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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陽

初平陽

「大和堂。」他看到門楣上掛的匾額,「字不錯。民房?幹什麼的?」
「我也同感。」楊傑說,「變化太大。我從南大街一直往南走,在我的感覺里,這應該是通往水晶的方向,每走一步都應該離我多少年來在內心裡形成的『水晶』的感覺更近一點,可惜不是,每走一步我反倒覺得離那『水晶』又遠了一點。我沒你那些理論和說法,就是感覺哪地方不對了。南大街往南已經跟野地、跟深埋在泥土下面、摸上去沁涼的礦物質斷了聯繫。」
「火車站?」母親說,「在東北方向啊!」
——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
「那就只能委屈你坐副駕座了。」
「好,十年就十年。」初平陽母親說,「你還是蔡鳴鳳,我還是柳鳳英。可是老姐姐,再十年,咱倆還唱得動嗎?」
福小說:「你以為別人不是?」
「呂冬。」福小說。她不打算遮遮掩掩地跟父母親一塊兒生活。
「那你為什麼要往耶路撒冷跑?你知道那地方有戰爭,政治和宗教在那裡糾纏不清。」
「誰也救不了你,」初平陽說,「除了你自己。你最好是先把草莓吃掉,再把骨頭養好,能活蹦亂跳了再去想救助的事。」
「要是哪天領導看我不順眼,想要我的命,我是不是就得乖乖地把腦袋端著送上去?」
初平陽上了車。不能強迫他,嚇怕了。
五月的夜風正舒爽,吹到臉上有種和心情格格不入的感覺。初平陽把速度加到最快,9:22到達火車站廣場。廣場有十幾輛車,目力所及內找不到警車。他把車停在路燈底下,兩道鎖全鎖上;對自行車感興趣的小偷少了,他們的注意力主要在電動自行車上,不帶電的太便宜,犯不著費那個事。他剛把車鎖好,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車頭上的標誌竟然是寶馬。果然,他聽見賈凡在叫他。楊傑從車上下來。
「你呢?」
「我買了一個號,」景侉子得意地說,張開右手的五根手指晃了晃,「五十。我就知道有排隊掙錢的。」景侉子的頭髮白得觸目驚心,從後面看就是個白頭翁。他比初醫生還小一歲,現在初醫生叫他叔叔都有人信。這輩子他沒幹過幾件投機的事,但這一次,五十塊錢他花得十分驕傲。在任何可以抱孫子的時候,他都堅持把天送抱起來;現在也抱著,理由是人太多,磕著碰著孩子可怎麼了得。
「不信。」初平陽說,「信仰制度化以後才成為宗教。信仰可以是私人的選擇,而宗教具有集體性和公共性。我只相信一個人可以自由選擇的那部分。」
「我對那估價沒興趣;我也沒什麼條件想談。」
「下午我想和福小去趟房產局。」初平陽搓著酒後浮腫正在消退的臉,「過完戶就回北京。」
「《2019》的第一句有了。」那隻夜鳥聽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開頭了。」他又把男孩的夢話重複了一遍。
「我跟你一塊出去。」齊蘇紅說。讓他們聊吧,反正離婚已是定局。她向秦福小表示感謝,勞煩她陪呂冬說說話。
「要不你打個電話讓長安在車上小心點?」
在楊傑的意義上,這個論斷是成立的。拿到茅利塔尼亞、厄瓜多和長城空間站也必然成立。只要她在,甚至她不在,同樣成立;忘不掉的愛情是你的第二故鄉。鴿子飛起來,鴿子落下去,舒袖的目光在一遍遍地轉圈。也許事情並非如直覺所示,這個鬧哄哄的廣場其實什麼都沒有。假如她再看一次這扇窗戶,假如她的目光能在這扇窗戶上停留超過三秒鐘,我就站起來,兩隻手一起向她揮動。窗戶上的玻璃用清潔劑洗過,透明到了可以忽略其存在的程度,我已經把腦袋伸到窗前了,但是她沒有再一次光顧這扇窗戶。她惆悵地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盯著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她在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靈魂出竅,這座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這個廣場她來了無數次,要是有奇迹送給她,怎麼會等到現在才發生呢。她聽見孩子在保姆的攙扶下,對著一群鴿子歡樂地叫媽媽。
「遲早的事。」初平陽說,「出來混,都是要還的。順其自然吧。」很久以前他就請教過法律專業的朋友,易長安這樣造假,假證件、假車牌,罪不大,進去了撐死也就兩年。問題是,不知道他還干過別的事沒有。
「從絕對的意義上,是這樣。即使從你的『初兩條』的意義上,也是這結果。你想做點實事,干出點名堂,你就得忍著,你得允許你的冰清玉潔偶爾沾染點不同成分的髒東西。我說錯了嗎,初大博士?」
是個淮海人都知道這故事。但呂冬講述之投入,如同原創,福小也聽得專註,似乎頭一回知道淮海市郊曾有個毗盧庵。庵里住過一個法號慧寧的尼姑,「文革」時毗盧庵成了「破四舊」的對象,為毗盧庵的發展和自身生存,慧寧法師將庵里多年來得到的布施積蓄託付給附近的一個老太太保管。老太太與她素來交好,答應日後天下太平,把那一堆金銀細軟歸還慧寧法師,修葺庵堂,重塑佛祖金身。奈何老太太的兩對兒女不是好鳥,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讓老太太暴斃了,然後四個人把錢財分了,抵死不認賬。慧寧法師躲在破舊的庵堂里,人不敢沾鬼不敢靠,饑寒交迫,大雪天病死了。毗盧庵繼續毀損,最後成了廢墟被剷平,從淮海市的地圖上消失掉。呂冬要說的是,慧寧法師圓寂后,老太太的四個兒女相繼遭遇詭異的死亡。
「說夢話呢。」那女人回答,把自己和孩子貼得更緊了,「天送說,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可能又夢見了吃青豆。」晚飯桌上有一盤菜是炒青豆,爺爺夾菜時掉了一顆豆子。他想反正已經沾了土,不能再吃了,沒準接下來還會有夾不住的豆子往下掉,乾脆等吃過飯一起收拾。可是四歲的孫子不答應。孫子說:「媽媽說了,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
儘管苦,易長安從沒想過要離開他的半斤重一個的饅頭、一年到頭重複的三種鹹菜和經常念不起書的孩子;他辭職是因為鎮里突然決定,所有教師只發百分之五十六的工資,那剩下的四十四拿來促進鄉鎮建設。易長安就火了,他指望工資積累到一定數額,買一輛眼饞了多年的摩托車,那樣他就可以在節假日騎著摩托車回花街,可以在平常很拉風地帶著不同的女朋友去鎮西邊的水庫里游泳。他喜歡帶她們去人跡罕至的水邊,全脫|光了下水,游累了就在水裡幹壞事兒,幹完了接著再游。他找到校長,校長攤攤手,他的工資也是百分之五十六,要喊冤找鎮領導去。他真就去找鎮領導了。一進鎮政府大門,門衛就說領導不在,要麼陪縣裡的領導視察了,要麼下鄉到村裡開現場會了(他想起很多初一學生都會說的順口溜:嘴裏沒滋味,下鄉開個會),要麼領導處理別的啥啥要事了。但他發現,下午兩三點的時候,經常能在鎮上最好的幾個飯館門口撞見領導,這幫狗日的正摸著肚子、叼著牙籤從館子里出來。整天忙著吃飯呢。狗日的一個個吃得油光滿面,一開會卻叫著沒錢搞建設,希望教師兄弟們支持,然後往死里剋扣。他很想弄清楚每頓飯他們都吃了多少公款。
呂冬擰著脖子想這句話,就跟它有多難懂似的。也許後來想通了,他擦乾眼淚,開始兇猛地吃草莓,一口一個,一個接一個。
「左腿小腿骨折。還有,」初平陽停住了,福小看著他。「他堅持說他尾椎骨折。」
