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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淪 一 一天行程的傍晚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淪

一 一天行程的傍晚

廣場一角有一家印刷所。在厄爾巴島由拿破崙口授的皇帝詔書,以及羽林軍告全軍書,帶回大陸時,頭一版就是這家印刷所印製的。
「老太婆」捅了捅那漢子的胳臂,指了指廣場對面挨著主教府的一所矮小的房子。
小窗口又關上了。
那的確是一家酒館。在沙佛街開的一家酒館。
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她的確當得起這種稱呼。
他粗暴而氣憤地回答:「您瞧見了,老太婆,我在睡覺。」
這回,丈夫站起來,端上油燈,走過去開門。
那生客轉過身來,口氣溫和地回答:「唔!您知道啦?」
他推成平頭,但是頭髮又開始長了,都豎起來,彷彿有一段時間沒理了。
他聽見女人說:「當家的,好像有人敲門。」
「睡在這石椅上?」她又問道。
且說那漢子走向當地最好的這家旅館,進入臨街的廚房,只見所有爐灶都生了火,壁爐里的火很旺。老闆同時也是掌勺的廚師,他正在爐灶和炒鍋之間忙碌,給車老闆準備豐盛的晚餐,隔壁就傳來那些車老闆談笑的喧嘩聲。凡是旅行過的人都知道,誰也沒有車老闆吃得好。一根長鐵釺上插著幾隻白竹雞和雄山雉,中間插著一隻肥肥的土撥鼠,正在火上轉動燒烤;爐子上則燉著兩條洛澤湖的大鯉魚和一條阿洛茲湖的鱒魚。
「給你一槍!」農夫答道。
那孩子回來,又帶回那張字條。店主急忙打開,就好像等候迴音似的。他彷彿仔細看了一遍,接著搖了搖頭,沉吟了片刻。那旅客心神不寧,似乎在想事兒。店主終於跨上前一步,說道:「先生,我不能接待您。」
他又敲第二下。
一個小窗口打開了。
「那好,這就伺候您。」
「可是我,」店主卻說,「我沒有客房了。」
那人平靜地又說道:「那就把我安頓在馬棚里吧。」
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往前走,出了城,希望在田野上找到樹木或者草堆,也好避避風寒。
面對這溫馨寧靜的家庭場景,那個外鄉人出了一會兒神。他心中想些什麼呢?唯獨他本人才可能說清楚。也許他想到,這個愉快的家庭很可能好客,他看見洋溢幸福的地方,也許能找到一點憐憫之心。
店主沉默片刻,接著又說道:「我一向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走開。」
「去過了。」
「你給我從這兒走開。」
「也同樣把你從這裏趕走。」
這種表示,雖然說得慢條斯理,但是語氣很堅定,那旅客感到事情嚴重了,立刻站起身。
「旅館沒地方了。」
「唉!」R侯爵夫人說,「我的錢袋裡只有四個蘇了。」
「每扇門您都敲過了嗎?」她重複說道。
「好哇,這裏可以吃飯過夜。」
「是的。」
「地方全讓馬匹佔了。」
「為什麼您不去住旅店呢?」
就在農夫說「莫非您就是那個人?……」的工夫,那女人已經站起身,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慌忙躲到丈夫的身後,還敞著胸口,瞪大眼睛,驚恐地望著那外鄉人,嘴裏咕噥著:「錯馬羅德
他又問了一聲:「九九藏書很快就能吃上嗎?」
那人拾起他的棍子和行囊,便離去了。
整個這一場面,他一點兒也沒有瞧見。失魂落魄的人不朝身後看,他們十分清楚,追隨他們的是厄運。
那旅客正彎下腰,用他棍子的包鐵頭往火里撥弄幾塊炭,他聽見這話,猛地轉過身,正要開口反駁,而店主卻盯著看他,始終低聲又說道:
「給我就是了。」
那行客不敢從臨街前門進去,溜到院子里,又停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門閂,將門推開。
「不錯。」
