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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福小

秦福小

「姨,我能見見人嗎?」
到五月,樓里出來散步的人就多了。天開始熱,燥了一天的風涼下來,吹到身上很舒服;小區對面的萬泉河公園很寬敞,有花有草,有噴泉和假山,還有很多長條椅可供休息,坐下來,躺著,風一吹人就睡著了;到九點多鍾醒過來,哆嗦兩下往家走,排著隊堵在電梯門口要進來。八點半到十點之間,電梯得上上下下不停地跑,福小忙著按鈕、和人說話,十八層樓的居民都認識。今晚安靜,過了八點電梯就不動了,因為剛下了一陣雨,溫度立馬降下來,都待在家裡不露頭了。北京就這樣,天氣稍有點兒風吹草動人就亂。眼看著滿大街出租跑空車,只要落了五分鐘的雨,想打到一輛車比你現造一輛都難,到處都是驚慌逃竄的人,所有車都在摁喇叭。社會心理學的專家們認為,這是因為大城市裡的生活缺少安全感。福小不知道這論斷是否科學,以她的經驗,小地方對雨雪等天氣突變倒是有過剩的平常心,大雨瓢潑也照樣光著腦袋在外面走。照專家的推論,那些偏遠的小鄉鎮就該有充沛的安全感;在貧困落後的生活中心安理得,這個論斷要推過去好像不太容易。
「當然可以。」
「她說,」初平陽心事重重地說,「藍石頭像天賜。」
這個夢她反覆做,每做一次夢裡就增添幾棵花樹、多幾隻麻雀和雞鴨(有時候出現鵝,這種時候很少,她總覺得鵝張開嘴的時候舌頭會變成一把刀);運河裡就會多一艘船;花街上就會多一個行人(影子必然越走越長);風會漸大,貓的嘆息變得悠長;屋脊上要多長出幾叢荒草。父母還在拉水斗(父母那天下午的確在拉水斗澆菜園,老歪提醒景侉子明天不下雨後天肯定下,景侉子說,他澆水是為了青菜們今天就有水喝。他們為什麼偏要在那個下午去澆菜呢?),他們在後來的夢裡水斗越拉越快。祖母還在斜教堂里(那天下午她的確在教堂,她可以在任何時候做禮拜,只有她一個人。她供奉著一個人的主耶穌,而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找到如此傾斜危險的教堂了,她對自己和耶穌的安危從不懷疑。祖母為什麼那個下午必須得在教堂呢?),在無數個夢裡,祖母認識的字越來越多;多年以後,她在平安夜進了南京的金陵神學院,聽見五湖四海來的神學生在用普通話誦讀《聖經》,很不習慣,在她聽來,《聖經》根本上應該是用花街的方言寫成的。
父親把他拉到一邊耳語:「鋼兒,不能養老俺不怨你,你哥生了仨都是丫頭,景家的香火靠你了。就一條,生個小子得姓景,你跑天邊了,俺和你娘也聞得著老景家的香火味兒。」
景侉子帶天賜也去了很多家醫院,鎮上的,縣裡的,市級的,省級的,據說還到過北京,連傳說中可能有偏方的僻遠之地都去了,含有壁虎尾巴、蝸牛角和公推磨蟲左腿的粉末的大黑藥丸子就吃了一百多個,天賜還是沒治好。不僅沒能治好,眼看著越發嚴重,稍微受點刺|激就突然暴戾起來,摔鍋砸碗倒小事,關鍵會傷人。過年點個鞭炮,過路的船隻響個汽笛,自行車爆了胎,狗見到陌生人的狂吠,肺活量大的人打一個大噴嚏,都能讓十一二歲男孩的神經立馬動蕩起來,逮著什麼砸什麼,所有器物在他手裡都可能成為武器,包括他自己的兩隻手。
很多同事和朋友向福小請教數獨的心得,福小說,沒心得,就是直覺,然後就是讓自己的思維跳起來:三級跳你們都知道,一跳,再跳,又跳,在頭腦和眼睛里給數字留下開闊的變幻空間,別讓它們擠在一塊兒打架。同事和朋友照此方法試驗,回頭苦著一張臉對她,數字跳不起來,腦子裡的空間不夠。福小說,那就沒辦法了。
楊傑兩口子在離開孤兒院時沒表態,他們還在躊躇。領養孩子是一輩子的事,必須慎之又慎。易長安從開始就不贊成領養,他連自己生孩子都嫌麻煩,要什麼孩子嘛,能把自己餵飽整快活了已經不容易了。他喋喋不休一路,讓楊傑和崔曉萱心裏浮上來的幾個目標又慢慢沉下去。回到北京,晚上沒事的時候福小翻看數碼相機里的照片,但凡有藍石頭的鏡頭,她都在自己身體里聽見咯噔一聲,彷彿一扇沉重的鐵門被打開。他們倆在發黑的紅磚圍牆下有張合影,福小蹲著,攬著藍石頭的小身體,藍石頭很不情願地將右手搭在她肩膀上。福小覺得肩膀上的那個位置現在還熱著。圍牆固執、強硬、傲慢地充滿整個鏡頭,在想象的空間里可以無限延伸,直到成為藍石頭的世界的隱喻。她盯著照片里的藍石頭看,在他的臉上看見了天賜。天賜被一道牆隔在另外一個世界。凌晨兩點半,她在近百次輾轉反側之後,起床給初平陽打電話,如果她要領養一個孩子可不可以。
「你瘋了?」初平陽從中英文對照的《聖經》上抬起頭,兩眼酸澀。「這事首先得問你男朋友。」
很久以後從水裡抬起頭的夥伴才聽見雷聲。在岸上的夥伴說,那閃電有幾千米長,一直通到天上。但是天賜說,哪有什麼閃電,他只看見一條白蛇從天上鑽進水裡,眼睛血紅,牙齒靛藍,嘴張開來有笆斗那麼大,進了水就像鎢絲一樣纏上他,攪得河水咕嘟咕嘟冒泡泡;他看見自己光溜溜的身體如同燈泡一般亮起來,他感到有一種類似疼痛的麻從頭到腳貫穿了他,身體就透明了,空起來,像枚魚鰾那樣漂起來。
「你要大和堂幹嗎?」
「姓秦,姓景也中。」
景侉子。這個被花街人稱為景侉子的男人叫景鋼,被叫多了,他自己在填寫各種表格和簽收郵件與匯款單時,必須拍拍腦門才能想起來自己的名字是景鋼。他是秦福小和景天賜的父親,山東濟寧人。山東人說話侉,口音重,舌頭總是著急往後拽,南方人喜歡稱他們是侉子。年輕時景侉子住在濟寧城裡的大油簍巷,1973年他和打繩街上的一個叫羅多的小夥子打架,被逼得差點掉進運河之前,抓起河邊的一塊老磚頭就掄過去,羅多被拍得直直地躺倒在河邊。景侉子嚇壞了,跳進河裡往最近的一條貨船上游。船老大伸手把他拖上船,讓他濕淋淋地站在寫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和「毛主席萬歲」的貨箱前同意,答應在船上白乾一年活兒他就帶他走,否則送他去公安局。景侉子答應了,一泡尿混在河水裡順著褲腿流下來。他的確干滿了一年的活兒。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記你,情願我的右手忘記技巧。我若不記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過於我所最喜樂的,情願我的舌頭貼于上膛……
「那好,我要領養藍石頭。明天你陪我去。」
很多年裡,她拒絕承認回憶和鄉愁。那是些什麼東西?回憶是廉價的,鄉愁是妥協,你怎麼能身在遠處心懷故鄉?你可以在那裡,或者走。問題還在於,它值得你牽腸掛肚嗎?她從石碼頭上跳上一條過路船,為的不就是扔掉所謂的回憶和鄉愁?
