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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義者 十 主教面對鮮為人知的賢哲

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義者

十 主教面對鮮為人知的賢哲

國民公會代表伸手抓住主教的胳臂:
「我懂點醫道,知道臨終時刻是什麼情形。昨天,我只是腳涼;今天,已經冷到膝蓋了;現在,我感到寒氣往腰上走,一旦到達心臟,我就停止了。太陽很美,對不對?我叫人把我推到戶外,最後看一眼周圍的景物。您盡可同我講話,不會耗費我的精神。您趕來探望一個要死的人,做得不錯。臨終時刻,是得有人守在身邊。人人都有點兒怪癖,我就是想熬到黎明。然而我知道,我挺不了三個鐘頭了。到那時天就黑了。其實,有什麼關係!完結,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做這件事不必等到早晨。好啦,我就死在星光下吧。」
等他抬起頭來一看,國民公會代表臉色森然,已經咽氣了。
「有正義就有憤怒,主教先生,而正義的憤怒是一種進步的因素。沒關係,不管怎麼說,自從基督出世以來,法國革命是人類最有力的一步。固然不徹底,但是非常卓越。這場革命引出所有未知的社會革命。它減輕了人們的精神負擔,起了安撫、鎮定和開導的作用,使文明的洪流蕩滌大地。法國革命好得很,它是給人類的加冕禮。」
不過,老實說,這個念頭乍一出現覺得自然,略微思索一下,又似不妥,進而覺得奇怪和討厭了。須知在內心深處,他還是贊同一般人的印象。他雖然還不明確,但是對那個國民公會代表產生一種近似仇恨的感情,用「厭惡」的字眼來表達就更準確了。
這次「鄉下拜訪」,對當地小集團來說,當然是一次饒舌的機會:
垂死的人朗聲講這幾句話時,彷彿看見什麼人,渾身微微戰慄,進入心醉神迷的狀態。話一講完便合上眼,氣力耗盡了。顯然在頃刻之間,消耗了他生命僅余的幾小時。剛剛講的幾句話,把他同死亡拉近了。最後時刻到了。
「要您的祝福。」主教說道。
「那種人垂死的病榻,難道是一位主教該去的地方嗎?顯而易見,別指望他改邪歸正。所有革命黨人都是異端。因此,何必去那裡呢?去那裡看什麼呢?主教一定是非常好奇,要看看魔鬼如何攝走那人的靈魂。」
這種論調十分新奇,卞福汝主教聽了頗為詫異。
「卡爾圖什嗎?路易十五嗎?您是為哪個鳴不平呢?」
「好一條乘坐華車的蟲!」國民公會代表咕噥道。
「主教大人,有人問起,大人什麼時候能戴上紅帽子。」
「哦!哦!真是一種粗俗的顏色,」主教回答,「幸而蔑視帽子上紅色的人,還崇敬法冠上的紅色。」
國民公會代表不再瞧主教,平靜地用這樣兩句話表達完他的想法:「是啊,進步的野蠻行為叫作革命。這種行為一結束,人們就能認識這一點:人類受到粗暴對待,但是前進了。」
國民公會代表繼續說道:「至於處決路易十六的提案,我投票反對。我認為自己沒有權利處死一個人;然而我覺得有權利剷除惡。我投票贊成結束暴君的統治,這就意味結束女人賣淫,男人為奴,結束兒童的黑夜。我投票贊成共和制,就是為這一切投了票。我贊成博愛、和諧、曙光!我協助破除成見和謬論。謬論和成見崩潰了,就會現出光明。我們那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好似苦難的罐子,從人類頭頂翻落下來,就變成一把歡樂的壺。」
那個小木屋低矮簡陋,但是整潔,正面牆上釘著葡萄架。
他沉吟一下,又說道:「過三個鐘頭,我就死了。」
「博須埃在龍騎兵殺害新教徒時高唱聖詩,您又是怎麼看呢?」
國民公會代表又說道:「唔!神父先生,您不愛聽真話,嫌太生硬了。基督卻喜愛。他拿著一條笞鞭,清除神廟的灰塵。他那鞭子電光四射,正是真理的無情代言者。他朗聲說:讓小孩子們……原文為拉丁文。是耶穌對不許孩子聽道的門徒講的,全句話為:『讓小孩子們到我這兒來。』當時並沒有區別對待那些孩子。他毫不猶豫,同時提起巴拉巴斯的長子和希律的長子。先生,童真就是它本身的王冠。童真無須殿下的頭銜。無論貴為王孫公子,還是賤為花子乞兒,童真都同樣是崇高的。」https://read.99csw.com