走著走著,又來到市政廳,繼而又到神學院;經過大教堂廣場時,他朝天主教堂揮起拳頭。
他走上一條小街,只見兩側有許多花園,其中幾座只用籬笆圍著,給街道增添歡快的氣氛,只見花園和籬笆之間有一所小平房,窗口有燈光,他像到那家酒館那樣,先隔著玻璃窗朝里張望,房間很大,牆壁刷了白灰,一張床上鋪著印花布床單,角落裡放著搖籃,屋地還擺了幾張木椅子,牆上掛著一支雙響獵槍。房間正中的桌子上擺了飯食;一盞銅碗燈照見粗麻布白色檯布,上面盛滿酒的錫壺像銀器一樣閃亮,棕褐色湯盆熱氣騰騰。餐桌旁邊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男子,他喜笑顏開,在膝蓋上顫著一個小孩。他身邊坐著一位很年輕的女子,正給另一個孩子餵奶。父親歡笑,孩子歡笑,母親微笑。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不僅僅是夜色,還是低沉沉的烏雲:烏雲彷彿壓著山丘,又漸漸升起,要布滿整個天空。然而,月亮要升起來了,蒼穹還飄浮著暮色的餘光,而雲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圓頂,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去敲敲那扇門吧。」
「吃飯睡覺。」那人答道。
「誰在那兒?」老闆問道。
「您是什麼人?」房舍主人問道。
農夫的臉上換了懷疑的表情,他又從頭到腳打量不速之客,突然提高嗓門,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莫非您就是那個人?……」
「那扇門敲過了嗎?」
「哼,算啦!我可餓得要死。太陽一出來我就趕路,走了十二法里。我付錢嘛。我要吃飯。」
「誰訂的?」
「不是這個緣故。」
「那是為什麼?」
「那些車老闆先生。」
同樣,他揮舞棍子,且戰且退,不得不用劍術師所說的「玫瑰護身劍法」,逼使惡犬不敢近前,終於退出園子。
那行客有點尷尬地回答:「我不清楚,他沒有接待我。」
那人重又坐下,還以原來的聲調說:「我來到旅店,肚子餓了,我不走。」
「不行。」
1815年10月初,大約日落的前一個小時,有個行客走進小小的迪涅城。在這種時分,只有寥寥無幾的居民還站在窗口或門口,他們望見這個行客,心中隱隱感到不安。很難遇見比他衣衫更襤褸的行人了。此人中等個頭兒,身體粗壯,正當壯年,看樣子有四十六歲至四十八歲。頭戴一頂皮檐鴨舌帽,遮去流汗的、風吹日晒黑了的半張臉。身穿黃色粗布衫,領口搭了一個小銀錨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領帶皺巴巴的像根繩子;藍色棉布褲已經很舊,九九藏書一個膝頭磨白,另一個膝頭磨出窟窿;外罩灰色外套十分破舊,一個袖肘上用粗線補了一塊綠呢布;背上有一個嶄新的軍用袋,裝得滿滿的,袋口緊緊扎住;他手裡拿一根多節的粗棍,腳下沒有襪子,直接穿一雙打了鐵掌的鞋;他的頭髮短短的,鬍鬚長得很長。
「看守先生,」他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說道,「您能打開門,留我住一夜嗎?」
正巧街那端點亮一盞燈;懸挂在直角形鐵架上的一根松枝,映現在暮晚的白色天空上。於是,他朝那裡走去。
「您拿這點錢不夠住旅店。您就沒有去試一試嗎?您這樣過夜怎麼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餓。總有人發善心,留您住一夜。」
那人接過四個蘇銅錢。R夫人繼續說道:
他本人身強力壯,樣子又兇猛,還有棍子當傢伙,拿行囊當盾牌,掙扎著退出狗窩,只是破衣爛衫的口子又撕大了。
「怎麼樣呢?」
「您有錢……」
「這些全是訂做的。」
「怎麼樣?」
「稍等一會兒。」店主答道。
這工夫,店主來回走動,總是打量旅客。
「這裏的食物夠二十人吃的。」