「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你,一看見你烏黑的長辮子,我就止不住地興奮。」
「因為不能。」
「你只要跟我說,沒結婚的女孩子可不可以領養。」
「對不起,允許我打個惡俗的比喻:我知道有扇門被別人進過了,但是你知道被進過跟看見門邊寫著『某某到此一游』,那感覺還是不一樣。」
第二天陰雨,一大早找楊傑,楊傑關機,易長安開著他的尼桑越野車帶他們倆去了孤兒院。手續繁複,要體檢,要出示很多證明,填很多表格,簽很多字,條條款款都得過一遍,關鍵是這個流程中的負責官員不是你不在就是他缺席,全等齊了,手續辦好,晚飯都吃過很長時間了。北京的雨一直下到河北,又從河北下回來。車在泥濘的野地里暢行無阻,易長安跟初平陽說,你還說我買越野車嘚瑟,這要楊傑的寶馬來跑,早趴泥坑裡歇著了。藍石頭瞪大眼看著雨線抽打車窗,在福小懷裡恐懼得一動不動,他把哭聲憋在肚子里,帶著恐懼睡著了。等他再睜開眼,躺在福小的床上,看見的是北京明亮的陽光,他哇的一聲哭起來,要藍阿姨。福小把他抱起來,說:
「想。」
血開始像市中心的噴泉那樣往上沖,也像焰火,嚇了天賜一跳。但是舒服,沸水和泡泡們出來了,一路歡歌。血噴出來時吹著口哨,福小聽得見,調調很像後來聽到的《歡樂頌》。她看見她看見了,弟弟的血升起來又降下去,逐漸成為馴服的溪流。天賜在門前坐下來,對著她笑,說:
秦環。這一天秦環五十六歲,兩年後,福小出生,她成了奶奶。事實上,幾乎花街上所有的孩子都叫她奶奶;叫的時候加上姓,秦奶奶。易長安,初平陽,銅錢,到花街來玩的楊傑和呂冬,都叫她秦奶奶。時間久了,大人們也跟著孩子一起叫,易培卿兩口子,初醫生兩口子,也習慣了叫她秦奶奶。這一天,五十六歲的秦環覺得這個兩眼淚的小夥子眼熟,就問他大白天的哭什麼。景侉子顧不上難為情,說自己沒了下家,船老大被人「專政」了。為什麼不回老家?濟寧是個好地方啊。有家難歸,年輕氣盛,拿磚頭拍人了。家裡還有誰?父母?老婆孩子?父母跟哥哥姐姐們過,不必操心,現在光桿兒,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滿意。我很滿意。」福小說,開始在手機里找初平陽的號碼。「天送沒那個福氣。我要帶他回老家了。」
「像個鬼!她就是不想讓我們好!」崔曉萱的討伐裡帶了哭腔。為了要孩子她把北京所有醫院和專家都看遍了,也做過無數次艱難的嘗試,最後一個老教授跟她說,孩子,認了吧。她花了一年時間才接受這結果,又花了一年時間接受領養一個孩子的建read.99csw.com議,因為楊傑希望有個孩子,現在她失眠十個夜晚之後終於決定領養一個男孩,卻被秦福小挖了牆腳。多少年裡她其實就挺煩這個女人,只要一提起秦福小和景天賜,楊傑那沉痛和游移的眼神就讓她不舒服。除了有點嫻靜和堅定的姿色,她就沒看出這個十幾年來漂泊全國各地、干過無數匪夷所思的工作的女人究竟有什麼好,讓楊傑、易長安和初平陽言談舉止中都小心翼翼地護衛著。「像什麼像!她就成心跟我們找彆扭!」
「福小,」高天說,「我剛想了一路,決定了,以後不再計較天送的身份。」
「我都妥協成這樣,你還不滿意?」
「姐,有人在我肉里給我撓痒痒。好受。」
有一天福小在教他做數學題(受驚嚇之後天賜不再上學,為了治好病再去學校不被落下,福小每天負責輔導他功課),坐著的木頭椅子腿折了,這咔嚓一聲也驚動了天賜。他揮起手中的三角尺,用那個三十度的銳角劃破了福小的胳膊。划完一下還要划第二下,被福小抓住手腕,幸虧景侉子來得及時,否則福小還真不一定能制得住他。受了刺|激的天賜力氣會在突然間成倍地往上翻。
初平陽抽了一口涼氣,福小還是原來那個福小,就算把天下走遍了,她也不會改。她從十七歲離家出走,在中國的版圖上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在北京停下來,她還是秦福小。
「我是姐姐。」她把這句話寫在日記本的扉頁上,打開就能看見。
「不能把天送給別人撫養嗎?撫養費我來出。」
儘管如此,福小還是不放心,念三年級了還是經常到石碼頭上坐著,心想沒準能撿到個孩子。她看著來來往往的船隻,既渴望又恐懼某艘船上突然向她拋過來一個小孩,如果接到了,她該讓那孩子姓什麼呢?
景家的祖先和大詩人李白是哥們兒,李白你們都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你們的老祖宗也是大文人,差點考上了進士。東西?進士不是東西,是個文憑,也是級別和職稱,反正考上了就是大人物。咱們景家的祖宗雖然不是進士,但在濟寧城裡照樣是大人物,要不怎麼會和李白成好朋友呢。李白在濟寧住了二十三年,搬了八次家,有六次都是你們祖爺爺給找的房子。李白傳世的詩文九百八十余篇,跟咱們山東老家有關的詩文就有一百篇。我聽你們爺爺說,多少年前咱們家還有李白的手稿,用毛筆寫的,搬家搬丟了。具體是哪首詩我記不得了,長大了你們自己找。
「嗯,我明白。」
「她說像。」
「大和堂我想買。」
楊傑在那頭沒吭聲,半天才說:「沒看出多像啊。」
福小看了報紙眉頭上的日期,今天是該有平陽的專欄了。和每次閱讀初平陽的專欄一樣,福小開始總要笑,她一直無法將憨厚靦腆的初平陽和他幽默清峻的文字對應起來,這個洒脫、侃侃而談的人是初平陽嗎?也和每次閱讀一樣,到最後她總要難過得沉下心來,想哭。她搞不清初平陽是如何在字裡行間實現這樣一種情感和思考的逆轉。想笑,當然好;想哭,當然也好;以福小對文字和文學的理解,她確信初平陽寫出來了好東西。所以每次讀平陽的專欄,都像一次親人的私密約會,她為平陽和自己驕傲;還因為這專欄的公之於世,而為平陽和自己生出淺淺的羞澀與難為情。有時候她也會想,這也許是弟弟天賜的聲音,因為他們同年,生日只隔了七天,光屁股一起長到了天賜把手術刀片割向自己左手靜脈的那一天。
喝多了,今晚不去總控制室了。
她在兩條街上轉悠了半天,幾乎是數著磚頭和石塊來回走。街不長,她有足夠的時間把每一家都看清楚。爺爺奶奶在大油簍巷,她盯著每一個老頭老太太看。白髮蒼蒼的,腰駝成了九十度的,拄拐杖的,坐輪椅的,坐在門口十分鐘都不轉動一下眼珠子的,背著手若有所思地散步的,他們每個人都可能是她的爺爺奶奶,每個人也可能都不是。福小一點都不想走過去問,您姓景嗎。這有悖于下火車時的想法;那時候她想,她應該代表天賜來看看景家的祖宗。現在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是誰,讓他們和昨天、前天、大前天過得一樣安寧平靜也許更好。她代表不了天賜。天賜說,姐,我把景給你。福小在每一個老人的對面坐下來,努力讓自己對他們微笑,給我也沒用——秦還是景有意義嗎?我不知道這些牙齒掉光了的人都姓什麼。她對他們再笑一下,站起來,走到下一個老人對面坐下。她看見積攢了多年的微笑從自己的兩個嘴角慢慢浮上來。
福小不知道這樣的結論是否科學,她對「審美」的確切含義也不甚了了,但她本能地覺得這句話看上去很美。不過,以她多年來的經驗和反省,也許懷舊還有另外一個面向,那就是敢於正視,好的壞的,你都得迎上去。你不可能永遠躲避和逃亡。她把初平陽的兩篇專欄同時攤在面前,《這麼早就開始回憶了》,《到世界去》,她的目光從這個標題轉到那個標題,再轉回來。幾經反覆,她覺得這其中貌似相反的路徑其實是通往同一個方向;起碼對她來說如此:心安處是吾鄉,心不安處更是吾鄉,心安與不安,同系一處。