「十年,我說的是十年啊!我也就能活這麼大了。你們得回來啊,搬回來,葉落歸根;我要趕在死之前,跟你再唱一回《小辭店》,你唱柳鳳英,我唱蔡鳴鳳。」
「好,呂冬,你就逮著我折騰吧,」齊蘇紅說,「咱倆真是名副其實的耗到頭了。」
「有我的位置嗎?」
除了鬍子長長了一點,易長安的那張臉和他們天亮時瞥見的沒有區別;衣服上的泥水已經晾乾,留下土黃色的污跡,天亮時他坐在車裡,他們沒看見。「都來啦?」易長安說,看了看牆壁和天花板,坐下來。「別吊著個臉,能在這裏聚聚也不錯。他們對我很好,沒打。你看——」他把兩隻胳膊伸到初平陽和楊傑面前。因為副局長的面子,進會客室之前他們把易長安的手銬下了。據研究,手銬是世界上最容易讓人觸景生情的物件之一。一點傷痕都沒有。楊傑和初平陽每人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別這樣,別這樣。」易長安把自己掙脫出來,「男人抓男人,我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了。先把正事辦了,在哪簽?」他那股渾不吝的勁兒還真不是裝出來的。能跑他就跑,被逮著了他也不認為從此就天塌地陷了,又不是沒進去過。
「重新抽煙的感覺如何?」初平陽問。
「我們曾經考慮過把它拆了,」管委會主任趕緊編理由,「又覺得拆掉了碼頭太空曠。沒這房子擋著,花街上的老房子顯得有點亂。」
他們上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整個廣場盡收眼底。餃子上來之前,他們為易長安乾杯。希望一切都好。廣場上紛紛擾擾,滿得像一間年輕懶女人的客廳,各種喧囂、艷麗、新奇的雜物和小玩意兒堆滿了窗檯、沙發、茶几、桌椅和地板。
「可樂嗎?」齊蘇紅說,「再笑你也得去盧家倉了。」
他們倆爬上高高的石階,站到候車大廳門口。候車廳里一切如常。他們轉過身,一邊抽煙一邊注視著廣場。
再往前跑,土路也漫漶,隱隱約約有個路的樣子。也可能已經消失了,只是楊傑自己還覺得行駛在路上。他沒法跑太快,寶馬底盤低,掉進水窪里打個滑很可能爬不上來。現在他在後視鏡里能看見後車輪甩出的泥水,有的竟被甩到了擋風玻璃和車頭上。
「謝謝,」福小說,「就是個家庭婦女。他們都誇你是女強人。」
「著急嗎?」
十年以後舒袖會是什麼樣子?繼續作為周至誠的太太,還是成了周至誠有錢的寡婦?如果是前者,希望她快樂,他寧願她終於愛上了自己的丈夫;他們有個十一歲的兒子,郎才女貌,她相夫教子,整個淮海都知道大企業家周至誠有個所有男人都羡慕的賢內助;也許她會比現在豐腴一些,四十歲的女人要適當地飽滿一點,體態圓潤優雅,皮膚下的脂肪還可以祛除皺紋;她將會全面地理解生活的真諦;即使他十幾年如一日地在《京華晚報》上開專欄,他也不希望她一期一期整齊地閱讀和收藏,如果碰巧看見了,他希望她對兒子說:「這個寫文章的叔叔媽媽認識,你在一歲的時候也見過他。」僅此而已。除此之外,初平陽就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美好的生活了。假如不幸成了後者(他希望她成為後者嗎?),他依然希望她能快樂;他希望她能及時地懷念自己的丈夫,當然偶爾能懷念一下自己就更好了;她會把平原健康苗壯地帶進十一歲的歡樂天地里,她通曉一個母親所有的痛苦和幸福,她一定比現在堅強,就像周至誠病逝之後的若干年裡一樣,她堅強地面對生活,而且越來越堅強。
「哦,是平陽,」銅錢把手插|進袖管里,臉上有了笑,「你又要走啦?」
「嗯。」福小點頭。
晚飯後,初平陽陪父母說了會兒話,回到樓上自己房間,抱著君特·格拉斯的隨筆和演說集《與烏托邦賽跑》,斜躺在沙發上。翻到哪頁讀哪頁,他想在格拉斯的文章里找到一道閃電(唯有這一道閃電是他可以接受且願意尋找的),照亮他頭腦里關於專欄《2019》的第一句話。對他來說,第一句話永遠是最重要的;這句話寫對了,文章就完成了一半。一本書翻完了,閃電也沒出現。他看看手錶,8:46,放下書起身下樓。初醫生在臨明末清初的大書法家王鐸的《擬山園帖》,母親在看戲曲頻道,播的是嚴鳳英演的《女駙馬》;因為打好的包裹在旁邊,他們總走神。初平陽說他想出去走走,從儲藏間里推出電動自行車,出了門就騎上去,往火車站跑。
「壞個屁!要麼是病情加重了,要麼就是存心折磨人。請了二院最好的骨科大夫給他查了三次,小尾巴好著呢!」
初平陽說:「不好笑。」
「有這麼邪乎?」楊傑家在鶴頂,但他從沒去過易長安教書的鄉鎮,只是抽象地聽說那裡日子不太好過。易長安教書時他在北京,頭腦里一天到晚伸出無數只小手,閃閃發光地去抓水晶和人民幣,沒心思關心別的。
「可以考慮,」省委要員拍了一下手,「建成一艘船的樣子,設計成一條大魚也行。」豪情跟著上來,要員肉乎乎的小手一揮,拉出一個虛擬的長度和縱深,「這一傢伙過去,氣派大了!」
「再給我根煙,」初平陽說,「就因為你說得全對。」沒有比這更正確的了。他一直在想十年以後。十年以後,可以想象科技也許已經進步到了超乎我們想象的地步,就像科幻小說里寫的,出門車都往天上開,半空里飄滿了飛行器,能夠自動辨識方向和目的地,兩車相遇會自動選擇合適的位置錯車;糧食的畝產量袁隆平做夢都想不到,正在無限接近「文革」中放出的那顆最大的「衛星」;環境很好,霧霾消失了,沙塵暴也不見了,即便用美國大使館的標準,PM2.5和PM10的測試結果也顯示每天空氣都達到了優良,凡人跡所至處皆宜人居,要風有風,要雨來雨,地下水和地上水掬一捧就能喝,淮海市的沿河風光帶果然被齊蘇紅治理成為「自足的、完滿的、有著充分的歷史和美學內涵的日常生活環境」;可是,即以「初兩條」的標準論,滿天下也找不到「好」父母官,這將是十年後鋼鐵般堅硬的事實。既然「兩條」之下全軍覆沒,我們還能在多大程度上https://read.99csw.com相信,美好的想象將在2019年轉變為現實?「沒有比這更正確的了。」
「換個時間再說這事。呂冬小腿骨折了,從三院的牆頭上掉下來。哭著喊著非要見你,說自己尾椎摔壞了。」
賈凡拍拍身上的鼓鼓囊囊的背包,叮叮噹噹瓶子撞擊的聲音。「啤酒。你們喝嗎?」火車快進站的時候他回了一趟車上,憑著那張站台票又進來了。初平陽奇怪剛才一起往車尾跑的時候,賈凡竟然跑得起來,而且他也沒聽見酒瓶碰撞的聲音。
「長安被抓了,」楊傑如實告訴他們。「平陽得補一覺。現在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這是批評。一個女人到了不男不女的時候,經常被稱為女強人。坐,請坐,」齊蘇紅遞給他們一人一瓶農夫山泉,「嗨,呂冬,嘰哇半天要見平陽,平陽來了你倒裝安靜了。尾椎又不骨折了?」
2013年5月16日,再改,知春里
初平陽跟著他往下看。廣場上起碼有兩百號人在東奔西走,至少有兩百隻鴿子在噴泉旁邊起起落落。噴泉已經多日不再噴水,噴水的地方落滿鴿糞。儘管亂糟糟的如同集會,初平陽還是在十秒鐘內發現了舒袖。「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的正是舒袖。楊傑記憶中的舒袖還住在未名湖邊的小屋裡,一頭女朋友式的長發;而現在舒袖是妻子和母親,頭髮剪短了,燙了幾個大卷。她蹲在鴿子群里,扶著兒子周平原;她在告訴他,這些咕咕咕會飛的鳥叫鴿子。蹲在娘兒倆旁邊的應該是保姆,跟舒袖差不多年紀,衣著和氣質稍遜一些,背著一個雙肩包,包外的口袋裡裝著藍色的兒童保溫杯。平原很可能是頭一次看見這麼多鴿子,踩著腳高興,兩隻胳膊學著鴿子扇動翅膀;可惜聽不見他開心的叫聲。現在舒袖一手抓著兒子的衣服,一隻手伸直,掌心向上,一隻鴿子落上來。她慢慢把手和鴿子移動到兒子面前,平原兩手圍過去,想把鴿子抱住,鴿子飛走了。初平陽看見舒袖和保姆一起大笑。
