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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

恐懼

——這是啥玩意兒?我問他。
那天夜裡我們聊到凌晨四點半。兩瓶二鍋頭光了,冰箱角落裡忘掉的榨菜也拿出來吃了,還有兩桶「康師傅」方便麵。大冬天夜裡說鬧心事,餓得就是快。兩代人的恐懼陳陳相因,心理醫生都搞不定,我更沒招兒。我只好寬慰他,碰一下酒杯說一句:老哥,悠著點,別對自己那麼狠。你丟的那些「恐懼」就那麼回事,大家都忙得團團轉,誰在乎啊。老康喝暖了身子,鼻尖上都出了汗,筷子總算不抖了。樓下有輛車叫了一聲,凌晨四點半了。每周兩次這個點兒響,比瑞士手錶都准。也許車主戴的正是瑞士手錶。鄰居說,這棟樓里住了個二奶,那男的每周來兩次。我打個哈欠跟老康說,沒事了,洗洗睡吧。
這個調查他做了有一陣子了,全國各地跑,逮著人就問,願意接受一個恐懼調查嗎?保密的。為了誘惑別人受訪,他給每人送一個北京奧運會的吉祥物小福娃。他想看看人的恐懼的深層心理結構。前天下午他從圖書館出來,覺得手頭的資料不夠充分,臨時決定去國圖。從北大東門上公交車,坐下來就睡著了。這個學術狂人,每天都在壓榨自己的睡眠時間。我提醒他,下手別太狠,小心榨過頭,想睡都睡不著了。他在320路公交車上睡得很香,喇叭里報站「國家圖書館」到了時,他迷糊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在車門關閉前的一瞬間沖了出去。小睡之後神清氣爽,康博后登上國圖高遠的台階,一路都得意:一覺醒來到國圖,啥也沒耽誤。進門時他習慣性地摸書包,這一次他拿的不是包,而是一個印有北大標誌的牛皮紙大信封,裏面有一沓資料和一個新買的筆記本。啥也沒摸著,冷汗刷的就出來了。下車太急,他把大信封落公交車上了。作為一個正在做博士后的心理醫生,老康心裏出現了劇烈波動。那幾張紙和筆記本不值錢,摘抄的資料也可以重新再來,問捲來的隱私值錢。何止是值錢,他一筆一畫整理出來,向所有受訪者承諾過,這是職業道德。
周戊(女,1979年生,河南洛陽人,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博士生):還有人想在人群里找到另一個自己?天哪,不可思議。你知道我怕什麼?撞衫!我最怕的就是看見某個人跟我穿一樣的衣服。不管長得像不像,我都會渾身發癢,想撓,想把自己皮膚撕開;好像不是撞衫,而是倆人長了相同的皮膚。我想躲,覺得自己突然被當眾扒光了,突然成了一個身份可疑的人,正在冒充別人活在這世上。所以你看,我這衣服,每一件都是找裁縫做的,我得讓他們盡量確保從此不再做這一款式的衣服。
——等會兒,老康,你先喝點熱水冷靜一下。我看看都是些啥毛病。
——是啊。當時我就蒙了,這男人都不像我爸了,沒見過他氣急敗壞成那樣子。他說,告密者就不配活著,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我才二年級,根本就聽不懂。我哭,我爸也哭,下手越狠他眼淚就越多,最後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扇我屁股扇得紫紅的右手扇他自己的耳光。你見過一個大男人鼻涕一把淚一把,報仇一樣自己打自己嗎?現在我明白了,真正讓我害怕的,還不是我爸打我,而是我爸打他自己。他一口氣扇了自己至少五十個耳光。開始還只用右手,後來左手也上了,左右開弓。一邊打自己一邊說:「讓你告密!讓你告密!」你不知道,我爸那些年一直垂首低眉,九*九*藏*書都有些窩囊了,外號叫「麵糰」,話少。我從沒見他那麼激烈過。我被我爸嚇著了。
——就這玩意兒?我說,我還以為政治局的最新決議被你弄丟了。