秦素文虛弱地說:「當然,你兒子。」
收拾好,秦環招呼景侉子進屋。秦環說:「侉子,給我孫子取個啥名?」
景侉子眨巴眨巴眼,吧唧兩下嘴,還真沒考慮這問題。有點突然。「先想想。到運河旅社裡住一晚,」秦環端起一斤二兩的熱豆腐往外走,「明天早上我還來買豆腐。」
天賜死了。在夢裡一遍遍地死。天賜每死一次福小都要大汗淋漓地醒來。在蟬聲響起之前天賜漫長的流血過程里,她在想什麼?等到很久以後她敢於直面此事時,她發現,這在此前很多次夢裡被刻意迴避掉了。她開始在接下來的夢中睜大眼睛,像間諜一樣潛入夢中的福小體內,開放身體的每一個神經末梢,幾經完善,現場可以如此複原:
秦環說:「你這聲音可真侉。」
初平陽在這個專欄里寫道:當「回憶」變成「懷舊」時,就已經在「審美」了。
再次站在太白酒樓前,福小懷疑三歲時根本就沒來過濟寧,父母只帶了弟弟;那種生冷的陌生感讓她充滿了深刻的自我懷疑和否定,彷彿揭了騙局的謎底。就算在夢裡她也沒見過這座著名的酒樓,但她還是請人幫忙跟太白酒樓合了個影。太白酒樓顯然開了個壞頭,接下來的景點和古迹無論多麼耳熟,都無法把她從懷疑和防範的情緒中矯正過來,包括大油簍巷和打繩街。
「那你說吧。」
第二天一早秦環真來了。景侉子紅著一雙兔子眼在吃豆腐腦加燒餅油條。這一夜他想得辛苦,躺下了起來,起來后又睡下,把一枚硬幣翻來覆去地扔,正面反面,反面正面,天亮時突然想到,我還沒見過那姑娘呢。這才睡上了一個囫圇覺。秦環買了豆腐腦在他旁邊坐下。景侉子說:
景侉子看著兒子的小雞雞,咧著嘴笑,難為情地說:「媽,啥名都能取?」
福小又回頭看《到世界去》。初平陽要賣大和堂。
福小站在那裡四秒鐘,卻像十四年那麼漫長,看不見的時鐘的秒針在動,每走一格都地動山搖。但在夢裡,福小看得見整個世界,聽得清這個下午所有的聲音,聞得到新鮮的血液撲鼻的溫熱和甜腥。父母的水斗停下來,汽笛聲之後任何角落都沒有尖叫聲跨過運河,他們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看,水斗接著拉起來。祖母從《聖經》上抬起頭,耶穌的臉色沒變,花街還是汽笛響起來之前的花街,她又接著往下念:「母親怎樣安慰兒子,我就照樣安慰你們,你們也必因耶路撒冷得安慰……」有人在花街上緩慢地走,有人似乎在他們家的門樓下停留。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福小往前走一步接著就往後退兩步,彷彿一種遊戲。
(《舊約·詩篇137:5-6》)
接著,初平陽在電話里聽見一個男聲說:「福小,你真打算回老家?北京戶口我不是有嘛!」而福小在電話里聽見的是那個女聲在問初平陽:「福小?是那個秦福小嗎?」
福小在工作服裏面加了一件長袖T恤,坐下來不動的時候才覺得正好。天氣預報又放了空炮。她剛從收音機里聽到,今天下午平谷區的山裡還下了一毫米半的雪;五月飛雪,反常的自然現象是在進一步強調我們的生活缺少安全感嗎?安全感的確相當奢侈,傍晚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跟著房產公司的中介到十三樓看房子,上下電梯都在抱怨,房價高成這樣,還想不想讓人活。讓房主今晚就定奪,別明天早上一覺醒來,價錢又上去了。中介說,放心,這絕對是跳樓價。顧客回答,是你跳還是我跳?中介說,價錢跳。顧客哼了一聲,你說的是價錢從十二樓往十三樓跳吧?他們離開后,電梯繼續上行,纜繩碰巧在十二樓往十三樓上升的時候嘎吱嘎吱響了幾下,福小想,房價上漲的聲音可能就這樣。
福小繼續盯著報紙看。
一個加班剛回的住戶進電梯,問是否要幫忙,福小說謝謝,她準確地找到半個月前的那期《京華晚報》。半個月來她第四次閱讀初平陽的上一個專欄:《這麼早就開始回憶了》。
「不是已經跟媽媽說過了嗎?」
弟弟在她懷裡笑的力氣都沒有,臉像一張空蕩蕩的演草紙。天賜說:「姐,我真冷。」福小抱著他叫弟弟,同時扯開嗓門喊人。花街那個下午出奇地安靜,福小聽到天賜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姐,我把景給你。」聲音斷斷續續。福小九*九*藏*書號啕大哭,悲痛和恐懼瞬間貫穿了全身:原來死真的會來。
洋氣——性感。她仰臉躺到煤堆上,兩串眼淚掉下來。她在黑暗裡說:
「你不出面,人家認我是哪山的猴子?」
福小在斜教堂里問秦環:「奶奶,我媽為什麼也姓秦?」秦環眼睛盯著耶穌,說:「你媽是我在石碼頭上撿的,就跟了我姓。」
高天說:「我把他當親兒子養。」
他不來她也得走。
福小就煩了。沒見過這麼膩膩歪歪的男人,總把自己的那點兒小情緒放大到天上去,福小不再理他。兩分鐘后他又來簡訊:福小,我真的煎熬。福小用鼻子笑一下,你可以不煎熬。但畢竟是因為自己,福小還是回了他一條:睡醒了啥事都沒了。
「天賜最大的願望就是能住在河邊,」福小說,她擔心電梯里信號不好,儘力將聲音放大,「推開窗戶就能看見運河,推開門就能走到水邊。」她停下來,初平陽那邊也是空白。福小聽見一個女聲問初平陽,誰?也想買大和堂?平陽,你在和誰說話?福小把手機換到另一隻耳朵前,說,「我想回去了,平陽。我不能一直逃下去。」
「好。很乖。現在一個人在家睡覺。」福小說,眼睛開始酸澀,她以為再談起這件事自己不會再哭的。「我不想讓他這麼小就跟著我漂。他得有個戶口,有穩定的家,安安心心地去上學。爸媽年紀也大了,身邊得有人照應了。」
一周后,他們驅車前往河北的那家孤兒院。在鄉下,離最近的村子半里路,一個大院子里有前後三排紅瓦房,院子後面是條水流向西的河。這地方原來是養老院,一個做傢具生意發了財的老闆建的,最多時有過二十三個老人;經營了三年,老闆生意砸了,養老院也掙不了幾個錢,老闆決定把院子賣掉,老人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轉手之後成了孤兒院,政府出錢來維持。福小在院子里的小操場上看見了藍石頭,怯怯地靠著滑梯,半張臉躲在陰影里。他們給孩子們帶去糖果和巧克力,分發的時候楊傑老婆問福小,你覺得哪一個孩子最好?福小說,都好。的確都好。她看他們高興覺得好,她看他們羞怯、難過也覺得好;那些有殘疾和缺陷的孩子,她也覺得好,是讓她心疼的好。這麼小的小東西,她抱著他們,捏著他們肉肉的小屁股蛋,覺得這些都是剛長出來的果子,新鮮得讓人不知道怎麼才好。
有一天孟彎彎家的公雞經過他身邊時突然打鳴,天賜迷濛的眼神瞬間尖銳,一把抄起公雞的脖子,以成人都望塵莫及的速度扭斷了雞脖子。斷了脖子的公雞繼續往前跑,腦袋垂在一邊,如同一架失事的戰鬥機。
福小端著報紙走了神,逐一想過噩夢裡的弟弟。手機里響起了敲門聲,簡訊來了。天送最喜歡敲門聲,門響說明媽媽回來了,所以他強烈要求福小將手機鈴聲都設成敲門聲。簡訊是嘭嘭嘭三聲,電話是一連串嘭嘭嘭。高天簡訊:
福小回:早點睡。
她也在想:讓你橫;讓全家人圍著你轉;讓你一個人姓景;讓你把所有都佔據了。那好,去死!