因此,大地比天空還要亮一些,這就顯得格外陰森可怕。荒涼的矮丘光禿禿的,由黑黝黝的天邊襯出灰色模糊的輪廓。整個形象又丑又陋又卑瑣,又凄慘又狹小。無論田野還是矮丘上,都空蕩蕩的,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樹,在離這行客幾步遠的地方瑟瑟發抖。
那人從外套兜里掏出一個大皮錢包,答道:「我有錢。」
他費了好大勁才重又跨過柵欄,回到大街上,孤苦伶仃,無家可歸,連個躲風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甚至鑽進破爛狗窩裡,躺在鋪地的麥秸上也被趕出來。他看見一塊石頭,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落在上面;一個過路人彷彿聽見他恨恨說道:「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老闆回到壁爐前,一隻手突然按在那人肩上,對他說道:
「先生,」那行客說道,「打擾了。我付錢,您能給我喝點菜湯,讓我在園中那個棚子角落裡睡一夜嗎?請告訴我,可以嗎?我付錢行嗎?」
「他們有多少人?」
「每扇門我都敲過了。」
且說圍著餐桌喝酒的人中間,有一個馬販子,他先去將馬拴到拉巴爾的馬棚里,然後才進沙佛街這家酒館。也是碰巧,當天早晨,從布拉-達斯村到……(地名我忘了,想必是埃庫布龍)的路上,他遇見這個一副狼狽相的行客。路上遇見時,這人看樣子已經疲憊不堪,還求過讓他坐到馬後臀捎一段路。馬販子的回答,就是催馬加快腳步。半小時之前,這個馬販子也在圍著雅甘·拉巴爾的那堆人中間,他還對「柯耳巴十字架」旅館的那幫顧客,親口敘述了他早上那次不愉快的相遇。現在,他從座位上偷偷向店主使了個眼色。店主走過去,二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剛來的行客重又陷入沉思。
「為什麼?」
「稍等一會兒。」店主答道。
「我不會拒絕一個正經人花錢投宿的,」農夫說道,「不過,為什麼您不去旅館呢?」
誰也不認識他,顯然只是一個過路人。他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南邊來的。可能是從海邊來的。因為,他進迪涅城所走的街道,正是七個月前拿破https://read.99csw.com崙皇帝從戛納前往巴黎的路線。這個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樣子十分疲憊。城南老鎮的一些婦女,看見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樹下,並在林蔭道盡頭的水泉喝水。他一定渴極了,因為在後邊跟隨的那些孩子,看見他走了二百步遠,到了集市廣場又停下,對著水泉喝水。
「一個要吃飯和過夜的人。」
他從監獄門前經過,看見門上垂著一條鐵鏈,便上前拉響門鈴。
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所門前的石椅上。
這家酒館也兼客店,有兩個門出入。一扇門臨街,另一扇門對著滿是糞土的小院。
這人身材高大,半務農半是工匠。他扎了一條肥大的皮圍裙,一直搭到左肩上,腹部鼓起來,皮裙裡邊裝著一把鎚子、一塊紅手帕、一個火藥壺,以及各種各樣的物件,像裝在口袋裡一樣,由一條腰帶兜住。他朝後仰著頭,襯衣大敞著口,露出賽似公牛的白凈脖頸。他長著兩道濃眉、一臉很重的黑髯須、一對金魚眼睛,下頦兒尖尖的,整個相貌上,還有一種難以描繪的在自家家中的神態。
店主說著,就把打開的字條遞給旅客:那張字條剛從旅館傳到市政廳,又從市政廳傳回旅館了。那人朝字條上瞥了一眼。
「哎!不可能。又不是廟會趕集的日子。拉巴爾那兒您去過了嗎?」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一挺身子。