陳癸(女,1976年生,上海人,常住北京,記者):每天下午五六點鐘,我會沒來由地心悸,我怕這個。幾乎每天都是,晴天尤其嚴重。夕陽半落,彩霞滿天,我覺得半個天都在流血,心跳就會加速,不敢往身後看,覺得後面是個大黑洞,內心裡怕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如果這個時候我正好經過天橋,我必須走在橋中央,否則一看見滿街的汽車和行人,我的恐懼和心跳會立馬加劇,我幾乎要抑制不住從橋上跳下去的衝動。我總想,跳下去就沒這麼害怕了。究竟怕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一樣。只要對別人造成了傷害,就一樣。即使沒有,也可能一樣,恐懼和十字架在你心裏。
據老康說,他媽死活不願意去小鎮,幹得好好的,誰願往小地方跑;他爸死活要走,必須的,調令已經下了。臨行前一天半夜,老老康被迫低著腦袋跟老婆交了底,從此頭就沒有抬起來。這個告密的男人,靠打小報告賺了一個老婆,也毀了無辜者的一生;他老婆想,我是一個告密者的妻子,還有比這更恥辱的事嗎?她曾喜歡過那個貴州人,甚至勝過現在的丈夫,而自己的生活不得不被綁在一起的男人,他把密還告錯了。現在,他們將要逃向偏僻的小鎮去贖罪。多少年裡,她一直在嘗試從內心裡理解自己的丈夫,他為了愛自己,他也為了舉報的真誠;但她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小鎮上的生活她喜歡不起來,她無法裝出看得起自己丈夫,日常生活是多麼磨人哪。
一圈看下來,要我說,也沒啥新鮮的,基本上沒有超出我的想象力。那點小隱私就是拿到新聞聯播上說給全國人民聽,也不至於家破人亡、人生突轉。誰還沒有點掛不到嘴上的小秘密。
——遊了三次就不遊了。花樣不多,游起來也沒意思,主要是觀眾流失嚴重。他們也不敢對我動手,傷了破了說不清楚。只是威脅我不許對學校和家裡說。我爸還是知道了,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在巷口看人下象棋,同學的父親隨口說了一句:「說你們家兒子告密,被同學拉去遊街了。這幫小崽子,倒會玩。」我爸當時臉都青了,回家就開始收拾我。他知道我沒告密,還是打。連打了我四次。後來就當著我媽面打,完全是打給我媽看。我媽越拉他越打,我好像成了他們較勁兒的工具了。
吳己(男,1974年生,陝西安康人,常住深圳,企業高管):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就是想做|愛,每天都想。你說性|交也行,這個詞更帶勁兒。過了三十二歲之後突然這樣,我單身,很忙,沒時間談戀愛,結婚更免談,就算累得倒頭就睡,醒來第一件事也是想性|交。雖然在深圳這種地方,我也沒瞎搞過,你不信也無所謂。我去醫院查了,不是性亢進。心理醫生問我是不是受到什麼刺|激,好像沒有。就是想。有時候突然來了那感覺,都想把老二一刀去了。也有人說是工作太忙導致的,不明白。我在網上看到,有個女孩和我的感覺有點像。她可能比我還忙,但就是整天覺得那地方空蕩蕩的,總想找一根東西把它塞滿,惡狠狠地塞滿。跟性亢進沒關係。所以擔心,現在我一天到晚想搞,一天到晚擔心自己想搞,更累了。read.99csw.com
——我怕的是泄密這事本身。酒過三巡,一斤裝的牛欄山見底了。其實是他老哥一個人悶頭痛喝,我只象徵性地抿兩下。老康兩眼水汪汪、紅通通地看著我,說,我怕的是泄密這事本身。我有心理陰影。
我把電腦打開,給他倒杯熱水。老康抱著滾燙的杯子直往胸口裡摁,臉上慢慢有了點人樣。他以最快的速度打開網頁。在一個我從沒上過的論壇,他用滑鼠點著一個帖子讓我看,就這個,問題就就在這裏。我湊上去溜了一眼,就是幾張紙的掃描件,用照片的形式貼在論壇上。沒標題,上來就是人名,後頭有個括弧,括弧里註明此人的性別、出生年月、籍貫、常住地、職業,跟在冒號後面的是此人害怕啥,恐懼所從何來,言簡意賅。一大串人名,依次排列,冒號後頭的恐懼有長有短。
——明白。老康,你的「泄密」不一樣。