「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初平陽說,「我在南大街,跟朋友喝茶呢。」
709室的訂戶出長差,他的《京華晚報》已經在福小的桌子底下積了一摞,這段時間福小就盯著晚報做。讓每一行的數字加起來都等於29,跟讓每一行數字加起來等於92一樣艱難。福小覺得自己在城市之間跑累了,助跑、起跳、騰空、落地的動作都開始變形,腿腳不聽使喚,很像噩夢裡跳起來懸在半空動不了,遲遲落不下來。她揉揉眼,翻開報紙,看到初平陽的專欄,「我們這一代」,文章標題是:《到世界去》。
還有戚繼光,福小的歷史書上學的打倭寇的那個,他就出生在你們老家微山縣魯橋鎮西大運河裡。不是生在水裡,是在運河的船上。他爹是江南運糧的把總戚景通,帶個「景」字,可能跟咱們老景家也有關係。明朝嘉靖七年閏十月初一,戚把總攜帶妻女押運漕糧,天黑了船停在魯橋鎮西,半夜,戚繼光他媽肚子疼,就生下了戚繼光。戚繼光長大后,抗倭,把小鬼子打得嗷嗷直叫。
「你想回家看看也好,打個報告我就批你的假。想在家待多久?」
福小說:「不必了。」
福小把報紙頭版舉起來,紅色的「京華晚報」報頭出現在鏡頭裡。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在忙碌的間歇,在睡著之前和醒來之後,在混沌與清醒之間,在腳放進熱水中和麵包塞進嘴裏時,她還會被迫想到更多事情。
「那是倒數第二句,現在才是倒數第一句。」
「明白了,如果天送是我生的,那他就天天提醒你,某人到此游過了。」福小說,「我還以為有在職博士學位的人都沒能力惡俗了呢。高總,你不應該來找我,應該找心理醫生。」
「要請你請,別拉上我。」
當秦福小在遼闊的陌生城市間遊走時想起這些,當她坐在北京晚上八九點鐘的電梯里曆數這樣的過去,算不算回憶和鄉愁?在過去,她覺得不算,因為她是多麼不願意想起這些——回憶和鄉愁是自願的,而她是被迫,被一種叫生命和時光的東西所迫,回憶和鄉愁只是生命與時光經過漫長累積導致的副產品,如同垃圾。
十一歲的夏天,天賜在傍晚的運河裡游泳,黑雲像趕集一樣往花街奔跑,雷聲和閃電在後面追趕。那個傍晚仰臉看過天的人都說,分明看見一隻大手在天上推動,從岸上往水裡推船見過嗎,在布滿車轍和牛蹄印的土路上推十二隻大汽油桶見過嗎,割倒的麥子打成捆往打穀場上推見過嗎,三匹馬或者兩頭牛拉著的直徑一米三的石磙子見過嗎,黑雲和雷電就以那種形式往花街和運河雲集。東半天是黑的,西半天是紅的,黑暗的河水從底下往上翻。天賜和夥伴們在石碼頭西邊兩百米處游泳,別人都上岸了,他還在跟另外兩個孩子比試,看誰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把運河從南到北游上四個來回。天賜游得很快,在他最後一個來回即將靠岸時,一道雪白的閃電擦著他鼻尖插|進運河,他被嚇傻了。
天賜手持刀片,不許過來!她站住了,她突然想,也許這樣更好。你傷害自己,從此知道傷害別人的痛苦;從此你可能再也不會痛苦,再也不會讓別人痛苦;如果你解脫,也解脫別人,再不必半夜為你憂愁。
這地方他熟,每次經過都要到石碼頭上採辦給養,打打牙祭,偶爾也會揭哪個女人貼在門樓底下的紅紙條。這一天他坐在藍麻子的豆腐坊里,吃老豆腐就燒餅,吃著吃著眼淚汪汪,因為吃飽了以後他不知道去哪兒,現在已經差不多飽了。買豆腐的秦環看見了。
如果天賜那天下午的傻笑沒有從散漫、平曠驟然變為壓抑和癲狂的尖笑,福小就接著回去做作業了。那她看見的弟弟的血就只能是靜態的了。她走在半路上,擔心弟弟會被兩聲汽笛嚇著,這時候天賜已經割完了被褥,世界破碎之後他愈發感到身體里有水在沸騰,咕咚咕咚的泡泡到處在找門路,他湊近門以便在更好的光線里看清沸水和泡泡們在哪兒。他把刀片指向左手腕的靜脈,一刀下去,如同夢境里的畫外音,福小聽見弟弟說:嘿嘿,找到你們啦!
在這個細節越發瑣碎和詳盡的下午,天賜死了。他的死經過無數個夢境的增補和修復,也許已經超越了現場真實,因為福小站在他十五米之外的地方,但在夢裡卻如在眼前一般,最微小的死亡細節都不曾被忽略。
她說:「好吧,你媽重要。」
福小那下午聽見了十二隻蟬同時叫起來,千真萬確。重複做了差不多二十次夢之後,她才一一辨出每一隻蟬所在的方向:東南三隻,西南兩隻,正北一隻,正南兩隻,東北一隻,正西兩隻,西北一隻。弄清楚方向後,她畫了一張蟬聲分佈示意圖,想從圖中看出點東西,苦思冥想一無所獲。福小確信當時她因為蟬聲走了神,她站在距離弟弟十五米的青磚小路上,樣子很像靈魂出竅。後來,她聽見天賜的聲音搖搖晃晃:
秦素文說:「那他打死過人。」
「倒插門也行?」
那個時候的確沒那麼像。但是現在,三年過去了,所有見過天賜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天送簡直就是天賜翻版。初平陽他們見了,後背直冒冷汗,像到了骨頭裡。接著他們慚愧,在藍石頭的臉上和眼神里看見景天賜的,只有福小,而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罪魁禍首是兩條船,它們交錯經過石碼頭時各向對方鳴了一聲笛。這是水路表示友好的規矩,但在陸地上引發了血光之災。嘟,像放了一個屁;嘟,像放了又一個屁。第一聲讓半下午就開始午睡的天賜右腿抽|動了一下,如果只這一聲,他會繼續睡,和最近的四天一樣,平平安安度過第五天;但是第二聲又響了,他的左腿也抽|動了一下,隨即人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他在昏暗的屋裡(福小的夢中屋子裡是昏暗的,儘管如此她還是清楚地看見弟弟的一舉一動。此刻,她本人放下手中的作業,從門樓底下站起身,想看看兩聲汽笛是否驚動了弟弟的神經。在夢裡,她看見了身後的一把大椅子和一把小椅子,大椅子上放著課本和作業本,小椅子上還留著她的體溫)像喝了酒的貓機械而又安靜地搖晃身體,光著腳尋尋覓覓。他在驚醒之後突然覺得身體里燒開了水,有很多泡泡想往外跑;同時,他無端地覺得這世界過於完整,需要什麼東西把它給稍稍分離一下(這種主觀唯心主義的結論也只能出現在第三人稱的夢境里)。他像後來福小才見過的機器貓一樣,搖搖擺擺地爬上凳子,摘下掛在牆上的、只有在姐姐輔導自己時才用的廢棄的書包,從裏面拿出文具盒九*九*藏*書,打開,顫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削鉛筆的手術刀片。它怪異的造型讓天賜在捏起它的一瞬間笑了。手術刀片很小,可再小也是刀,所有人都忽略了這一點;他們以為他只對那些日常的、手邊的兇器感興趣,菜刀、鐮刀、斧頭每次用過後,都藏在他看不見找不著的地方;自從戳了朱永久老婆的屁股,筷子也被列為重點藏匿對象。他下來,居然沒蹬倒凳子。開始在空氣里切割。天賜如此明確地直奔刀片,福小也只有在夢中才敢如此還原真相,它缺少必然的邏輯,因為天賜更擅長把手邊的東西變成兇器;但她的確在無數個夢中看見他搖搖擺擺直奔刀片,然後開始切割。空氣切開了又複原,世界依然完整;天賜開始切割被褥,很好,割開來再也合不上,被褥打開了一張張尖銳和修長的嘴。福小聽見天賜在夢裡笑了,聲音單純,像閃電到來之前。
