，就算是振華那麼牛掰的學校，也有隻上了本省三本院校的學生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沈青一昂頭，和小表弟活脫脫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從那一天起，詹燕飛成為小燕子。

對未來的某個孩子鄭重承諾。

「少年宮還能有幾個鄭老師？！」

她伸了一個懶腰，注視著男女主持人退場，下一個節目手風琴獨奏上台。

歲月像一張書籤的兩面，她想躲開痛苦，必須先扔掉快樂。

沈青還在連珠炮似的泄憤，詹燕飛卻走神了。「前途無量」和「文藝圈」這兩個詞就像磁鐵一樣，將散落一地的鐵屑般的記憶牢牢吸附在一起，拼湊出沉甸甸的過去。

很久之後，當聽說余周周頂替自己去參加「康華製藥杯故事比賽」的時候，僅僅只有七歲的詹燕飛心中竟然升騰起了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感。那時候，她從心底里感激這個不知道出產過什麼藥品的製藥廠——它把她們那麼多人都推上了光芒四射、受人寵愛的舞台。

「我今天晚上去我姑姑家，在江邊，咱倆順路，一起走吧。」

她雀躍了一整天。

她只是個無辜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詹燕飛一頭霧水，獃獃地看著眼前這個把髮髻盤得無懈可擊的冷麵阿姨。

她漸漸長大，觸角漸漸伸向全國。青少年基金會、全國青少年學聯……她在這些不知道到底是做什麼的組織中挂名擔任秘書長一類的職務——當然，秘書長有很多。

璞玉。

終於能如此平靜地面對一場校園文藝演出了，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歲月中，那些創傷已經慢慢結痂痊癒，只是摸上去仍然會有些粗糙的痕迹，提醒著此刻滿足而安恬的她，那段看似淡去的過去，其實從來都不是坦途。

她懵懂地抬頭看大家臉上放鬆而欣慰的表情，突然有個聲音響起。

兩個主持人聲音太尖，互相搶話。男生小動作太多，捋頭髮摸耳朵，女生喘氣聲過重，每句話前面都要加一句「然後」……忌諱忌諱忌諱。

她也需要。不是給自己注射，而是給無法接受女兒再也無法出現在屏幕上這一事實的媽媽。

她木訥地跟在其他幾個少年主持人九_九_藏_書身邊將這句自己也沒辦法清晰斷句的開幕詞講了出來，嘩啦啦的掌聲，像是麻木的流水，輕輕地沖走了本屬於她的安靜童年。

她坐在小劇場里，鄭博青正指導幾個小主持人對串聯詞。第二天就是少年宮一年一度的彙報演出，重頭戲。詹燕飛受媽媽的囑託，來問鄭老師能否給她活動到師大附中去——「就像當年她把你弄進師大附小一樣，特招嘛，你們老師看在情面上怎麼也應該幫你一把！」

那時候她已經不再是小燕子，電視台裏面有了新的豆豆龍和乖乖兔，一男一女，五六歲的年紀，一切都剛剛好。詹燕飛很長一段時間看到省台那棟聳立在江邊的銀灰色大樓，仍然會因為恐懼和羞恥而感到胃部糾結，疼痛而噁心。

他們曾經都認識小燕子，只是後來忘記了。

她微笑地看著周圍的孩子，每個人都帶著一張「我最重要」的臉，昂著頭，很驕傲地行走在「文藝圈」里。

詹燕飛是很久之後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曾經是省里一家芭蕾舞團的副團長，而媽媽則是考入那家芭蕾舞團的學生。這家芭蕾舞團是如何倒閉的，她並不知曉，反正自打記事起，爸爸就被肺結核拖垮了身體，而媽媽的體形則完全無法讓人聯想起她年輕時候的專業。媽媽經年累月地對從此一蹶不振的爸爸充滿了抱怨和數落，這讓詹燕飛很小就學會了在密集的言語攻擊下排除一切干擾專心致志地玩洋娃娃。

