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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長安

易長安

三人喝了兩瓶,剛剛好,再喝都不像逃亡的了。他們要了最低層的房間,有人敲門必須保證拉開窗戶就能跳下去,然後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地狂奔。九點半,小林離開。林惠惠洗澡的時候易長安打開電視,看巴塞羅那隊的比賽。林惠惠讓他一起洗,她在路上就想著要在浴缸里哭一場,易長安不同意。衛生間里對著大鏡子小鏡子和噴涌的花灑和龍頭,固然有助於提升奢華淫佚的情緒和氛圍,可也難免局促和潦草,做得再從容優雅也像逃難路上的野合。他們在逃亡,但是不能把什麼事情都弄得像在逃亡。易長安發現自己在要一種儀式感,併為此狠狠地嘲笑了一把自己。儀式是個正大莊嚴的、形式主義的東西,他一向看不上任何類型的裝模作樣。今天他決定做一回。林惠惠從衛生間里出來,巴塞羅那敗了,終場前五秒鐘被對方射穿了球門。作為巴塞羅那的球迷,易長安發現,所有的儀式感最終都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Shit!」易長安這次是罵自己。怪不了別人,自己看走眼了。
——震生。
易長安貼著林惠惠躺下,任她號哭。林惠惠從來沒在做|愛時說過髒話,也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要求。易長安也沒有,經常髒話到了嘴邊就是出不了口;他也動過這樣的念頭,但一聽見她哭,他就覺得自己的想法齷齪不堪。而對其他女人,他沒有這些忌諱,他會盡情宣洩,各種稀奇古怪的花樣都玩一遍;對她們說髒話,引逗她們跟著說,他要進她們身上所有能進的地方,她們會把他的體液當作蜂蜜一點點地舔食掉。
易長安被自己的笑聲嗆著了,她竟然如此嚴肅地跟你探討問題。她有一股愣愣的傻勁兒,其實她很聰明。她知道高潮時的哭聲把易長安征服了。或者說,易長安通過哭聲確認他把她征服了。她從易長安翻來覆去地問她為什麼哭看出來,他在乎這個;哭也讓她跟別的女人區別開來了,一場愛因為哭聲做得風情萬種——所有人都笑的時候,哭反倒是稀罕和珍貴的。四年多里,他們做了無數次愛,百分之九十她是水到渠成地哭出聲來,剩下的那百分之十,她努力讓自己哭出來:靠對這個男人的心疼和憎恨,靠對自己年華逝去的祭奠和浮萍般的漂泊感,也靠對一種別樣命運的虛構和悲傷。一上了林惠惠的身,易長安就開始想象她那楚楚動人的哭聲,他要為這個「通透」的結局加倍努力,讓她「兩頭流水」。
小林拍了拍座椅後背。都準備好了。易長安在駕駛座上弄了點小機關,椅背有一部分是空的,平常用來放輕巧應急的東西。現在裝的是四對號碼不同的汽車牌照、三個人的備用駕駛證和身份證、一些現金、一把藏刀和一把小巧的手槍。現金、藏刀(易長安去西藏時買的,在林芝。賣藏刀的老媽媽說,這把刀是家傳的寶物,能辟邪,可逢凶化吉)和手槍(在甘肅天水,一個退伍軍人、當時民間鐵匠藝人,邱師傅,根據自己離開部隊時帶回來的五十三顆子彈,量身定做了這把手槍。邱師傅說,如果易長安不告訴別人,那麼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世上還有這麼一把槍。儘管是手工製作,但比真槍還耐看,在實用主義之外還有真槍不具備的質樸的美感)是真的,牌照、駕駛證和身份證是假的;每到一個城市,他們都要給汽車換上一個新的牌照;每到一個城市,他們都要給自己換上一個新的駕駛證和身份證,證件上有他們的標準照,他們給自己取了別緻的名字。如果你打算從證件人手抓到他們,幾乎沒有可能。易長安是干這個的,他能把任何證件在形式上做到亂真的程度。他的敬業態度用來造假幣也綽綽有餘。
「少來!」林惠惠把他分好的衣服又扔回去,「要麼一起走,要麼你就別要我!」她的東北妞的蠻脾氣又犯了。這時候對她來硬的不好使。易長安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像電影里風流倜儻的男主角一樣緩慢地抱住她,拍了拍她的後背。手在後背上都能感受到她劇烈的心跳。這樣的橋段幾乎所有濫俗的三流電影里都會出現,但它的確管用。易長安想象自己和過去一樣,穿風衣戴墨鏡,如同《上海灘》里的許文強,酷得一塌糊塗,他拍了拍她的後背。「惠惠,聽話,」他說,「聽話。」說第二遍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入戲了,天涯飄零之感油然而生。「一定要聽話。」他鬆開她。林惠惠抓著他的手:左手中指上硬硬的圓環。他把她的左手舉起來,慢慢地往下褪戒指。這是唯一的辦法。林惠惠一直盯著他的眼,易長安不看她,低著頭專心地伺候戒指。他把褪下來的戒指認真地套到她的無名指上。他把它戴到她的無名指上。戴好了,他笑笑,再把林惠惠抱在懷裡,在她耳邊說:
「操|我!操|我!操|死我!操——操——操——我——操——死——我!長安——你操|死我吧!」
「青天白日的,有啥敢不對的?一點兒小麻煩,so so。這幾天要方便,撒泡尿工夫就能回去。先這麼說。」
易長安感到兩腿間一熱,尿了。
1.不說我愛你;
「這事兒得你自己把握。回不來別逞強;能回來,我就和楊傑去車站接你。」
林惠惠在睡著前,抱著易長安說:「愛你,大頭寶貝。」
「你和小林先回大連。」
林惠惠一把揪住易長安的兩隻耳朵,把他的臉拉到自己面前。「易長安,我哪兒對不起你了嗎易長安?」兩顆眼淚掉下來。她把易長安的腦袋抖來抖去。
「一堆人往那兒跑,你怕目標不夠大?」
此後他們成了朋友,有閑情就招呼一聲的那種,一起喝喝茶吃個飯。兩條道上的,不宜靠得太緊,都是明白人,所以喝茶就是喝茶,吃飯就是吃飯;兩人也都明白,拋開職業,都是靠得住的人。易長安知道什麼能麻煩人家,什麼不能,別雞毛蒜皮的都往上湊。他唯一進去過的那一次,他就沒麻煩沈警官。是在綁架時間之後。好在時間也不長,兩個月就被清理出來了。拘留所里人太多,管著一大堆人吃閑飯不划算,小偷小摸小毛病的就畫個押趕出來了;易長安是個辦假證的,在戴大蓋帽的看來都不如小偷小摸體面,趕緊走吧。
車在野地里跑。易長安歪頭問身邊押解他的公安:「你們竊聽了我父母的電話?」
「下車幹啥?趕著路呢。」
「你知道你做|愛的時候什麼表情嗎?太好玩了。一臉嚴肅,像我大學時教微積分的老師。想什麼呢你?」
「方便,問什麼都方便。質檢的。就是看你質量過不過關。主要是打假。」
那三個小杆子綁架的水平比辦假證還差,把易長安弄到掛甲屯一間租來的黑屋子裡,讓他給能贖他的人打電話。五十萬。除了楊傑,易長安把祖宗三代都想上去,也沒想出誰能拿出來五十萬。他撥楊傑的電話,不通,在緬甸買石頭還沒回來。然後他在手機上翻到了沈警官的電話,死馬當活馬醫打過去,謝天謝地他接了。易長安心裏立馬有了底,因為恐懼直線下降的智商又迅速升上來。他對沈警官說:
哭完了,已經是下半夜。林惠惠把腦袋扎進易長安的脖頸窩裡,問他:「我是不是很賤?」易長安說:「你是最值錢的女人。」除了我媽,你是全世界最貴的女人。他把林惠惠光溜溜的上半身托起來。跑了一天的路,他竟然毫無疲倦;林惠惠的長頭髮埋了他的臉。
「這個你也信?博士白念了。啥玩意兒會被整天掛嘴上?」楊傑用嘴努努牆上初醫生的書法,「做不到的事情。」
火車保持著節奏不變的咣嘰咣嘰咣嘰咣嘰,視覺審美常見的疲勞很快出現,易長安覺得自己要睡著了。那姑娘的手機響了,她把文摘放到行李箱上,左手壓著,右手去回簡訊。易長安因為看她的手指,順便看到了一段話:
「回去再說。」
「最後哪一條?」
「你贏了。只是,網上沒說最後一條。」
「明白。」
不知道她是真聽明白了,還是因為他在盯著她的大奶|子,易長安認為是後者,因為除了她丈夫,出入她家的男人只有易培卿。她罵了一句:「小流氓,滾!」
「你們男人不懂,」林惠惠說,「情書比飯管用多了。」
「拽耳朵有點疼。」易長安說,扒開她的手。左手中指上的圓環。「回家看看爹媽,你爸的六十壽辰快到了。過了這陣風,我去大連給老爺子補上塊好蛋糕。」
「你咋知道的?」
回不來也得回,易長安想,事關天賜。他等到雨稍微小一點,出車站打了輛車去酒店。雨夜的城市總顯得蕭索,他從車窗看遠處的天,彷彿看見縹緲的閃電從黑暗中擠出來,迅速照亮一片夜空,那光明薄薄的,讓心也跟著微微地顫。他想象一道火紅的叉狀閃電兇險地扎進水中,在十分之一也許百分之一秒內,閃電切斷了水和水的聯繫,如同摩西分開了紅海的海水,然後,水和水迅速懷抱了彼此。他用了第三個假名字和假身份證住進了濟南的第三家酒店,夜裡夢見叉狀閃電在十分之一也許百分之一秒的時間里分開了運河水。
「留點神,」淮海的公安頭頭說,「對面來了一輛車。」
「你可是一直把雜誌攥得緊緊的,縫撒得都沒衣服大。」易長安說,「箱子可以坐嗎?閑著也是閑著。站得我兩腿打鞦韆。」
他撥了楊傑的號。楊傑正在淮海市最好的酒店「運河名都」宴請客人。在座的有市文化局局長、工商局局長、水晶加工廠所在醴水鎮的黨委書記和鎮長、花街所在的淮中區區長、沿河風光帶管委會主任、齊蘇紅(她以雙重身份赴宴:朋友和沿河風光帶管委會副主任);純粹的親友團成員有:崔曉萱、楊澤和初平陽。除了崔曉萱和楊澤,這一桌人聚在一起頭緒紛繁,但楊傑舉杯的時候給它化繁為簡:為了友誼;答謝諸位。這一桌人這兩天解決了兩件大事情。
「表哥,小麻煩,需要錢,五十萬,越快越好。你知道的,一年了就求你這一次。」
事出有因,他被一個睡過的女人坑了。那女的曾是一個辦假證的女朋友時,私下裡跟易長安睡過幾覺;她喜歡易長安在做|愛時能喊幾句洋文。她聽不懂他叫的是什麼,但洋文讓她興奮;只要聽見的洋文超過三句,她准到高潮。易長安懷疑這是看多了歐美色|情|片的後遺症,洋人們乾爽了都會「歐耶歐耶」地叫,那聲音相當性感,聽著讓人血往腦門子上走。有段子說:色情錄像帶剛入大陸時,某夫妻行房,丈夫總喊「歐耶」,妻子很生氣,疑夫有外遇,找男人單位領導告狀。男人幹活兒時總叫別的女人名字,她叫歐耶,領導得管一管。領導同是錄像帶愛好者,不懂洋文,他也一直疑惑,為什麼所有洋人一脫|光了都互稱歐耶。但領導就是領導,凡事喜歡蓋棺論定,他嚴肅地說:歐耶不是一個人,是所有的洋人,男人和女人;當他們穿著衣服的時候,他們各叫自己的名字,當他們脫掉衣服干那啥啥啥了,他們就都叫歐耶。妻子更生氣了,原來丈夫不僅叫別的女人名字,男人的名字他也叫。
科學研究:愛情的強弱程度,與男女大腦深處的化學物質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和血清素有關。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熱戀、生死戀,不過是因為這些化學物質此刻正處於激烈的活躍狀態而已。沒咱們想象的那麼浪漫和詩意,就是幾種小東西在作怪。男人在愛情上不那麼較勁兒,可能因多巴胺、甲腎上腺素和血清素比女人要弱一點、少一些。據說,某位研究人員正在致力於一種抗抑鬱藥物的研究,以減弱患者對一些事物的持續關注與思考。不過這位研究人員有點擔心,此藥物的副作用會減弱情人間的愛戀感覺;他拿一種擅長從一而終的雌性田鼠做了實驗,發現,該藥物抑制了田鼠腦部的多巴胺后,田鼠很快就失去了對伴侶的迷戀。
「多少年了。他想滿世界跑。」
秦福小坐在楊傑對面的沙發上,身後的牆上掛著初醫生的字,裝裱在玻璃鏡框里。內容是弘一法師的一段話:識不足則多慮;威不足則多怒;信不足則多言。除了進門時打了個招呼,福小一直沒出聲,現在站起來就往外走。楊傑尷尬地站起來,初平陽示意他坐下,他追出門去。「這傢伙一定有大麻煩,」初平陽安慰福小,「要不就是吃錯藥了。你先到花壇那兒歇會兒,我給他號號脈。」