「辮子我可以剪。」福小說,「你前妻也留了長辮子嗎?什麼樣的男人有那麼好,讓她玩命地跟你離?」
「為什麼?」
她給景侉子一些錢,說:「侉子,出來晃蕩一年了,得像個堂堂正正的男人。這錢你帶回去,用你覺得合適的方式,看看那人,那人不在,就看看他家人。也看看父母。能不能回來看你自己的了。我閨女就等你半年。」
「姐,我冷。」
他們是同班同學,同桌,但只在同學看不見的地方好。「好」有個隆重的名字叫「早戀」。他說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到處都有他媽媽的眼線。他們從運河的南岸去學校參加高考模擬考試,他著急,她卻想和他一起慢慢走,拽著他的胳膊,把他的每一步都拉下三分之一,為此差點誤了考試。遲到半小時不得入場,他們遲到了二十八分鐘。出了考場他還一頭汗,要是讓他媽知道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福小猛然看見腳底下自己的影子,兩隻胳膊張開,腦袋歪在一邊,像祖母每天禮拜的十字架上的耶穌。她開始往屋裡跑。
一年結束時,船老大在半路被以「革命」和「專政」的名義打死了,執行者是另一艘船上他的幾個臨清老鄉,理由很簡單,「我以毛主席的名義槍斃你!」沒有槍,他們用的是鐵棍,往後腦勺打。他們說他私下裡「大搞資本主義」。其實就是每次跑船時,兩頭捎點私貨,這邊賣給那邊,那邊再賣給這邊,賺點小錢。這樣也會被人看不順眼,打死拉倒。因為是「以毛主席的名義」,所以他們不怕景侉子泄密,他們跟他說,要麼跟他們繼續干,要麼滾蛋,有多遠滾多遠。景侉子膽小,覺得還是拍屁股走人保險。他在離出事最近的一個碼頭下了船,進了花街。
「這名字好。」楊傑點上煙,「像嗎?」
「下半輩子。」
「死沒死兩說呢。」秦環說,「我想讓他回去看看,不管那人死沒死,得有個交代。他要還能回來,我就沒看錯人;回不來,那也只能隨他去。誰也守不了一個人一輩子。」
景侉子下巴都掛下來了,來花街多少趟咋都沒見過呢?他站起來說:「姨,豆腐腦錢我來付。」
喇叭在左上方咔嗒響一聲,高天在裏面清了一下嗓子。
「鋼兒,俺和你娘就知道,你在哪兒都是咱兒子;俺和你娘也知道,天賜在哪兒都是咱孫子!社會主義好啊!」
還有,虎門銷煙的林則徐,也在咱們老家當過官,官名叫濟寧河道總督。天賜你老是忘,就是管運河的。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濟寧的運河比石碼頭這運河名聲大多了。明朝永樂年間,因為漕運搞得好,濟寧被稱為「運河之都」。咱們老景家祖祖輩輩住在濟寧城裡,當過官,發過財,寫過書,逢年過節都到太白酒樓吃飯。福小你忘了?太白酒樓,爺爺奶奶還帶你們去看過。福小說,才三歲我哪記得住?又沒讓我和弟弟在那裡吃一頓。
莫名其妙。福小想不明白,一把年紀了,男女那點事又不是不懂。你不就是在意我有過男人嗎?那就坦白地告訴你,我有過男人,不止一個,十年前開始不是處|女。她的確經歷了不止一個男朋友。十七歲的秋天,她在船上不時地探出腦袋,希望能看見一個男孩在岸上追著船跑。她想船速不快,腿腳沒毛病的都追得上。船行到老船閘,一長串的單放、拖船、小火輪、小舢板和竹排等候提閘放行,她依然沒有失掉希望,她把腳從雨布里伸出來,如果他看見,他就明白那是她。過了閘,下雨了,船加速,她把腳縮回來,又哭了,滿天滿地都是她的眼淚。在眾多城市之間輾轉,她還喜歡過兩個人。一個至今還在深圳,老婆孩子想來都有了;當初散夥是因為她要離開,他不想動。一個領養天送后散掉的;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放著自己的好零件閑置著不去生養,偏要從孤兒院里領養一個;而且,尤其讓那個跟她從鄭州一起來北京的男人不能理解的是,為了保證給天送足夠的愛,她不打算再生孩子;那好吧,那男人幽怨地說,跟你的天送一起過吧,我撤。
「今晚在酒桌上,有個哥們兒跟我說,有篇文章寫得好。我一看,那不是你老鄉嘛。要不,方便的時候我們請他吃個飯,一塊兒聊聊?」
「無配偶的男性收養女孩時,年齡限制才比較嚴格:收養人與被收養人的年齡要相差四十周歲以上。」
「閨女呢?」
「我也是你們在石碼頭上撿的嗎?」
花街人見過世面,一致認為景侉子這樣的山東男人少有,心細,顧家,帶孩子都是一把好手。天賜出生后,除了餵奶的事要秦素文親自出面,吃喝拉撒睡景侉子全管,他知道天賜冷了、熱了、餓了、渴了、要拉、要尿、拉了、尿了分別是什麼反應,總能在第一時間把問題迅速解決。花街上同年出生的孩子里,周歲之前沒生過任何毛病的只有天賜,連濕疹都沒出過一粒。初平陽比天賜早出生七天,五個月時有次小感冒,七個月出了濕疹,九個月時腦袋碰了桌角起了個包,初醫生兩口子就算夠專業了,他們還是感嘆:侉子可以去兒科做專業護理了。
「要能撿到乖福小,」秦環從耶穌的臉轉向孫女通紅的小臉,「奶奶早就挎著籃子等在石碼頭上,每天撿他十個八個了。」
福小當時眼淚就往下掉,掛了電話在電梯里想天送。這孩子養得值——值不值都得養。第一次在初平陽拍到的照片中看見小傢伙時,她覺得他眼神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初平陽剛考上博士,跟著導師和同學做一個社會福利方面的課題,把北京周圍的養老院和孤兒院轉著圈子考察了一遍,最遠的已經考察到了河北地界,收集了不少文字和音像資料。楊傑婚後一直沒孩子,一直在猶豫是否要收養一個,初平陽就把他在孤兒院帶回來的信息發給他看,照片里有天送。那時候天送叫藍石頭,負責他們幾個男孩的阿姨姓藍,藍阿姨喜歡他,希望這孩子能像石頭一樣健康、堅強、有稜有角。在楊傑召集的一次聚會中,初平陽把這些照片帶到知春路上的無名居,在這家淮揚菜館里,楊傑夫婦希望初平陽、易長安和秦福小能給他們出出主意:領養還是不領養;若領養,領養什麼樣的孩子。在眾多孩子照片中,福小看見了藍石頭。一歲多的藍石頭小細胳膊小細腿,頂著顆大腦袋,躲在一群孩子的後面,大眼睛里那種與生俱來的憂鬱讓福小的腸胃驟然扭結了一下;這疼痛只有在她想到死去的弟弟天賜的時候才會有,二十年來,只要天賜的名字和嘴角上翹的笑臉出現在她頭腦里,腸胃就要扭結。但這事很快就過去了,照片里的藍石頭占的空間很小,眼睛更小,是否有福小認為的憂鬱都很難說;即使有,也不稀奇,這世上有多少人,每個人眯縫小眼以後表情都會顯得很深沉。