「在他睡覺的時候,我就死了。這兩種睡眠可以和睦相處。」
「謝謝,我不再需要什麼了。」
主教受到難以言傳的震動。
「祝賀您啊,」他以譴責的口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
老人目送他進去,彷彿自言自語:
國民公會代表重又睜開眼睛,臉上呈現籠罩著陰影的莊嚴的神態。
他逼視著國民公會代表,又補充一句:「路易十七?」
二人一時默然。主教幾乎後悔來到這裏,不過,他也有異樣的感覺,隱隱為之心動。
主教撲通跪下去。
「謝謝您。」主教說道。
在上面抄錄那封信件所載的日期之後不久,他又有一件驚人之舉;而在全城人看來,比起他上次深入強盜出沒的山區之行,這件事更為冒失。
「主教先生,」他緩緩地說,這種緩慢的口氣由於氣力不支,也許更由於心靈的尊嚴,「我一生都在思考、鑽研和觀察。六十歲時,祖國召喚我,命令我參与國事,我服從了。當時有積弊我就消除積弊,有暴政我就摧毀暴政,有人權和法規我就公布和宣傳。國土被侵佔,我就保衛國土;法蘭西受到威脅,我就挺身而出。我從前不富有,現在仍然貧困。那時我是國家當政者之一,國庫的地窖里裝滿了錢幣,牆壁受不了金銀幣的壓力,有坍塌危險,不得不加柱子撐住。我在枯樹街吃二十二蘇的份兒飯。我救助了受壓迫的人,勸慰了受痛苦的人。我撕破了祭壇上的布毯,確有其事,但那是為了包紮祖國的傷口。我始終支持人類走向光明,有時也抵制了那種無情的進步。有機會我也保護過自己的對頭,你們這類人。在佛蘭德勒的彼特格姆,恰好在墨洛維王朝建造夏宮的地方,有一座烏爾班修會寺院,即博利耶的聖克萊爾修道院,1793年多虧我,它才幸免於難。我不遺餘力地盡了職責,也儘可能做好事。結果,我遭到驅逐,追捕,通緝,迫害,還遭受誣衊,嘲笑,侮辱,詛咒,不得不背井離鄉。我白髮蒼蒼,多年來一直感到許多人自以為有權鄙視我,那些無知的可憐群眾以為我青面獠牙。我離群索居,遠離仇恨,也不怨恨任何人。現在我八十六歲,快死了。您還來向我要求什麼呢?」
他的居所離城僅有三刻鐘的路程,遠離所有人家,遠離所有道路,不知住在哪個荒山溝里。據說他那裡有一片地,有一個山洞,有一個巢穴。沒有鄰居,甚至沒有過路的人。自從他在那條山溝落腳之後,通往那裡的小路就被荒草覆沒了。大家提起那地方,就像談起劊子手的家。
有一天,一位闊寡婦,就是自作聰明、妄自尊大的那種人,對主教講了這樣一句俏皮話:
主教立即操起拐杖,套上外衣,一來教袍太舊,二來要起晚風,他就這樣走了。
這位仁慈的主教不知所措。有時,他朝那邊走去,隨即又返身回來。
兩人又沉默了。這回還是國民公會代表先開口。他用一個臂肘支起身子,用拇指和蜷曲的食指掐著臉蛋,正像人在盤問和判斷事物時無意做出的動作;他那質問主教的目光,充滿臨終時刻的全部精神。他的話幾乎是爆發出來的:
國民公會代表並不知道這一陣,他一個一個接連佔領了主教read.99csw.com內心的堡壘。僅剩下一處,那是卞福汝主教最後的防衛;突然,從那掩體後面拋出一句話,幾乎重新顯露開始交鋒時的那種激烈口吻:「進步應當信仰上帝,不能由不信教的人來揚善。無神論者是人類糟糕的帶路人。」
「在回答您之前,我請求您原諒,」他說道,「剛才我失禮了,先生。您到我家來,就是我的客人,我應當以禮相待。您對我的思想觀點提出異議,我也只應限於反駁您的論點。您的富貴和享樂生活,固然向我提供駁斥您的論據,但還是要講點氣度,我不宜利用。我向您保證不再提了。」
「對,是傷天害理的,」主教說道,「馬拉對著斷頭台鼓掌,您是怎麼看的呢?」
終於有一天,在巢穴侍候那位G代表的牧羊少年進城來請大夫,說那老魔頭要死了,人已癱瘓,挺不過這個夜晚了。這個消息在城裡傳開,有人就說:「謝天謝地!」
「啊!您說出來啦!93年!我就等著這個詞呢。一千五百年間,烏雲密布,十五個世紀之後,烏雲消散了,而您還指責雷霆。」
國民公會代表喘息急促了,這是臨終時倒氣,說話斷斷續續,但是他的眼神表明他的神志還完全清醒。他接著說道:
「先生,」主教說道,「我不喜歡將這兩個名字相提並論。」
