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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早就開始回憶了

這麼早就開始回憶了

他還談到了祖父、父親和母親,談他們如何在充滿回憶的生活里緩慢地勇往直前。限於篇幅,我只能節錄這麼多;限於昨天晚上只有西哥一個人主講,我只能引述他的演說。這段精彩的演說中,有他本人關於過去和鄉村的真情實感。在此,我不打算對他的憂患和擔當加以論述,我只想就他的演說探討一下「回憶」。這是一個「回憶者」的演說,毫無疑問。
——比如歷史。誰都有過去,所以誰都有歷史,但不是誰都有可供無數次反芻的大歷史。大歷史,請原諒我在用一個大詞,我想誰也不能否認,每個人都有大歷史的情結。波瀾壯闊的時光,我們錯過了,我們沒趕上,我們為此遺憾一輩子。上個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有,60年代出生的人也有,到了70年代,氣壯山河、山崩地裂、乾坤倒置的歲月都過去了,我們聽見了歷史結束的裊裊餘音。如果聽不見就算了,可以心無掛礙,在無歷史的歷史中自由地昂首闊步;問題是我們聽見了,那聲音參与了我們的身心建設,像60后,被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集體主義規訓了;區別在於,60后對這「革命」看得真切,而對我們來說,它只是幽靈,我們被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塑造了生活。60后與大歷史的撕扯我們沒有,他們看見過,切膚之痛過,順從過也反抗過;我們只有牽連,但我們卻獲得了類似他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當我們伸出手,去握去推,手邊只有虛無和空氣。一個抽象的歷史改變了我們,我們的過去是個無物之陣。這讓我們的回憶只能是懷舊,對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深情地嚮往與批判;如果你認為這就是「審美」,那我們只能審美。
…………
不過,我也聽到了弦外之音,那就是在懷舊與審美時,精神中隱匿的一種無力感;懷舊在一群而立的青年身上呈現出了頹廢的美。我不知道這個東西是好還是壞。即使大家對著「回憶」深度掘進,因為觸及了宏大的命題,比如民生、城市化、政治改革、理想主義等而情緒昂揚時,我依然感到了聲音、情緒和面孔背後的虛弱、乏力和心有不甘,好像每個人頭腦里和身上都纏了一團亂麻,頭緒紛繁,我們沒有能力理直氣壯地把它們理清楚。讓我們試著探討一下,別著急,一個一個說。
這是祖母的變化。村莊越來越讓她不認識了,世界因為死亡在一點點地殘缺,她所熟悉的那個村莊在逐漸消失,屬於他們的往事和回憶被死去的人分批帶走了,剩下的最終是面目全非的別一樣的生活。在祖母變化的生活里,不停地走進陌生的面孔,那些身強力富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而這正是我所不解的,他們像血液一樣奔突在村莊的肌體里,但是為什麼多年來故鄉依然故我,連同我們的土地都要為糧食焦慮?https://read•99csw•com
——說得好,不過我倒想談談你所謂的現實感和物質感。我們缺這個嗎?假如以現實感和物質感作為衡量財富的標準,我們都是富翁,但事實上,我們基本都是窮光蛋;就因為我們是窮光蛋,現實才逼迫我們比誰的懷裡抱有的現實感和物質感都更多。成家立業,說的就該是我們這個年齡吧?上有老下開始有小,也是我們這個年齡吧?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說的也是我們這一夥吧?高失業我們趕上了,金融危機我們趕上了,房價像火箭一樣上天我們趕上了,哪天我們不在為現實和物質焦慮?簡直是他媽的焦頭爛額!別人我不知道,反正對現實和物質,我「感」得實在太深,深得快要人命了。對我來說,回憶是另一種形式的虛構,懷舊是可以自欺欺人的逃避。不怕大家笑話,我就是抱著這個目的進了咱們這個俱樂部的。在這裏,我才能樂一樂。