「因為我爸。」易長安掏出一根煙點上,「除了妓|女,所有他上過的女人都是結過婚的。」
然後,天賜嚇傻了。然後,天賜開始傷人。然後,天賜開始傷自己。然後,天賜割破血管,殺了自己。
有生以來,易長安的下半身頭一次背叛了他。這個攻無不克的「戰神」越擼越軟,像一隻自暴自棄的大蟲子,醜陋地垂在兩腿之間。易長安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每一個眼袋上掛著一滴眼淚,稍微動一下就會掉下來。他站起來提上褲子,決定現在就退房,離開石家莊。
易長安已經掛了電話。在檢票廳門前的電子顯示屏上,他看到北京開往南通方向的火車半小時后離開本站。初平陽說的就是這趟車,天亮到達淮海。易長安轉身往售票口跑。退票很簡單,扣除百分之二十五的費用;買去淮海的票就麻煩了,卧鋪票一張沒有,全賣光了,硬座票還剩最後兩張,要嗎?為什麼所有售票員都長著一張債權人的臉?不要硬座票也沒了!易長安還在猶豫,後面的人著急(為什麼所有買票的人一站到別人後面都要心急火燎),裝作站立不穩在推搡他。易長安轉身白了後面人一眼,又白了售票員一眼,說:
「為什麼?」
姑娘趕緊把襯衫整了整。沒罵他流氓。很多年前,他騎著自行車跟蹤下了班的父親,他知道易培卿要去哪裡,他也知道跟蹤的結果只會平添羞恥和憤怒,但他還是要確認一下。他看見父親把自行車鎖在丹鳳街上一所房子前,敲響了房門。門從裏面打開,父親進去。他一隻腳撐地,斜坐在自行車上,遠遠地盯著那扇門。一個小時后,父親懶洋洋地出來了。他看見那個長著一對大奶|子的女人把父親送到門口,父親臨走時她還親了一下他的腮幫子。父親走遠了,他騎車來到那門前,咚咚咚敲門。在門打開之前,他聽見那女人的聲音:「健忘鬼,你又落下什麼了?」看見是個小男孩,立馬把一張肉臉仰起來。其實她沒那麼高,但當時易長安就是覺得那是一具宏偉的肉體,尤其是她的兩隻奶|子,傲慢而又咄咄逼人,雄踞在他頭頂上。儘管她的衣服遮住了鼓鼓囊囊的兩隻大熱水袋子,他依然覺得,她是在透過幽深的乳|溝俯視他。
「那是當然。一分都不能少。」易培卿說,「抽空給楊傑打個電話,他找你。要不要跟你媽說兩句?」
「昨晚你已經害得我一個兄弟白坐了一夜車。」胖子插了一嘴,「他要是我,當場就把你摁床上,還容你鑽出窗戶往下跳?能的你!」
「待會兒進了城,」上了車,小林說,「咱們找個如家還是更小的旅館?」
「肉。」
初平陽也沒轍了。如此說來,政府才是個兒最大的商人!這倒提醒了初平陽,「找點啥跟政府交換?」他也開始圍著鐵樹轉起圈來,「比如,修一修斜教堂?」
「運河名都」的飯局還在火熱進行。
「一個人遊行。」逃亡也是一個人的遊行。
——是長安。
生產的過程挺順當。事後易長安他媽說,生易長安的整個過程里她都覺得大地在顫抖。生完了,初醫生抓著易長安的腳脖子倒拎著他,拍了一巴掌他就哇哇哭了。又過了一天,屋檐下的小喇叭突然響了,主持人用無比悲痛的聲音說:唐山發生了罕見的大地震!當時外面的花街一片黑暗,陸陸續續傳來越來越多的哭聲。照時間推,生易長安的時候正趕上唐山地震。因此,生出易長安對易培卿兩口子是件悲痛的事。
不過巴塞羅那球隊的失利並未影響他在床上的發揮,他像戰神一樣完美地結束了上下兩個半場。假如林惠惠不是因為超常的直覺去配合自己的男人,假如她不是因為預見了從明天開始就得改變的生活,那她的確是性致勃發,她的叫聲足足穿透了四層牆壁,在到達弟弟的耳朵之前才停下來。她覺得她的身體里有那麼多猩紅嘹亮、蕩氣迴腸、氣急敗壞、聲嘶力竭、痛苦糾纏的聲音需要釋放出來。她覺得易長安的每一下撞擊都是在向她體內充氣,她要被充得爆炸開來;她想盡情地伸展緊繃的四肢,她想象胳膊越伸越長,能把整個房間都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裡;她想象自己的腿腳也越長越長,以便像鋼筋鐵索一樣盤牢男人的屁股,讓他一直暴漲在她體內,不留下一絲空隙。然後,她覺得淚水突然來到眼裡,整個人像一鍋沸騰的滾水,來了,又來了,她不能自抑地哭出聲來;她想說髒話,想得不行,想象易長安就這麼在她身上如永動機一般勞作,一生一世一分一秒也不要停,那麼想她就像沸水般地說了:
忽悠了一路,石家莊到了。石家莊的空氣的確不能恭維,但易長安還是狠狠地嗅了兩鼻子,他從小就喜歡聞煤煙味兒。
「哥們兒,」沈警官沉默了一會兒,說,「最近風大。好像有個什麼盜車案。好自為之吧。記著,我不認識你。」
基金商定之後,初平陽帶著楊傑去見齊蘇紅。通過齊蘇紅見到了風光帶管委會主任。管委會主任帶他們見了淮中區的區長。接著見到了文化局佟局長。初平陽一點都沒開玩笑,如果廠房續租和斜教堂基金問題上局長不願出力,儘管他知道「俠妓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是世界上最虛無縹緲的頭銜之一,他也會辭掉。佟局長問這算不算要挾。初平陽說,假如這算是要挾,那這要挾本身就說明了問題。佟局長說,到底是北大博士,正說反說貌似都有道理,他會和工商局局長通個氣,兩件事一起向副市長反映,當官要為民做主嘛。一層層上去,又一層層下來,成立基金是沒問題了,馬跑馬又不吃草,何樂不為?廠房續租的事,楊傑又帶了禮品和醴https://read.99csw.com水鎮領導談了一次。鎮領導想,此人能把事情捅到副市長那裡,看來有名堂,不如見好就收,也落一個順水人情,沒準哪天用得上。
「不知道。」
「沒到呢。」姑娘說。
如願以償,恰好還有一間二樓的空房間。先放置行李。易長安背上包,拖著石家莊姑娘的箱子,一起坐電梯上了二樓。進了門,就是易長安可以一手操控的舞台了。「沒什麼懸念,」過去面對初平陽們的討伐,易長安為自己辯解,「她們都跟你進房間了。我也沒辦法,不做點啥多對不起人。」
但他差不多想明白了。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看著自己的那玩意兒出出進進,突然有種徹骨的荒誕感:這東西看起來茁壯勇猛,不過是在被動地勞作,它對自己的勇猛其實無能為力。為了讓這個集體活動完滿地進行下去,他嘗試把思路往相反的方向轉變。然後他發現,誰說這玩意兒沒頭沒腦?對他來說,起碼對他易長安來說,陰|莖是他另一個思考的器官。事實已經證明,性|交的時候是他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刻之一。這十幾分鐘至一兩個小時不等的時間段里,他總能神思飛揚,要讓擅長掉書袋的初平陽來描述,他可能會引用劉勰《文心雕龍》里的句子: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這算不算不道德的性|交罪狀之一:走神?
「看到了咱就不用跑了。」易長安打開行李箱,開始分類,「就這麼辦。你先把你姐送回家。」
易長安抬起左手腕,還有兩分鐘。
「賣什麼?」
姐弟倆默認了,開始收拾行李。林惠惠把易長安的真假證件、化裝用的道具、衣服、日常用品歸類放進他的奧索卡大登山背包里。包背在身上跑起來更方便。小林問他藏刀和手槍帶不帶,易長安擺擺手,那些東西只能對付流氓無賴,真要出門撞見鬼,被警察堵上了,背顆飛毛腿導彈也白瞎,亮出來只會死得更早。
女孩狐疑地看看他。
「謬論嗎?」初平陽到北大后,那年的十一月他和舒袖發生了嚴重的爭執,精神頹敗不堪,易長安坐在未名湖邊長椅上開導他。他們談到愛情和性。面對發小的焦慮和質疑,易長安不以為然,「我一點都不覺得荒唐可笑。如果你跟一個女人睡過了,又跟另一個女人睡過了,等你能夠自如地進入到第三個女人的身體里時,你就明白愛情是多麼無聊、脆弱和可笑。別那麼當回事。有一種說法你聽過嗎,科學研究表明,愛情和大腦里的化學物質有關。」
「不喜歡你還來我們莊上!」姑娘說。石家莊人愛說自己是「莊上人」。
「說你神道還真神道了!真有麻煩了?」
一個人很好。易長安從豪華大巴上下來(總算擺脫了那些人),獨自走在濟南的街道上,覺得一個人真好。他梳理了卷捲毛,把茶色眼鏡換成黑框的透明眼鏡(他覺得這樣的眼鏡更適合這座城市),粘了絡腮鬍子,住進靠近趵突泉公園的一家四星酒店。濟南有一群小兄弟,他的托拉斯的連鎖店之一,但他沒有跟任何人聯繫:兄弟們,悶頭髮財吧。距離上一次來濟南,也有半年之久。絡腮鬍子(絡腮鬍子,他摸著剛貼到臉上的絡腮鬍子,此巧合是凶兆還是吉兆?)請他來商討新一批汽車牌照的製作。他帶了小林,濟南的連鎖店裡來了一個頭頭,外號生薑。此人濟南土著,曾在北京混過一年,入了易長安麾下,結婚後帶著媳婦回老家,為易氏江山開拓疆土。他曾力諫老大三思:如果辦假證相當於賣搖|頭|丸,那造假牌照等於走私海洛因;政府一生氣,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一定給你。易長安說,他懂,但是辦假證的一抓一把,造假牌照的抓來抓去也就那麼幾個,他不喜歡在人堆里玩。生薑笑了笑,遞給他一根煙。易長安接了,等生薑給他點上火,才說:
「為什麼?」
「你從不和結過婚的女人那個?」女會計應該拖著箱子就走,但她不甘心自己美好的身體受到了偏見和侮辱。
第二件:保留斜教堂;初步籌劃由楊傑牽頭,成立一個斜教堂的民間修繕管理基金。
她指的是他的花心還是旺盛的性|欲?你必須要過種豬一樣的生活嗎?或者是,她認為憑他的身體狀況和性能力,應付那麼多女人太過奢侈?易長安知道這句話一定把她憋壞了,可他的確無法在臨別之際給出言簡意賅的答案;是否存在一個正確答案他自己都沒把握。他清了清嗓子說:「到了大連,我再告訴你。上車吧。」他決定在火車上把這個問題想清楚。林惠惠說:「那好,我等著你。」車起步,出了停車場,他們把手伸出窗外向他搖擺。等他們匯入天津五月初的車流再也分辨不出來,易長安背著包走到路邊,坐上計程車去火車站。
轉眼他們就到了自己身後。易長安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心想,老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是有道理的。他不願意自己狼狽的逃跑之相被火車上的淮海人看見,他們一定都把浮腫的臉擠到了窗戶前。
「要不就下次再比,」兩個夥伴說,「遭了雨回家又得一頓剋。」
為了讓自己不顯得十分流氓,他一手托著下巴,倚著車廂裝作打瞌睡。只用一線目光足夠了。如果她偶爾調整一下姿勢更好,襯衫的兩個紐扣之間的衣服會張開來,露出一部分豐白酥軟的乳|房。他敢肯定,這是天津地界上最美的兩座山。希望她別在石家莊之前下車;希望車上一直這麼多人;如果下一站上來的人更多,千萬別把她擠到別人面前。易長安沒更多的想法,只是看看,否則枯燥漫長的逃亡之路實在不好打發。
「北京挺好啊。」姑娘說。
車廂和洗手間里一樣擁擠雜亂。這是趟過路車,易長安上車時已經沒座位了。五一長假剛結束,全國人民亂鳥歸巢般在各種交通工具中穿梭,長途火車上你別想找到空位置。這樣最好,易長安環視左右,所有人都很安全。行李架上塞張紙的地方都沒有,剛上車的旅客只能把行李帶在身邊,過道里擠滿了男男女女和箱包。易長安在兩節車廂連結處站著,後悔出門時沒帶遊戲機,喧鬧的環境里你要有比它更喧鬧的方式才有意思。這不是立地成佛的地方,他覺得腦子有點亂,稍微深沉一點的問題都想不動。旁邊站著一個姑娘,一手撫著一隻巨型拉杆箱,一手拿著一本文摘類的雜誌在讀。長得不錯,二十五六歲模樣,或者再大一點,這些易長安不太關心;他關心她的胸,據他目測應該有36D,火車顛動一下,它們就在女孩的白襯衣里洶湧一陣,他很想問問她:小姐,你知道「呼之欲出」是什麼意思嗎?