「我要它幹嗎?又沒有名字可以刻到上面。」
「很嚴重?」
秦素文多嫻靜的人,聽說是呂冬也忍不住哆嗦起來。在她看來,女兒這輩子整個毀在了這兔崽子手裡。就算考不上大學(怎麼可能考不上?福小成績可一點都不差!是他讓福小早戀了),福小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一個人漂泊在外,讓她和景侉子以為此生再不能見到女兒,他們將孤寡至死;都是這個渾蛋食言,讓福小絕瞭望,絕望到了音訊全無的地步;這挨千刀的龜孫子、大惡人、流氓、烏龜王八蛋!「不行,我和你爸都不會同意你去的,」秦素文說,「除非他進了太平間!」
「放心,家裡有我們。惠惠那邊怎麼說?」
陪同人員爭相附和,都覺得氣派果然很大,如在眼前。管委會主任說:「領導的決策我們一定認真執行,努力落到實處。」
酒喝到最後一杯,餃子吃到最後兩個,舒袖和保姆帶著孩子離開了。走出廣場前她最後一次環顧四周,目光在人群和建築間磕磕絆絆地穿行,一無所見。她感到左邊腦仁微微地疼。此後,每逢無端地若有所失時,她的偏頭疼就及時發作。
「誰放倒誰了?」楊傑問。車穿過黎明前的花街,然後左拐,十五分鐘后可以到達東北方向的淮海火車站。南大街有幾家店鋪的霓虹燈徹夜亮著,兩個從「地球村」網吧打了通宵的半大小子,腳步踉蹌地走到十字路口上。
他們搖搖頭。「他們未必坐火車,」楊傑說,「坐火車可能也不會從進站口走,人多招眼。」
被雷電嚇怕了的銅錢肯定讓楊傑想起了天賜。兩人接下來都沉默,到西大街時楊傑才說:「要是能見到長安,咱們去的時候把要他簽字的基金協議帶上。」初平陽說好,車已經到了花街。
初平陽又不明白了,但他態度還是有所轉變。「是不是領導的說話風格都改猜謎了?」齊蘇紅從來沒跟他說過買下大和堂的目的。「照顧一下老百姓的智商,別拐那麼多彎好不好?」
「十年以後我們會是什麼樣子?」他問福小。
齊蘇紅在那頭有點蒙,回過神后才說:「那隻能怪呂冬沒這個福氣了。」
「當然有關係。我不能跟擊鼓傳花似的,把炸藥包遞別人手裡自己就沒事了。」
坐在計程車里,初平陽心神篤定。這幾天他一直覺得有件事沒做,是這件嗎?不管怎麼說,這是他希望的結果。想必也是呂冬的打算。你們不是說我頭腦壞了么,那我就壞給你們看,所以我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尾椎骨折了……我知道小腿斷了,疼痛在那裡,但我就說尾椎骨折,那是因為我別的地方也疼……有人能聽懂……有人一定明白我為什麼從牆頭上跌下來……盧家倉的那一截高牆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但我摔下來了……腳沒滑,我只是往後輕輕一坐,那是一個美妙的瞬間……滑翔……降落……撲通……可惜落點不對,磚頭墊到了腿上,而不是屁股底下……誰動了我的磚頭……這說明一個人並不是什麼都可以擅長,比如我,擅長翻牆但不擅長從牆上跌下來……人無完人,眼下我就不是完人,腿斷了……我說過,我不想讓福小在盧家倉看見我,現在我在二院,我們可以見了,十九年前你也來過……骨科,骨科病房,那時候你住的普通病房,一間屋裡挨挨擠擠擺了五張病床,三個人吊著胳膊和腿,一個人脖子上套了個圓筒,你必須趴著,屁股朝上,因為你的尾椎骨折了……我的腿斷了,我知道,可我就說尾椎骨折了……平陽是我兄弟,沒有人頭腦比他更好使,他明白……什麼都明白……我們什麼都明白嗎?
當她看到「鴻毛餃子」的窗戶時,初平陽往後閃了一下。楊傑對初平陽的反應感到奇怪,當舒袖的目光周遊一圈之後,再次回到鴻毛餃子店的窗戶上,他對舒袖揮起了手。只揮了兩三下,在舒袖沒來得及看見之前,他的手就被初平陽摁到了桌子上。
「平陽,」齊蘇紅從衛生間出來,疲憊和蕭疏的痕迹不見了,「在忙什麼?」
「十年後,你確信你會是個好父母官嗎?可以不回答。」
淮海火車站設計成一個駛進站台的火車頭。照說這樣的設計效果應該沉穩隆重,但怎麼看都覺得潦草,火車頭慌慌張張就進了站。外牆上貼著長方形白瓷磚,白瓷磚之外的牆體全是綠色的玻璃,黎明乾淨的晨光映進玻璃,那綠色卻變髒了。從哈爾濱過來的一趟車半小時前到站,有人接的乘客都離開了,沒人接的混在去往下一個城市的候車旅客中,歪在候車大廳的塑料椅子上打瞌睡。早起來載客的的哥、黑車司機和人力三輪車夫在大而無當的廣場來回跑動著取暖,見到人就問去哪裡、坐不坐車。騎著三輪車過來賣早點的攤販正在生火,他們的顧客只有北京過來的火車上的乘客。楊傑把車停在出站口,兩人去候車大廳看稀奇。故鄉的火車站。離火車到站還有十分鐘。台階很高,比人民大會堂前的台階少不了幾級。等他們爬上去,在門口的電子屏幕上看到一條紅色的滾動信息,滾來滾去滾的是同一條:
「上頭。昨天下午。我只是聽了傳達過來的消息。」昨天下午呂冬翻牆,掉下來摔斷了腿,齊蘇紅經不住盧家倉連著四個電話要命地催,只好從接待省委要員的會上臨時請假。接下來市領導、區領導和管委會領導陪同省委要員坐船巡察風光帶的建設。船走到石碼頭,管委會主任親自講解運河、石碼頭和花街的關係及歷史沿革,省委要員頻頻點頭,其實啥都沒聽進去,眼珠子一直圍著大和堂轉,這房子他看不順眼。
楊傑從檔案袋裡掏出一式七份的協議和一支黑色簽字筆。按要求,進來之前他們已經被搜過身,七份協議和那支筆也被檢查和審核過。他們四個人和市文化局、淮中區區委、沿河風光帶管委會須共同簽字蓋章之後,協議方能生效;文化局是批准方,淮中區委和管委會是見證方。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證政府的權益,文化局的秘書們字斟句酌,把條條款款都考慮到了,因此整得很厚,列印出來有十頁。易長安根本沒時間通覽協議,也沒那個必要。協議上他們四個人的捐款額度一項暫時空著。總數一百萬,初平陽和福小兩個人意思一下就行,楊傑得等易長安確定了數目之後才能決定最後拿多少。楊傑對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二十萬?易長安搖頭,蜷起右手大拇指,把另外四根指頭伸出來。四十萬。楊傑擺手,太多了,點了點桌子:兄弟,你還在號子里呢。易長安指指初平陽:平陽知道,進去了我也不是個窮光蛋,在你們卡上呢。這事必須速戰速決。初平陽說:「那聽我的。」他在桌面上用手指寫了一個「30」。易長安點點頭,但他在額度一欄寫的卻是「35」。寫完七遍,簽了七次名字。「簽名的感覺不錯,怪不得都爭著當官。」易長安說。他對他們倆比畫:剩下的初平陽拿10萬,福小5萬。楊傑點頭。等看守警告必須出聲交流時,這個環節已經結束了。探視的時間也差不多結束了。楊傑說:
兩個准老太婆擊掌為誓。
「兩條:一,不強|奸民意;二,問心無愧。」
「媽媽哭了。」
「是嗎?」楊傑問。
火車晚點四分鐘。也許遠行的乘客擔心火車為了趕時間會把他們拋棄掉,所以上車的速度異常的快,兩分鐘後站台上幾乎就空了。他們幾個伸長脖子,在隊伍後面來回走動尋找,沒看見易長安,也沒發現任何押解的跡象。現在,除了他們和別的幾個捏著站台票的人,以及兩個鐵路管理人員,站台上空空如也。火車喘著粗氣,夜色從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沉重地包圍過來;廣播最後一次廣播:火車即將駛離本站,沒上車的旅客請抓緊上車!沒有沒上車的旅客。一個精瘦的鐵路人員把小旗子慢慢舉起來,車門即將關閉。一輛警車突然從車站旁邊的角落裡踉踉蹌蹌地闖出來,那倉促的樣子,不是駕駛員喝醉了就是車本身喝醉了,爬上站台才平穩下來,貼著大理石柱子飛速地往火車尾部的車廂開。這是唯一的可能。楊傑、初平陽和福小跟在車后就追。追到一半,警車已經在車尾處停下來。他們看見那個早上坐在副駕座上的那人先從警車裡出來,三兩步跳上火車,接著兩個便衣押著易長安出了警車。他們三個差不多同時喊出來:
他的擔心是多餘的。福小的很多想法經常讓他肅然起敬。下了車,南大街街口走過一隻花貓,尾巴像旗幟一樣直直地豎起,踱著將軍的方步,根本不在乎車來人往。初平陽覺得像易培卿,但他叫了名字它理都不理。福小說,應該是,聽她媽說,四條街沒幾家養貓了,都學著大城市的樣子養狗了,想找兩隻長得差不多的貓比找孿生的兄弟姐妹還難。他們看著易培卿走進南大街,鑽進一個陰影處不見了,兩人才一起步行進花街。現在是做晚飯的時候,但花街上看不見炊煙,煤球爐都絕跡了,都在用天然氣。炊煙沒了就聞不到飯香了,一點都聞不到,即使有人家當街的門大敞著,你也聞不到他們晚飯吃的什麼。
不過,假如碰巧有隻勤奮的夜鳥從高空飛過,它會發現這個城市的東北部一塊空曠的水泥台上,在一處寬闊的銀灰色頂棚覆蓋不到的地方,大大小小一共五人(為了看清楚這五個人,這隻鳥把它的飛行高度往下降了降。它發現,確切地說,是四個大人在狂歡,是四個大人在狂歡,那個男人躺在女人的懷裡睡著了,身上蓋著三個男人不同顏色的外套),圍坐成一圈在狂歡,而此刻,天上斗轉星移,露水正從頭頂以誰都看不見的方式降落。八隻酒瓶眼看都空了,四份滷菜也要吃光了,那個男孩在女人懷裡轉了轉腦袋,嘟囔一聲,睡得更沉了。
「吃餃子去。」楊傑提議,「送行餃子接風面,替長安吃了。」
易長安扭過頭往這邊看。為了能看清他們,他必須克服兩個便衣推搡他的力量;他的身體后傾,脖子後仰,他想把自己像一隻垂死的對蝦那樣,讓腳後跟和後腦勺反向對接。他很努力,但那兩個便衣的力量實在太大,他被他們架著胳膊扔上了火車。兩個便衣跟著上車,抓住他的胳膊往下摁,易長安失去了平衡,在車廂門前的鐵板上跪了下來。車門在身後咣地關上。易長安聽見火車吼叫一聲,如同一個資深的哮喘病人,開始緩慢地移動,他想抬起頭往車外看,無奈後腦勺上有隻下壓的手;即使不被壓著,他也什麼都看不見,便衣把車門擋得嚴嚴實實。等到他們鬆開手,等到他能夠自由地伸長脖子、站起身來觀望,火車已經完成了加速,進入正常的奔跑狀態,淮海市火車站停在遙遠的身後,而且還將越來越遠。
「現在就去?」
初平陽到衛生間洗了個臉,出門敲周至誠的車窗戶。司機躺在放倒的椅背上睡著了。他跟這個穿著體面的小夥子說,你的老闆喝趴下了,就在風水居給他弄個房間睡吧,別回家折騰老婆孩子了。然後在路邊攔了輛出租回家。
初平陽看見景侉子撐著膝蓋站起來,傻呵呵地笑。他的頭髮怎麼會白成那樣?一大碗一大碗的紅燒肉都吃到哪去了?初平陽跟景侉子打過招呼,向從廚房裡閃了個照面的秦素文問聲好,拍了拍天送的小臉,跟福小約定明天上午再去房產交易所,然後繼續往家裡走。從石碼頭過來幾個街坊,他——向他們問候寒暄,第三句話就得說到搬家、賣房子和遠走他鄉。傍晚落到運河裡,水面上紅一半九九藏書黑一半,小船經過的地方總有幾條魚跳出來。母親在做飯,初醫生在打包,這是最後幾樣要帶走的東西,明天寄走之後,他們就可以隨時離開花街。當他們的雙腳邁出大和堂,這裏就不再是他們的家了。
秦素文突然就沉默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福小趕緊攙住母親。話重了,起碼秦素文沒扛住。福小在外十六年,她無法想象如果福小再走,她和景侉子怎麼活下去。福小沒有威脅她的意思,但秦素文依然聽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媽,我不是那意思,」福小拿出紙巾給秦素文擦眼淚,「我是想告訴你和爸爸,我都三十多了,我知道輕重緩急。我們別在這地方哭好不好?都看著呢。」買房子急賣房子也急,但誰突然在買賣的隊伍里悲傷得掉下眼淚,那也是不容錯過的一景。沒排到的全都轉頭看他們,看不明白的想,肯定為了房子,哭也正常,房子本來就是個能要命的大事情。
「不舒服,」楊傑說,「就是給自己找點事干,要不沒著沒落的。」
福小臉上掛著兩行淚。她對兒子擠出半個笑,把眼淚擦了。最近她是越來越愛哭了。「來,媽媽抱。」她接過天送。天送把他的小手放到福小臉上,將剩下那些閃亮的地方都擦乾淨,「媽媽不許哭。天送都沒哭。」
「爸,你要是再這麼做,房子我不買了。」
「待會兒再說。」
初平陽買了一大束花(賣花的姑娘搭配的玫瑰、康乃馨、六齣花、百合和滿天星,除了百合是白的,其他的都顏色艷麗。姑娘說,看望病人忌送白色、藍色和黑色花卉,百合除外,因為它白得健康、喜慶)和一籃草莓(呂冬和福小兩人都喜歡的水果)回到病房。福小還坐在原來的位置,姿勢都沒變過。她在聽呂冬講毗盧庵的故事。
「在哪兒?」福小問。
他重複著同一句話。楊傑把油門踩到底,很快和警車平行。楊傑打開車窗喊:「沒別的意思,我們就想說句話!」
工作人員握緊印章,復讎一般砸到紙面上。可以走了。秦素文又小跑著過來,快排到了。景侉子花了二十塊錢插|進了下一個程序的隊伍里。福小站到隊伍里,對父親說:
福小看看初平陽。她的意思是,這傢伙除了嘴欠,看不出有什麼毛病啊。初平陽對她撇撇嘴,虛虛實實,他也搞不懂。他跟呂冬說,來得急,要看的書沒帶過來。呂冬拍拍他的斷腿,先把這東西養好了再說。他悄悄地告訴初平陽,斷了而已,沒大問題。「現在我迫切要做的,」他恢復了正常的聲音,「不是看書和思考,而是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醫院真他媽是個壞地方。」今天,包括最近幾天在盧家倉,每天醒來他得把眼睛睜過三分鐘,才能讓世界恢復其本來面目,他才能意識到他是誰,他在哪裡。他轉向福小,「天送挺好的?」
初平陽看到福小瞬間紅起來的兩個眼圈,閃著光,彷彿時光隧道,讓他看見了十年後的福小。十年後,不管福小在哪裡(也幾乎可以斷定,除了花街,福小不會待在任何地方),她都會是最通達的那個女人;她會是一個好媽媽(即使她沒有天送,即使她一直孤身一人生活,她也會是一個好母親,接近於完美的那一個母親);她在四十三歲的時候,也許就已經有能力和她的祖母秦環並肩行走;她會沉默、謙卑、寬容和坦蕩地過完她的一生,對任何一個願意沉著地領會生活之要義的人來說,福小都將是典範。他說:
「對不起,已經賣了。」初平陽搶了她的話。
「歡迎你報考我的博士。」顧教授讓他坐下來,「你的文章和剛才討論時的發言,想法都很好,論辯也很精彩,但是……」他有話直說,和做學問一樣,從不拐彎抹角,「你所用的主要還是普泛意義上的學識和能力,專業層面還稍顯欠缺。不是說非得狹隘地局限在專業內部才可以討論問題,但要成為一個好的學者,首先要進得來;進得來,深入下去,然後尋求突破。這是基本功。」
「市領導也覺得這建議挺好。」齊蘇紅說,「我們也沒辦法。」
「老子不幹了,翻過年去北京。只要沒嫁人,哪天想我了,就去首都找我。」
「她願意等就等,等不了就嫁人,」易長安把兩隻手掌心向上攤在桌面上,「我絕不為難她。平陽你幫我帶個信,嫁妝啥的已經給她了。你知道的。爸媽的身體我倒不擔心,有空幫我照看一下就行。我爸的牛欄山,回花街的時候想起來就帶上一桶,想不起來拉倒;喝多了也傷身。他那《群芳譜》,找個門路幫他出了吧。別說是自費的,他要版稅給他版稅,要稿費給他稿費,我都準備好了。我真打算氣氣我爸,讓你們轉告他我進去了,想想又算了,別一下把他氣成個偏癱,我媽後半輩子也麻煩。別的,別的就沒啥了。」
「沒法確信。」齊蘇紅點上第二根煙,她習慣一根煙抽半截就掐掉,「你必須在別人制定的遊戲規則里走,除非你自願出局。這個規則是『好』與『壞』博弈和制衡的結果,這不需要我解釋。」
「呵呵,」楊傑笑起來,「沒錯。所以,只要長安沒問題,咱們就別太替他操心了;把他想做但做不了、我們又能替他做的,做好了就行了。回去吧,你補一覺,我找找人看能不能儘快見長安一面。」