國民公會代表似乎沒有注意「總算」這個詞所暗含的尖刻意味。他完全收斂笑容,答道:「不要太過獎了,先生,我投票結束暴君的統治。」
這是莊嚴的口吻回敬嚴厲的口吻。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主教答道。
老人扭頭對牧童說:「你去睡吧。昨晚守了一夜,你也累了。」
「正是我。」
孩子便進木屋去了。
主教溫和地接著說道:
「混雜的歡樂。」主教說道。
站在老人身邊的男孩就是那個牧童,他正遞給老人一罐奶。
離迪涅城不遠的鄉下,住著一個與世隔絕的人。直截了當說吧,那人從前當過國民公會代表。他名字叫G。
「我為他們所有人痛哭。」主教說道。
年邁的人民代表沒有答言。他渾身顫抖一下,仰頭望天,眼裡緩緩漾出一滴淚,脹滿眼眶之後,便順著青灰的面頰流下來。他出神地望著幽邃的蒼穹,低聲訥訥地,幾乎自言自語:「你喲!理想喲!唯獨你存在!」
老人微微一笑,又說道:「這麼說,您就是我的主教啦?」
「我是說,人也有個暴君,就是蒙昧。我投票結束這個暴君的統治。這個暴君產生的王權是偽權威,而科學才是真權威。人只應當由科學來統治。」
主教嘴上未必肯承認,心裏卻感到什麼部位被擊中了。然而,他卻不動聲色,答道:「法官以正義的名義講話;教士則以慈悲的名義講話,慈悲不過是更高一層的正義。雷霆劈下來,總不該弄錯地方。」
他在內心深處又補充一句:「我應當去看望他。」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以謙和熱誠的目光打量他,從那神態可以看出,人行將化為塵埃時的謙卑。
門前擺著一張農村扶手椅式的舊輪椅,一位白髮老人坐在上面沖夕陽微笑。
「你們只管摧毀。摧毀可能有好處,不過,帶著憤怒的摧毀行為,我可不能苟同。」
國民公會代表從椅子上直起來,神態莊嚴,幾乎是悲壯的,他以垂死的人的全部氣力大聲說道:
這句答話毫不留情,像利劍一樣直刺目標。主教不禁渾身一抖,竟想不出一句話來反擊,可他討厭這樣點博須埃的名字。最聰明的人也有自己的偶像,有時因為別人不尊重這種邏輯而感到內心受到傷害。
「再隨便扯幾句吧,我樂於奉陪。那場革命,總的來說,得到人類廣泛的贊同,只可惜!93年卻落人口實。您認為93年傷天害理,那麼整個君主制度呢,先生?卡里埃是個強盜,然而您怎麼稱呼蒙特維爾呢?富吉埃-丹維爾是個無賴,那麼您又怎麼看待拉莫瓦尼 翁-巴維爾呢?馬雅爾固然殘忍,可是請問索勒-塔瓦納呢?杜謝納神父固然兇殘,那麼您又怎麼形容勒泰利埃神父呢?砍頭匠儒爾當是個惡魔,然而還趕不上盧烏瓦侯爵。先生,先生,我可憐大公主和王后瑪麗-安東尼特,我也可憐那個信奉新教的可憐女人:那是1685年,路易十四當國王的時候,先生,那女人上身扒光,被綁在木樁上,乳|房脹滿了奶水,心裏充滿了恐懼,她孩子放在附近,餓得臉色慘白,望著奶頭連哭喊的氣力都沒有了;劊子手卻對餵乳的母親吼道:放棄邪教!讓她選擇,不是舍掉孩子就是舍掉信念。讓一位母親遭受坦塔羅斯那種刑罰,您又怎麼說呢?先生,請記住這一點:法蘭西革命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憤怒會得到將來的寬恕。它的結果,便是更好的世界。從它最猛烈的打擊中,產生出一種對人類的愛撫。我簡短截說,不講了,理由太充分了。況且,我這就咽氣了。」九_九_藏_書
主教走上前去。坐著的老人聽見腳步聲,便轉過頭來,臉上現出久住空谷忽聞足聲所能有的全部驚訝。
主教垂下頭,答道:「我是一條蟲。」