這段話眼熟,黃青州的名字貌似也聽過。易長安盯著「黃青州」三個字使勁兒想,終於記起初平陽寫過一個專欄,叫《時間簡史》。講1971年出生的黃青州在汶川地震中被壓在了樓板下,差點死掉,靈魂出竅,晃晃悠悠往回走,回到了少年、童年和生命之初。這個回歸本源的故事很有意思,等於逆時針重過了一遍。易長安順著那姑娘的手指一根根看,在她小指尖處看見了文章的結尾,後面注著黑體字:
「謝謝。」他說。結束了,他覺得頭有點昏。
「多心了。」易長安在電話里說,「我是送給一個姓沈的哥們兒的,不是送給沈警官。放心,不添亂。要不我就親自給老太太送過去。」
「要算上福小,十六年。」易長安聽見初平陽在那頭抽了口涼氣,「不算福小,就咱們仨,雞齊鴨不齊的,也四年了。」他還想說,要算上天賜,就是十九年了。「閃電還那麼壯觀?」
要是認死理,那誰也救不了你。易長安再一次想到父親和母親,嘴角往上挑了挑。等你從第三個、第四個女人的身上爬起來后,你就明白,真理都是從實驗室里走出來的。他把他情感生活的約法三章介紹給初平陽——兄弟,僅供參考,跳出泥潭最終只能靠自己:
「對不起,長安。」易培卿說,「你的手機總打不通,是不是壞了?這兩天聯繫不上你,沒法跟你商量,爸爸只好獨自做出決定了!」易長安等著父親繼續說,易培卿反而停下來,他覺得這麼重大的問題應該等兒子問了再說出來,才顯得其隆重;此外,他心裏也沒底,擔心自己決策有誤,不得不承認,兒子現在教訓起老子越來越在行了,他脫口而出的「震生」已經讓兒子不高興了。易長安繼續等。半分鐘的空白,電話里只有一隻名叫易培卿的貓在叫,以及母親從樓上下來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在這場沉默的較量中,易培卿率先繳械,他絕望地發現,一聲不吭是如此的折磨人,半分鐘已經是他的極限。「長安,是這樣,」他的聲音沉下來,飛揚的、輕飄的東西過濾掉了,如同撇去酒花的啤酒。一個父親的潰敗。「我和你媽商量過了,同意拆遷為了把斜教堂保留下來你知道的教堂是你死掉的秦奶奶的命|根|子一——」他必須在兒子劈頭蓋臉地責罵之前把話說完,「福小找我談過了。平陽和楊傑也支持我。不信你問他們。」接下來是等候審判。
「那是你一個人的遊行。我想體驗一下走在革命隊伍里的感覺。」
1999年5月,他去南京找初平陽玩(也是坐長途汽車去的。感謝財神,那時候手機還不普及,接打收費都很高,一般人捨不得用它來拉家常、扯閑淡。那時候從淮海去南京的人也不像現在這麼無聊,覺得整個車裡就自己一個人),正趕上南京的各大高校舉行反美遊行。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美國的導彈準確地誤炸了。他在學校後門飢腸轆轆地撞上初平陽,後者正要加入走過來的遊行隊伍。他把背包往初平陽懷裡一塞:「幫我整點吃的,我先替你游一會兒。」舉起手臂,高喊「打倒美帝國主義」就插|進了愛國隊伍。開始他覺得挺好運,雄壯,激昂,凜然正義,赤子情、家國恨和青年的血,他在響徹南京上空的吶喊和討伐聲里喊啞了嗓子。走了兩條街,他感到了隱隱的不適,他無法克服內心裡冉冉升起的被淹沒感和荒謬感。他彷彿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正如若干年後,和那些女人性|交時他看見了自己靈魂出竅,那個透明的易長安站在身邊審視自己),那個易長安看見自己在人群里張大嘴,卻聽不見任何聲音;看見自己舉起鋼鐵般的胳膊和誓言般的拳頭,卻找不到它與森林般的其他手臂有任何不同;他淹沒在人群里,可以忽略不計——易長安不在了;或者說,在如同不在,在與不在是一回事。他把聲音放得更大,手臂舉得更高,幅度揮舞得更大,他想驅趕掉這種可怕的被淹沒感;他提醒自己,一個愛國的青年理當及時地、激|情地、憤怒地表達自己對美國行徑的抗議和譴責,這是五四以降的傳統,他生長於這個偉大的傳統;但他還是失敗了,淹沒感不僅覆蓋了自己,也覆蓋了遊行的每一個人,他覺得所有人都被淹沒了;明知道被淹沒還依然淹沒于被淹沒,他感到了荒謬。發現荒謬感的前提是你得置身事外。我在這裏幹什麼呢?他在原地停下來,人群像潮水般避開河道里他這塊石頭,繼續向前奔流。十分鐘后,河流消失了,整條街道上剩下他一個人,和隨風飛舞的廢紙、塑料袋、撕壞的標語。他看見了地上自己的影子,寬闊的路面都是它的,突然感到了舒展和自由,對著自己的大腿擰了一把,Fuck,I'm back(易長安他媽的回來了)!
「知道我是幹啥的嗎?」
「你爸答應拆遷,他們還是打算把斜教堂拆掉。他們拿不出錢來修,但歪下去遲早出事。我們想把教堂保下來,成立一個民間的修繕基金;平陽想了個名字,『兄弟·花街斜教堂修繕基金』。」
沈警官遞給他一張名片,「只要不過分,小麻煩可以找我。」
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在祖國的大地上奔波。開始他在不同的城市招募辦假證的小兄弟,再把他們送到不同的城市去;後來他覺得網路更便捷,主要通過網路尋找客戶和交易往來,但有些事情他還是得親自去各地現場辦公。如果不是絡腮鬍子開闢了他的汽車牌照業務,轉移了他的大部分精力,他的理想,「金赫永證件股份有限公司」,很可能已經成了業界的托拉斯,他的連鎖店和駐各大城市的辦事處將會像一朵朵惡之花妖艷地盛開在我們能叫出名字的各個城市。儘管托拉斯未能實現,惡之花只開放了有限的十幾朵,他的假證業務還是零零散散覆蓋了半個中國。這些年他已經習慣了在祖國的大地上奔波,他也習慣了在奔波的長途里,靠此類的「審美」來調劑乏味的旅程。
「叫『天賜·花街斜教堂修繕基金』,是不是更合適?」
他摸到了她的手腕,那一塊倔強、小巧的圓骨頭。她應該有做慈善和義工的天賦,「5·12」大地震之後,他在郊區監督一批汽車牌照的生產,她和小林押運了兩卡車的救災物資去了汶川,長途行車、聯絡、分發物資、現場救援,他在官方公布出來的救災的圖片里看見了她,穿著一次性雨衣,頭髮貼在前額上,抱著兩箱農夫山泉,這個重量在北京打死她她也抱不動。救災歸來,他指著電腦上她的圖片,對她說:「誰都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做假證和造假牌照人的老婆。」她回答說:「因為你分裂,所以我分裂。」兩個分裂的人,合在一起是不是就完整了?
「要是人類進化到不需要呼吸,那北京的確是個不錯的地方。問題是,咱們離了空氣誰也活不了。一月份的報紙和新聞你看了沒有?北京霧霾。真不能看。三步之外,不見來人。咱倆這樣靠得這麼近,我才勉強能看清你的眼睛在哪兒。」易長安又瞟了一眼她的胸,看見它們倆這個距離剛好;當然,能再近些更好,「一點都沒誇張。要誇我也是替北京往小里誇了。一天到晚都是灰撲撲的霧,出門你覺得是走在解放前。空氣當然有毒。我聽說瑞士、澳大利亞、紐西蘭還有馬爾地夫來的洋鬼子,一下飛機就開始皮膚瘙癢,臉上開始往外冒大疙瘩,噗,一個,噗,又一個,從首都機場車還沒坐到四環,一個個都跟得了天花似的。這還噁心?更噁心的我都沒捨得跟你說。不信?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了。那時候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看不見毛主席。這個你一定要信。我親自去了天安門廣場,站在旗杆下;讓你失望了,我真沒看見毛主席,天安門我都沒看見。別笑啊,多嚴肅的事兒。你還笑。再笑讓你看毛主席去。」
從南昌去鄭州那次,後遺症是易長安再也不坐長途卧鋪汽車了;石家莊去濟南的這一次,後果是,他決定下一個逃亡區間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坐長途汽車了。他寧願步行著去討飯,只要耳根子能清靜,讓他覺得自己還在,沒有被集體的、喧囂的東西取消掉;他受不了任何意義上的大型團體操(他有密集恐懼症嗎?)。
「誰說我怕輸?」嬌縱慣了的天賜這點言辭上的委屈也受不了,「我是怕正游著天下雨了。你看黑雲和雷電眨眼就到。」
「私下裡我和平陽真討論過這名字,怕福小和景叔叔、秦阿姨他們情感上接受不了。」
「震生啊,真是你!」易培卿的聲音很興奮,「電話一響你媽就說,可能是咱們兒子!」
「你的身體真好!」女會計真誠地誇獎他,拍著自己的白裡透紅的乳|房,「我終於完美地用了一次它們!」
「倒也是。需要我幹啥?你這著急上火的。」
這回輪小林笑了,「姐,我看你才適合當作家。槽牙都酸掉了。」
「你打算去哪?」小林問。
易長安小名震生,出生那天趕上唐山大地震。唐山大地震的時候,《時間簡史》里的黃青州五歲,因為別人哭,覺得自己也應該哭,就咧嘴哭了。唐山大地震的時候,預產期還要等一周的易長安,等不及了,提前來到這個百廢待興的世界。唐山地震的那一刻,凌晨三點多,易長安他媽正在做夢,覺得身底下猛的一震,肚子開始疼痛,接著劇烈的宮縮鬼攆似的一波追著一波。她讓易培卿扶著自己下床,羊水已經順著兩腿往下流了,只好回床上再躺下。她還沒做好準備,孩子已經進了產道。去東大街請接生婆肯定來不及,易培卿硬著頭皮跑去請初醫生(想到又一個男人能看見老婆的下身,易培卿胃裡直泛酸水)。初醫生背著藥箱跑進易家,前腳進來的易培卿的嫂子正抓著弟媳婦的手,易長安的頭頂已經露出來了。初醫生就著燈光看一眼產婦的兩腿之間,說:「胎髮不錯。再加把勁兒!」易培卿很想從門外衝進來,把醫生掐死。
跟地產商比錢,那是找死。「如果沒歪門邪道可走,」初平陽做了一個印把子的手勢,「能驚醒小官僚的發財夢的,只有這個了。」
「老大,不過了?」
「哥哥,我知道了!只要把愛做透了,做徹底了,就會哭。你想想啊,都通透了那還不得兩頭都流水啊!」
那時候易長安對每一單生意都很敬業,他想把這件事干好。沈警官需要1993年北京理工大學的會計碩士專業學位證書,需要1999年和2001年北京市海淀區會計系統先進個人的獲獎證書。這幾樣母本都不好找,沒有原件就沒法照葫蘆畫瓢。他托初平陽在網上搜到幾種樣本,又徵詢了相關朋友,最後每一種圈定兩個方案。易長安交貨時帶去六本證書,每樣二選一,還對注意事項作了詳細的說明,把沈警官小感動了一下。沈警官問:
「我還關心靈魂呢。大雨天他往河邊跑什麼,找魂哪?」
易長安的動作輕柔緩慢,不管接下來如何炫目和暴烈,他堅持認為要給足女人溫情脈脈的前戲。他極端厭惡易培卿那種霸王硬上弓的粗俗暴戾,從他很多次隔著一堵牆含淚聽到他對母親施暴的全過程,他斷定,父親在這件事上基本相當於畜生。無須想象他也知道父親面對一個妓|女時是副多麼不堪的形象。所以他堅決不找妓|女,他無法像父親那九-九-藏-書樣,上來就面對一具沉默的肉體。他知道很多男人,他斷定易培卿肯定在內,在女人身上聳動出入,直到排泄掉那可笑的幾毫升液體像死豬一樣滾到一邊,這個或漫長或短暫的過程中,聽見女人唯一的聲音就是偽裝出來的叫|床。易長安不能容忍自己也是這樣的男人,他要聽見她們更多的聲音,他要聽見她們聲音里的諸多層次,他也要給予她們更多的聲音:對他來說,沉默是他慾望的敵人,而沉默的慾望是可恥的。
「我也這麼想。你要沒意見,我多二十萬也沒問題。平陽也在,和他說兩句?」
「拆遷可以,錢一分都不能讓。」
「不是你男朋友嗎?」
當然,他也盡最大努力讓所有的女人快樂,包括滿足她們某些隱秘和偏僻的要求。如同他在咖啡館的衛生間里與楊傑的女雕刻師互扇屁股:他會把那些女人綁在床頭,用皮帶抽她們的後背,在她們的乳|房和私處上滴蠟燭油,讓她們模擬某一種母獸完成高難度的性|愛動作,進入她們身上所有可能進入的器官,把精|液塗抹到她們身體的各個部位,他讓她們扮演妓|女、肉鋪的老闆娘、農民的老婆、三歲女孩的母親、臨時工的寡婦、郵遞員的情人、隔三岔五與公爹扒灰的兒媳婦、打魚男人的賢內助、退休上司的女兒,易培卿曾分別與此類女人有染;他也樂於被綁在床頭,被皮帶狠抽後背,同意她們在他形同虛設的小乳|頭和怒目金剛般的陰|莖上滴蠟燭油,他會配合她們完成男人極限內的任何一種力所能及的性|交動作,他願意親近她們任何想要敞開的器官,任她們把散發著古怪氣味的體液沾染到他的身體的各個角落,他還會服從她們的指導,去飾演她們意淫和幻想中的白馬王子(對不起,他會真誠地道歉,我的皮膚偏黑),他當過國家領導人、美國駐華大使、奈及利亞約巴魯部落的酋長、進入過外太空的宇航員、嫖客、好萊塢的萬人迷影星、億萬富翁、靠假唱成名的歌星、每天至少能收到三個紅包的骨科大夫、滿嘴跑火車的房地產大鱷、寫兩篇文章就可以捧紅一個女作家的文學系教授,以及她們各種莫名其妙的行業里的各種莫名其妙的上司。她們高興了,滿足了,歇斯底里結束了,他也跟著高興;彷彿他以受虐的方式替易培卿贖了罪過。
「坐上去就撐住了。」易長安一屁股坐上去,「這種箱子最大的優點就是骨架結實。你要有一車皮,可以拿來蓋房子。」
要不是這兩年他把興趣轉移到製作假的汽車牌照上,他的工作重心很可能是建立假證信息的資料庫;也就是說,他所偽造的證件,你在相應的網路資料庫里都能夠找到與之匹配的信息。這是個龐大的工程,科技含量比較高,需要一大批高精尖的專業人才才能完成。易長安想,勞民傷財的事,還是等賺足了錢再說。正好過去零零散散進行的汽車假牌照業務出人意料地突飛猛進。山東的某老客戶找上門來,和他簽了一個長期的流水訂單,他們會把所需要的牌照樣本提前發給易長安,易長安負責找人製作,數目之大讓他眼暈。合作了半年,他才弄清楚對方的來路,那個長著絡腮鬍子的老傢伙是個盜車團伙的頭頭,手下有近百號人分散在全國各大城市,開鎖技術一流,百分之八十的隊員能在十秒內把最可靠的車鎖打開,而且不觸動報警系統。偷了車開著就跑,然後換上假牌照,到三線或者四線小城市賣掉。易長安不關心絡腮鬍子最終把贓車賣到哪,他只管承做訂單;他也以為自己只是個兼營假牌照的,沒想到該盜車團伙最近突然隆重地進入了公安部的黑名單,假牌照和配套的假駕駛證成了盜車環節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也跟著被視為盜車集團的關鍵分子之一。
「當時你在幹什麼?」一輪一輪地問。