還說不值錢。秦素文用下巴往門口指,初平陽正抱著手機在玻璃門裡邊轉來轉去。人家忙著呢。初平陽又轉了幾圈,放下手機往這邊看,猶豫著走過來。
2013年3月2日,初稿,知春里
「總會有變化的。」
「你呢,福小?」呂冬說,「你為什麼不笑?」
「我知道就兩三年,」楊傑說,手下意識地往兜里摸,賈凡把煙遞給他,「我也知道他不想讓我們過來,可我這心裏還是堵得慌。」
「銅錢哥,真早。」初平陽說。
「我也是。」初平陽把煙點上。
老大在院子里攆雞,雞飛過井口,他跳起來去抓,一米寬的井口愣是沒跳過去,半空中直直地落進井裡,撈上來的時候卻是頭朝下,死得直撅撅的。老二是女兒,死的時候四十八歲,喝水嗆著了,咳嗽,咳得驚天動地,突然兩眼一翻,嘴張了一半死了,死完了還坐在凳子上。老三開解放牌大卡車,多年的老司機,在一條窄路上倒車,踩剎車不知怎麼就踩到油門上,車也沒退多遠,但他就是被甩出去了,而且卷到了輪子底下,從脖子處被碾成兩截。老四在百貨商店賣布,有一天正給顧客扯布,腿一軟跪在地上,此後就沒站起來,全身的骨頭變軟,小腿像兩根粗麵條;老四死在最後,她發現兄弟姊妹四個全攤了事,想起了毗盧庵慧寧法師的布施;家人私下請了個算命的來,算命先生說,若能親自走到山門前謝罪,興許還有救;此時法師死了好幾年,毗盧庵也成了荒地,她不能走,只能以爬代走,山門不在了,能爬到山門處也行;她就從家裡開始一寸寸往毗盧庵爬,爬了一夜,天亮時下起雨,山門前的位置汪了一個水窪,她想爬過那水窪,水沒多深,但她發軟的胳膊支撐不起腦袋,就臉朝下淹死在山門口了。
對面來了一輛越野。這片野地里跑出一輛車已經夠奇怪的了,又來一輛,其詭異讓初平陽感到不妙。對方肯定也有同感,大老遠就開始摁喇叭。兩輛車因為防滑同時往相反的方向側身時,初平陽和楊傑看見了越野車身上的英文單詞,police。事兒大了。兩人都不說話。楊傑只管往前開,他想沒準是巧合。他摁響了喇叭。在會車前的一瞬間,他們倆看見警車的後座上坐著三個人,中間那個是易長安。楊傑立馬緊急掉頭,繞一個圈去追前面的警車。快追上的時候,警車右前窗里伸出一隻胳膊,把警報器放到了車頂上,跟著警笛響起來。然後,他們聽見一個強硬的聲音在喇叭里喊:
初平陽和福小坐公交車回去。16路車一直通到南大街和花街對接處。兩人抓住扶手站著,初平陽跟著車一起搖晃的樣子很像當年的呂冬。那時候呂冬坐5路車上下學,每天包里都有一本童話書或者武俠小說,他給她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和武林高手們的行俠仗義;他以最快的速度跳上車,幫福小佔到最後一個座位;他站著,抓著扶手,福小看他的身體隨著車的顛簸搖晃。那個瘦高靦腆的少年,如今為人夫為人父,斷了條腿,躺在病床上滿腦子亂琢磨。
楊傑把速度降下來。沒法跟他們來硬的。他對初平陽說:「我不該讓他回來。」
從警察局出來,兩個人往人民廣場走,找地方吃午飯。「人民」和「廣場」都是大詞,人民廣場曾經也是個大地方,現在很小,被各種飯館、店鋪、遊樂園夥同藝術家本人都搞不懂是什麼的詭異雕塑,擠得只剩下圓形噴泉和周邊一條車道寬的地方;幸虧這地方改成了步行街,行人還能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他們走到一個看上去很像半流質的人體雕塑前,一隻白鴿子飛到初平陽的肩膀上。這兩年廣場又新添一景,只要不下雨,每天有專人來放兩次廣場鴿。鴿子在初平陽的肩膀上站了五秒鐘,斜著飛上天,在它的翅膀底下,楊傑看到運河商廈二樓「鴻毛餃子店」的大招牌。
「那就變化在臉上和身上:你臉上多了兩條皺紋;我變胖了;楊傑會瘦下來,他吃素;長安會越來越年輕,到了五十他可能還會像個小夥子。」福小突然停下來,「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初平陽賴了一會兒床,想接下來該寫什麼。可寫的東西很多。至少在他看來,這一代人的確在眾多方面呈現了區別於前後幾代人的景觀和問題,他也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羅列了一串。但現在他對那些問題一點興趣都沒有,他無法從花街的生活直接跳進那些問題里,就像他無法躺在大和堂二樓的床上,聽著窗外運河的水流和花街的市聲,假裝自己正坐在兩人一間的暢春園博士生宿舍,或者置身於鄧小平題寫館名的北大圖書館里——在那裡隨便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他都可以安靜地看上兩個小時。他希望接下來的專欄能從他當下的花街生活里出來。可是,問題在哪兒呢?
易長安教書時,初平陽去過兩次,一次夏天,一次冬天。因為寒暑假大學放假比中學早,他到了鶴頂時,易長安要麼還在上課,要麼還在準備放假。那所中學只有初中,沒有高中,高中得考去鶴頂縣城或者其他鎮上的完中里念。學校坐落在野地里,男教師的宿舍前面有條臭水溝,夏天熱,夜裡睡覺都敞著門,青蛙、癩蛤蟆爬進來一地。冬天冷,食堂里只有一個師傅,用一雙凍裂了的手做飯;一天三頓飯有兩頓主食是跟黃土一樣顏色的饅頭,一個饅頭重半斤;菜有三種,一種涼拌腌蘿蔔鹹菜,一種涼拌雪裡蕻鹹菜,一種腌蘿蔔和雪裡蕻一起炒的熟鹹菜,後者必須每天晚飯排在前十個的打飯者才可能買到。有一天易長安去某學生家家訪,(他希望孩子過了年還能來念書,通常寒假結束是一年中的退學最高峰;過年要花錢,家長就沒錢給孩子交學雜費了,順手把孩子拉下來。易長安不願去做此類的家訪,去一次回來難受好幾天,有的家長相當賴皮地說:「易老師你要想孩子繼續念書,那學雜費你幫他交了吧。反正咱們家沒錢交。」如果班上輟學率很高,易長安就會被扣工資,最多一次工資只剩下不到一半。學校就這麼規定,校長的口頭禪是:好老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好像念書不需要錢,跟聽免費音樂會似的。)初平陽早早地去替他排隊,總算買到了,吃的時候的確挺香,因為師傅用熱油炸了鍋,油香味在。
「你有什麼人這兩天在東北方向嗎?」她問兒子。
「不去不去!我不去!」銅錢轉身往回跑。
「說實話,我挺羡慕長安的,」楊傑說,「拿得起放得下。我們都被聲名和事業所累。」
就算已經充分預估到形勢之嚴峻,到了交易所,初平陽他們還是被甩到交易大廳門外的隊伍給嚇著了。哪像動用全部身家來買賣房屋啊,簡直就是免費領取救濟,很多人午飯都沒吃,勒緊褲腰帶在排隊。這其中,起碼有半數人也是勒緊褲腰帶在買房子。按照交易程序指南,他們應該先去2號窗口。秦素文從窗口附近跑過來,經過三十多號人跑到隊尾,讓初平陽和福小跟她走,天送爺爺快排到了。太神奇了,初平陽和福小望著漫長的隊伍,他是如何做到的?
昨天顧教授打來電話,提交的論文定稿后他又讀了一遍,挺滿意,前兩稿中存在的問題解決得也比較圓滿;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因為他的論題在專業里相對前沿,帶出的周邊問題比較多,有些甚至相當棘手,儘管自身的邏輯比較嚴密,也得提前做好應對其他理論和數據的衝擊和挑戰的準備。總之,以顧教授做學問的風格,即使這個問題你已經考慮了一千遍,只要條件允許,你最好接著考慮第一千零一遍。
戴眼鏡的年輕人說:「天送剛才說什麼?」
「真不回?」楊傑問。
「媽,我帶天送回來,」福小說,「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的。」
北京發往我市的列車因故晚點,到站時間另行通知。給您帶來的不便我們深感抱歉,請耐心等待!