西哥在回憶中像他的老祖母一樣懷舊,一樣感嘆生命之卑微與流逝,感嘆生之艱難與茫然。如果單從「回憶者俱樂部」這個主題來嚴格框范,這段演說可能並非最具代表性,但是,如若咱們把思路放開,讓它發散那麼一點,這個演說反倒具有典型性。這從接下來的談論中可以發現,西哥的演說讓群情激奮,幾乎所有人都有話說。這些人來自中國的各個階層,從事你可能想到的各種職業,政府官員、律師、資本家、小商販、教師、無業游民,以及我這樣的老學生,很可能也不乏作姦犯科者。就「回憶」展開討論。很難想象,比我們在博士生課堂上的學術論辯還激烈。在討論中浮出了眾多關鍵詞:
——我們都是回憶愛好者。時髦的莫西幹人一揮手,把現場的二十二個人,以及有事不能來的同志全代表了。他說,哥們兒,沒準你也是。
祖母年邁之後,回首往事成了她最為專註的生活。聽父親說,祖母睡眠很少,夜裡一覺醒來就要把祖父叫醒,向他不厭其煩地講過去的事。那些事祖父要麼經歷過,要麼已經聽過無數次,反正他已是耳熟能詳。但祖父還是不厭其煩地聽,不時憑著自己的記憶認真地修正。他們在回首過去時得到了樂趣。人老了,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往後退,蹣跚地走回年輕時代,想把那些值得一提的事、那些沒來得及做和想的事情重新做一遍想一次。他們想看清楚這輩子如何走了這麼遠的路。祖母顯然常常沉醉在過去的時光里,或者真是太陽很好讓人想睡,她講著講著就閉上了眼,語速慢了下來,彷彿有著沉重的時光拖曳的艱難,講述開始像夢囈一樣飄飄忽忽。https://read.99csw•com
——回到拉薩,回到西哥,回到咱們的村莊和老祖母。我贊同西哥,百分百贊同,舉雙手雙腳贊同。我家在農村,出來闖北京的頭一天還在放牛。我放的是小牛犢,我爹剛從鄰村買回來的,斷奶沒幾天。吃完草我牽著它回家,一個小母牛,還沒扎鼻眼,突然它就跑起來,韁繩纏在我手脖子上,拖著我直往前跑。要在平常,我跑得肯定比它快,可是它突然啟動,弄得我沒回過來神,就被它拖倒了,摔在路上,韁繩脫手之前被拖了好幾米。你們看,我胳膊上的疤掉了,痕迹還在,這麼長的口子。我趴在到處是車轍和牛蹄印的土路上大罵,牛日的你發什麼瘋!它還是跑,跑了五分鐘,停下了。那地方有一頭老水牛。我趕到時,它正往後退,眼淚汪汪地哞哞叫。它把那老水牛當成它媽了,跑到跟前發現看錯了,很難受。看得我也很難受。現在我經常想過去的事,想那個小牛犢,想著想著我就繼續很難受。但不由人,不想都不行。我在家時從來不想過去,現在每天穿過大街小巷給人送快遞,閑下來我就想,就是你們說的「回憶」。所以一聽到聚會的消息,我就來了。我沒啥文化,不知道到底什麼是正兒八經的回憶,也不知道回憶究竟有啥用,我就來了。就說這個,說得不好你們別笑話。以後給各位送快遞時,我會更加小心輕放,及時按點地送到。謝謝。
從十二歲時出門,讀書,工作,再讀書,又工作,一晃二十三年。每年回家一到兩次,名為歸鄉,實是小住,總是鬼攆著似的匆匆去來。回到家也難得外出,關在房裡東翻翻西看看,偶爾出去,也只是房前屋后遛上一圈,漂泊不得安寧的心態常讓我感覺自己是故鄉的局外人。除了周圍的鄰居,稍遠一點的都在逐漸陌生,那些曾是我同學和少時玩伴的年輕人,早已經婚嫁生養了。生疏是免不了的,要命的是他們的孩子,完全是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好像我與這個村莊無關。
祖母坐在藤椅里,在陽光下數著指頭,講述死亡時只看天。她說日子一天一個樣了,他們那一代人差不多都沒了,出門滿眼都是不認識的人。他們都走了,少一個人村子里就空出一塊地方,能感覺出來院子里的風都比過去大了。沒人擋著,風想怎麼吹就怎麼吹,來來往往都不忌諱了。read.99csw.com
他比我小,言之鑿鑿、居高臨下的口氣我不喜歡。我很想告訴他:我就不是,怎麼了?但是燈暗下去,主講者的回憶開始了。莫西幹人小聲說:聽西哥(音)的。房間里只剩下西哥的回憶和煙霧繚繞的聲音。請允許我將西哥的演說節錄如下:
這一段過去,西哥重又說起他的老祖母:
——多大才是回憶的好時候?