回完了她以為事兒就完了。敲門聲又響。
十八年前,弟弟割破左手的靜脈,福小眼睜睜地看著他血流光了死掉。
「福小親口說的。景天送。」初平陽說。
「不能。」
「屁!」
「媽媽,我想跟你說,你要在電梯里害怕了,就給我打電話。」
初平陽把一件瑣碎平常的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和深入。福小認為,這種事只有知識分子才幹得出來。福小不是知識分子,高中畢業證都是假的,她甚至會在初平陽的專欄里遇到不認識的字詞,必須回家查了字典才能徹底弄明白一句話的意思。偶爾聚會,她會和楊傑、易長安一起取笑初平陽的學術腔和八股調。不過看完這篇,她認為知識分子看問題也是有可取之處的,初平陽用六千字的篇幅逮著一個問題翻過來掉過去地說,直到讓她秦福小也意識到,回憶和鄉愁在她的確已經是大問題。
有一天他正坐在門樓底下吃午飯,去林婆婆家做衣服的朱永久老婆因為著急趕路,不小心努出了一個短促的響屁,天賜的頭突然就歪到一邊,放下碗追上去,在朱永久老婆的胖屁股上一邊插上了一根筷子,疼得朱永久老婆跳起來,嗷嗷直叫。身體發福之後她從來沒有跳過這麼高。
福小做了噩夢:看見弟弟在船上走,像漁夫和水手一樣對她做鬼臉;弟弟在水裡游,露出魚一樣的腦袋,兩隻眼長在太陽穴上,咧開嘴對她笑;她看見霧氣朦朧的半空里飄下來一張張正在滴血的照片,天賜在照片上從不同的方向用各種怪異和悲苦的表情盯著她看。還沒醒來她就開始自責和憤恨,直到哭聲和尖叫聲響起來,她醒來。遇到所有比她小兩歲的男孩,她也自責和憤恨;甚至聽見別人叫「弟弟」、小她兩歲的男孩叫「姐姐」,她都自責和憤恨。在高三這一年,她覺得積累經年的自責和憤恨終於全方位爆發,以至於無邊無際到她無論如何也安慰和說服不了自己。
「如果你是我媽,你就知道她重不重要了。」read.99csw.com
銅錢、朱永久、裁縫林婆婆、大水、滿桌、木魚、陳永康的兒子多識、周鳳來的三姑娘芳菲,還有小狗阿爾巴尼亞,福小都認識,讀這個專欄如同她走在花街上。初平陽說,他曾「和三個朋友去尋找一個女孩」,這「女孩」是福小。他們在尋找之路上吃了不少苦頭,為此在任何時候想起來,福小內心都充滿愧疚、溫暖和感激。但在這個專欄里,福小發現最重要的信息是:大和堂要賣。如果把岸邊高大的槐樹、灌木和蘆葦都忽略,站在船頭可以在一兩公裡外就看見大和堂;這等於說,站在大和堂二樓的窗戶前,若能將草木抹掉,你可以放眼運河至無窮遠處。在花街,包括東大街和西大街,開窗看見運河、出門走上船頭的,只有大和堂。福小拿出手機,號碼撥出之前又取消了。她從桌子底下抱出一摞《京華晚報》。
「好。」
福小說:「高總,是你在比。」
「乖,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是你媽媽了。」
她被這個「死」字嚇了一跳。她又往前走,安詳的微笑浮現在天賜疲倦的臉上。他坐在一大攤血上,說:「姐,我真舒服。」
小時候還無所謂,家裡五口人三口姓秦,她是多數派,賺了。後來進了學堂,發現多數派既不值錢,也不安全;同學們都跟爸爸姓,就她跟了媽,這說明什麼呢?呀,她爸倒插門!這話說出來味兒雖然不對,畢竟是實情,就怕那些天馬行空的空想派,什麼名目都能給你找到:她爸不喜歡她唄,姓都捨不得給她姓;她爸一定另有其人,所以不姓景;這是個秘密,聽說景侉子到花街之前,秦素文的肚子就大了;你們都別亂猜——還用猜嗎?不跟父姓肯定來路不正!她外婆姓秦,她媽媽姓秦,她也姓秦,誰能告訴我,他們家姓秦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呢?
「沒人呀,福小,」他說,又清一下嗓子。「我讓小關去買王老吉了,替他一會兒。」
有一天秦奶奶給他熬好葯,把滾燙的泥瓦罐放在灶台上去取碗。天賜自己不小心碰掉了瓦罐,摔到灶前的磚頭地上,哐啷碎了,湯藥潑了一地。天賜的眉毛忽地站直了,彎腰抓起瓦罐把手,將破裂后的瓦罐碴口揮向聞聲趕來的奶奶,矮小的奶奶左臉當時就開了一道血口子,然後一屁股坐到熱氣騰騰的湯藥上。這道傷口留下的疤痕到老太太死,一直都在。多年後的一個深夜,天降暴雨,為了漏雨的教堂里的木頭十字架不被淋濕,她用雨衣裹著十字架往家扛,死在藍麻子豆腐坊門前的陰溝里,雨水泡脹了她的臉,那道傷疤看上去和當初的血口子一樣大。
福小回頭看了攝像頭一眼。
「我知道你不是處|女,」高天絞著兩隻手,「這個年齡要還是處|女,有點兒可怕。我就是一想到天送可能是你跟另外一個男人生的,我就不舒服,半夜想起來都要撓牆。」
福小坐在電梯里。數獨是做不下去了,晚報上今天的數獨題很難,就算心平氣和她也未必做得出來。看上去就那麼幾十個不起眼的小格子,要把數字不重樣地擺對位置,讓任何兩個方向的數字總和都相同,難得要死。福小是數獨高手,起碼在物業公司的所有電梯工里沒人玩得過她。電梯工都愛玩這個,一道題能把一個晚上都打發掉,還不覺得煩。資源也豐富,報紙訂戶喜歡讓郵遞員直接將報紙送到電梯里,下班時懶得開信箱,順手就從電梯工的小桌上取走了;很多報紙後頭都有數獨題,隨便做,反正人頭都熟。
「別提那女人!」高天噌地站起來。「她怎麼能跟你比!」
他不來她也得走。再待下去她會瘋。跟功課沒關係,以她的成績,念不了好大學念個二流的大學應該沒問題。但她受不了了,一看見父母臉上像皺紋一樣與日俱增的憂傷,她就自責和憤恨;看見祖母踮著腳幽靈一般進進出出那座傾斜得隨時都會坍塌的教堂,她也自責和憤恨。祖母的表情接近於空白,你可以想象一張揉皺了的白紙,祖母的表情就那樣,那張臉上唯一的內容就是皺紋。父母臉上的皺紋與祖母的區別在於,前者在追趕,後者在深化。他們長久地沉溺於喪子與失去孫子的悲痛里。起碼看上去如此。他們的生活里籠罩著一層鉛灰色的靜寂的悲哀,即使在飯桌上,即使飯桌中央放著一盤香味撲鼻的紅燒肉。從山東順運河而下來到花街的父親,景侉子,一生嗜肉,他對紅燒肉的熱情令人髮指,他指著一大碗紅燒肉用山東話說:我的人生觀。這是天賜死前的事。天賜死後,他的紅燒肉胃口更大,到了讓人噁心的地步,吃紅燒肉像往嘴裏掀顫巍巍的大石頭,兩個嘴角一起往外冒油;但他再也不指著紅燒肉說,那是他的人生觀了。