福小說:「我以為我一直在笑呢。」
「這不還沒讓遷嘛。」福小說,「能住一天就讓天送看一天運河,能住兩天就讓天送看兩天運河。」她絲毫不覺得這事情有多操蛋,好像她已經習慣了類似的消息。從十七歲離家出走,十六年來她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read.99csw.com個地方,一次次地離開和被迫離開,早已經有了告別免疫力,但她希望天送能在大和堂里看運河。「天送要是真喜歡運河,能在自己的家裡,完完整整地看上一天,這輩子他都會開心的。」我也會開心的。她想。
他們走到福小家門口。景侉子在院子里用一根筷子教天送釣魚。院門敞開一半,筷子上拴一根白線,景侉子說,天送你看,這盆水就是運河。天送說,運河不是圓的,運河比這盆大不知道多少倍。天送扭頭看見福小,向她跑來,邊跑邊說:
剛才齊蘇紅打來電話,他以為又是想要大和堂的事,就去門口接。摁了接聽鍵,他連基本的問候都省了,上來就說:
「沒別的意思麻溜地退後!」喇叭里說,「有話到警局說!小心槍子兒不長眼!」
「你確定?」
車過運河橋,銅錢還在路邊走。這次是往回走。楊傑停下,初平陽從車窗里問銅錢,要不要捎他回西大街。銅錢擺擺手又搖搖頭,「我不回!不回,平陽。」他說,「警察來抓人啦!車很大,那麼大,我就藏起來了。我趴在青草上,他們沒看到我!」他的衣服上前襟和褲子的膝蓋上沾了泥水,真趴過了。
「大博士也喜歡抬杠哈。」齊蘇紅說,「哪至於。再說,跟你有半毛錢關係?房子已經到了別人的名下。」
初平陽突然想到母親那個不祥的占卜。「上車,快!」他說,「順鐵路往北走。」
「是的,」天送說,「爺爺想給媽媽和叔叔省時間。」
「窮地方只會產生苛政,」初平陽說,「哪有什麼桃花源。」
初平陽又搖搖頭。這次搖頭為了順便測一下頭疼的強度。現在頭不那麼重了,但疼得厲害,晃一下那枚生鏽的釘子就在腦子裡畫上一圈。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決策,是大家共同的智慧。群策群力,群策群力!」
一開門母親就醒了,她還惦記著占卜的事。她站在客廳里,不需要鼻子,只用眼睛看兒子的那張臉,就知道他喝多了。初醫生在卧室里咳嗽一聲,表明知道兒子回來了。她問平陽,要不要他老爸幫著掐掐穴位或者扎兩針,走走酒精,初平陽搖搖頭。她就帶他到初醫生的診斷桌前,碗里的水都在,父親的一支羊毫小筆果然倒在瓷碗的東北方向。她掰著指頭算過了,初家沒有誰在那個方向出沒。
「怎麼了?」楊傑說,「回憶的勇氣都沒了?」
「哦,肯定賺錢。」要員前後左右轉了一圈腦袋,「風水不錯。只是啊,你們看,敞敞亮亮的碼頭上冷不丁冒出棟房子,還有這建築風格,是不是跟古典的石碼頭和花街不搭調啊?咱們不是講建設和諧社會么,我看這就不太和諧嘛。」
初平陽突然笑起來。他想到一個詞,「小民」,「小」字用得真是平易貼切。他幾乎可以看見一根手指垂天而降,「小」民們螞蟻一樣紛紛被碾死。
「後天。」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哪些事他也拿不起放不下。」初平陽說,「我還羡慕你呢。但你肯定有很多拿不起放不下的。」
「變化我不怕。不變化只有死路一條,這我懂。但我不能容忍我的故鄉被篡改,被弄得面目全非。不僅是水晶在跟地底下斷了聯繫,我們也在跟這個地方斷了聯繫,這個城市本身也在跟她的過去失去聯繫。」健康的發展變化應該有它內在的邏輯,但是他所見到的更多是強扭的瓜,是雞同鴨講,是嫁接、轉基因和石榴樹上結櫻桃。
「聽聽,平陽,這就是我老公對我的愛!」齊蘇紅說。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呂冬在言辭上對她的小小冒犯和反抗,「雙規」這個詞對她還是過於刺耳了。但她讓自己明朗地笑出聲來,「不過,那也得先讓我有被『雙規』的資格啊!」這也許是另外一種真話。「如果我還跟沿河風光帶有什麼關係,十年後,我想我會讓你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風光帶。跟形式主義無關,也不是浮皮潦草的面子工程,甚至連發展旅遊、拉動內需的輔助項目都不是,而是一個自足的、完滿的、有著充分的歷史和美學內涵的日常生活環境。不是擺設和裝點,就是我們的生活本身。」
「現在到他都嫌晚。你稍等,」初平陽聽見齊蘇紅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咯噔咯噔聲,背景里有含混、遙遠的人聲,然後是開門聲,「聽聽吧。」初平陽聽見齊蘇紅的手機里傳來呂冬哼哼唧唧的叫聲:「平陽,你過來看看我!」呂冬躺在病床上,左腿打著石膏和繃帶,用夾板吊在床尾。「我要見平陽,你們讓他過來!平陽,我尾椎骨折啦!」
初平陽設了鬧鐘,躺下,眼睛沒閉實在就睡著了。夢境的前半截擠滿了叮噹作響的德國黑啤的酒瓶子;後半截一直閃現舒袖的臉,以他在夢中的全知視角,他很清楚,當舒袖的兩個嘴角往下拉的時候,她呈現出的就是一個年輕寡婦的表情。這個悲哀的表情讓他在夢裡也心碎,鬧鐘沒響他就醒了,穿衣洗臉下樓。楊傑已經坐在石碼頭上的車裡了。
顧教授給他列了一個書單。固然大師們的經典著作讓他肅然起敬,尤令他心生敬意的,還是這份漫長的書單里,顧教授把系裡老師的重要著作都列了,但獨獨他本人的著作一本沒有;事實上在本專業內,顧念章三個字在國際學界也吃得開。
「大和堂有麻煩了,」初平陽說,他把齊蘇紅的消息轉告福小,「政府看上了,誰也沒辦法。要不明天就別去過戶了,反正手續也沒辦完。我不想把麻煩推給別人。」
「好,十年!」
初平陽覺得母親擔心過頭了。那是火車,不是自行車,你還真以為三天兩頭出問題啊。
樓下母親在和街坊們提前告別。這些天一直陸陸續續有人來告別,四條街上的,父親過去的病人,母親那頭的親戚,多年來若即若離的朋友:待在原地感覺不到歲月流逝,一旦離開,時光的重量讓我們不堪重負,親情、友情和鄉情各自油然而生。上了年紀和生活悲觀的客人,跟父母正說著話就哭了,他們清楚生命中總會有一些告別是永別。他們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不知道你們回來的時候我還在不在;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大家,所有人,連同四條街和這條運河,會是什麼樣子。現在,東大街的大嗓門彭阿姨,和初平陽的母親多年來同為黃梅戲的票友,哭哭笑笑地捨不得,咬牙切齒地重複著:
「沒事,你看,」初平陽說,「天好著呢,太陽快出來了。沒雷電。」
這種變相插隊肯定遭人白眼,初平陽和福小又不想傷老人(初平陽從不把父親看作老人,但對景侉子,他覺得實在找不到比老人更合適的稱謂了)的自尊,硬著頭皮站到景侉子買來的位置上。前面只有兩個人。十二分鐘后,輪到他們了。在這十二分鐘里,福小說,現在改變決定還來得及。初平陽說,留間客房給我就行,哪天要回了花街,順便懷懷舊。那當然,福小說,你的房間不動,天賜就是站在你的窗前才知道,抬頭看見運河有多好。然後福小告訴他,接下來還要經歷的程序:要繳納契稅、印花稅、公證費,要繳納新的房產證的工本費,要這個要那個。初平陽只是點頭,其實根本也沒聽懂。
景侉子抱著天送在8號窗口排第三道程序的隊。這次他是那支隊伍的倒數第四個人。秦素文一直守在福小旁邊,緊急情況時她可以充當通訊員。「好容易排到了,你怎麼又不辦了?」丟掉這麼好的機會她感到揪心(這是個心理學問題:為什麼在烏泱烏泱的隊伍里,往前排一個都會變成極重大的事情?因為往前進一個,被拋棄的可能性就小了一分嗎?);她更擔心買賣中途發生變故:福小能以現有的價格買下大和堂,她這個當媽的一直有種脆弱的僥倖心理在。
「我用自己錢還不行嗎?」
「不一定坐火車走,」楊傑說,「我打聽了一下,他們不鬆口。」
「後面的寶馬,請注意保持距離!」
「再忍忍,」呂冬說,「你就解放了。」