「是的,先生,老百姓受苦的時間更久。喏,再說,這一切都談不上,您幹嗎來盤問我,向我談路易十七呢?我並不認識您。自從到這地方,我就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圍牆裡,雙腳從不跨出去,除了扶持我的這個孩子,我不見任何人。不錯,您的大名有時也隱約傳到我耳邊,應當read.99csw.com說名聲並不太壞,但是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精明人詭計多端,總能矇騙老實厚道的老百姓。對了,剛才我沒有聽到您車子的聲響,也許您把車子停在那邊岔道的樹叢後面了。跟您說,我並不認識您。您對我說您是主教,但是通過這一點,我也根本不能了解您的人格。總之,我要再問您一遍:您是什麼人?您是一位主教,也就是說,一位教門中的王爺,披金戴銀,飾以徽章,吃著年金,享受教士俸祿的那伙人里的一個——迪涅主教的職位,一萬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一萬法郎的補貼,總共兩萬五千法郎,——餐桌上有美味佳肴,身邊有僕役侍候,天天肥吃肥喝,禮拜五還吃黑水雞,出門趾高氣揚,乘坐華麗的馬車,隨從前呼後擁,住的府邸非常氣派,而且,坐在高頭大馬的車上,還打著赤腳走路的耶穌-基督的旗號!您是高級神職人員,因而,年金、府邸、駿馬、侍從、宴席,人生的享樂應有盡有,您同那些人一樣也擁有這些,同那些人一樣也享受這些,這很好,然而,這既暴露無遺,又不夠明顯,還不能讓我看清您內在的主要價值,而您前來也許要讓我明智些。我是對誰講話?您是誰?」
「請進,先生。」
「就算這樣吧,先生。不過,請您向我解釋一下,說我的華車停在不遠的樹木後邊,說我肥吃肥喝,禮拜五還吃黑水雞,說我拿兩萬五千法郎年金,還有府邸、僕役,可是這一切怎麼證明慈悲不是一種美德,寬宏大量不是一種天職,而93年不是傷天害理的?」
「的確如此。」主教輕聲說道。
「這是一碼事。良心,就是我們天生就有的良知的總和。」
G又說道:「還是回到您要求我做出的解釋吧。談到哪兒啦?您剛才對我說什麼?93年是傷天害理的?」
主教回到家中,便陷入無名的思緒里。他祈禱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好奇的人有幾個膽大的,力圖引他談談那個G代表,但他一言不發,僅僅指了指天。從那以後,他對兒童和受苦的人更加和氣熱情了。
「自從我住到這裏,」他說道,「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登門。您是誰,先生?」
這話本來能打動主教,可是他並未感動。在這種對待死的態度中,他覺不出有上帝的存在。說穿了,高尚心靈的小小矛盾也應當指出來,在一般場合,他情願嘲笑這個「本大人」,然而這次,人家沒有稱他主教大人,他就頗感不快,幾乎要以「公民」回敬人家。大凡醫生和教士,都好以粗魯而隨便的態度對待別人,他沒有這種習慣,卻突然產生了這種願望。然而,這條漢子,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民眾的代表,歸根結底曾是個人傑,主教感到要嚴肅對待,有生以來這也許是頭一回。
「路易十七!說說看吧。您為誰流淚?為那個無辜的孩子嗎?那好吧,我同您一起灑淚。為那個年幼的王子嗎?我就要求考慮了。路易十五的孫子是個無辜的孩子,他在神廟鐘樓上遇難,唯一的罪過就是生為路易十五的孫子;而卡爾圖什的兄弟,也是個無辜的孩子,他被吊在河灘廣場的拱腋下,直至氣絕,唯一的罪過就是生為卡爾圖什的孫子。在我看來,兩人都同樣死得很慘。」
「卞福汝·米里哀!聽說過這個名字。當地人稱卞福汝大人,難道就是您嗎?」
G則神態自若,這位八旬老叟身材魁偉,軀幹幾乎保持挺直,說話聲如洪鐘,足令生理學家嘆為觀止。大革命有一批這類與時代相稱的人。這老人身上能體現出千錘百鍊的人。生命眼看就要結束,他還保有健康的全部姿態。他那炯炯的目光、鏗鏘的聲調、雙肩有力的動作,無不令死神張皇失措,足令伊斯蘭教的接引天使阿茲拉愛爾望而卻步,以為找錯了門。G看似要死了,但這是由於他的意願。直到臨終還能自主。只是雙腿動不了,黑暗從這個部位抓住他。雙腳死了,變冷了,而腦袋還活著,保持全部生命力、全部智慧。在這嚴重的時刻,G好像東方故事中的國王:上半截肉身,下半截石體。
然後他又接著說:
「先生,」老人答道,「我會好的。read.99csw•com
