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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冉阿讓 第一卷 四堵牆中的戰爭 十 曙光

第五部 冉阿讓
第一卷 四堵牆中的戰爭

十 曙光

我們帶領讀者,頂多能進洞房,而不能進閨房。詩歌只敢窺探一下,而散文就不該妄為了。
珂賽特只睡了幾個小時,但是睡得很香,而且做了甜美的夢,這可能同她那張小床非常潔白有點關係。她夢見一個人,是馬呂斯,出現在光亮中。她醒來時陽光耀眼,恍惚還在夢境留連。
樓里的居民還都在睡覺。周圍一片寂靜,彷彿在外省。一扇窗板也沒有推開。都聖沒有起床,珂賽特自然以為父親仍在睡覺。那時她一定十分痛苦,現在還憂心如煎,只因她想父親心太狠了;不過,她可以指望馬呂斯,而這樣一線光明絕不可能消失。於是她祈禱。遠處不時傳來低沉的震動聲響,她心中暗道:「好怪呀,這麼早就打開又關上走車的大門。」其實,那是攻打街壘的炮聲。
珂賽特很快穿好衣裙,梳頭髮,當時女子的髮式很簡單,發鬈和貼鬢長發並不用墊子和捲筒襯起,也不加硬襯布。梳妝完畢,她打開窗戶,游目四望九九藏書,期望發現街上哪處牆角,哪處角落,能窺見馬呂斯在那裡,可是戶外什麼也沒有瞧見。後院的圍牆相當高,只從空隙間望見幾座小花園。珂賽特斷定那些花園很醜陋,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覺得鮮花難看,還不如十字街頭一小段水溝那麼可意。她乾脆仰望天空,就好像以為馬呂斯會從天而降。
閨房是含苞待放的花心,是暗影籠罩的潔白,是閉合未開的百合花內室,只要太陽還未觀看,人就不應該窺視。花|蕾女子是神聖的。那掀開的純潔的床鋪,那甚至怕見自己的半裸的美妙肢體,那藏匿在拖鞋裡的雪白的芳足,那在鏡子前也遮掩起來的胸脯,彷彿鏡子是個眸子,那稍有動靜就拉上蓋住肩頭的襯衫,不管是傢具咯的一聲,還是一輛車駛過;還有,那些繫結的緞帶、搭起的紐鉤、拉緊的束帶、那種微顫、由於涼爽的羞怯的那種抖動、一舉一動的那種美妙的驚慌神態、在無須害怕的九九藏書地方几乎要驚飛的那種不安、賽似曙天雲彩一樣絢麗的衣著打扮的那種千變萬化,凡此種種,本不宜講述,在此略一提及,就已經有饒舌之嫌了。
這時,珂賽特睡醒了。
巴黎發生的情況,珂賽特一無所知。昨天晚上她已經離開那裡了,而且早早回卧室,沒有聽見都聖說的那句話:「好像鬧起來了。」
她感到沒有馬呂斯,就活不下去了,僅此一點,馬呂斯就會趕來。任何異議都是不能接受的。這一點確切無疑。已經苦熬了三天,這就夠殘忍的了。仁慈的上帝啊,馬呂斯三天沒露面,這實在可怕!上天這樣殘酷的戲弄是一場考驗,現在總算通過了。馬呂斯就要到來,還會帶來好消息。青春年少就是這樣;她很快擦乾了眼睛,認為用不著痛苦,也不肯接受這種痛苦。青春,就是未來衝著本身這個陌生者的微笑。她覺得幸福是自然而然的,就連她的呼吸也是由希望構成的。
因此,我們絕不描繪珂賽特read.99csw.com起床時小小忙亂的整個妙景。
再說,珂賽特怎麼也回想不起來,馬呂斯對她說是去幹什麼事要離開一天,他是怎麼對她解釋的了。大家都注意到一個現象,一枚錢幣滾落到地上,會多麼巧妙地隱藏起來,以何等技巧讓人找不到。有些意念也跟我們搞同樣的惡作劇,忽然縮在我們頭腦的角落裡,完了,丟失得無影無蹤,根本想不起來了。珂賽特稍微努力回想一下,可是徒然,心裏不免嘀咕,她這樣很不好,簡直是罪過,居然把馬呂斯講過的話遺忘了。
她的卧室狹小、整潔而幽靜,朝東一扇長窗正對著樓房的後院。
忽然,她淚如泉湧,倒不是情緒變化無常,而是一時沮喪扼斷了希望,這就是她的狀態。她隱約產生了一種無名的恐懼,的確,看著天上飄走的東西,就想到她什麼也沒有把握,從眼前消失,也就等於消失,馬呂斯可能從天而降這個念頭,現在覺得不是吉而是凶了。
繼而,如同那些雲彩,她九九藏書心情平靜下來,又恢復希望。臉上不由得泛起依賴上帝的微笑。
她從夢中醒來,頭一個念頭是喜悅的。珂賽特感到完全放下心來。幾小時之前,她同冉阿讓一樣,心靈起而抗爭,決不接受不幸。不知為什麼,她又不顧一切地燃起希望,繼而只覺得一陣揪心。——已經有三天沒見到馬呂斯了。不過又一轉念,他一定收到了她的信,知道了她的住址,而他那麼聰明,肯定有辦法找來。——毫無疑問就在今天,或許就在今天早晨。天已大亮,但是陽光平射進來,她覺得時間還太早,不過為了迎接馬呂斯,也就該起床了。
一則東方故事講,由上帝造的玫瑰是白色的,可是,它開放時讓亞當瞧見了,就害羞變成粉紅色。我們認為少女和花兒是可敬的,一見到少女和花兒就要目瞪口呆。
人的目光面對晨起的一位少女,應比面對初躍的一顆星辰還要虔敬。萬一觸及了,也要轉而備加尊重。桃子上的絨毛、李子上的白霜、雪花的熒光晶九-九-藏-書體、蝴蝶的粉翅,比起這種甚至還不自知的貞潔來,就全是些俗物了。少女僅僅是夢的幽光,還未成為雕像。她的閨房隱蔽在理想的暗影中。目光貿然窺探,就是唐突這種朦朧幽微。如若仔細觀賞,那就是褻瀆了。
珂賽特窗下幾尺遠有個雨燕巢,築在污黑的舊牆檐上,往外突出一點兒,因而俯視能看見這個小天堂的內部。母燕在巢里展開扇狀翅膀護著雛燕,那公燕在飛旋,不斷往返,喙上叼來食物和親吻。初升的太陽給這安樂窩鍍上金黃色。「繁衍」這一偉大法則,在這裏顯示其歡笑和莊嚴,這種溫馨的神秘在朝陽的燦爛光輝中展現。珂賽特,頭髮淋浴著陽光,心靈耽於幻想。內心由愛情,外面由曙光照耀,她不由自主地俯瞰,同時想到馬呂斯,但是心裏幾乎不敢承認,她懷著處|女見到鳥窩時蕩漾的春心,注視這些燕子,這個家庭,注視這隻雄燕和這隻雌燕,這個母親和這些幼小。
她起了床,即進行心靈和身體的雙凈:祈禱和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