那是一個相當怪異的場面:三男一女外加一個四歲的男孩,在五月夜晚荒涼的站台上,舉起瓶子碰杯;哪怕一次只抿上一口,他們也堅持不懈地一次次舉起瓶子;喝;喝;喝;喝;喝;大人說,小孩也說,男人說,女人也說;開始氣氛還很沉悶凝重,彷彿在追念一段誰都忘不掉的傷心往事,接著就活躍和熱烈起來,因為那件誰也不會忘掉的往事如此珍貴,他們決定以忘不掉為榮——能夠深切地回憶的確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他們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笑得過頭時也會流出眼淚。只是這個場面沒有人看見。在後半夜的一列火車進站前,車站裡的管理人員也懶得出來轉一圈,他們正趁著這段空閑,趕緊歪倒在椅子上眯一會兒。
「還辦不辦?」4號窗口的工作人員敲著桌子問他們。她的麥克風聲音很大,夾雜了沙塵暴似的雜音;要不就是她的慢性氣管炎犯了。「說你們倆呢!還聊!不辦讓開,沒看見隊伍老長的?你到底辦還是不辦?」福小對她抱歉地笑笑,說:「不好意思,我們待會兒再辦。謝謝。」從隊伍里退出來。後面的一個中年男人擔心她變卦,迅速撲到窗口前,先把位置佔下了再說。反悔只能站我後面啦。
「要有人說我欠了他錢,只要竹杠敲得不過分,就替我還上。」
看守在後頭說:「時間到!」
一條水泥路與鐵路平行,中間生長著矮樹、荒草和灌木叢,他們的車聲偶爾能驚醒幾個躲在灌木里的小獸。車站在城市東北,再往北,跨橋過了運河,鐵路往西北方向偏,公路朝東北方向走。車只能從公路上下來,跟著鐵路,在野地里一條含含糊糊的車和人踩出的土路上跑。一路上都沒看見火車。前面有個人影,楊傑踩了踩剎車。那人聽見車聲站住了,扭回頭看他們。是銅錢。這個遊魂,一大早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初平陽想,他要到世界去呢。他讓楊傑把車停在銅錢身邊,打開車窗就能聞到銅錢身上散發的古怪的焦煳味,他被雷電燒了一半的陰陽頭,很像腦袋被人砍掉了一半。
「福小。」初平陽說,「秦福小。」
「結果是,鎮上撥了一筆專款,把長安所有的四十四全補回來了。」初平陽說,「別人的沒錢補。補一個學校就得補所有學校的,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校長在寒假剛開始的時候,請長安喝了頓牛肉湯。輪到易長安假期護校了,晚上他們倆拿著手電筒滿校園晃悠。小偷挺多,因為小偷比學校更窮,能從教室的窗戶上下掉塊玻璃裝自家的窗戶上,那也不枉深更半夜白跑一趟。然後校長把自家的煤球爐拎到辦公室,讓鎮上殺牛的屠夫送來一鍋牛肉,連湯帶水,從柜子里摸出一瓶洋河酒,請易長安熱乎熱乎。「幫個忙,長安,悄沒聲息地拿著你的錢走吧。」校長苦哈哈地說,「想買摩託買摩托,想娶媳婦娶媳婦;要真娶那還得再添點,在咱這破地方,媳婦越來越娶不起了。(易長安插話說:校長,只要在咱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地盤上,媳婦在哪兒都貴,越來越娶不起了。)你說得對:生不起,死不起,養不起,娶不起。我這個做校長的也對不起你了。做過多少錯事你大人有大量,這杯酒下去,這碗肉吃了,這碗湯喝了,全都一筆勾銷,你看行不?就別難為我了,出了校門我他娘的也是孫子。行就幹了!」易長安想,一個可憐蟲折磨另一個可憐蟲,沒啥意思;干就干,不跟你們這幫鳥人玩了。幹了酒,吃了肉,喝了湯,校長從包里把易長安的百分之四十四拿出來,塊兒八毛的都在,一小摞,只看厚度還挺像樣。第二天易長安坐上一輛破爛的中巴車去了鶴頂縣城,買了輛摩托車騎回學校。捲鋪蓋回家之前,他花了三天時間,帶不同的女朋友分別在鎮上的各條街道上都轉了一圈,然後跟她們說:
第一次闖進領導吃飯的包間,領導們還不習慣,把他當成神經病推出去;第二次把他關到門外,第三次就知道這傢伙是有預謀的,砸場子讓他們難堪的。易長安提前拿了張菜單,衝進去就開始對照桌上的菜,一個個在單子上打勾,還有酒(酒是大頭),然後隨身掏出計算器,算出來這頓飯他們吃了多少人民教師的工資。他大聲地告訴他們,他們吃掉了幾個百分之四十四。搞了幾次,鎮領導真怕他了;想讓派出所把他逮了,可易長安早把他的行為告知學校的同事,並且放言,如果突然蒸發了、進局子了、送精神病院了,務請同事們把真相公之於眾,搞得領導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每次團伙腐敗或者陪同縣裡領導吃飯時,派幾個警察在飯館門口守著,易長安來了堅決拒之門外。一旦門口守衛不力,他們立馬轉移陣地,換個館子繼續吃。有一回鎮長招待一個外地來的朋友,沒派守衛,被易長安盯上了,吃了半截換地方;但他走到哪兒易長安跟到哪兒,跑了四家館子,鎮長實在被追急了,說:
所有的醫院都有一個壓抑的長走道。走到電梯口,齊蘇紅說:「大和堂——」
去北京的火車九點四十二分離開淮海。
「瞎忙。對了,做個口頭問卷:你對十年後有過設想嗎?」
「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戴眼鏡的年輕人歪著頭重複著,「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他忽然撫掌大喊,「有了!」
好吧。母親挑挑眉毛撇撇嘴;奇怪了,兒子越有學問,她對自己的小把戲就越沒信心。這兩天三口人情緒都不太好。要離開這地方心裏總不是個滋味,而賣房子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連根拔起。白天她和初醫生又去寄行李,出了郵局門她就掉眼淚了。現在兒子還喝多了。「趕緊上樓,還夠打九*九*藏*書個盹的。」
「可你還是來了。」初平陽說。
「我?呵呵,這要問崔老師;我跟著領導走。」
現在,她把平原交給保姆,站起來走到長椅上坐下;她的方向斜對著初平陽他們吃餃子的窗戶。她看著保姆彎腰領著孩子在鴿群里蹣跚走動,臉上帶著只有母親才會有的微笑。半分鐘后,她低頭看了看地面,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她抬起頭開始在人群里找,然後抬升目光繼續找。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只是覺得應該找。她的目光在人民廣場的上空巡遊,半空中有樓房和鴿子,更高的地方是淮海的天空;藍天深如大海,白雲像集體觀望的羊群,偶爾有一架飛機穿過我們肉眼看不見的大風。但這樣的好天氣對舒袖沒有意義,她把目光降下來繼續尋找。
「我讓你張嘴了嗎!」攥著喇叭的傢伙說,然後對著喇叭又喊,「有事去警局!再跟著可就是犯法啦!」
這正是初平陽投身顧教授門下的原因之一。剛去北大,他遊魂般地旁聽了全校幾乎所有文科的課程,顧教授的課他最喜歡。當然中文系幾位教授的課他也很喜歡,可是在文學系的諸多專業里,他無論如何看不見自己的方向。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古代文學、文藝學、語言學、文字學、文獻學、比較文學等各自或遼闊或狹隘的版圖上,他迷路了,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或者說,他根本就缺少尋路的興緻。而在他看來,如果找不到通往某專業的源自生命深處的激|情,那這學問最好別做。但在社會學領域,他突然覺得自己有話要說。尤其是面對顧教授高屋建瓴的立論和風雨不侵的邏輯,他總能勃發出突圍的衝動。他一直在旁聽顧教授的課,給本科生上的大課,還有限於研究生的小課。他知道顧教授的論述沒有任何問題,但後腦勺不由人就生出反骨,想站起來批駁和辯證。通常旁聽生沒有課後作業的義務,也不具備要求教授批改的資格,但他還是多次將想法寫出來,當作業發到顧教授的郵箱里。開始顧教授以為他是同事的研究生,系裡開會他還私下問了幾位教授,沒人知道初平陽是誰。到了十二月初,在教研室的一次討論課後,顧教授把他留下,他才知道這個侃侃而談的小夥子是誰。上課前,教務秘書給了他一份今年報考他博士的考生名單,顧教授看到初平陽的名字。
「長安——」
「別人的老婆了。太上心不是好事。」
「唱幾折算幾折。唱不動,兩個老太婆哼哼還不行么!」
「讓我滾蛋?」當時易長安坐在校長的辦公室里,「要麼把我開除,要麼把咱們的百分之四十四全補回來。」
「長安不是自己辭職的嗎?」楊傑說,「他跟我說,除了去我家,這輩子不想到鶴頂了。」