——別板上釘釘。你不是只是因為你不知道,這個年齡,還有人不擅長回憶?即使你不喜歡、不樂意,你也將被迫回憶。「被迫」,記住我用的這個詞。
過去;歷史;童年;鄉村;鄉土;民生;生命;城市化;生存壓力;政治;改革;理想主義;我們這一代。
——我很想談一談政治,談一談這個社會,可是談了又有鳥用?咱們誰能使得上力氣?老顧,你是政府官員,公務員,人民的公僕,你能使得上勁兒嗎?你也不能。所以我不想談了。但是我私下裡會想,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這是不是理想主義在作祟?算了,不管誰在搗鬼了。有兩三年時間,我在看歷史,看晚清一直到現在的歷史,你當然可以認為我在懷舊,呵呵,懷到晚清懷得是有點太舊了。我就是想看看,世道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現在。如果那一天李鴻章、慈禧、康梁、袁世凱或者孫中山走了另外一步棋,咱們在「回憶者俱樂部」里會回憶點啥呢?
若是從生活質量論,現在的鄉村絕不是一片樂土。小城市正跑步奔向小康,大都市早已在籌劃小資和中產階級的生活,而鄉村,比如我的家鄉,多年來依然沒有多少起色。當看到他們為人民幣深度焦慮,而將正值學齡的孩子從教室里強行拽出來的時候,我是多麼希望她也能與時俱進,希望故鄉富足祥和啊。那些田園牧歌的美譽,那些關於大自然的最矯情的想象,加在鄉村乾瘦的腦袋上是多麼的大而無當。生存依然是日常最重大的話題的村莊,要田園牧歌和大自然的想象幹什麼?看到他們和若干年前一樣,扛著茫然的鐵鍬走進田野,我常覺得自己在這片大地上想起詩歌是一種罪過。他們當然需要詩歌,但更需要舒服滋潤的一日三餐,和不再為指縫裡的幾個硬幣斤斤計較,需要所有人都和他們一樣,把糧食高高舉過頭頂。
昨天晚上,我與旁邊一個三十一歲的兄弟談及我的疑惑,他如此反問。是啊,多大才算回憶的好時候?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斷定三十來歲絕不是個好時候。以我淺陋的見識,正是成家立業的多事之秋,哪有工夫對著過去抒情。有哥們兒說過句粗話:https://read.99csw.com真他媽忙,性生活都忘了。可能誇張了點,但話歪理正。這個三十一歲的兄弟在某時尚雜誌工作,一身纖巧的休閑西裝,留莫西幹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四歲。但是,他說,他是個回憶愛好者。世界很大,匪夷所思的愛好者很多,比如集夢愛好者,比如外星人愛好者,比如鬼片愛好者和筆仙愛好者。回憶愛好者還是頭一回聽說。
——我不是。我很肯定。
儘管這樣,我依然沒能太深地發現村莊的變化。大約是這種變化正在緩慢進行,而我一年一兩次的還鄉,多少也對此有些了解,孩子們的成長與誰家的一座平房豎起來並不能讓我驚奇。都是生活的常識了,有些東西的確在人的心裏也展開了它們的規律,它們的生長節奏不會讓我們意外,也就無法把它稱作變化。我常以為我的村莊是不會變化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相同,院門向南開放,白楊和桑樹還站在老地方,后河水的榮枯也只是遵循著時令的安排。當我從村莊後面的那條土路走向家門時,沿途的景物讓我失望地一成不變。我就想,還沒變。外面的世界一天一個樣,故鄉卻像脫離了時光的軌道,固執地守在陳舊的記憶里,生活彷彿停滯不前,一年一年還是老面孔。