「花街怎麼樣?」秦環問。
「媽媽,我想跟你說完最後一句話就睡。」
「不發瘋會死嗎?」楊傑說崔曉萱,然後問初平陽,「平陽,她怎麼會領養孩子?」
「你媽就這麼重要?」
第三副總高天喜歡福小,整個物業公司的人都知道。高天本人也不避諱,晚上沒事就往總控制室跑,在那裡他可以通過電梯里的探頭看見福小,還可以用對講機和她說話。高天三十六歲,離異,女兒判給了女方,人不錯,條件也沒得說,平常挺照顧福小。他給福小安排的宿舍是電梯工里最好的,在地下室最靠近出口的一居室,理由是孩子需要新鮮空氣;除了上廁所和應付突發事件,電梯工里能在上班時間離崗十分鐘的人,只有福小,理由也是孩子,她需要在心裏不踏實時回家看看。此人優點一大堆,否則早被更大的領導和員工們在背後指戳死了。但他在天送的問題上就是拿不起放不下,讓福小很看不上。他總問,天送真是領養的?頭兩次福小還認真回答,是,可別跟天送說。問多了她就知道問題來了,他懷疑天送是私生子。到這裏她也能理解,因為天送像天賜,跟她當然也比較像。問題是,他倒不是多在乎天送是個小油瓶,在乎的是福小跟別的男人生過一個孩子。你想,跟別的男人生了一個孩子。他立馬覺得這不潔讓他受了侮辱。
顯而易見,如果天賜受了驚嚇就跳起來,大大小小的「有一天」必須無限地排下去。四條街都知道秦家出了顆定時炸彈,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爆發。誰也不能保證這世界永遠安靜得如在後半夜,所以只能有意無意地躲著天賜走,經過他家的門樓時都要瞻前顧後,確定一切正常才敢快步經過;還得像貓一樣放輕腳步,免得驚動天賜那根誰也沒法安撫的狂暴神經。
最後一個乘客是十五樓,下了以後電梯就停在那裡。福小不喜歡懸在半空的那種上不能頂天、下不能立地的感覺,於是將電梯運行到一樓,在一樓她更有安全感。沒人的時候她也不喜歡將電梯門敞開,那樣她也覺得沒有安全感。她的安全感在於,在一樓但關上門,別人看不見她,而一旦天送出了事,她打開門就可以往家跑。這個時候天送只能一個人在家,四歲零兩個月的孩子,一個人爬上床,拉上被子,滅掉燈,閉上眼睡覺。福小上小夜班,傍晚六點到午夜十二點,這期間只能偶爾回去一趟,看一眼天送就往回跑。五分鐘前,她正做數獨,天送打來電話,說:
她看見自己站在過去的院子里,看見了天賜,看見了所有可能看見的房屋,磚石,泥土,生鏽的壓水井,牆角的槐樹、月季、丁香和海棠,看見水台上貓在自己的碗里喝水、兩隻麻雀在傍晚的時光中神經質地跳躍在瓦楞上,甚至看見了院子之外更廣闊的背景,彷彿電影里俯拍的鏡頭:每一家房屋的瓦楞上都跳著幾隻麻雀;所有草木都在風裡搖晃;運河水在傍晚一半藍黑一半血紅;有的船走過來,有的船走過去,水面波光鱗動,醇厚得如同油彩;花街上的青石板路照見低頭走路的行人干亮的影子。福小在夢裡聽見了風吹過天空、屋脊和樹葉的聲音,聽見貓的嘆息、鴨子的腹誹、麻雀壓抑在嗓子眼裡的尖叫,〔他〕她還聽見穿行在運河裡的船隻自己給自己數著一二三、左右左,聽見陽光落到行人頭髮上折斷的灰色的聲音,當然,她必會聽見血液從天賜切開的一厘米長的刀口裡汩汩流出的聲音,那聲音在夢中經常被突然放大,仿如饑渴的吞咽聲附著在她耳鼓上。父母在河北的菜園裡拉水斗澆菜,這是土地逐漸萎縮之後,他們所剩不多的田野勞動,他們正在告別農民身份,水斗被拉起來,衝破空氣的聲音像在撕裂一塊破布,然後水被倒進菜地,辣椒、西紅柿、黃瓜、韭菜一起張大了嘴,然後空水斗再次撕裂破布,落到從運河流過來的蓄水溝里,灌滿水再拉上來,景侉子和秦素文的汗滴落到麵粉一樣細膩的干土上,發出噗噗的隱秘聲響。祖母在教堂里和十字架上的耶穌說話,教堂歪斜,每天都在向陳興多的房子靠攏,祖母沒和耶穌說話的時候,多半在練習讀《聖經》,她聽見祖母在念:
初平陽點點頭說:「福小,我懂。」他抬起頭看天,看不見星星在哪裡。酒吧的霓虹燈一照,天就顯得髒兮兮的陰沉,彷彿只要一個霹靂就可以隨時下起雷雨。「我考慮一下。天送好嗎?」
如果這也算回憶和懷舊,那她對可以追溯到李太白身邊的景家列祖列宗的鄉愁,到此為止了。福小離開濟寧,轉車去鄭州。
「真讓他姓景?」楊傑把電話免提關掉,崔曉萱消失了。
那個十七歲的凌晨,薄霧從運河上升起,船老大和水手們要麼剛從自己的床上起來,要麼剛從花街上做生意的那些女人床上起來,他們一起背對碼頭仰天打著哈欠,準備抄兩捧河水洗把臉就啟程。福小看右手腕上別人送的電子錶,離約定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六分鐘,送她手錶的人沒來。那人說https://read•99csw.com,就算睡過頭也不會遲過半小時。福小輕巧地跳上船,拉開褪色的綠色舊雨布鑽進一堆煤炭里。如果能遲到二十六分鐘,就能遲到半小時;能遲到半小時,就能遲到一輩子。沒什麼好解釋的。(他說,就算睡過頭。)如果這樣的凌晨都能睡過頭,那她不相信還能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及時醒來。煤是黑的,雨布里的光線幾乎跟煤一樣黑,她把電子錶解下來,想扔掉,轉念一想,異地他鄉同樣需要手錶告訴她此刻身在一天里的哪個位置,於是將表戴到了左手上。以後決不將手錶戴在右手上。送表的時候他說,女孩子把表戴到右手上,洋氣,然後小聲地貼到她耳朵上說,也性感。柴油發動機響了,船像做夢一樣晃悠起來,沒有人在岸上呼喊她的名字。
「那就天賜。」秦環說,「明天給咱天賜爺爺奶奶發個電報,多說幾個字,好好報回喜。」
秦環說:「必須姓秦。」姓了秦,周遊了列國你還得回到花街,秦的根在這裏。
關於濟寧,福小知道得比北京還多。離家之前,全世界對她來說只有三個城市,河對岸的淮海、山東的濟寧,以及貴為首都的北京,從育紅班開始,老師就揮著兩手說:「同學們,我愛北京天安門,預備——唱!」景侉子對她和弟弟把濟寧城的每一塊磚頭都講到了,吃過紅燒肉還要對姐弟倆背家譜,一直背到唐朝去。
「多久?」
初平陽的電話通了。福小說:「平陽,在花街?」
天賜右手裡的手術刀片往前一揮,像往常一樣畫了一道頤指氣使的楚河漢界,「姐,不許你過來!」那口氣跟說「姐,不許你吃!姐,不許你動!姐,你再不聽我就告訴爸媽,讓他們打你!」一樣。他把刀片又來回揮了兩次。
楊傑和崔曉萱一周半之後決定領養那個大腦袋的男孩。初平陽告訴他們,藍石頭已經成了福小的兒子,改叫景天送。崔曉萱當即在電話那頭叫起來,這叫什麼事,參謀成了挖牆腳的!楊傑你他媽的都找了些什麼人!