孫丙(女,1978年生,江蘇連雲港人,常住上海,自由撰稿人):我總覺得這世上還有另一個自己在。不論到哪裡,我都會下意識地去注意看見的人名、經過身邊的每一張臉,去聽她們的聲音。我希望遇到另一個我,但我又害怕遇到另一個我。我很糾結。
——這裡有的是朋友,你也認認識的。老康說,各樣的恐懼隱私都都有。
——恐懼。
——很很嚴重。康博后抓住我的手。他的手靠著杯子的那部分是熱的,別的地方還冰涼。小初,我我有點那個啥。
我不搭茬兒。喝到位了,我不催他也會說。我說你等會兒,我再開一瓶。
馮壬(男,1979年生,甘肅蘭州人,常住天津,保安):跟你說了,你得保證不告訴別人。保證?嗯。我想殺人,真的。你要在這個小區當保安,你可能比我還想殺人。他們怎麼會那麼有錢?開那麼好的車,小的很小,大的很大,我知道都很值錢。我花了半年時間才把那些名車的牌子認全了。他們每個人都有不止一個老婆,就是二奶、小三,有的已經有小四、小五了。我管的那片就有好幾個二奶,不騙你,多好的姑娘,非要給人家做相好的。我想把那些大肚子的有錢人殺了。有時候也想殺那些二奶,她們怎麼就那麼沒志氣?你問的是害怕,恐懼。對,我就怕自己哪天管不住自己的手,把刀亮出來。真的害怕,經常夢見殺人,我就嚇醒了。我其實連殺雞的膽子都沒有,可是為什麼我會想要殺人呢?太可怕了。
他跳下台階衝到馬路上,招了輛計程車讓師傅沿320路車這條線追。他在「軍事博物館」那站追上了320,去北京西站的車從來都塞得滿滿的,他坐過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沒看見什麼大信封,她從甘家口站上車,周圍除了人和行李,任何多餘的東西都沒看見。老康去問售票員,售票員聳聳肩,雙手一攤,你看,上下車客人多得像趕集,丟個人都有可能。老康只好暗自祈禱,那個撿了大信封的人撿了就撿了,回家就當垃圾扔了,然後永遠都是垃圾,直到那些紙張從地球上消失。
趙甲(男,1973年生,江西修水人,常住九江,建築工程師):開始我做了一個噩夢,你能想到的殺人放火毒蛇猛獸我都能做出來;因為可怕,我就害怕做這個夢。總是害怕,反倒繼續做噩夢,做的是害怕自己做噩夢的夢。然後又因為恐懼做害怕噩夢的夢,繼而又做害怕做噩夢的夢的夢。就這麼以此類推做下去,我的夢無限延伸,如同兩面鏡子對照,怕做噩夢的夢的夢的夢(這裏必須用省略號)不斷地延展和膨脹,越來越大越來越長,讓我的睡眠沉重無比,苦不堪言。我都快被這個懼怕噩夢的夢弄瘋了。你看我的黑眼圈,我能不睡就不睡,睜著眼熬到天亮。https://read•99csw•com
——恐懼調查。我在做一個關於恐懼的研究課題。
我暈暈乎乎地想,一晚上白勸了。我對他堅定地擺擺手,放心。
……
李丁(男,1970年生,山西原平人,常住北京,藝術家):我沒有大恐懼,只有小恐懼,不過,誰又能說小恐懼就一定不是大恐懼呢,是不是?六月初的一個晚上,我買了一束白菊花從天安門東地鐵站出來,被警察揪住了。他問我拿花幹什麼,我說送給我女朋友,她最喜歡的花就是白菊花。警察不相信,非說我有問題,沒收了我的花,還把我拎到局子里關了一夜。那夜空調開得太大,把我凍壞了。第二天早上他們放了我,沒給任何理由。從那以後,我見著警察就跑。
老康海量,他們家那地方過去出土匪。第二瓶沒喝多少,他只顧說了,還隔三岔五提醒我認真聽講。我稍事走神就跟我急。
老康凌晨一點敲我的門,穿著睡衣和拖鞋,嘴唇都青了,牙齒咯嗒嗒響。他跟我說,小初,壞壞了,資料丟丟了。我問什麼資料如此重大,讓咱們的心理學博士后都結巴了,他可是專做別人恐懼心理疏導的。從北大裡頭的博士后宿舍到我現在的住處,穿拖鞋就算小跑,也得二十分鐘,他都沒套上雙襪子。門外的風呼呼的。
——後來我媽乾脆不拉了,想打你就打吧,打死自己兒子多光彩啊。我爸就停下來,又是一屁股坐地上,開始扇自己耳光。扇得耳朵眼裡和嘴裏都往外流血。老康端起酒杯跟我碰一下,兄弟,耽誤你休息了。我爸媽關係一直不好。
——你媽說啥?