「也許愛情的確如此,」初平陽說,「我不知道。可是在這個問題上,我寧願不相信顯微鏡下的報告。我知道我和舒袖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剩下的這一夜他們倆也沒閑著,照林惠惠的說法,要把昂貴的房費做回來。接下來的三個回合里,一高潮林惠惠就哭,把易長安搞得不知道該停下來還是繼續。林惠惠拍了一把他的光屁股,不許走神,該幹嗎幹嗎!易長安才放心地進行新一輪的助跑、加速和衝刺。天亮時他們勉強睡了個囫圇覺。一醒來林惠惠就把易長安弄醒了,很認真地對他說:
易長安把帽檐再壓低一些,他努力讓自己跟別的隨便一個旅客沒有任何區別。滿世界跑有可能是逃亡。不過易長安倒並不恐懼。滿世界跑久了,其實已經把最壞的結果都考慮過了。關於最壞的打算這道程序,多少年來一直在他的後台運作。他不恐懼,他只是想能避開就避開,能躲掉就躲掉。你要努力過上自由的生活,才有可能過上自由的生活。滿世界跑慣了,突然強迫你停下來哪也不準去,就跟強行摁住指針想讓時間停下來一樣,結果所有精密的齒輪都打壞了。「如果不出意外,後天早上到家。」他說,「還有,僅限你和楊傑知道。我爸媽那裡也別說。」
「游什麼行!我比畫給你看,」易長安說,兩腳|交替跺著地板,舉起手臂大聲喊口號。「就這樣。」
初平陽沒聽過。
第一件:鎮長和鎮委書記答應楊傑的水晶加工車間可以繼續租用前中學廢棄校舍,並答應將剩下的空校舍一併租給楊傑,以鼓勵其利用新設備擴大再生產;飯前他們簽署了接下來的五年續租合同。
「初平陽。」
「你們怎麼知道我會坐這趟火車回來?」
「好吧,」天賜輕蔑地笑笑,「那就比。讓你們輸得蛋疼!」世界上完全可以沒有這場比賽,但是易長安成功地讓它有了。他看著他們仨一躍入水,摁下了手錶。傍晚的黑雲像趕集一樣來到花街,雷聲和閃電在後面追趕。運河黑下來。運河的黑是從底下往上黑。但天賜和他的對手們看不見,他們無暇他顧。雷聲和閃電讓運河搖籃一般慢慢搖晃,天賜和他的對手們同樣感覺不到。一個來回之後天賜就開始領先。兩個來回之後,天賜把領先的優勢擴大到兩個身位。閃電已經到了幾裡外的水面上,叉形的,根須狀的枝枝權權伸進運河裡。易長安站起來,打算在天賜第三個來回結束時讓他停下來,但他感覺天賜在第三個來回中速度慢下來,他突然心生歡喜,彷彿看到了希望。他看見第三個來回結束時,天賜看了他一眼,因為他站起來了:天賜也許在徵求他的意見,停下來還是繼續游。他對著他一揮手,繼續!天賜轉身開始第四個來回。天賜快到北岸時,易長安覺得他是在黑暗裡涌動的墨汁里游泳;天賜每次從水裡探出腦袋和上半身的時候,他覺得墨汁浸透了天賜,這個小他兩歲的小兄弟宛如傳說里的非洲人。
2.不結婚;
「辦個閃電博覽會沒問題。」初平陽說,「西大街的銅錢,曹平凡兒子,前幾天雷擊的恐懼還沒過去,中午又被雷追上了,當時就休克。頭髮燒掉了半邊,成了陰陽頭。」
第一次坐這趟車的人嘟囔:火車壞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好多次坐過這趟車的乘客說:難道又壞了?對該趟車稍有了解的乘客說:果然又壞了!然後,易長安在喧囂起來的抱怨聲和桶裝方便麵的香味里突然醒來。他猛地坐了起來,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窗外是正在黎明中醒來的大野地,憑直覺他明白車停在了淮海市的地界上。他所在的小隔間里六張床,一個人坐在對面的窗前吃泡麵,一個人托著下巴對窗外發獃,另外三個還在睡。他對面下鋪的人睡覺時還矇著腦袋。喇叭里響起播音員甜美的女聲:
車停在服務區,小林給車加油;林惠惠去洗手間;易長安到超市去打公用電話。他撥了沈警官的號。對不住了,非常時候,老兄多包涵吧。他想了解一下最新消息。沈警官倒也不絕情,言簡意賅:迂迴遠遁,深居簡出,避過風頭再說。易長安謝過,匆匆掛了電話。油加好了,小林在給三人換一套新證件;林惠惠在盥洗池前對鏡補妝;易長安抽了一根煙,是時候給初平陽打電話了。他料到會有亡命的一天,沒想到這麼快。不過話又說回來,來得早他也挺自豪,說明在這個行當里他很快就成功了。平庸的笨蛋一輩子都沒機會被人追著跑。
「沒人看見。他一個人在河邊走,挨了一下子。應該是叉狀閃電。中午我站在窗前,看見落到運河上的基本都是叉狀的。你怎麼突然關心起閃電了?」
「別說那沒用的。你也回去收拾。車跟著你們倆。」
不管原因何在,那天晚上林惠惠的確在大叫之後哭了。稀里嘩啦,委屈得不行似的。易長安遇到過高潮后一聲不吭的,也見過頂點剛過人就暈過去的,還見過完事後整個人爽得抖成一團的,放聲大哭的頭一次撞上。他有點蒙。整個過程里,除了規定動作,他沒對她使過任何有違職業道德的小動作,她怎麼就哭了呢?問她也不理。直到她哭夠了,破涕為笑,拿小拳頭砸易長安的胸大肌。「討厭,人家就想哭嘛!」好吧,想哭你就哭,可是你為什麼就哭了呢。這是做|愛,多快活的事,整得像受難。林惠惠也不明白。
「小妹,」他說,「想變成研究生學歷嗎?」
易長安捏著車票來到濟南站的一層,門口擠了一堆人,下雨了。從那些剛從外面跑進來的旅客神經質的哆嗦來判斷,雨不小,他們的上衣至少濕了一半。易長安沒帶傘,也不打算冒雨在這個城市的馬路上散步。他用棒球帽遮住眼睛和半個鼻子,重新回到公用電話機旁。
「忙啥呢?」初平陽問。
「我在撒尿。」易長安堅持他的說法,「我什麼都沒看見。我真的在撒尿。那泡尿把我憋壞了,我撒了很長時間。」
因為黑,不僅運河的水黑,滿天滿地都是黑的,易長安有點怕了;在天賜從北岸游往南岸做最後的衝刺時,他又站了起來,手錶都忘了看。他希望天賜和兩個夥伴立刻、馬上、迅速、飛一般地游上岸。他下意識地原地跑動起來。然後,他看見天地突然亮了,像一把刀將黑暗豁開了一個耀眼的口子;他仰起頭,叉狀閃電從天上落下來,如同一棵無比巨大的樹,其速度之快,當他的目光跟著它落到水面時,它已經分開了運河水;他看見叉狀閃電照亮了天賜驚恐的臉——他不是黑人,也不是黃種人,而是一個膚色銀白的人:那張臉上彷彿本身就是哈哈鏡,五官已經變了形,眼睛像乒乓球一樣圓,嘴巴像銀白色碗口,牙齒和舌頭鍍了銀,鼻子、額頭和耳朵小得可憐。他聽見天賜銀白色的尖叫淹沒在霹靂中。
易長安指了指早飯時看的地圖,「國家大就是好,起碼逃跑的地方比較多。」
「不要,留給他吧!我要明天晚上的,卧鋪。」
現在,戒指和中指已經十分契合,那一圈地方已經習慣了給戒指留下舒適的空間。易長安摩挲著戒指,開始慢慢轉動它,一點一點地往下褪。林惠惠只在開始時抽搐了一下,然後安靜地隨他褪下戒指。易長安閉著眼睛,他在頭腦里清晰地看見了整個過程:他只用一隻右手,褪下了林惠惠中指上的戒指;接著,他看見自己的右手找到她中指旁邊的無名指,從指尖開始,轉著圈地把戒指戴到了無名指的指根前;他把戒指上的花紋調正,吐出一口氣,像在運河裡潛水多時終於露出了水面。這一陣子林惠惠停止了小呼嚕,玻璃、窗帘和濃重的夜晚過濾掉天津後半夜的市聲,他聽見床頭柜上卡地亞手錶的指針走著接近於無聲的小碎步,彷彿生活十分美好,他的睡意來臨。正當他的另一隻腳即將邁進睡眠的門檻里,打了一個寒噤醒了。他摸到了林惠惠的無名指,然後在頭腦里清晰地看見了另外一個過程:
「跟我客氣就等於跟公家客氣。」易長安說,「先把你送回去。打車票我能報銷。」
3.不要孩子。
沈警官是易長安的第一個警察客戶,那時候他剛乾這行不久,還沒學會跟警察打交道,見了戴大蓋帽的腿肚子都要暗暗哆嗦;後來見多了,膽子也大了,管你局長、警司還是督察,找上門的就是客戶,在商言商,該多少就多少,別拿一身警服嚇人。警察也需要假證,易長安的警察客戶里,相當一部分都是外地的,在當地做他們怕露餡,也擔心質量不過關,千里迢迢跑北京來求個心安。沈警官的老婆評職稱,緊急需要一些學位證書、獲獎證書之類的東西,他從小區門口的電線杆子上看到了易長安貼的電話號碼。
——請叫我長安。易長安。
回到初平陽的宿舍,初平陽正守著一盒米飯和一份回鍋肉等著他。後門口的一溜小飯店裡只有一家還在營業,一是不在飯點兒上,二是店老闆、老闆娘和夥計們都跟著隊伍遊行去了。他讓易長安吃完了隨便看他床上的書,他去遊行。
他用四川話對不小心撞到的一個大媽說:「對不起。」
「是長安。爸。」二十多年後,他堅持為父親糾正。
「我看根本就是風聲鶴唳!」小林說,「咱們兜著圈子凈浪費汽油了,連個鳥警察影子都沒看到。」
「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豪華大巴里有股正在消化的大蔥味兒。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易長安只能忍受鄰座男人的呼嚕聲和口臭。那傢伙一上車就睡,嘴巴朝天,張得像百慕大黑洞。有小孩大哭,有女人竊笑,有老頭老太夢遊般漫無邊際的聊天,有大嗓門的男人用聽不懂的膠東方言打電話,有人在聽手機里的音樂(沒戴耳機),有人不知所云地抱怨;車上的電視里正播放楊鈺瑩的專輯,那濃得化不開的情、軟得理不直的調調,聽得人肝兒顫腸子抖。易長安無法集中思考任何像樣的問題,這讓他對自己在性|交時的冷靜和思慮清晰更加耿耿於懷。女會計罵得好,「變態」:一切不能自然的東西皆屬變態。他如此地厭惡自己,都懶得環顧四周,檢查一下身邊是否潛伏了敵人。隨他去,想抓就讓他們抓吧。
「早說清楚不就完了嘛!」楊傑說,「廠房的事另說。基金沒問題,50萬夠不夠?不夠我再加。如果能成,別叫什麼『楊傑基金』,我擔不起。」
凌晨兩點,火車停在一個小站,對面的下鋪換了一個人;他們在昏暗的燈光里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對接。新上來的乘客頭靠著窗戶,在小桌子下面一直盯著可疑的前衛青年。四點多,火車停下了,習慣早起的乘客看了看窗外,荒郊野外。黎明正從潮濕的大地上升起來。
福小說:「聽你們的。」
就是這樣。男女關係也不過如此:撞上了,對上眼,上了床;下了床,眼神不聚焦了,各自散掉。上床,也就是性|交,男男女女的世界由此展開。一個男人與世界的關係,你在這個世界上所能開拓的你的疆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和女人們的聯繫,取決於你和多少女人上床;當陰陽兩個器官交合時,你就在世界的棋盤上,又落下了一顆你的子。
事成當言謝,楊傑明白這個理。這年頭誰都不缺頓飯吃,但很多人聚在一起吃,意義又不同了。文化局長得知工商局長要來,就來了;區長得知局長來了,也來了;主任得知區長來了,也來了;鎮長聽說局長、區長和主任都要來,這頓飯那無論如何得吃;副市長臨行前打來電話,市委常委緊急會議,來不了,非常抱歉,同志們吃好喝好,謝謝楊企業家了。
「你們家賣肉嗎?」他仰著臉問。
「會不會太招眼?」
他的身上綴滿細密的汗珠,身體中的卡路里像在萬米長跑中一樣迅速地消耗。他覺得過去歷歷在目,如同開了天眼。他想到小時候,想到父母,想到那些面目模糊甚至再也記不起的人和事——此時此刻,在火熱的勞動現場,他們栩栩如生地回到他的記憶里。
「要找你的那個楊傑,我們查到他人在淮海。估計你要回來。」
「麻煩你把我下巴上的鬍子揭下來。」
「當然,所有警察都是我易長安的死對頭。」
「了不起啊?」女孩說,接著意識到這可能是個搭訕的小小騙局,「你哥們兒誰啊?」
易培卿被糾正了無數次。
「為什麼非得是我?」楊傑說。他知道斜教堂是個有意思的地方,但跟他掛上鉤,而且只能靠他,他想不明白。不管從哪個刁鑽的角度想,這都該是官方的事兒。
「一群膽小鬼!」易長安說,「不比了,回家抱你媽的粗腿睡安穩覺去!」
易長安幫她拎箱子,自己的包背在身上。「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過。還要好好過。所以喜歡什麼吃什麼。」
車上下來三個人。他們給他戴上手銬。火車上的那個人一蹦一跳地也跑來了,氣喘得比易長安粗多了。易長安看了一眼胖子的腳,竟然穿了雙白襪子,如果不是襪樁露出來一點白色,易長安還以為他穿了一雙柔軟貼腳的ECCO黑皮鞋。不是三個影子,是四個。易長安想,要是還能見到林惠惠姐弟倆,他得跟他們說,不是三個影子,是四個,咱們三個的夢都做錯了。他抬了抬下巴對胖子說:
也許他們要找的是金赫永,易長安想,讓他們找去吧。剛開始他還沒有風聲鶴唳,照樣被林惠惠纏著去看房子、買時裝,中午他們倆在中關村的比格披薩吃飯,小林打來電話,說一個兄弟轉來消息,有人在這個圈裡鬼鬼祟祟地打聽他了。易長安掛了電話就開始拆手機電池,防竊聽的手段他懂。此後他和別人聯繫只用公用電話。
他看見自己吐出了另外一口氣。那是一個在運河裡潛遊了兩個來回的人終於浮出了水面。哦,天長地久。
「啥意思?」
初平陽還是堅持去了。遊行表達的本身就是集體的力量,巨大的數字是它必要的表現形式;加入它,意味著你認同它的力量和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等於一的邏輯。等他沿著遊行路線追到大部隊,他們已經到了終點,正在解散。此後的十一年裡,初平陽沒遇上任何遊行的機會https://read.99csw.com;每念及此,他就讓易長安請客,因為他,他失去了一次「作為愛國青年」的機會。
楊傑叼著一根沒點火的香煙,坐在楊澤的辦公桌前;楊澤圍著一株盆栽鐵樹轉圈子。初平陽和秦福小不知道他們來錯了時候,上來就跟楊傑兜底。「只能靠你了。」初平陽說。
三分鐘后,背後響起了焦躁的汽車發動機聲,接著車上拉響了警笛。一輛越野,隸屬淮海市公安局。易長安看見警車衝著自己駛來,後面兩隻輪子把濕泥巴甩到了天上去,好像這輛車長了一隻松鼠一樣古怪的尾巴。或者這輛車本身就是一隻古怪的動物,正一邊跑一邊斜上四十五度朝黎明的天空拉著拉不完的稀屎。他們把喇叭伸到車窗外,用淮海普通話喊:
「不跟你們說了,沒情趣!停車!」
他的力道空前之重,完全像在給敵人打飛機,往把對方打殘的方向擼。他的另一個思考的器官,它真切地為他反思過這件事沒有?他以為他強大了,已經擺脫了父親,但在最隱秘的事情上,父親其實還在對他行使著暴力。他自以為是的報復、受虐和贖罪,不過是從相反的方向上證明了父親的暴力陰魂不散。他擼啊擼。為什麼不能徹底地忘掉多年前的那個易培卿,在最基本、最樸素的意義上看待女人和性,看待純粹的身體和忘我的生理之樂?
