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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冉阿讓 第八卷 人生苦短暮晚時 一 樓下房間

第五部 冉阿讓
第八卷 人生苦短暮晚時

一 樓下房間

冉阿讓臉色慘白,一時無言以對,繼而才以無法形容的聲調,彷彿自言自語那樣咕噥道:
「剛才來的路上,」冉阿讓答道,「我在聖路易街看見一樣傢具。是在木器店裡。我若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就買下那件木器。那是個非常精緻的梳妝台,新式樣的。我想,就是你們所說的香木。上面鑲嵌了花。一面相當大的鏡子。有抽屜。很好看。」
「那又為什麼?」
「您要當夫人,現在是了。」
「我吃過了。」
說著,她把臉蛋兒伸過去。
「別再叫我父親了。」
「叫我讓先生吧,直呼讓也行。」
「這兒挺冷的,又看不清楚。還要當什麼讓先生,真是討厭極了。我也不願意您總用『您』來稱呼我。」
「不行。」
她隨即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
冉阿讓走進的這間一樓廳室,有時當酒窖用,裏面潮濕昏暗,天棚呈拱頂,雖然臨街,卻只有一扇安了鐵欄的紅玻璃窗透進點光線。
「您有了丈夫,不需要父親了。」
「啊!您對我稱呼『你』啦!」珂賽特叫起來。
冉阿讓一動不動。
「既然您能叫彭邁西夫人,我也可以叫讓先生。」
他走到門口,又加了一句:「剛才我對您稱了『你』。去告訴您丈夫,我再也不會這樣了。請原諒我read.99csw.com。」
「都聖若是在這兒,」冉阿讓又說道,他那口氣似要搬來權威嚇人,抓住救命稻草,「她會頭一個承認,我確實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什麼情況也沒有。我一直喜愛我那黑暗的角落。」
她又拿出十分嬌嗔的神態,齜牙咧嘴朝冉阿讓吹氣。這是美惠女神在模仿一隻小貓。
房間的照明,是借壁爐的火光和窗戶透進來的暮色。
巴斯克未等冉阿讓走近前,就問道:
珂賽特發火了:
「您不動彈。我看到了,這是有罪的姿態。不過算了,我饒過您。耶穌-基督說過:『把另一邊臉蛋兒伸過去。』給您。」
珂賽特連連拍小手:「夫人!……您知道!……又出來新鮮事兒!這是什麼意思呀?」
他不回答。
「謝謝,父親!」珂賽特對他說。
「不錯,正是我。」
「你不知道……」
他又苦笑了一下,補充道:
「這不是真話。我要讓吉諾曼先生來訓斥您。祖父在世就是為了訓斥父親。好了,跟我上樓去客廳。這就走。」
冉阿讓立即改口道:「您知道,夫人,我這人特別,有些怪念頭。」
巴斯克倒十分恭敬,打開樓下廳室的門,說道:「我去稟報夫人。」
無心說出來的天真話,往往能鞭https://read•99csw.com辟入裡。這個問題,珂賽特看似簡單,對冉阿讓卻意味深長。珂賽特本想搔搔皮膚,未成想揪心挖肝了。
這時,珂賽特沉不住氣了,她收住命令的口氣,轉而提問了:
「嗚!老狗熊!」珂賽特回敬一句。
冉阿讓走了,而珂賽特愣在原地,對這種告別簡直莫名其妙。
她又接著說:
壁爐兩角放了兩張安樂椅,椅子中間鋪了一塊床前腳墊,權作地毯,但是墊子的絨毛幾乎磨光,露出粗繩了。
冉阿讓沖她苦笑笑,有時不得已,他就往往擠出這種笑臉。
「怎麼啦?」珂賽特問道。
「您這麼怨恨,是不是因為我幸福了?」
冉阿讓疲憊不堪,一連幾天,他不吃也不睡,進來便仰倒在椅子上。
「我一點也不明白。這些全是蠢話。我要問我丈夫,是否准許我叫您讓先生,我希望他不同意。您叫我好難受啊。有怪念頭可以,但是總不該讓小珂賽特傷心呀!這樣可不好。您多麼善良,沒有權利變兇狠了。」
冉阿讓將手抽回去。