媽媽回到家和爸爸關起門來商量了很久，中間爆發小吵三四次，最終狠狠心，花錢讓詹燕飛上了主持班。

詹燕飛沒辦法回憶，那快樂被後來的不堪生生壓了下去。

其實媽媽也知道不可能。她沒出現，害怕鄭博青朝自己要禮。

大人都是大騙子。

她在心裏默默點評著綵排中每一個人的表現，就像當年帶她入門的少年宮鄭博青老師一樣。然而詹燕飛只是習慣性地品評和挑錯，並沒有一絲一毫嘲笑別人的意思——這些學生並沒有受過什麼專業訓練，只是被各個班級派作代表來參加一年一度的藝術節而已，怎麼說都比自己這種被抓壯丁來打掃場地、搬桌椅的苦力要強。而且場上的演員和主持人也不會太在乎自己的表現是否精彩到位，反正不管怎麼樣，自己班級的同學總會高聲歡呼喝彩的。

「我想考師範，當個好老師。」

詹燕飛回過神來。大掃除已經接近尾聲，老師放行，小姐妹們歡呼雀躍地收拾好東西準備撤離，跟她關係很好的沈青走過來拉了她一把，邀她一起回家。

沈青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昂著頭，脖子抻得老長，眼睛下瞟，用鼻孔對著詹燕飛，走路時屁股一撅一撅的。

最後鄭重地，說：「所以，好好學習。」

鄭博青終於正視她，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看著詹燕飛朝自己鄭重鞠躬。

「和你爹一樣，你們老詹家的種！」

詹燕飛卻有些遺憾。

「對了，咱們校去年那個考上復旦的學長要回來在大禮堂開經驗介紹會，你去聽嗎？這周六。」

當別的人是小燕子的時候，只有她的父親仍然為她豎拇指，擁抱她，投射出最為驕傲的目光。

他們看的是舞台上的小燕子，只有他看的是舞台下的詹燕飛。

也不能太早。

她們都沒能進入師大附中或者八中這樣的好學校，被打回原籍，或者說，打回原形。

「電子琴獨奏，初江花月夜。」

她並不知道「春江花月夜」是什麼，也沒聽清，可還是順著聲調報了出來，幾乎沒人聽出來這個錯誤。

直到突然感覺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頭，她才懵懵懂懂地回過神。兩個大人結束了談話，那個叔叔笑眯眯地說：「你女兒長得真可愛，一點都不做作，這才是小孩應該有的樣子。我說你就領她去試試吧，我跟我們老大打聲招呼，絕對比那些人家送來的孩子強。」在詹燕飛的記憶中，這個用無意間的一句話改變她童年的叔叔已經面目模糊，然而她始終記得他隨意昂揚的語氣。

所有人抱怨的時候都喜歡找詹燕飛。她總是很平和，笑起來臉上有酒窩，善良溫暖的樣子，即使發表的評論都是安慰性質的廢話，但能讓對方心裏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兩個星期後，詹燕飛就第一次站到了舞台上。

詹燕飛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自己第一次走進劇場ｈttｐｓ://ｒｅaｄ•９9csw.cｏm是什麼時候了。也許五歲，也許更早。坐在醫院走廊涼涼的塑料椅子上打青霉素吊針的時候，有個叔叔經過，突然驚奇地喊了爸爸的名字。

「詹燕飛？」

「你找我什麼事兒啊？」

然而長大了的詹燕飛卻很少回憶這一段美好時光。

余周周是那麼聰明耀眼的女孩子。

直到上了初中，有一天語文課講解生詞，她咂摸著一個詞，覺得念出來很熟悉，才突然想起，五歲第一次錄節目的時候，對於她傻裡傻氣的表現，導演笑嘻嘻地說出來的那個詞究竟是什麼。

詹燕飛突然愣住了。

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是那麼痛快。

詹燕飛嘴角勾起一絲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微笑，很淺。

似乎抬起頭就能看到眼前的萬丈光芒。

沈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對錶弟的聲討，轉而進行下一個話題。

小孩子能有多長遠的眼光？

「我剛才……有點兒頭暈。」她胡亂解釋道。

詹燕飛當年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舞台上最重要的並非是你的表現如何，而是——你是誰，誰來看你的表演。