在迪涅這個小天地里,一提起國民公會那位G代表,大家都不禁談虎色變。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好傢夥,您想象得出嗎?那是以「你」和「公民」相稱呼的年代里存在過的。那人簡直就是個怪物。雖說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但也相去不遠了。他近乎是個弒君者,曾是個無比殘暴的人。正統的王室復國之後,為什麼沒有把這人送上重罪法庭呢?不砍他的頭可以,寬宏大量嘛,但是也要讓他好好嘗嘗終生放逐的滋味。總之,以儆效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況且,他是個無神論者,跟所有那些人一樣。——無非鵝群譏笑雄鷹的妄語。
主教明白,時間緊迫,原來他是作為神父來到這裏的。他從極度冷淡逐漸轉為極度激動;他注視這閉上的雙眼,抓住這隻冰涼而皺巴巴的手,俯身對著臨終的人說:「這是上帝的時刻,如果我們白白相會一場,您不覺得遺憾嗎?」
「不妨說擾亂的歡樂,自從1814年所謂復舊變故之後,歡樂就消失了。唉!我承認,大業沒有完成;我們在事實上摧毀了舊制度,可是在思想領域卻未能徹底把它剷除。除掉惡習並不夠,還必須移風易俗。風車不存在了,而風還在刮呢。」
他到達那個被人唾棄的地方,太陽快要落山了。他看出巢穴近在咫尺,不免有點心慌。他跨過一條溝,越過一道籬笆,打開柵門,走進破爛的庭園,仗著膽子朝前走了幾步,突然發現那洞穴就在荒地盡頭的荊叢後面。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主教又問道。
國民公會代表朝主教伸過手去,但是主教沒有同他握手,只說道:「我很高興發現別人騙了我,顯而易見,您沒有病。」
就在主教觀察的工夫,那老人提高嗓門說道:
只要有人一提到「G老賊」,他就心事重重,神態異常。誰也不能斷言,那人的神智從他的神智前經過,那人偉大的良心在他良心上所引起的反應,對他的精神趨向完善毫無作用。
「有一點兒吧。」
「一視同仁!」G高聲說道,「天平如果傾斜的話,那也應當偏向老百姓一邊。老百姓受苦的時間更久。」
說著,他那張笑臉從太陽移到孩子身上。
然而,主教卻念念不忘,他時常眺望天邊,眺望一簇樹木——那位老代表居住的山溝的標誌,喃喃說道:「那裡有一顆孤獨的靈魂。」
主教不禁咕噥道:「是嗎?93年!」
可是,羔羊長了疥癬,牧人就該卻步嗎?不應該。況且,那又是怎樣的一隻羔羊啊!
「也由良心統治。」主教補充道。
沉吟片刻,老人抬手指天說道:「無限是存在的,就在那裡。如果無限沒有我了,那麼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就不是無限了,換句話說,它就不存在了。然而,它存在,因此,它有一個我。無限的這個我,就是上帝。」
「我堅持這一點,」國民公會代表G繼續說道,「您向我提起路易十七。我們得溝通一下。我們是否不管上層還是底層,要為所有無辜者,為所有死難者,為所有孩子痛哭呢?我會這樣的。因此,我對您說過,必須追溯到93年以前去,我們應當先為路易十七以前的人痛哭。只要您和我同哭老百姓的孩子,那我也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
主教平素總是抑制好奇心,認為好奇心近乎冒犯別人,但是此刻,他卻禁不住審視這位國民公會代表,而這種專註又不是從友善出發的,如果對方是別人,他很可能就要受良心的責備。不過,在他看來,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可以不受法律保護,甚至不受慈悲法律的保護。
現在輪到國民公會代表趾高氣揚,主教低聲下氣了。
國民公會代表舉手拂了拂額頭,彷彿要撥開一片烏雲。
不過,能說G是雄鷹嗎?如果考慮他離群索居的生活所包含的警覺惕厲,就可以這樣說。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因而沒有列入放逐法令所規定的名單,得以留在法國。
旁邊有塊石頭,主教坐下。對話突然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