「好啊,」珂賽特高聲說道,「真想得出來!父親,我知道您古怪,可也萬萬沒料到會來這一手。馬呂斯對我說,是您要我在這兒接待您。」
「我惱火極了!」她又說道,「從九九藏書昨天起,你們全叫我火冒三丈。您不保護我,去對付馬呂斯,馬呂斯也不幫助我對付您。我完全孤立了。我精心布置了一間卧室,如果能把仁慈的上帝請進去,我也會把他安置在裏面。可是,你們卻把那間屋丟給我。我的房客逃走了。我吩咐妮科萊特做一頓可口的晚餐。『人家不用您的晚餐,夫人。』我父親割風要我叫他讓先生,還要我在這不堪入目的破舊地窖里接待您,這裏發了霉,牆壁長了鬍子,空酒瓶充當水晶器皿,蛛網充當窗帘!就算您古怪吧,這是您的個性,但是對待剛結婚的人,總得暫時休戰啊。您真不應該馬上就古怪起來。您居然還願意住在那可惡的武人街。可我在那裡,曾經痛苦絕望過呀!您有什麼跟我過不去的?您給我造成多大煩惱。呸!」
冉阿讓回答:「我走了,夫人,他們在等您。」
冉阿讓一時忘情,狂熱地將她緊緊摟在胸口,幾乎覺得她失而復得了。
「我所說的好,是指要和氣,搬到這兒來住,恢復我們小小愉快的散步,這裏同普呂梅街一樣有鳥兒,要同我們一起生活,離開武人街的那個洞,別讓我們猜謎了,要同所有人一樣,同我們一起吃晚飯,同我們一起吃午飯,做我的父親。」
「我不需要父親啦!這種話read•99csw.com真不近人情,簡直信口胡說!」
「在您面前不是,父親。」
「您不是父親啦?我也不再是珂賽特啦?讓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呀?這簡直是鬧了革命!究竟出什麼事兒啦?您倒是正面瞧瞧我呀。您不願意和我們住在一起!您也不肯要我給您準備的房間!我怎麼得罪您啦?我怎麼得罪您啦?究竟出了什麼事兒?」
「我就料到這種回答。您準備好了,先說下,我可要同您大鬧一場。從頭開始來,父親,先吻我吧。」
「這可嚴重了,」珂賽特說道,「我怎麼得罪您啦?我宣布鬧翻了。您得來主動同我和解。您得同我們用晚餐。」
「噢!您還是好一點兒吧!」她對他說道。
「她幸福了,這本來是我的生活目的。現在,上帝可以把我打發走了。珂賽特,你幸福了,我這輩子也就過完了。」
這間屋不是拂塵、撣子和掃帚經常光顧的地方。灰塵在這裏靜靜地積累,也沒有組織剿滅蜘蛛的行動。一張鑲飾著蒼蠅的精緻的大蛛網,堂而皇之地鋪展在一塊窗玻璃上。房間又小又矮,牆角有一大堆空酒瓶。牆壁刷成赭黃色,灰皮大片大片剝落。里端有一個漆成黑色的木架壁爐,爐台極窄;爐中生了火,顯然已經料到冉阿讓必定回答:「待在樓下。」
她猛地抓起他的雙九_九_藏_書手,以不可抗拒的動作,將那雙手拉向自己的臉,按在自己下頦底下的脖子上,這是極為深情的一種舉動。
「男爵先生叫我問問先生,是要上樓還是待在樓下。」
他沒有看見進來人,但是他感到珂賽特進來了。他回過身端詳她。珂賽特真是光艷照人。不過,冉阿讓以深邃的目光注視的是靈魂,而不是美貌。
「究竟為什麼呀?您挑選這樓里最醜陋的房間來同我見面。這裏真不堪入目。」
巴斯克又返回,將一支點燃的蠟燭放到壁爐台上,又退出去了。冉阿讓腦袋垂到胸前,既沒有瞧見巴斯克,也沒有瞧見蠟燭。
突然,她又斂容正色,定睛看著冉阿讓,補充一句:
「怎麼?」
「您不是也改了嗎?」
次日黃昏時分,冉阿讓去敲吉諾曼家的大門。迎進他的是巴斯克。巴斯克這時待在院子里,彷彿按指示辦事。這是常有的事,主人吩咐僕人:「某某先生要到了,你去迎候一下。」
「待在樓下。」冉阿讓回答。
突然,他彷彿受了驚嚇,忽地站起來。珂賽特就在身後。
「什麼都跟往常一樣。」
「沒什麼事兒。」
「您幹嗎改名字?」
冉阿讓還是不動,雙腳彷彿釘在地面上。
在冉阿讓身上,這樣欣喜若狂又要轉為肝腸寸斷。他緩慢擺脫珂賽特的手臂,拿起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