總是有奇思妙想的余周周看著她，搖頭：「有什麼可惜的？」

這是爸爸媽媽教過的，如果有大人問起自己的名字，就這樣回答，也不用在意詹天佑到底是誰。

「沒事，什麼事兒也沒有。老師，我想跟你道個別。」

她又一次重複道。

她想起六年級的時候，當媽媽捏著她在師大附中擇校考試中只得了22分的奧數成績單大吼大叫時，爸爸把她帶出家門，將「你們老詹家一個德行，從老到小一個比一個沒用」的咒罵關在了防盜門裡面，化成了嗡嗡的微弱不明的震顫。

「詹燕飛。」詹燕飛說完，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詹天佑的詹，燕子的燕，飛翔的飛。」

「我想當個好老師，當個好媽媽。」

詹燕飛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她剛想要回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就聽見另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左邊後台里響起。

剛才演小品的三個人，演對手戲的時候總是背對著台下，和觀眾絲毫沒有正面的表情交流。忌諱。

因為她知道了結局。就像看電影，觀眾如果在電影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看到了主人公輝煌得意，就知道在三分之二處，這個傢伙即將倒大霉，以此來欲揚先抑，迎接結尾部分的反轉結局。

不知道這個鄭老師，是不是那個鄭老師。

老姑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拽了拽她的馬尾辮：「這誰給你梳的呀，你媽媽？以後上台別梳這麼低，改羊角辮吧，正面觀眾也能看見，還能帶點兒孩子的活潑勁兒。」

「又不是只有師大附中的學生才有出息，有什麼了不起？」

也許是曾經的老同事，不過明顯比爸爸要精神，也更體面。大人的寒暄對幼小的她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她乖巧地說了一聲叔叔好，就轉過頭繼續認真地去看吊瓶導引器裏面一滴滴落下的藥水。

這樣，我就可以將我曾經沒有得到的所有的愛與尊重，統統都給你。

井裡的蛤蟆，夢想太大，是罪過。

媽媽打了她的手一下，讓她閉嘴。鄭博青彎了彎嘴角，湊出一個敷衍的笑容，彷彿懶得回答這種顯而易見的只有小孩子才不懂的問題。

「小姑娘挺有氣場的，夠冷靜。不過走路的時候別駝背，步子也邁得太大了，這個毛病得改。」

很多年後，詹燕飛甚至都不能確定當初自己是不是真的問過這個問題。這是她最初的疑問，也是最終的結局。

她吸吸鼻子，很大聲地說。

她和小時候一樣乖巧地承受了一切，正如當年承受命運拋給她的沉重的機遇，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很多事情，她沒有想起，並不代表忘記。

她前腳已經走上了舞台，將下一個幼兒組電子琴表演者的名字和選送單位都背得一清二楚，剛暴露在舞檯燈光下，就聽見後台老師驚慌的一句：「我不是跟你們說了有個孩子今天上不了了，插另一個進去，怎麼還讓她報這個呢？！」

她漸漸長大，漸漸體會到名氣帶給自己的快樂。相比散場就不見的觀眾，班級同學的簇擁和傾慕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隨時環繞左右。詹燕飛謹記爸爸的教導，不驕不躁，不仗勢欺人，甚至做得過了頭，有點兒老好人。她用「沒什麼大不了」的謙虛口吻來講述電視台發生的趣事，上課上到一半，在一群同學的目光洗禮中被大隊輔導員叫出去分派活動，被所有人喜愛，被所有人談論。

她開始擔心，這樣的光芒，還能照耀多久。

所以當余周周問起ｈttps://ｒｅaｄ•９９ｃsｗ.ｃom，詹燕飛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一個答案。