「明晚的票。」易長安說,「下雨了。」
「還民營企業家,民族企業家我也不稀罕!」楊傑說,終於把煙點上了,「我就是個商人,做買賣的,見不到錢,說到天上去也白搭!」
在易長安,「審美」分兩種:一是用視覺審,一是用身體審。前者無處不在,男人審女人,女人同樣也在審男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後者就是易長安的本事了,他就是能放出足夠的手段,跟各種女人勾搭上。在他的身體審美史上,光按職業就可以列出一大串名單:空姐、火車乘務員、銀行職員、教師、學生、護士、公務員、化妝品推銷員、酒店大堂副理、公司老總、歌手、演員、無業游民、計程車司機、售樓小姐、房東女兒(易長安在北京租過一套兩居室房子,是房東十二套房產中的一套;該房東是職業房東,靠收房租生活,房東的女兒也以收房租為生)、畫家、記者、廚師……還有楊傑公司的一個女雕刻師,揚州人,楊傑帶著她跟他和初平陽吃了頓飯;飯後一起去后海的酒吧,易長安在衛生間里搞了她。女雕刻師把裙子掀起來,雙手撐著馬桶的水箱,在易長安從她後面進去之前,她要求他必須對著她屁股扇滿三十下。易長安的手掌心都打疼了,女雕刻師哼哼唧唧的,儼然很享受。據她說,這三十下讓她的高潮來得比過去更高更快更強。做完后易長安開始提褲子,突發奇想,撅起屁股讓她也扇三十下;她的力道比他想象的要大,但他的確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晚上洗澡時,他摸著只剩下疼的屁股。為什麼當時他那麼爽?他坐在浴缸里往回想:在衛生間里。在衛生間里。哦,那快|感源於他對自己施虐的歉疚:他覺得被扇過了,債就還上了。
「對我來說只有客戶,沒有警察。除非你想把我抓進去。」
「濟南直接回淮海多省事。剛開通的鐵路線。」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我謹代表本次列車的列車長和全體乘務人員抱歉地通知您:因突發事件,列車暫停行駛,請大家耐心等待,繼續休息,我們的列車很快就將繼續前行。給您帶來的不便我們深表遺憾,祝您旅途愉快,祝您旅途愉快。」
「分開走更安全。」
目的地濟南。他在前台拿到最新的火車和汽車時刻表,最靠近的時間是一趟長途大巴,現在打車去汽車站,抽完兩根煙就可以上車。結賬之後,易長安去了洗手間,出來時變成一頭卷捲毛,戴一副光線越強顏色越重的茶色平光鏡。
易長安做了一個無聲的深呼吸,拎起軍用鞋就往衛生間跑。他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他跑起來的時候,對面的下鋪掀起了被子;等他跑到衛生間門口,才聽見車廂里響起了和自己一樣的沒穿鞋的跑步聲。謝天謝地,一個女人剛從衛生間出來,頭髮凌亂,一手掩著嘴打哈欠。對不住了,他把那女人推到一邊,迅速鑽進衛生間,插上門。他打開窗戶,一股混合著泥土、青草與河流清香的清冽的風吹進來,熟悉的、故鄉的味道。易長安先把軍用鞋扔出去,然後踩著不鏽鋼的盥洗台,把上半身伸到車外,背後響起砸門聲。他抓住墊著肚子的窗戶把自己往外送,肚子出去了,胯部出去了,在整個人墜下火車時雙手抱住了腦袋。落地時他就地滾了一下,鐵軌路基上尖利的小石子劃破了他的手面和胳膊。那人踹開衛生間的門,扒到窗戶前往外看時,易長安已經穿好了軍用鞋。大小正合適,跑起來肯定很舒服。他對那人肥大的臉揮了揮手(從那張臉和渾圓的上半身,可以預測他有一個大肚子;由此斷定,他得花上自己三倍的時間才可能從窗戶里爬出來,如果他的肚子還不算大得離譜的話),在潮濕的野地上跑了起來。
他聞著她的洗髮水味、森林菁萃補濕水的味、眼霜的味、護膚霜的味、汗味、濃重的體香和荷爾蒙的味,這些複雜的氣味化合成一種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狂野的色情與生殖味道,這味道讓他想起母親養過的一隻黑白相間的母貓,長一雙咖啡色的眼睛,她是所有易培卿里最受寵的一隻,因為漂亮,經常被一群競爭的公貓追著跑。這個獨特的想象讓性|欲大風一樣迅速灌滿身體,他感到那玩意兒在一秒鐘內如同路標一般豎起來。他把林惠惠整個人端起來,對準自己放下;林惠惠精確地坐到了他的胯上。她的長發和兩隻乳|房動蕩起來,黑的黑,白的白,像夏天傍晚泄洪的運河水,狂亂地尋找河床。
果然,進了門,楊傑說:「福小沒事吧?遇上點小麻煩。」
易長安不相信天作之合,更不相信絕配,忠貞不渝都不相信。小時候父親喝了酒,巴掌扇到母親的臉上、腳踢到母親的腿上,他就在想:假如母親嫁了另外一個男人,比如平陽的爸爸,是不是就一定沒我呢?或者說,假如母親這輩子註定要生下我,是不是一定就得嫁給這個叫易培卿的壞男人呢?結論:不是。母親完全可以嫁給另外一個男人,比如初醫生,那麼我就會是初平陽;母親嫁給任何一個男人都可能生下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毫無疑問是我——那麼,她就沒任何理由非得嫁給易培卿。他進一步得出結論:任何所謂的愛情其實都是偶然,任何婚姻皆非天生地牢靠。很多年後,一個叫李寧的運動員創立了一個叫「李寧」的運動品牌,廣告詞說得好: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意味著一切皆不可信。
「留著吧你!」胖子嘿嘿笑了一下,一口山東味兒,「妝要不化得這麼好,我都不敢確定是你!」跟著踹了他一腳,「給我脫下來!這鞋是他媽你能穿的么!」
「陪中央領導出訪了?」楊傑說,「電話打壞了都沒找到你。」
一年後易長安找了他,遇到麻煩了。他的業務拓展太過迅速,讓部分同行看不下去了。易長安的確適合干這個,嘴頭上比一般人能忽悠,他在你面前站五分鐘,就能告訴你多一個證件可能會帶來的五百條好處;他在錢上不跟你斤斤計較,多一點少一點都無所謂;當然,關鍵是活兒幹得漂亮,中文的證件當然不在話下,外文的活兒也能幹,英文和韓語他自己處理,搞不定的法語、德語、日語和西班牙語等證件,他找初平陽(初平陽從北大幫他介紹了一群外文系的朋友。後來初平陽發現,易長安和那些外語系的朋友比他熟多了),也就是說,別人的客戶只能是中國人,易長安從事的卻是面向全世界的國際貿易(這一點尤其讓同行們嫉恨,狗日的金赫永賺大了。都知道外國人傻,拿人民幣不當錢用,不會討價還價,你要多少他就給你多少);此外,他還招募了兩個小兄弟(小林即為其一),你說這傢伙得有多少錢!他們找了三個新入行的渾不吝,借口找易長安辦證,見了面把他綁架了。
初平陽關上包間的門,站在走道里。「老家的雨下到濟南了?」初平陽說,「今天淮海就沒消停,電閃雷鳴的,傍晚剛停。回來最好,咱們有多少年沒在花街聚齊了?」
他確信擦著天賜鼻尖插|進運河裡的是叉形閃電。他坐在岸上,掐著大伯從深圳帶回來的電子錶(據說是從香港大批量走私到內地的),看天賜和另外兩個夥伴誰能從南到北最先游完四個來回。他對他們的比賽本身沒有任何興趣,他只想看天賜四個來回要用多長時間。天賜勝過他們沒有懸念,即使是在天賜已經和他比過兩個回合之後。兩個回合他都輸給了天賜。這讓易長安很不爽,他比他大兩歲;無論他如何努力,衝刺時總要慢天賜半個身位。見了鬼了。他想測測天賜每個來回分別用多久。傍晚的黑雲像趕集一樣往花街奔跑,雷聲和閃電在後面追趕。雷聲和閃電讓運河搖籃一般開始慢慢搖晃。往常這個時候,他們該穿上衣服回家了,但他鼓動另外兩個夥伴跟天賜再比試一下。天賜的短褲都穿上了,易長安說:「游得再好也怕輸啊。」
沒有人怪罪易長安,他當時正在撒尿。儘管時候不太對,但誰能算好了時間才撒尿?他還和兩個夥伴把天賜從水裡救上來。救人的人永遠是恩人,秦家感激他。至於攛掇比賽,誰都沒有認真提及此事,天賜和兩個夥伴也許都忘了。比賽有什麼好說的呢?夏天的運河邊,每天都有無數這樣的比賽,四條街上長大的男女老少,誰沒在下大雨的時候游過運河?再說,一頭紮下水從來都是自己的事,沒人在你身後推了一把。
「沒問題,」兒子說,「遷就遷吧。」
「真不知道?」
「說正經的。沒準可以用斜教堂討價還價。」初平陽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作為企業的那一塊貢獻就不必說了。如果還能在斜教堂上做做文章,我的意思是,比如成立一個『楊傑修繕基金』,文化上也貢獻了,上頭總不會一點反應都沒有吧?聽齊蘇紅說,他們也糾結,拆除文物也要冒風險,全市這種年頭的教堂,這是獨一份。而且傾斜恰恰是它的特色,比薩斜塔都斜不過它,真拆了,誰拍板這事誰遲早是罪人。他們不就是相互踢球、不願意往外掏錢嗎?好,老爺們都坐好了,不讓你們掏,咱們民間自己整。錢我們出,活兒我們干,文物還是你們的,牌子上、石碑上、功勞簿上刻的也都是你們的名字,滿意了吧?」
「我看上去像沒結婚?哈,太謝謝了!我好開心!」
跟他們在別的地方一樣,在石家莊他們同樣無功而返。他們打聽、查問,在大街小巷和省政府、公安局門口貼自己寫的尋人啟事,結果和瀰漫在這個城市上空的雲霧一樣,慵倦茫然。莊上太「平」,可能正因為那時候的石家莊的沒有特色,導致了若干年後,易長安在十幾個城市連鎖了他的假證托拉斯,獨獨把靠近北京的河北省會給忘了。
「不必了。出了站我打車。」
「五星的。」易長安坐在副駕座上閉了眼,「把自己弄舒服點。」
「我在想,假如經歷和寫作的成就成正比,我跑了這麼多地方,該寫成多大的作家。」
林惠惠覺得這像夢境重現。她用右手轉動那枚戒指,確認了它的確在無名指上。「在!」她說,又哭了,「它一定在的!」
「胎記那一條。」
「碰巧看到了,算什麼本事!」
「民營企業家啊。淮海市十大傑出青年。新時代創業先鋒。你給淮海推廣了水晶、納了稅、擴大了就業、培養了工藝人才,這些還不夠?政府不是一直把『大力扶持民營企業、關心青年人才成長』掛在嘴上嗎?」
林惠惠笑了。「你能把情書寫過五封再說。當年你可是說每天給我寫一封,馬上第五年了,你還停在第四封上。」
出了站,一輛計程車停過來。易長安把兩人的行李放到後備廂,易長安坐副駕座,姑娘坐後排。這是一種純潔的坐法。而她想的是,跟公家人沒什麼好客氣的,說不定這筆打車費就是她納的稅。「燕趙大街丁香園。」她說。一個月之後的石家莊沒有任何變化,還是人擠人、車攆車。但對易長安來說,此石家莊非彼石家莊。他終於想起來十六年前來過這裏。那時的石家莊相對於現在,更像是「莊上」。他們四個人,楊傑、初平陽、呂冬和他,與其說是為了尋找出走的秦福小,不如說是因為對這個城市名字的好奇才決定來到這裏。
「哪一種閃電?」
「就別謙虛了。錢的事兒我靠邊站,其他的沒準能參謀一下。」
「好,明天從鄭州回。」從易長安的角度看,檢票大廳空了一半,檢票員舉著小喇叭,請去鄭州的旅客趕緊檢票上車。「我得檢票了。」
這兩個問題扯到一起有些怪誕,但的確就成了。易培卿以為,答應了拆遷就理所當然地保留下了斜教堂,沒想到他的決定遲了。文化局和風光帶管委會先前做好了易培卿拒不拆遷的預案,即拆掉教堂。他們對教堂進行了勘測,發現即使保留下這個文物,保護和維修也要花費一大筆錢;它一直在傾斜,修繕的費用會與時俱增,相當於無底洞;文化局和風光帶管委會還有淮中區,誰也不願當冤大頭;所以,易培卿同意拆遷之後,他們依然打算再拆斜教堂(有一種意見是,在原址上復建一座教堂;從長遠的費用看,新建一座也比保留老的划算)。初平陽從齊蘇紅處得到消息,趕緊叫上福小,一起去找楊傑。就他們目力所及,民間能夠委此重任的只有楊傑,他的身家足以給政府提供可持續修繕斜教堂的承諾。