那家華麗的旅館拒不接待他,那麼,他就找一家大眾酒館,找一家下等酒吧。
原來這是個狗窩。
裡邊人沒有聽見。
老闆對他說:「這兒有火。鍋里煮著晚飯。過來烤烤火吧,夥計。」
「別的地方去。」
「很快就能吃上嗎?」那人問道。
那人放聲大笑,身子轉向壁爐和爐灶。
那人把錢包放回兜里,卸下行囊,撂在靠門的地上,手裡還拿著棍子,走到爐火旁,坐到一張矮凳上。迪涅城位於山區,十月的夜晚很冷。
「不錯。」那人答道。
他就這樣走了一陣兒,一直信步朝前走,穿過一條條他不認識的街道,忘記了疲勞,正像人在傷心時常有的那樣。突然,他感到飢腸轆轆。天快黑了。他四下張望,看看能否發現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渾身破爛不堪,再加上汗水、熱氣、風塵僕僕,給他增添一種說不出來的骯髒。
他走過去,坐到爐灶旁邊,將走遠路磨破的雙腳伸到火前,聞到鍋里飄出的香味。他的帽子仍然壓得低低的,露出半張臉;從臉上能隱約看出一種舒適的表情,但是摻雜著飽受苦難所具有的凄然神態。
「到處都趕我走。」
他原路返回。迪涅城門已經關閉。在宗教戰爭中,迪涅城屢遭圍困,直到1815年,老城牆兩側還有不少方形堡壘,後來才拆毀。他從城牆豁子回到城裡。
於是,他走進來。喝酒的人全都扭頭看,他一側有燈光,另一側有火光照著。在他卸行囊的工夫,大家打量他好一會兒。
這時,新來的客人轉過背去烤火,可敬的店主雅甘·拉巴爾則從兜里掏出一支鉛筆,https://read.99csw•com又從靠窗放的小桌上的舊報紙上撕下一角,在白邊上寫了一兩行字,再折起來,但是沒有封上,交給一個看樣子給他又當廚役又當小廝的孩子,還對著耳朵吩咐了一句,於是,那孩子便朝市政廳的方向跑去。
「好吧,」那人又說,「閣樓有個角落也行,放上一捆草。這事兒吃了飯再說吧。」
「沒有。」丈夫答道。
「什麼吃的也沒有。」店主說道。
他上了大街,漫無目的地走去,而且溜著牆根兒,如同一個丟了面子而傷心的人。他一次也沒有回頭。他若是回頭,就會看見「柯耳巴十字架」旅館老闆站在門口,由他所有旅客和街上行人圍著,正用手指著他高聲談話,而且,從那眾人驚疑的眼神里,他就能猜出他剛一到達,就鬧得滿城風雨了。
「不錯,老太婆,當過兵。」
那旅客一點也沒有看見這場面。
「我拿木板當褥子,已經睡了十九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拿石頭當褥子。」
他極輕地敲了一下窗玻璃。
他始終低著頭,走了一段時間,直到覺得遠離了所有住戶人家,他才舉目四望。他來到一片田地中間,前面有一個矮丘,覆蓋著收割后的麥茬兒,就像剃光了的腦袋。
幾個孩童從「柯耳巴十字架」跟來,好像守在這兒等著他,見他出了酒館,就朝他扔石塊。他氣憤地回身走幾步,舉起棍子威脅,嚇得孩子像群小鳥一樣逃散了。
他又瞥了外鄉人一眼,倒退三步,將油燈撂在桌上,從牆上摘下獵槍。
「因為我沒錢。」
「您要我去哪兒呢?」
恰好這時,一位老婦人從教堂里出來,她發現黑暗中躺著一個人,便問道:「您在那兒幹什麼呢,朋友?」
所發生的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房主就像觀察毒蛇一樣,打量一陣那人之後,又來到門口,說了一聲:「滾!」
不過,他的側影顯得堅強有力,也顯得憂傷。他這相貌的組合非常奇特:乍看上去低下謙卑,最後又呈現出一副凜然正色。眼睛在眉毛下炯炯發亮,猶如荊叢里的火堆。
那人答道:「我從皮-穆瓦松村來,走了一整天,走了十二法里。您能接待嗎?我付錢行嗎?」
「什麼也沒有!這些食物呢?」
「監獄不是客店。您設法讓人抓起來,這門才能給您打開。」
「行行好吧,」那人又說,「給碗水喝。」
「您當過兵吧?」
「另一家旅館把我趕出來了。」
「我也不能供給您飯吃。」
這時,店主俯下身,對著他耳朵,用一種令他驚抖的口吻說:「走開。」