高天說:福小,你知道我難受。
兩個半月景侉子回來了。羅多沒死,暈暈乎乎倒下,又暈暈乎乎站起來,昏睡了幾天,再醒來就沒事了。他請羅多喝了兩場酒,說羅多,你要覺得委屈,就給我兩磚頭,咱倆扯平了。羅多拍拍他肩膀說,兄弟,你也不容易,在外躲了一年,擔驚受怕的,碰上我腦袋硬掙,倒是你委屈了。景侉子眼淚一下子掉下來,抱住羅多肩膀就哭。一年了,他都沒認真想過自己內心是如何的動蕩不安;不過他也因此弄明白,為什麼他比較爽快地答應秦環,秦素文的大辮子固然怎麼看都好,拿得起放得下的丈母娘固然也難得,更重要的是,他想讓自己顛沛流離的一顆心安妥。他把父母託付給哥哥姐姐,然後告辭,說:「我去倒插門了。」
經由夢境回到過去,這算不算回憶之一種?夢是個相當奇怪的東西,同一個夢不僅可以重複做,而且這個夢越做越詳盡,越做越清晰。如果把當年她站在院子中間的青磚小路上目擊死亡現場看做第一人稱,那麼,一次次夢境對現場的描述就是第三人稱,在自己的夢裡福小有了全能的上帝視角:
若干年後,她經常通過夢境重返天賜的死亡現場,噩夢醒來,她總要質問自己,我是姐姐,我有充分的理由讓弟弟去死嗎?
濟寧。福小不能肯定從深圳取道鄭州時,中途拐到了濟寧算不算懷舊或者鄉愁。濟寧這地方她去過,天賜滿一周歲,父母帶他們去尋根。三歲記不了事,腦子裡除了剩下一個地名,別無其他。天賜倒是三兩年會再去一次,景侉子帶著,那邊的爺爺奶奶只想看孫子。二十六歲那年秋天,福小在火車上想起天賜臨死前跟她說,「姐,我把景給你」,決定去濟寧看看。爺爺奶奶應該還在,因為她沒聽到他們過世的消息;也可能已經不在,天賜死後,景侉子也不再回濟寧,相當於斷了消息。景侉子怕父母問,咱孫子咋樣了;他們知道天賜死了也問。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景侉子沒臉去見大油簍巷老屋裡的爹娘。想天賜和濟寧的爹娘時,他就到年午的肉攤子上買五花肉,回家結結實實燜一頓紅燒肉。
「什麼報紙看得這麼認真?」高天坐在監控室里,錄像的效果不太好,看不清福小看的是哪家報紙。
「區別就在於一個生了孩子,一個沒生?」
「想留嗎?」
「沒年齡限制?」
景侉子進門就和秦環談條件:「倒插門的規矩我懂。就一條,兒子姓景。」
天賜堅持認為自己遇到的是很長很長很長的白蛇。說「很長很長很長」的時候,他的下嘴唇包不住舌頭,口水流了一肚皮。說完了他就笑,眼睛也開始不聚焦。單從眼睛看,你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麼,因為他的兩隻眼看的是不同方向。下次再說,在「很長很長很長」之後又多了一個「很長」。此後,直到他血流盡而死,單白蛇的長度這一條就夠他說上五分鐘,口水得流上半碗。他被嚇傻了,傻得很徹底,初醫生的針灸和中西藥治不好他,初醫生老婆的招魂術也召不回遊泳前的景天賜,初醫生他媽,就是初平陽的奶奶,那時候還活著,她的道行比兒媳婦據說要高(當年,初老太太替兒子相中這個媳婦時,看上的就是初平陽他媽行巫方面的天賦。儘管那時候作為姑娘的初平陽他媽專心地相信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科學,根本不懂法術為何物,看見了也十分地瞧不上,那啥呀,封建迷信),老太太拿出了珍藏多年、秘不示人的民國元年的四塊銀圓,畫地為城,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方位給天賜召喚過去,累得差點虛脫,白頭髮掉了一把,依然沒能召回。
她沒說實話。在她頭腦里三級跳的不是數字,而是地名和工作;虛擬的空間的確足夠大,但那空間不是為數字準備的,而是中國的版圖,她因為流浪和謀生曾不得不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跳來跳去。從南京到杭州到九江到長沙到昆明到潮州到深圳到鄭州到西安到石家莊到銀川到成都到北京。她在數獨的小格子里看見了一個個城市,她正在從一個城市奔赴另一個城市的路上。助跑,起跳,騰空,落地;助跑,起跳,騰空,落地;每一個動作都很艱難,每一次都彷彿連根拔起,每一次也都成功地助跑、起跳、騰空、落地;吃了多少苦,忘了,時光流逝就到了今天。她做的是地理學式的數獨,這其中包含了一條比數理更堅強和有效的邏輯。說實話也沒用,他們沒法理解。
高天回:有事給我電話。喝多了,難受。
「那叫景天賜!剛我蹲在院子里攥拳頭,看見一顆星從咱家院子上飛過去,我就想,老天要賜給我兒子了。」
秦福小和景天賜。1976年景侉子有了女兒,姓秦,說好了的;取名福小,為的是福大,但名字得低調。有了女兒還得要兒子,這是在濟寧城裡許下的諾,也是香火關天的大事。兩年後有了天賜,出生在半夜,聽說是個「帶把的」,景侉子對著黑燈瞎火的濟寧方向撲通跪下來,給父母磕三個頭:景家有后了。他背井離鄉成了別人家的人,他還是給爹娘留下了一根香火苗,他還了債了。有了福小之後,景侉子一直很焦慮,一會兒擔心老婆再也生不了,一會兒又擔心再生還是個丫頭,到了每個月那幾天,他把自己弄得像頭驢,在床前直轉圈子。搞得秦素文覺得夫妻那點事乏味得很,還不如在田裡挖坑種玉米有意思。倒是母親開導她,侉子心重,隨他,你看看四條街,除了咱們家侉子,誰願倒插門?秦素文就明白了,倒插門是身在曹營,心分兩處,一半在曹營,一半去了漢。若干年後,初平陽再和福小談起景侉子,用了個理論詞,「認同」:侉子叔的心理認同和身份認同是分裂的,這個好男人想把兩邊都料理好。
福小回:忙你的。
門外進來一個姑娘,叫秦素文,兩條粗黑的辮子拖到屁股上。她只看著秦環說:「媽,我端走了。」閃個身出去了。
看著兒子,景侉子還有點后怕,這一胎要不是兒子,那就沒戲了。去年老婆剛懷上,上頭的文件就下來,計劃生育政策落實到四條街上了。之前你敞開來生也沒人管,但從1978年開始,有孩子的,不管男孩女孩,響應國家號召,想生你也得忍著。天賜趕上了最後一班車。濟寧的爺爺奶奶先回電報:好好好好。過幾天信也到了,老景在信里深刻地總結:
福小喊:「天賜!」就要往上沖。
當然,福小足夠大,念了初中,明白倒插門的奧秘、知曉父母們經常偏愛男孩子時,也明白作為姐姐她應該包容和忍讓弟弟,天賜的順利成長她也肩負了一份推不掉的責任,她就不那麼鑽牛角尖了。他們的姐弟關係在四條街上堪稱典範,不比平秋和平陽的姐弟關係差。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她讓天賜先拿,過去被迫養成的習慣現在認為理所當然,儘管有時候她也得靠說服自己才能視之等閑。
天賜被照顧得越好,福小就越不舒服,她知道父母的心眼兒長歪了,明顯偏到弟弟那邊去。好東西緊著弟弟先吃,好衣服緊著弟弟先穿,弟弟跟父母一塊兒睡,她卻得和奶奶住一屋。閑暇時母親鉤了花、納了鞋墊拿到市裡去賣,帶的也是弟弟,她只能和奶奶一起去傾斜的教堂里看十字架上光著膀子、歪著頭的男人。最讓她不能忍受的,是姐弟倆不一個姓。
一條街人對秦環的主張都持疑慮:一個外地人,你知道他多少?你能保證他安心地留下來?秦環說,誰不是外來的?一個人可不可靠,跟你了解他多少沒關係。要走的,本地人你也留不住;要來的,外地人你也擋不了;我就是外地人,這輩子不也耗在這條街上了?口音都硬生生地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