「最後一句話:你,真的需要那麼多女人嗎?」
沈警官一聽「小麻煩」就明白了。半小時后他打過來,在警察局裡做了手機定位;又過半小時,兩輛警車進了掛甲屯;只在外面吆喝兩聲,門就抖抖嗦嗦地打開了。三個菜鳥兩手貼著褲縫,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垂著腦袋,排隊走了出來。
盧西元摘自《京華晚報》
初平陽看見楊傑推開門對他招了招手。
「小林,你把你姐送回去我才放心。」易長安說,「我一個人更方便,也更安全。」
半夜裡,易長安在濟南的酒店裡醒來,拉開窗帘向外看。沒有監視,沒有盯梢,沒有正在展開的圍捕。濕漉漉的馬路上空無一人,雨絲還在路燈頭底下纏繞,天邊沒起閃電。他打開窗戶抽了一根煙。這些年,只有他自己知道當年撒了一泡什麼樣的尿。他怕過,所以決定從此以後不再怕。這些年他的確沒再怕過,不管什麼事。易長安回到床上,睜著眼躺下。這趟淮海務必得回。
他不知道初平陽和秦福小剛從精神病院出來,也看不見他們面前的牧羊老人和幾百隻羊,但他們是他這輩子最信得過的朋友。他不相信那些和他有過魚水之歡的女人,一個都不信,包括林惠惠。他可以對她們好,盡其所能讓她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要把身家性命都放在她們手裡,想都別想。他斷斷續續把錢存到初平陽、楊傑和秦福小的賬戶上,甚至比存到自己戶頭上心裏還踏實。他敢保證這些錢必能物盡其用,他敢保證他們能替他做出所有正確的決定。最後他對初平陽說:
「比就比,」兩個夥伴說,「大不了再輸一場!」
易長安和那女的偷|歡時,錄像帶早就淘汰了,那女的是個光碟愛好者;除了辦假證,她的業餘時間基本上都交給了各種DVD故事片。她嫁人後,易長安堅決不碰了;他有他的規矩:不跟有夫之婦上床。那女的被警察抓到時,正挺著肚子在交貨,當然那孩子不是易長安的。倘若她膽子大一點,什麼事都沒有,警察不會跟一個孕婦耗下去的,萬一肚子里出現啥意外,官司都扯不清;他們就是象徵性地恐嚇一下,讓她供出同謀,那女的就暈了,但暈得又不徹底,因為她供出來的不是她老公,而是易長安,也算報一報不再被染指的仇。她給易長安打了個電話,說遇到點麻煩,易長安吹著口哨去了,剛拐過街角就被摁住了。警察問她,確定是這人?那女的恨恨地說,除了他還有誰。易長安沒爭辯。沒有人可以白睡,這個代價你得認;就像他爹當年把影劇院的售票員架到腰上,然後自己變成了門衛。那女人挺著肚子大搖大擺走了,他進去了。
林惠惠的右手從易長安的右側伸過來,在他的屁股上摸索開來。「希爾頓弄壞盞燈,他們都賠不起,是吧長安?」她說。這一路她斷斷續續地睡,精神頭養足了,五根手指頭隔著易長安的衣服,開始了意淫的旅程。希爾頓,親愛的希爾頓。他們第三次做|愛就在希爾頓,易長安決定從此帶著她。北京三環邊上,亮馬橋的那個希爾頓。舒適,隔音效果好,林惠惠在那裡突然養成了一到高潮就哭的習慣。她堅持認為是情之所至,到了制高點把持不住,非哭不能釋放羽化登仙般的歡樂。但易長安傾向於是希爾頓本身讓她哭了,在此之前的二十三年,她連希爾頓酒店的大堂都沒進去過。心理學可以提供理論支持:環境帶來的意外興奮可以導致情緒失控。事實上,進了門一看見房間正中的那張大床,林惠惠就覺得下身一熱。那麼大的一張床,適宜兩個人做任何高難度的運動。經過兩次實踐,她認為易長安也確是這方面的高手。在躺到那張床上之前,她已經充滿了蓬勃的求知慾。
當時楊傑正為生產車間租約不能續簽傷腦筋,還輪不到操心配備新機器擴大生產。醴水鎮的領導層認為,工廠的地理位置沒得說,但楊傑上繳的租金差了不少意思;城市像惡性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運河以南的地皮一天能漲兩次價,這麼一大塊地方隨便賣給哪個房地產商,數錢都能把鎮領導們數殘廢。他們齊刷刷地盯上了房地產商的腰包。
他把戒指從林惠惠的無名指上輕輕地褪下https://read.99csw.com,找到她的中指,轉著圈又套上去;戴戒指是一件考驗耐心的藝術,他從容、悄無聲息地克服了中指上漫長的困難;很好,那一小塊空間依然停在原地,虛席以待,他把它放到了歷史上的最正確的位置。林惠惠抽搐了兩下。
他做到了。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擊鼓傳花般地踐行這三條,一直到林惠惠。睡著了的林惠惠溫順地抱著他的左胳膊,發出小豬一樣輕微的呼嚕聲。眼球在眼皮底下偶爾疾速轉動兩下,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夢。
「可行嗎?沒跟文化官員打過交道,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庸俗得沒法看了。」
「開玩笑!」小林急了,「我姐是那種人還是我是那種人?」
寶馬轎車,屁股後頭也甩出一隻大松鼠尾巴。車牌上是楊傑的號,這個號不是假的。果然,易長安看見開車的是楊傑,副駕座上坐的是初平陽。他們的臉越來越近。
「正好經過定點的酒店,」易長安說,「我喜歡住最低層的,晚了被人住光了。房間定下來我接著送你回丁香園。」姑娘沒置可否,易長安已經下了車,讓司機打開後備廂取行李。他把他們倆的行李都拎下來,待會兒重打一輛車。
他們穿好衣服。在酒店門前坐上計程車時,和他們從車上下來時一樣正派體面。石家莊和兩個小時前沒區別。進了丁香園小區,易長安打算把女會計送到家,她制止了。
聽見髒話之前,易長安覺得自己離終點還很遠,「操」字入耳,終點線唰的金光閃閃地就來了。「完了,完了,」他絕望地說,同時開始了加速度。等他開始啊啊啊叫喚的時候,林惠惠猛地鬆開了盤在他腰上的雙腿,卡著他的腰往上提。「我要吃!」她大張著嘴,「給我!」史無前例的要求。然後她把墊在腰下的枕頭抽出來,蒙到臉上,繼續號啕大哭。
他們倆進了辦公室。初平陽說,他想了個名字,「兄弟·花街斜教堂修繕基金」,如何?
第一次坐上直達故鄉的火車,易長安現買了行頭,把自己收拾得像個故鄉的逆子:粗獷,朋克,不修邊幅:腦袋上只剩下頭頂中央一圈板寸;戴一副無鏡片的黑圓形鏡框;鬍子嘴唇上沒有,下巴上曲里拐彎一大團,乍一看以為從新疆來的;圓領套頭衫,色彩就是圖案,或者說,圖案本身就是色彩;褲子像最便宜的居民樓,口袋一個挨著一個,褲腳踝在鞋底下;腳上的兩隻大頭皮鞋目測的重量應該有十斤;脖子上的銀鏈子倒是一直都有,粗壯的程度可以用來拴狗;從靠近襠部的口袋裡伸出來一根線,到了脖子處才岔開,這是兩個沒接任何播放器的空耳機,就是個擺設,這樣他可以聽見任何突發的動靜。這是最後一關。以他的反追捕和逃亡能力,到了故鄉,除非他把自己送到你面前,沒有人能找到他。
「你是不是想說,女人堆也不扎?除了女人堆。」
路邊有家像樣的酒店,路面上有個坑,車猛地顛了一下,姑娘叫了一聲。易長安回頭看,因為驚嚇她的乳|房還在跳動。易長安對司機說:「停!」
在易培卿高度興奮的時候,在他做出了重大決定和抉擇的時候,在他突然又感覺參与了中國歷史進程的時候,他就會習慣性地脫口而出:「震生。」
易長安指了指路標,二十公裡外有服務區。「下了高速換牌照。還有,準備好駕駛證和身份證。」
「情書能當飯吃?」小林開著車,「對你好才是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易長安覺得這話像諷刺或者提醒,扭頭看看小林,那張忠誠的臉又讓他確信他是在稱讚自己。這個小舅子,這種時候還能帶在身邊的,也就他了。小林跟了他五年,在辦假證這條道上他們篳路藍縷,有酒同喝,有肉同吃,有妞同泡。他把自己的親姐姐也介紹給了他,他堅定地認為,這個當著姐姐的面叫「長安」、其他時候稱「老大」的男人,是條漢子,肯定也會是個人物;果然,易長安做大了。易長安相信他的忠誠,一個男人名利賓士,可能會把妹妹送進虎口,但很少會打姐姐的主意。小林把親姐姐介紹給易長安的時候說,老大,只要你對我姐好。易長安說,你可想好了,我不結婚,不生孩子,我還會找別的女人。小林說,只要你對她好。這一點他做到了。她是易長安留在身邊時間最久的女人,別的女人可以隨時換,她從來不換。他懷疑主要的原因在小林,他固然要對這個女人負責,更重要的是,對一個如此信任自己的小兄弟負責。干他們這一行,錢重要,義氣更重要;義氣靠得住了,聲譽也就立得住,錢自會排著隊往你口袋裡跑。當然,他也喜歡她。她有一股蠻橫的韌勁兒,既悶騷又明騷,嘴頭上兇巴巴的不饒人,骨子裡心疼男人。
如果有經歷就能寫出好文章,易長安確信自己會是個不錯的作家。僅這兩天里,他就從北京跑到天津,再跑到秦皇島,接著再回天津。如此反覆折騰,就算寫寫一路上顛三倒四的好玩事,用去幾個章節都沒問題,何況他們這是馬不停蹄的逃亡。林惠惠抱怨一直窩在車裡,腰都坐斷了,此刻她抱著一隻雙手蒙面的玩具泰迪熊,下巴抵在泰迪熊疲憊的腦門上;其實大部分時間她都是躺著的,用安全帶把自己拴在後座上,儘管心懷恐懼,晃晃悠悠還是一次次把自己晃睡著了。睡久了腰也疼嘛。易長安和小舅子輪流坐在駕駛座和副駕座上,關鍵的時候需要日夜兼程,尼桑越野車的輪子都跑出了熱辣辣的橡膠味。林惠惠一路上都在問,危險嗎?易長安懶得理她,給他小舅子使了個眼色。小林就說,要危險你還能好好地躺在車後座上嗎?他姐姐撇了撇嘴,不危險你們幹嗎沒命地跑?易長安,說你呢!你搖頭晃腦的坐在那裡想什麼?易長安說:
「這可憐的倒霉蛋。三番五次被雷劈,不被豬踢過也早傻了。」
他說後面兩個人叫起來時,他才看見天賜已經漂在水面上了,那會兒閃電早就過去了。然後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落進河裡像密密麻麻粗大的銀灰色長釘子。他跳進水裡,和兩個夥伴把天賜抬上了岸。
「線形閃電還是鏈形閃電?還是叉狀閃電或者球狀閃電?」
這個睡覺時喜歡在房間的某個角落開著一盞小燈的女人,左胳膊上有一塊燙傷的疤痕,三枚硬幣大小。小時候她和弟弟蹲在廚房裡彈玻璃球,鄰居家的貓爬上他們家的灶台,擠翻了熱水瓶,她把弟弟推開,剛灌上的熱水澆到她的胳膊上,留下三枚硬幣大小的明亮的疤。做|愛時她一定得把眼前的燈關掉,她不希望易長安看見那三枚硬幣影響情緒。易長安說,它們只讓他更加興奮;那也不行,必須關掉。現在他的胳膊放在被子之外,她的兩隻胳膊在被子之外抱著它,她抖動身體的時候,碰巧某個角度反射到了遠處的燈光,三枚硬幣亮一下,倏忽又歸於亞光。易長安的右手摸著那塊疤,有種平滑和崎嶇的手感。三個房間之外,累了一天的小林完全沉入了逃亡的夢境,他夢見三個影子在追趕他們。
「濟南。」
「什麼意思?我從來沒說什麼『男朋友』好不好?」女會計也很生氣,想著覺得不對,「結了婚怎麼了?你覺得吃虧了?」她還想問問他什麼時候離開石家莊,也許還有鴛夢重溫的機會。
——深入別人,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深入自己。如果他要把這個結論告訴林惠惠,她會不會悲哀地狂笑到淚流滿面?