——這是大大事,小初。老康又結巴上了,涉及別人的隱隱私。
獵奇的心理不太好,但我還是沒忍住又湊上去。果然,在那幾頁紙里我數出了三個熟人,他們的恐懼匪夷所思。我是說,在平常的交往中,我在他們臉上看不見一絲驚慌神色,轉瞬即逝的都沒有。
我有點暈。我給老康倒酒。哥,慢慢說。
鄭庚(女,1975年生,湖北洪湖人,常住天津,中學教師):這個年齡,當然是安全感。朋友和同事們的婚姻排著隊亮紅燈。她們說,我撐不了十年。現在我們結婚九年,孩子五歲,一年前我就開始擔心。離婚的隊伍每天都在提醒我。老公工作忙,應酬也多,經常出差不在家。我越來越敏感,擔心出問題。每次他回到家我都得提醒自己,別瞎猜,免得心理暗示,覺得誰都是賊。也越來越不自信。他的事業越做越大,職務越來越高,人人都覺得他光鮮,看上去也比我年輕。其實我比他小兩歲。二十五歲教書,到現在還是原地踏步走,圈子和視野越來越小,我覺得我們的距離在拉大。如果他要出點什麼事,我都不知道我和女兒該怎麼辦。真擔心,經常被噩夢嚇醒,我都夢見他和一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孩在一起三次了。
這麼說我就明白了,隱私是得保密。
錢乙(男,1975年生,浙江海寧人,常住杭州,旅遊公司副總):我對偶然性有種神經質的懼怕。人家說這是強迫症,不知道是不是。我忍不住就會想象某個已經發生的事情的偶然性,給它無數的假設,越假設我越恐懼,越恐懼我越忍不住地假設。我總在想,事情要是往那個壞極了的方向走,那會是什麼樣子。你知道的,當然會越來越壞,太可怕了。假設耗掉了我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要命的是我不能自拔。https://read.99csw.com
這就好玩了,一個研究恐懼的人開始恐懼了。老康也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比我大十歲,從中學教師做到知名的心理醫生、學者,從廣西的一個小鎮一步步到了北京城,大大小小也算曆經九九八十一難,不至於如此之不淡定。我不明白。我從書架上摸出一瓶二鍋頭,撕開一袋泡椒鳳爪和一袋麻辣雞肫,倒上酒。只能這樣,這大冷天,北風吹雪花飄,就算知道被誰撿了也沒法去找。整兩個,壓壓驚吧。其實我不知道驚在何處。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中心思想到了。繼續,哥哥。
——早知道我前天就不去國圖了,真是要了命。老康說。他把問題弄得很嚴重。
——哪個啥?
老康也是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他爸曾經是「告密者」。說來話長,此處長話短說。年輕時,他爸在城裡,喜歡上同單位的他媽(為了保護隱私,此處不糾纏他爸他媽是否軍人,也隱去單位名稱)。喜歡他媽的還有一個小夥子,貴州人,兩人勢均力敵,他媽一時難以定奪。正在三人糾結之時,單位出了件事,肯定不是好事。在老康的表述里,類似行業機密之類,反正事關重大。明擺著有人給捅出去的,大家相互猜。猜歸猜,不成定論。那一天老老康頭腦一熱就進了領導辦公室,以他的觀察和推斷,是那貴州人。老康他爸有公報私仇之嫌,但他的確也懷抱著赤誠之心;他認為如此,他就這麼彙報了。那時候所有人都以忠於革命忠於黨、忠於共產主義事業為第一要務,打這個小報告老老康不以為恥。貴州人出局了,直接打回貴州原籍。老康他爸獨佔花魁,愛情一帆風順,兩人結了婚。問題出在後來,某天有了確切消息,貴州人是無辜的,但這已經是兩年半以後,老康都出生了。沒有人會顛兒顛兒地跑到貴州把貴州人請來,給他平反。錯了就錯了,領導從來不會為這種冤案負責。受折磨的是老老康,雖然誰也不知道是他告的密,他還是坐立不安,無論如何那地方待不下去了。他背著老婆獨自做了主,申請到遠在小鎮上的單位分部去。