他走到普瓦什維街口,便朝左手拐去,徑直走向市政廳,進去之後,過了一刻鐘又出來。一名憲警坐在門旁的石凳上——3月4日,德魯奧將軍正是站在那個石凳上,向驚惶失措的迪涅居民宣讀瑞安海灣宣言。那漢子摘下帽子,沖那憲警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一個聲音回答:
「沒有。」
「他們全定下了,預先付了錢。」
店主聽到門打開,走進一位新客,沒有從爐灶抬起眼睛就問道:「先生要什麼?」
「沙佛街那家叫什麼來著read.99csw.com,您去過了嗎?」
他啪的一聲又把門關上,求宿人聽見插了兩道門閂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上窗板和別鐵杠的聲音。
天色越來越黑了。阿爾卑斯山區的冷風颼颼刮起來。那外鄉人藉著蒼茫暮色,望見臨街一個園子里有一草棚,彷彿是用草皮壘起來的。他把心一橫,跨過一道木柵欄,溜進園子里,走近草棚,看到它的門就是又窄又矮的洞口:這類草棚,很像養路工在路邊搭的窩棚。他一定認為這確是一名養路工的窩棚,而且他饑寒交迫,飢餓只好忍了,但這至少是個避寒的場所。一般來說,這類窩棚夜晚沒人住;於是他趴下來,匍匐著爬進去。裏面相當暖和,地上還鋪了厚厚一層麥秸。他實在太累了,一動不動,就這樣躺了一會兒。繼而,他覺得背上壓著行囊不舒服,卸下來就是現成的枕頭,於是他動手解皮背帶。正在這時,旁邊響起嚇人的吼聲。他抬頭一看,只見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現出一條大狗的腦袋。
那外鄉人更加尷尬了,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也沒有接待我。」
「怎麼!您怕我不付錢嗎?您要我先付錢嗎?跟您說,我有錢。」
那行客停了一會兒,隔著玻璃窗朝里望望,只見頂棚低矮的餐廳,由桌上一盞小燈和壁爐里的旺火照明。有幾個人正在喝酒,老闆在烤火。一口掛在吊鉤上的鐵鍋在火上燒得嘩嘩作響。
「十二人。」
約莫有晚上八點鐘了。他不熟悉街道,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遊盪。
那人低下頭,拾起撂在地上的行囊,便離去了。
顯而易見,在智慧和精神方面,這個人遠遠沒有養成細膩敏銳的習慣,對事物的神秘現象麻木不仁。然而,在這天空中,在這座丘崗上,在這片平野里,在這棵樹木枝葉中,有一種無限凄惶的意味,他呆立在那裡出了一會兒神之後,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有些時刻,大自然也顯出敵意。
「喂,別廢話了。要我說出您的姓名嗎?您叫冉阿讓。現在,要我說您是什麼人嗎?我看見您進來,就覺得有點不對頭,於是派人去市政廳問一問,這就是給我的回答。您識字嗎?」
當時,迪涅城有一家華麗的旅館,叫作「柯耳巴十字架」。旅館老闆名叫雅甘·拉巴爾,因為是另一個拉巴爾的親戚,在本城很受尊敬。另外那個拉巴爾,當年曾在精銳騎兵隊伍服過役,後來就在格勒諾布爾開了「三太子」旅館。在皇帝登陸期間,關於那家「三太子」旅館有許多傳聞。據說在1月份,貝爾特朗將軍裝扮成趕車老闆,在那一帶頻繁來往,向一些士兵頒發十字勳章,大把大把向市民散發拿破崙金幣。其實,皇帝進入格勒諾布爾城時,曾拒絕在市府公館下榻,他謝絕時對市長說:「我要到我認識的一個好漢那裡去。」於是他去了「三太子」旅館。就這樣,「三太子」旅館的拉巴爾的榮名,傳到方圓二十五法里之外,一直光耀了「柯耳巴十字架」的這個拉巴爾。本城人提起他就說:「他是格勒諾布爾那個拉巴爾的堂兄弟。」
他再敲第三下。
那憲警沒有回禮,只是定睛注視他,目送了一程,便走進市政廳。
「再容易不過了。」店主又說道。這時,他回過頭來,從頭到腳打量一下旅客,便補充一句:「……交現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