「有了那張紙,你就可以換個時間站在這裏。也可能根本不需要站在這裏。」
初平陽的文章無疑了。以這種方式碰到初平陽的文章,有點意思。那姑娘發簡訊時面帶微笑,手機裝進牛仔褲兜里微笑還沒有散掉。她發現了易長安在盯著自己看,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易長安笑了笑,36D的傲慢。「黃青州的靈魂一直往回跑,」易長安說,「跑過一年又一年,最後跑成了一顆精|子。這傢伙倒著也能活。」黃青州是個倒霉蛋,跟他差不多,經歷都有幾分像。她又白了他一眼,因為易長安偷看了她的雜誌。「這文章是我哥們兒寫的,發表之前我還給他改了兩個錯別字。」
「從不。」
淮海市公安局的人說:「上了車再說吧。」說話的人是個頭頭,他讓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去火車上,把易長安的背包取下來,還有鞋。「這破火車,還真幫上了大忙。」
「那叫工作需要。」
但也是一件他們極為驕傲的事。他們兒子在娘肚子里就準確地預測到了唐山大地震。於是取名震生。易長安是否有地震專家的天賦,沒人檢測過,不過三十二年後的汶川地震,易長安似乎有所感應。那個中午的午覺他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兩點多的時候,他覺得床在動,一骨碌坐起來,對林惠惠說:「有地震。」林惠惠迷迷糊糊地說:「又做噩夢了,寶寶?」很快小林打來電話,證實四川發生了地震。但是易長安不喜歡震生這個名字,相當不喜歡。只有動物才會有預測地震的能力,你是豬、狗、鯉魚還是癩蛤蟆或者蛇?據說蜻蜓也喜歡在地震之前大規模出現,你是蜻蜓嗎?四歲之後他反感所有此類的戲弄。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這是易培卿取的;易培卿在叫兒子「震生」時,有種參与了新中國歷史進程的自豪。那易長安堅決不喜歡,「我叫長安,」他正告父母、同學、老師和所有叫他「震生」的人。「長安」是學名。母親覺得「震生」固然很有紀念意義,但來得兇險動蕩,人生在世,「長安」最好。
「你是著名民營企業家嘛。」初平陽打趣道。這是那天楊傑給八十歲以上老人捐贈水晶佛像掛件活動上,主持人引用市工商局長的說法:「著名民營企業家」,「長居京城」,「經常與柳傳志、任志強、王石、潘石屹、馬雲等大鱷一起出席各類重要商業活動」。
「明白。所以我想,得讓長安也進來,落下他,知道了他能把咱倆給砍了。楊澤,」楊傑對弟弟說,「把福小叫過來。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神神道道的。能回來嗎?簽名的事你得上點心。過兩天我和楊傑都回北京了。」
「舉雙手雙腳贊同。回去的時間定下來我再告訴你們。錢嘛,我看咱倆就多放點血,你是老大,我少你十萬;平陽和福小,意思一下就行了。」
退房。到停車場。分別。小林發動了汽車。易長安向姐弟倆揮手,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小林鬆開剎車剛要起步,林惠惠喊:「停!」她從車上下來,用弟弟聽不見的聲音對易長安說:
「讓我老公來接吧,」她說,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看見了不好。」
「為什麼?」
「警察。」
手面的皮膚很薄,手指硬凈細長,放鬆地彎曲著;摸到她的中指時,她抽搐了一下,隨即平靜了。也許她夢見他們被抓了。貼近指根處的白金戒指有點緊,轉動時有些困難。款式是他們一起挑的,大小由她決定;她把它套到無名指上,首飾店的售貨小姐都覺得沒有比這個更合適了,款式、大小,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雖然她們通常對所有顧客都這麼說);他把它褪下來,套到她的中指上,有點緊,他讓店員幫換一枚同款大一圈的;她奪過來,套回無名指,不換,就它;他握著她的手,你知道的,聽話,他把戒指重新褪下來,放到櫃檯上;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我就要這個,她把戒指捏起來,戴到中指上,因為用力過猛,皮肉擠在指關節處,戒指套到中指的一半就停住了,她低著頭一邊把中指往裡擠,一邊轉身往首飾店外走;他對店員歉疚加自嘲地笑笑,對不起,有點小脾氣,刷卡可以嗎?
他用天津話對面無表情的售票員說:「最近的一班,石家莊,一張。謝謝。」
易長安的電話打進來時,楊傑正端著義大利康帝葡萄酒逐一敬各位領導。不管這些頭頭們看著讓人多麼不舒服,他都得忍著,他們是地頭蛇,不把這些地頭蛇伺候好了,什麼事你都幹不成。楊傑讓楊澤和崔曉萱代他接著敬下去,走到包間外接了電話。
福小去了哪兒誰都不知道。僅憑呂冬的記憶,但凡福小平常提到過的地方,都是他們的目的地。呂冬說,福小說到過石家莊,肯定說過。那就殺過來。石家莊,挺好玩的名字。他們的理解是,一個住滿了姓「石」「人家」的「庄」子,但它是一個城市。他們從濟南一路走過來,半道上爬上一輛東風牌大卡車。楊傑給了司機兩包「大前門」香煙,操河南口音的斜眼司機才答應捎他們一段。車廂里裝著一排箱子,箱子里裝著冰鎮的舟山帶魚,他們後背貼著駕駛室坐在僅有的空隙里。夜裡起了大風,本來冰鎮的冷氣已經凍得他們一個勁兒地哆嗦,大風把他們抱團取暖得到的那點熱氣也給搜颳走了。再坐下去要出人命。楊傑把最後的一包半「大前門」拿出來,趁斜眼司機停車撒尿的工夫,硬塞給他,求他把副駕座讓給他們,倆人倆人輪;每兩個人進去坐半小時,暖和過來后再換另外兩個人。他第一回進駕駛室,和呂冬擠到副駕座上,覺得被凍掉了半截的命一寸寸地慢慢活過來了。
「請叫我長安。爸爸。」
「可笑吧?」他摸了摸假鬍子,還在。假的東西往往質量更好。數學老師是多麼莊嚴的職業。他的數學一向很好,但高二分班選了文科,原因很簡單:他爸讓他學理科,他只好選文科。「好吧,你學文科,」易培卿說,「只要別當老師就行。臭老九最沒出息。」高考填志願時,從頭到尾他填的都是師範院校,進了淮海師範大學。「師範就師範吧,」易培卿妥協了,「畢業后在市裡找個好學校,讓我和你媽也過兩天好日子。」畢業前夕,他找到學生處主管分配的副處長,主動要求去鶴頂最困難的鄉下中學教書。副處長問原因,他說,獻身祖國的教育事業。校長在大會上公開表揚了他,他借口尿急去了廁所,讓同學替他領了「優秀畢業生」證書。他沒那麼高的覺悟,他只想讓易培卿不舒服;如果不是怕母親過於擔憂,他就申請援藏或者援疆了。教了幾年書,煩了,易培卿讓他考公務員或者研究生,他辭職去北京了,成了個辦假證的。「腦子一片空白,啥也沒想。」
不管誰的突發事件,都得保持高度警惕,易長安下床準備穿鞋。腳在床底下撥拉半天,什麼都沒碰到,卻一眼瞥見對面擺著一雙適於野戰的軍用鞋,後背噌地起了一層冷汗。背包是沒法要了;打開對面的車窗容易,但爬出去比較困難,冒著倒頭栽地的危險也得十來秒;從衛生間的窗戶爬出去時間倒是充裕,只要進去了把門插上,問題是車停了通常衛生間也會鎖上,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是不是有點低?但轉念又想,假如衛生間門鎖上了,他可以打開另外一個車廂的某扇窗戶爬出去,不過前提是,他要把動靜壓到最低。
他順著她的肘關節往下滑動,只有在最安靜的夜晚才能感受到的纖細柔軟的汗毛。在所有的女人里,他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差不多是他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的總和;在所有的女人里,他和她做|愛的次數差不多是他和她們做|愛的次數的總和。她凡事認真,生氣的時候都認真,但又有點傻。她體貼你,但她絕不會自作聰明地替你做決定。她有財經專業的畢業生才有的強悍記憶力和高智商,但她更願意用身體去思考。也許他應該早一點採納她的建議,開個干正經營生的公司,實在不行做做房地產也可以,那樣搶錢也有個合法的借口,公司可以取名「青天白日」或者「正大光明」;如果她正在賣珠寶,或者做書店的副總,或者當某個咖啡館的老闆娘,或者成立一個「安惠」慈善基金,那麼現在,她就不必跟著自己和警察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
就算搭上了。姑娘住石家莊,會計(又是會計),在天津參加華北片業務培訓,待了一個月;幸虧帶了只大箱子,要不新買的衣服得穿著回去。「石家莊是難得的幾個比北京空氣更操蛋的城市,」易長安說,「祝賀你,待了這麼多年還能健康地活下來。」
看初平陽文章的姑娘沒罵他流氓。「要是不信,給你男朋友發個簡訊,讓他到網上搜一下,」易長安說,「初平陽正在《京華晚報》上開一個叫『我們這一代』的專欄。1978年生,淮海人,北大社會學博士,長得不生氣時勉強能看,左屁股上有顆——」他比畫了一個扇形,「銀杏葉狀的胎記。有一條信息錯了,我幫你扛行李箱。」
姑娘撇撇嘴,隨他去了,繼續看雜誌;她想證實,黃青州最後是不是真跑成了一顆精|子。這中間她收發簡訊,側身讓別的旅客通過,變換三次左右腳來調整身體重心。她知道小鬍子還在看自己。後來她把文章讀完,又看了一條簡訊,對易長安說:
「給工商局局長打過電話,他說比較撓頭。基層的日子也不好過,想錢想得嗷嗷叫呢,鐵手腕往下壓,未必好使。再說,人家憑什麼幫你壓?」
「廠房。馬上到期了,原定可以續租,醴水鎮突然通知,到此為止。上午跟他們談了,轉機不大。這世道,房地產商一有想法,人就亂了。從上到下都開始亂。」
「Shit!」易長安說。壞規矩了。他覺得下身有種不潔感。
「荒郊野外的,還能幹啥?尿尿。」
「看看,書獃子,這就是我們的愛情。」
唯一的一張下鋪。很可能是別人剛剛退的票。「你運氣不錯。」售票員說,還了易長安一個白眼。易長安很想告訴她,她有一根眉毛畫歪了。
發酵的大蔥、喧囂和浮躁。彷彿一切都不可改變。他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絕望的人。如果把這樣的旅程變成小說,他會寫什麼?十六年前他們從南昌去鄭州,沒買到火車票,四個人坐長途卧鋪汽車,他無法肯定卧鋪上的被褥多少年沒洗了,每一根布纖維都散發著臭腳味兒、各種詭異的體味兒,以及永遠說不清來路的味道。他記得車快開了的時候,一對去鄭州伺候兒媳婦月子的老夫妻匆匆忙忙地爬上車,兩隻蛇皮口袋裡分別裝著四隻走地雞和八隻老鴿子,煲湯給兒媳婦催奶用的。九-九-藏-書他們把四隻雞塞在下鋪的床底下,和先前上車的乘客帶的一隻貓和一條巴兒狗,這輛車上除了人之外,還有四種動物。那一夜真是熱鬧,雞抓口袋貓就抓關它的籠子,雞和貓一有動靜狗就開始叫,嚇得鴿子也咕咕個不停。一激動它們就拉屎撒尿,易長安覺得自己生活在牲口棚里,車裡的氣味黏稠得可以直接用鏟子端下地,放進田裡做環保的肥料。到了凌晨,被折騰得疲憊不堪的乘客以為可以消停了,老兩口的公雞在狹小的空間里艱難地伸長脖子,開始打鳴,第二輪動物大戰又開始了。
關於胎記,易長安知道她也在開玩笑,就說:「這就是網路的局限性,距離真相總差那麼一點點。如果你想證實,我帶你去實地考察,讓平陽把褲子脫了給你看。」
「少扯淡。我跟平陽、福小想成立一個斜教堂修繕基金,有興趣嗎?」
「有你太太的名字,又有你的姓,網上一搜就出來了。」
十天前,絡腮鬍子給他打了個電話,絡腮鬍子說:「兄弟,歡迎你入夥。最近小心。」沒頭沒腦,說完就掛了。撥回去,「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易長安沒當回事,他掙的就是每天都得「小心」的錢;假如合作也算入夥,那他早就入夥了,為什麼絡腮鬍子現在才「歡迎」呢?莫名其妙。兩天後,一個小兄弟從東北老家帶了兩盒雪蛤送他,易長安用不上,林惠惠也不願吃。不管它有多白多雪,也不管木瓜雪蛤對女人有多好,聽見一個「蛤」字,林惠惠就覺得皮膚上冒出一堆疙瘩,渾身癢。易長安想起來公安局的沈警官沒準需要,他老娘剛做了股骨頭置換手術,大動作,很傷元氣,老太太又長年哮喘,雪蛤對症滋補,就讓小林開車送過去。當晚沈警官回電,謝謝,但務請以後別再來往。
「有棗沒棗打一竿。」初平陽說,「至於錢,我和福小不會敲你的竹杠,意思一下就成。不意思也無所謂,總會籌到的。我們就想借你的名,讓他們覺得,我們有可持續發展的能力,教堂委託給我們,靠譜。有一個經濟實體,相關的程序也好走。」
其實是在問易長安此行的目的。沒有目的。他看到售票員的那一瞬間想到的第一個地方是石家莊,就買了來石家莊的票;但他說:「領導不願出的差,只好小兵張嘎來了。」為什麼想到的是石家莊呢。
兩天後,他在她的單身宿舍里,把她赤|裸的下半身抱到自己赤|裸的胯間。當她閉著眼睛顛動得忘乎所以時,他明白她像誰了:運河影劇院的售票員。她們一樣嬌小,笑的時候眼睛彎成甜蜜蜜的兩端向下的半圓弧。接著,他一一回憶起他見過她的二十一次中的各個細節;他還想起因為這個女人,母親坐在地上哭了六場,喝敵敵畏自殺未遂一次;他想起那段時間易培卿像條脊椎被打斷的草狗,尋尋覓覓地在文化站和影劇院之間轉悠,他覺得父親就是一條找不到屎吃的狗。整個性|交的過程他沒有亂過節奏,他有充分的體力和本能般的技巧。他把父親在售票小屋裡和那女人的苟且、連同被她的大塊頭丈夫捉姦的全過程像電影一樣在頭腦里過了一遍,其清晰和完整,如同現在他抱著已經拿到研究生學位證書的專科女孩映照在門后的穿衣鏡里。女孩暈暈乎乎哼哼唧唧,他卻比外科醫生站在手術台前還要清明冷靜。當他的高潮長途跋涉地來臨時,除了性|交本身帶來的生理快|感,他還得到了報復易培卿和父親的那些女人的快|感。
「那咱們一起回大連。」小林說。
——震生。