可是祖母說,村莊一直在變,一天和一天不同。她又向我曆數我離家的這半年中村裡死了多少人。祖母越來越執著地談論死亡了。這幾乎是年邁的一個標誌,在鄉村像老人斑一樣不可避免。祖母八十多了,有理由為眾多的生命算一算賬。祖母說,東庄的某某死了,才六十八歲;南頭的某某得了癌症,沒錢治,活活疼死掉了;路西的某某頭天晚上還好好的,一早醒來身子就僵了,那可是個能幹的女人,六十五歲了還挑著一擔水一路小跑;還有賣燒餅的媳婦,一口氣生了三個丫頭,剛得了個兒子沒滿三歲,莫名其妙地一頭鑽進燒餅爐里,拽出來人已經燒焦了。
你可能從沒聽說過「回憶者俱樂部」。我也是一周前剛知道。不是官方社團,也不是非法組織,就是一幫年齡相近的人湊一起,交流、活動,比如聊天、遠足、卡拉OK等,但核心的志趣相同,都喜歡沒事往回看,就是所謂的「回憶」。他們認為自己在生活中是一群熱愛回憶的人,為了方便傳遞聚會消息,召集人給這個集體冠名「回憶者俱樂部」。該俱樂部從不公開招新,也沒有起草過入會規則和啟事,不存在級別和職稱,完全是朋友間的口耳相傳,有興趣就過來,場所輪流坐莊,AA制。剛從朋友那裡得知這個俱樂部,還以為是一幫老同志在玩九-九-藏-書,就跟小區里的老頭老太太在公園裡湊成一個合唱團,每晚高唱革命歌曲那樣,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不是,他們大部分三十來歲,我們是同一代人。正是這一點吸引了我,我想去看看。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個回憶往事的好年齡。
漫長的名單。他們,其實是我們,多次觸及了這些巨大的詞彙。開始大家還是拿著「懷舊」的語調去各自回首往事,不論出身鄉村還是城市,過去都像一幀泛黃的老照片,面對過去我們充滿深情。大家的語調彷彿不是在談論已然發生過的真相,彷彿不是在追尋逝去的時光,而是在審美,像我們在博物館欣賞與我們無關的舊照片。審美。就是這個詞,我不知道大家在討論時是否察覺了自己的這個心態。當「回憶」變成「懷舊」時,就已經在「審美」了。在這個喧囂、慌亂、茫然的加速度一統天下的時代,能點上根煙聚在一起懷舊和審美,多少讓我對我們這一代人還有了一點信心:我們還有能夠安靜下來的時候。
朋友通知我,這一次活動地點在西直門外大街的一幢居民樓里,我提前十分鐘到。沙發、椅子和地板上已經坐了十三個人,唯一讓我感到回憶之沉重的,是大部分人都叼著香煙。接下來十分鐘里,陸續來了另外八個人。這是「回憶者俱樂部」的常規活動,每月一次。大家在QQ群里提前約好,時間、地點、聊天內容和主講人。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我第一次來,加上我,一共二十三人。朋友給我的資料顯示,這個俱樂部里,最大的四十二歲,最小的二十七歲;這個晚上的活動者,算上我,平均年齡三十五歲。
——理想主義。我想插一句,順著這兄弟的話說。正因為和60后具有精神同構性,我們傳承了理想主義。可能我們自己都不明白理想主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但我們有,所以我們才像老人一樣回憶,才去像「夕陽紅」欄目那樣懷舊。在比較和鑒別中尋找一個更適宜精神飛翔的東西,在我看來就是理想主義。為什麼相對於更年輕的一代,我們缺少足夠的現實感和物質感?可能,我們已經是最後一代的理想主義者了。只有老人和理想主義者才會如此頻繁地回憶。
還是因為限於篇幅,我必須用省略號代替接下來的發言。作為一篇文章,從做法上講,不管你讓我證明這回憶是早了還是晚了,我自信都能把論點給囫圇周圓了。但現在我不是在做論文,只是相對客觀地陳述一個事實:他們的確這麼早就開始回憶了。如果說我還有什麼主觀的想法,那就是,對我來說,只一次聚會就夠了,他們說服了我。或者說,他們讓我發現了我,其實我也很早就開始回憶了。想必你也是。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