靠走後門進了電視台，靠走後門進了師大附小，靠走後門當了中隊長……

彷彿一抬眼，仍然能看見收發室的老大爺，擰著眉毛陰陽怪氣地發問。

她問了一個沒有人問過自己的問題。

詹燕飛指間有些涼。這個北方的小城，十月末的秋風已經帶著點兒凜冽的冬意，她緊了緊衣服，在沈青喘氣休息的間歇發表附和的評論：「真黑。不過也是你姑姑姑父樂意上供。」

在很多小孩子還不懂得世界上有種東西叫作「回憶」的時候，詹燕飛已經開始嘗試著在自己的履歷表中按照時間順序列舉自己獲得的各種榮譽了。每年的省市三好學生、校園之星、優秀少先隊員、全國學聯委員改選……從爸爸幫忙寫申請材料，到後來她熟練地運用第三人稱臉不紅心不跳地寫出「她勤奮刻苦，是同學們學習的好榜樣；她樂於助人，是同學們生活中的好朋友」這種自吹自擂的話。詹燕飛比別人走了更多的過場，見過更多的世面，被很多人一生都無法收穫的掌聲包圍，她的年少時光，絢爛得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熱血沸騰的反而是沒有去看演出的媽媽。她撥了對方的電話，有些拘謹有些嘮叨，電話那端冷淡的聲音讓她一度無法維持臉上的假笑，掛了電話之後大罵半個小時，卻還是拽著她去了少年宮拜訪。

長大之後看雜誌，奇聞逸事那一欄裏面寫到過，每當Michael Jackson從數萬人歡呼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燈光熄滅，觀眾退場，他都需要注射鎮靜劑來平復心情。這件事情她並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卻能夠理解——被那樣多的人圍在中央，彷彿站在世界的中心，被當作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總歸也是需要點兒鎮靜劑的。

依舊是那麼嚴厲冷清的聲音。這個聲音的主人叫鄭博青，少年宮的老師，34歲，還沒有結婚。在那個年代，這種尷尬的年紀毫無疑問說明她是個孤僻的老姑娘。

她終於對自己說了實話。關於前途無量，關於大發展。

詹燕飛沒聽懂這種語氣複雜的話，在一旁怯怯地問：「那到底……有幾個？」

詹燕飛拿著橡皮擦，使勁地抹掉自己記憶中所有關於這段時間的痕迹。她那樣和藹謙卑，同學們卻仍然不放過幸災樂禍的機會，好像一個個沉冤得雪了一般快樂。老師翻臉比翻書還快，好像紛紛成了頗有遠見的諸葛亮：「我早就說過你這樣下去不行。」——當初誇獎她前途無量的話，難道都是放屁？

阿姨微微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詹燕飛突然很恐慌，她怕自己的爸媽起錯了名字。

幕後的聲音很快地續上：「春江花月夜。」

她不無遺憾地對對方說，你不去師大附中，可惜了。

小燕子已經斂翅收心，卻還有別人不放棄飛翔的夢想。她遺憾于自己還沒有激|情燃燒過，就已經經歷了一個世態炎涼的輪迴。

這個人曾經用冰冷的聲音隨口對她說，「就叫小燕子吧。」

詹燕飛從來沒有如沈青所表演的那樣「趾高氣揚」過。她記得爸爸誇獎過她，「在浮躁的圈子裡，更要做到不驕不躁」——只是爸爸無論如何也無法讓媽媽實踐這一點。詹燕飛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親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樣，在背後腹誹滔滔不絕地「恨人有笑人無」的媽媽。她那句口頭禪似的「我們家燕燕……」究竟擊碎了多少無辜小孩子的心，她永遠無法得知。

「詹燕飛……」

「你這孩子……」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

大家往往都省略了詢問的步驟，直接笑著說，小燕子長大了肯定能進中央電視台，當大明星，以後能上春晚！

「就你家身後繞過去的那個小區，也就五分鐘。」沈青說完，肩膀耷拉下來，很沮喪地補充道，「我姑姑家那個小祖宗，最近簡直煩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樣煩人。」

就像鄭老師說的，大發展。

於是她淺淺一笑，繼續問：「怎麼了？這麼大火氣。」

有時候她會胡思亂想。媽媽究竟是為她驕傲，還是單純喜歡在演出結束后混在退場的觀眾人群中被指點「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長」？她不敢往深處想。為人子女，從來就沒有資格揣測母愛的深度和動機。

後來才明白，其實她們都吃錯藥了。

當她是小燕子的時候，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為她豎拇指，擁抱她，流露出艷羡的目光。

沈青說話很快，詹燕飛一路因為她的快言快語笑得直不起腰，最後才想起來問：「不過，他到底拽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