「那我姐先回,咱倆開車走。」
到火車站他先去了洗手間。火車站的洗手間永遠人滿為患。他跟他們一起抽煙,以便把嗆人的尿騷味壓下去。兩根煙之後等到了一個蹲位,他連人帶包都進入小隔間,關上門把自己擋起來。易長安開始化妝。這件事早兩年是日常生活,因為他一個人干,出入大街小巷,要接貨也要交貨,一旦感覺到附近有可疑的人影晃動,他找個避風的地方轉眼就能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從小隔間里出來,他是一個戴著棒球帽、長了魯迅式的小鬍子、鼻樑上架著方形黑框眼鏡的看不出老也看不出年輕的男人,襯衫改成了圓領套頭灰色文化衫,前胸和後背都印著鮮紅的交通圖標,前面是「不許鳴笛」,後面是「前方路障請繞行」。他沒忘記給蹲坑沖水。等在隔間外面的第一個人一臉疑惑,難道自己站錯位置了?之前進去的不是這個人啊。不過他顧不上細琢磨了,肚子里翻江倒海,括約肌眼看要失控,而易長安也如一個幻象,在渾濁的洗手間里消失了。
早餐送到房間里來,有著名的狗不理包子。吃完了,易長安讓林惠惠把他和她的衣物分開來。
「你是便衣,你會去如家找我還是會去希爾頓找?」
易長安看看手錶,還有二十二分鐘開車。提前十分鐘結束檢票,走到檢票口要兩分鐘,他還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下次吧。跟媽說一聲,我和惠惠都挺好,別擔心。你們注意身體,酒別過量。就這樣吧。」
「去你媽的!」女會計壓著聲音罵道,「你個變態!滾!」拖著箱子轉身就走,帶著兩隻飽滿的36D。
「過幾天我去大連找你,希望它還在。」
生薑的兒子現在該八個月了,很好。小生薑。遺憾不能給小東西送個禮物。易長安在濟南逗留了兩天(住過一晚后,從趵突泉公園左邊的酒店換到了右邊的另一個酒店),然後買了去淮海的火車票;火車臨近淮海時,被抓了。三個影子把他夾在中間。加上從火車上下來的那個胖子,一共四個。
前兩年在玉淵潭公園,周末有個相親會,多是工作太忙沒時間談戀愛的姑娘小夥子們,在特批的一塊區域里,像趕集或者商品展銷會,每人用紙板、招貼或者列印材料提供自己的相關信息,有意者可當面、也可以背後聯繫。當然更多的是未婚年輕人的家長,一群老頭老太太,舉著孩子的照片和言簡意賅的黑體字簡介,替孩子們展示。這就是我們的時代,奔騰4、奔騰5、雙核技術的時代,年輕人忙得連從容地談個戀愛的時間都沒有。這個相親會分研究生學歷以上和以下的兩撥,時間通常錯開,這個周末碩士博士相,下個周末本科、專科的相,都不壞這規矩。易長安去玉淵潭看櫻花,無意中轉進了相親市場,看見一個低著頭站在樹下的女孩。她的信息列印在一張八開的白紙上,夾在樹上:學歷專科。這個低學歷讓她自卑地低下頭。易長安認真地閱讀她的信息,她抬頭的某一瞬間像一個人,像誰易長安說不清楚。這個相似如同貓爪撓心,讓他無法安寧,轉了三圈還是回到女孩身邊。
這事是可以找沈警官的。後來沈警官說,一個電話的事,頂多放點血,交個三五千塊錢就出來了。易長安沒找,他知道這事不大,而且拿下半身惹的禍去勞煩人家,張不開嘴。正因為明白分寸,他們倆才能交往至今。現在,沈警官在電話里提醒了,易長安不得不重視。他讓小林搜集了一下信息,果然,絡腮鬍子已經被通緝了。公開的通緝令里沒他,但黑名單上肯定有,要不沈警官也不會知道——他從來不和沈警官聊業務上的事。
「這箱子撐不住你。」
「給我根煙,」初平陽點了煙回到沙發上,挨著楊澤坐下來,「看上去是為了斜教堂,其實我們都明白,跟教堂沒什麼關係;甚至也不是為了福小和秦奶奶,而是為了天賜;甚至也不是為了天賜,是為了,我們自己。」
「你可別。」易長安往嘴裏扒著米飯和回鍋肉,「現身說法:本人經過深刻體驗,發現更有意義的是一個人的遊行。一個人時你是你,想說什麼說什麼,很多人時你就不知道是誰了;你得跟大家一樣,大家說什麼你說什麼。也可以說,很多人時你誰也不是,你是個零,是個零蛋。集體像個陷阱。」
他們走了很多路,坐了很多車,幹了很多荒唐事,沒找到秦福小。他們在吉安倒賣毛竹的時候,福小正在湖南邵陽的一個飯店裡端盤子;他們到了鄭州,她已經決定南下去廣東。所有人都說,廣東遍地是錢。
「我想這兩天要是能聚齊,咱們把基金數目敲定一下,每人簽個名。錢我可以先支出來入基金的賬,簽名你得親自來,他們要這道手續。基金讓福小管理,你有意見沒?」
「就是陪中央領導我也得走在你後頭。說吧,找我啥事?現在我惜時如金。」
再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他也清楚:鄭州、武漢、長沙、井岡山、南昌、杭州、上海、南京、合肥、連雲港。順序比較隨機,因為他記不起當年四個人究竟按照什麼順序走完了這些地方。十七歲的秦福小此前從未邁出過淮海市轄區一步,她對世界的概念基本上由這些省會城市組成;呂冬忠實地傳達了她對世界的想象。他們的尋人之旅首先從杭州開始,因為她和呂冬約定要搭的是去杭州的船。他們搭乘了除飛機和雪橇之外的幾乎所有交通工具:輪船、竹排、烏篷船、火車、長途客車、小中巴、卡車、拖拉機、三輪車、馬車、牛車、驢車、自行車,還騎過毛驢。自行車是偷的:他們在南昌的八一廣場旁邊成堆的自行車裡,找了兩輛車主忘了上鎖的,騎上就跑;兩人一組,輪流換騎,騎了兩百多公里,四個人的大腿根全磨破了;為了搭一輛拖拉機,他們把自行車送給了拖拉機手。驢也是偷的:他們沒多餘的錢坐車,只好步行穿過合肥邊上的農村;中午的太陽曬得他們昏昏欲睡,實在走不動了,呂冬解下村頭樹底下打瞌睡的毛驢;每人騎十分鐘,到了晚上,他們錯過了一個借宿的村莊,趕著毛驢希望它跑得再快點,毛驢使勁兒勾了勾頭,前腿打了個絆子摔倒在地,口吐白沫再也不起來了;在空曠的野地里,他們餓得眼冒金星,眼前彷彿掛著條銀河,楊傑提議,三人附議,割了毛驢的肉烤著吃,但他們需要等著毛驢自然死亡,誰都不敢在它喉嚨上捅一刀;等待的過程比忍飢挨餓還痛苦,他們焦躁地圍著毛驢轉圈,只有易長安敢對著驢脖子踹上幾腳,柴火一直在燃燒,到了凌晨兩點,毛驢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氣;接下來的三天,他們頓頓吃驢肉;都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美味中的至美之味,他們吃驢肉吃到變質才扔掉剩下的。以後好多年裡,聽見「驢」字他們每個人都犯噁心。
回淮海乃是突發之舉。在濟南的兩天,易長安把自己打扮成六七十歲的海歸觀光客,背有點駝,說一口不利索的漢語,偶爾夾雜幾句英文(再不用英文,就全忘了。牙齒一定不漏風,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對牙齒的關注已經健康得到了病態的程度),出門拎著根拐棍。敵人在暗處,你永遠無法判斷他們什麼時候會跳出來。沒出現不等於不存在,他提醒自己別掉以輕心。憑藉不太可靠的記憶,他把十六年前走過的地方走了一遍。能變的都變了,不能變的也變了;濟南在大城市裡不算是氣急敗壞求發展的那一類,看上去依然像個大鄉鎮,但十六年的變化照樣天翻地覆。在一條條街巷裡穿行,有時候易長安覺得自己真是一個海歸觀光客。一個三十三歲的亡命途中的老人。逃亡是一個人的遊行。老年也是一個人的遊行。濟南的「遊行」結束,他背著行李在火車站買了去鄭州的火車票。在火車站裡,他是一個優雅但迂腐的中年知識分子,不過此刻是休閑裝;別人要刨根問底,他就說他是北大社會學系的教授;作為教授,我的名字你一定沒聽過,但我的師侄,初平陽,也許你聽說過,他寫了一個小有影響系列專欄;沒辦法,這是一個媒體為王的時代,誰佔有了媒體,誰就可能成為時代的英雄。
三十七歲的黃青州來到車站,他要坐火車回到北京。這些年青州跑營銷,總是從北京出發,像子彈一樣發射到全國各地。就他的工作狀態,如果不在休息的床上,就在出差的車裡和飛機上,或者在談判桌前和酒桌上,尤以後者居多——我們中國人更喜歡酒桌外交。黃青州坐在火車上,窗外的樓房、樹木、莊稼、野地和更遠處天邊的雲朵唰唰唰往後跑。旅程如此漫長,回到北京時黃青州三十五歲,因為兩年裡除了出差、工作,他的生活乏善可陳。三十五歲這一年所以值得停留,是因為他破產了,在2006年,很多中國的散戶股民腰包漸鼓時,黃青州賠了個底朝天。他也搞不清楚怎麼就砸進去了,這些年的積蓄眼睜睜像靈魂一樣變成塵煙,風吹過再沒有聚集到一起,煙消雲散歸於無形了。
楊傑笑了,「我看你小子才是最大的商人。廠房的事先放放,剛才跑神了,你和福小到底啥意思?」
「因為我是警察你才做得這麼周全?」
不知道因為「變態」還是因為雄偉的36D,易長安絕望地發現襠部的帳篷在升高。他氣急敗壞地往回跑。酒店離丁香園很近,計程車起步價之內。他在石家莊的大街上奔跑,完全忘了身後可能跟著三個影子。進了房間他直奔衛生間,褪下褲子坐到馬桶蓋上,開始手|淫。
「去你的!」
易長安查來電顯示。既不是沈警官的手機號,也不是他家裡的電話,更不是他辦公室的號碼。看來真來事了,北京這邊都要動手了。就算絡腮鬍子他信不過,沈警官他是絕對信得過的,他們幾次交往都令人滿意。
四個人被搞得神經都快衰弱了,頭對頭腳對腳地相互抱怨。抱怨呂冬那天早上不該遲到,否則他們就不用大海撈針一樣來尋福小;抱怨初平陽晚了十分鐘,沒買到火車票;抱怨易長安貪圖安逸,非要坐卧鋪車;最後抱怨楊傑,誰讓你想出販賣毛竹的好主意,讓我們賺到了錢!在此之前他們已經開始討飯了,所有錢都已經花光:進了一個村莊,他們四個人分走四個方向找飯吃,免得因為集團作戰招人煩;到了城市,他們在四條平行的街道上同方向乞討,為的是最後能在正確的方向上碰頭。走到吉安,他們碰上裝運毛竹的車隊,他們幫他們捆紮和裝車,每人賺到了五十塊錢。楊傑把錢匯總,建議錢生錢,留下五十應急,其餘一百五十塊錢批發毛竹,然後再賣給遠道而來買竹子的人。買了賣,賣了再買,買了再賣,賺其間的差價,如此反覆,五天竟然賺了九百三十六塊七毛八分錢,他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然後搭車重回南昌,轉向鄭州進發。
姑娘比他料想的要嫻熟。慾望紓解過半,窮凶極惡的慾望勁兒過去,她也玩起了花樣,把乳|房擠壓到一起,讓他進來。「知道是你想要的。」她說。易長安蹲坐在姑娘的肚子上,想起丹鳳街上睥睨他的那對高聳的奶|子,易培卿不知曾如何把玩它們;他把屁股向前推,鑽進了姑娘留給他的艱險的空隙。姑娘說:「快!快!」他聽從她的節奏,越來越快。與此同時,他的腦子裡有種東西越來越慢,或者說,只是相對於加速度的活塞運動他的腦子慢了;其實那感覺並不是慢,而是清晰,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比清晰。他從來不會像別的男人和女人那樣,情慾爆滿或者激烈地性|交時,腦子裡就亂成一鍋咕嘟咕嘟冒泡的熱粥;他的理智從來不會躲到後台去怠工,他只會越來越清醒。天地澄明、萬里無雲、冰清玉潔的那種清醒。清醒到靈魂彷彿置身事外,出了竅站在床邊,看著自己在某個女人身上像農夫一樣不懈地勞作。
反正多年來他的確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當他陰|莖忙碌的時候,他更容易看清過去、反思現在,也許還可以更好地預見未來。他一次次地在一具又一具美好的身體上不懈地起伏撞擊,深入對方的同時,是不是也在形而上地深度掘進了自己?
楊傑說:「好,就這個。」
第二天早上,小林在外面敲門。他們倆同時醒來。林惠惠睜開眼看見易長安,滿眼都是「你還在」的驚喜。「我夢見你被三個影子抓走了,」她抱著易長安的脖子哽咽著,姐弟倆都夢見了三個影子,「我和弟弟擋在你面前,他們對我倆視而不見,一把扔到了路邊上,推著你就走,一聲不吭。我怎麼哭喊他們都不回頭,你也不回頭。寶寶,你也不回頭。」易長安呵呵地笑,「天清地泰,這不好好的嘛。」他把她的胳膊分開,觸到了她的左手。戒指還在中指上。
他還是大意了。這最後一夜如果一直醒著,他就知道天亮時被抓實屬必然;他還提醒自己,別睡著別睡著,凌晨一點多還是睡著了。睡眠像個泥潭,他慢慢就滑進去,然後被淹沒。他夢見了叉形閃電,夢見了三個影子包圍了他,閃電亮起的一剎那,他看見他們都長著十九年前天賜的臉。
「那你是幹什麼的?」姑娘說,「要不方便回答就當我沒問。」
可惜天津沒有希爾頓,他們住進了紫金山路上的喜來登大酒店。就要找繁華的地方,酒店臨近國際展覽中心和天津廣播電視塔,窗外就是好景。他們用假證件登了記。為了防止小林聽見他姐的叫聲和哭泣,易長安讓小林住在離他們三個房間之外的房間。如果他們就此別過,以後再也見不著了,這很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個五星級之夜。按照林惠惠姐弟倆的口味,他們把晚餐叫到房間里來吃。有上好的法國普羅旺斯的葡萄酒,有林惠惠喜歡的芥末三文魚、烤秋刀魚、松仁玉米、枇杷蝦、酸辣藕帶,有小林愛吃的東坡肉、雙層肚絲、荷包青椒、清蒸鯇魚。一桌子菜上來,小林說:
因為半小時后火車就開動,易長安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老年是一個人的遊行。他不擔心警方跟蹤到他的電話,即使他們已經監聽了他家裡的電話。就算查明了他在濟南火車站,等他們濟南警方的同行趕到,他們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留下了還是離開了,離開又是坐的哪一趟車。老年是一個人的遊行。他希望母親接電話,但發出牛欄山二鍋頭味兒的聲音的是父親。
易培卿鬆了口氣,聲調又揚起來,「能把文物保護下來,也是咱們對國家做出的貢獻嘛!」
「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