——小學二年級,因為打小報告我被同學押著遊街。對,那會兒「文革」已經結束了。小報告不是我打的,但他們都認為是我打的,因為我成績最好。鎮上有兩所小學,隔三里地,經常打群架。「文革」結束了,遺風還在,學校的喇叭里天天在說好好學習報效祖國,打架照常,三天兩頭。「育紅班」的小屁孩就開始打。那個秋天事大,不知道結了什麼仇,打算動刀子了,好幾個年級學生聯合起來跟外校打,幾個骨幹整天把菜刀別在腰后。不知道誰告的密,兩百多號人揣著傢伙,聚到鎮外的亂墳崗子里,兩校的領導和老師從墳地里冒出來,沒打成。他們懷疑上了我,因為老師喜歡我,我出入辦公室也最多;還有,我拒絕參加他們的行動。他們動員過我好多次,我都扯謊躲了。打打殺殺的我從小就怕,白長了這大身板。你知道的,非友即敵,我們不流行第三條道https://read.99csw.com路。我就成了叛徒。除了我,所有男生都去了。班長比我們大兩歲,個頭也比我們大,後來成了二流子。那時候我們多小啊,他就痛惜「文革」結束早了,要是再來十年,他就要「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把幾個班委召來,說,學習委員康某某打小報告,是叛徒、內奸、告密者,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我看看其他班委,他們不敢看我,但還是一個接一個地點頭。當天下午放學后我就被|插上木牌、掛上土坯,雙手背在後面遊街了。木牌和土坯上裹一層白紙,寫著「叛徒、內奸、告密者、人民的敵人」。他們不敢在街巷裡游,把我拖到亂墳崗子,圍著上千個墳堆一圈圈地轉。他們動員了其他年級和班級的學生來圍觀,浩浩蕩蕩的隊伍能繞墳場一圈半。還有人從家裡拿來鑼鼓和臉盆,一路敲敲打打,班長領頭喊口號,打倒叛徒內奸,告密可恥,堅決把人民的敵人消滅乾淨。小初,你不信?你對「文革」沒概念。別不承認。我們小時候見多了,行怎麼游大家都懂。記不清被遊了多少圈。我身上沾滿草根和泥巴,他們想起來就往我身上扔,濃痰鼻涕都有。一半人喊口號,一半人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亂坎崗」。
王辛(男,1972年生,四川綿陽人,常住北京,公務員):怕被人超過,尤其是年輕人。八〇后。現在的孩子真是有眼力見兒,他們比你更擅長揣摩領導的心思,很多事情都能搶在你前頭。領導賞識了,你才有上升空間,在機關里待過的都明白。我擔心自己到頭了。後來的孩子頭腦太好使了。上不去本身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在你後面的都上去了,你原地踏步,等於在倒退。我帶了兩個徒弟,都不錯,有能力也有心眼,我一想到哪一天他們成了我的上司,跟我說,「王老師,給我倒杯茶」,我撞牆的心都有了。
——不是。遊了三次我都沒怕。放學后我就被拉過去,不是遊街,是游墳。也沒哭。我怕和哭是在游墳之後。我爸打我,往死里打,我屁股都快被打爛了。我沒告密,但他一邊打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讓你告密!讓你告密!」我被打得莫名其妙,委屈都要委屈死了。小初,我真的沒告密。
——在小鎮生活里,我爸一直憋著。老康說,我媽也使勁兒憋著,憋不住就竄起一股邪火,屁大的事也能嚷嚷起來。我爸把頭低下去,再低,一直低到了褲襠里。小初,其實我爸不是個壞人,壞人會把這個十字架一直背到現在嗎?我在小鎮上生活到十八歲,但我在這樣的氛圍里一直生活到現在,即使我一年到頭在北京,那感覺還是如影隨形。所以我當了心理醫生。醫生這個行當都是從自救開始。
我又伸頭看了看,還是沒怎麼看進去。
——嗯,輕鬆多了。他打了個飽嗝站起來,出門的時候突然又扭回頭,說,小初,你不會把我爸的事說出去吧?
下面摘錄的就是我看到的一部分。因為專欄需要,我選的全是出生於上世紀70年代的受訪者。為了保護別人的隱私,姓名用代稱:
——你能理解我爸對「告密」的恐懼?
——想著我都覺得瘮得慌,一群小屁孩。你就那時候開始怕的?
——開開電腦。他說。
——我認為你爸是個高尚的人。這世上到處都是幹了壞事還理直氣壯的人。
現在我把這個晚上寫出來。親愛的讀者朋友,你一定知道,有些並非絕對真實,比如老康,他可能不姓康。
——就算小報告是你打的,你爸也不應該下這個狠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