「等等,」楊傑看著樓下的廣場,左手推向他做暫停狀,「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髮型不對。」
「那是剛才。」呂冬說。他想象過很多種和福小再見的場面,不管多尷尬和險惡,他總能收放自如、侃侃而談,唯獨這麼平常的情景沒能想象出來,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但他努力讓自己從容一些。「現在我改想法了。就算醫生的話向來不太可信,科學儀器還是應該能說點真話的,那我就是小腿斷了。」
「也就是說,官是當著當著當壞的。」
「你可能知道了,我們決定離婚。」齊蘇紅說,「本來我打算把大和堂買下來給他住,他喜歡石碼頭。賣了就賣了吧。就是賣給我,他也沒那福氣住。」
「媽,你跟爸爸帶天送先回去,」福小說,「我們明天再來接著辦。有個朋友住院了,我跟平陽去看看。」
「不是想節約你們的時間嘛,」景侉子知道這種事幹了兩次就不太體面了,不好意思再跟福小邀功,就跟天送說,「爺爺想給媽媽和叔叔省下點時間,是不是啊天送?」
初平陽抓了抓頭髮。「長安被抓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她,既然問了,正好。他從昨晚母親的占卜說起,直到午飯時他和楊傑替易長安吃了送行餃子。「不過在裏面的時間不會很長。」
他們聽見孩子在奶聲奶氣地喊舅舅,扭頭看見福小領著天送,從候車廳里走過來。「見到長安沒?」福小問。
「我知道。」初平陽說,他把洗好的草莓分給呂冬和福小。「我知道這個以色列最貧困的大城市事實上並不太平。但對我來說:她更是一個抽象的、有著高度象徵意味的精神寓所;這個城市裡沒有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爭鬥;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教徒,以及世俗猶太人、正宗猶太人和超級正宗猶太人,還有東方猶太人和歐洲猶太人,他們對我來說沒有區別;甚至沒有宗教和派別;有的只是信仰、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心安。」
「二院,骨科病房。」初平陽說,「擔心盧家倉的條件跟不上,齊蘇紅託人找的高幹病房。盧家倉的醫生陪同看護。」
楊傑把初平陽送回石碼頭,接著開車去工廠車間:新的一批佛像掛件即將出品,他要去抽檢這批成品的質量。賈凡陪小何去選墓地了。「選」當然是官方的說法,他們已經定好了,在墓地的最邊緣,因為那地方沒人要,價錢可以忽略不計。初平陽喝了一杯咖啡,把房產過戶所需要的身份證、房產證和評估機構出具的證明等材料準備停當,福小帶著天送準時來了。景侉子、秦素文跟在後面,以便需要的時候幫上一把,帶帶孩子或者幫著提前排隊。這兩年淮海的房產交易跟著全國的大趨勢走,火爆得令人髮指。淮海人也和北京、上海、廣州、深圳一樣,只有兩種人,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買房的和賣房的:個個都像打了雞血,爭著搶著買和賣;買為了再賣,賣為了再買,再買和再賣為了繼續買和繼續賣。所以房產交易所成了車站和醫院之外,第三個人口密度嚴重超標的公共場所。
而此刻,坐在警車裡的易長安想,幸虧沒答應絡腮鬍子入夥,做他們的啥股東,真弄個盜車團伙的罪名就夠喝一壺了。絡腮鬍子曾讓易長安拿造假的技術入股,年終分紅;這辦法既可以把易長安長久地套牢,又解決了安全隱患,大家都在一條船上了。易長安沒幹,要做就做別人的老闆,要麼掙現金,當什麼股東!現在不過是制售配套的假車牌和駕照,偶爾搞點套牌,進去也就那麼回事。他很清楚。比在鶴頂鄉下教書差不了多少。先進一下淮海的局子也好,順便還能把「兄弟基金」的字簽了。
呂冬插嘴說:「十年後你會被『雙規』。」
「是。」初平陽說。
「媽,你們睡吧。四點半我去接長安。」
「不回。」銅錢說,又擺手又搖頭。
「你們先喝口熱湯,」初醫生老婆說。這個消息給她的感覺也像賣房子搬家;他們仨,一個待在北京,一個不知道會待在哪裡,一個將去異國他鄉。「已經煲好了,放了黃芪和枸杞,補氣。」
「你早說啊,」易長安說,「害得我跑了好幾趟。你有車坐,老子可是用腿跑的。」
「只要是在裏面,一分鐘一秒鐘都嫌長。」福小說,「這麼大的事,你們應該早點告訴我。」
「什麼意思?」
餃子上來了。「上午你問我十年後會是什麼樣,」楊傑把素餡和肉餡的餃子分開,把醋和辣椒油調好,「我還真說不好。作為一個商人,從財富的意義上說,我自信應該比較成功;這不是一個風險性的經營,只要腦子不進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就沒問題。但從一個整天與水晶打交道的人的角度,我最擔心的是,十年後我對水晶的生理感覺還在不在。我把手放到一塊水晶上,它還能不能給我一種類似女人的感覺,讓我激動,充滿激|情,讓我覺得這塊石頭是有生命的。其實這話應該反過來說,是我能不能讓水晶給我這感覺。如果不能,那麼十年以後你見到的,可能就只是一個靠水晶賺錢的大老闆。他的兜里不會時刻都裝著一塊養了多年的水晶,以備他隨時握在手心裏。」他從兜里掏出一塊形狀不規則、手錶盤大小的綠水晶(這塊水晶和董師傅帶進棺材里的那塊,是從同一塊綠水晶上分解下來的);他又從襯衫里把掛在脖子上的水晶掛件拿出來(一塊看不出妙處的菱形透明水晶,一面刻著「崔曉萱」,一面刻著「楊點點」,很有點甲骨文的樣子,據說能刻出這個水平的字,全中國不超過五個人)。「也不會戴著這樣一塊平常的水晶掛件,把家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對了平陽,你想來一個嗎?出國前我請雕刻大師幫你雕一個。」
「我還以為他去了個桃花源。」
「好,我會提前到。」初平陽說,「十年以後長安會是什麼樣?」
「祝賀你想開了。」初平陽說,「我再努力。先去趟花店。」
「我們看火車去。」初平陽說,下車拉開後面的門,「一起去吧。」銅錢歪頭看了看楊傑。楊傑對他擺擺手,「不認識啦?我是楊傑。」銅錢的手繼續往袖管里插,看那架勢,最後他想用兩隻胳膊把自己抱起來。他的褲子依然提得很高,離腋下只有六七厘米。「不去,」他想了想之後突然驚恐地說,眼睛順著鐵軌一直往前看,看兩眼又收回目光。「我不去。我不去!」
「什麼朋友這麼重要?一個小時也等不了?」
初平陽說:「走吧。銅錢糾結著呢,想走遠不敢,讓他老老實實待著又不甘。被雷嚇怕了。」車繼續往前走,初平陽在後視鏡里看見銅錢轉了個身,開始往北走。走到臨近他恐懼底線的距離時,他再走回來。如此反覆,很可能從此貫穿他的後半生。
「有什麼了?」年齡最大的男人問。
「這好辦,」陪同的市長挺著肚子說,「你們不是申請建造一座運河博物館嗎?我看這位置不錯。」
呂冬哭得更帶勁兒了。初平陽只好給福小使眼色。福小說:「你再哭,我們現在就走。」呂冬的哭聲戛然而止。呂冬委屈地說:「我覺得我生活在陰雨天的野地里,就一個人。」
「到站台上等是不是更合適?」初平陽建議。
「誰的決定?」初平陽覺得這是個大意外,「什麼時候?」
「沒有奇迹,只有意外。」楊傑說,「開往咱們淮海的火車,為什麼就不能像條屎一樣順順噹噹地拉出來呢!」因為業務和酒桌上高頻率的應酬,這幾天楊傑便秘了;哪一次要是能十分鐘就從廁所里出來,他比做了一筆好買賣還高興。
初平陽說:「得回去好好準備畢業答辯了。」他的理由也正當,社會學系的博士生學制四年,他三年就修完了,論文答辯肯定會遭遇老先生們的刁難。
「誰知道呢。」楊傑停頓一下,似乎在替初平陽遙想一下十年後。他沒仔細想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會認真地想象十年以後的自己。但他做過一個關於公司發展的十年規劃,在年初面向全體員工做的規劃報告里,他希望十年後,也就是2019年,他的公司將成為全中國乃至全世界最好、最大的水晶掛件生產企業:天然水晶製品的比例會縮小到總量的三分之一弱,人工合成的水晶製品將增至三分之二強,因為天然水晶儲量和開發在急劇萎縮,浪費過於嚴重;現在他用一般天然水晶製品的下腳料做原材料,五年之後,他將以小件天然水晶工藝品的下腳料(主要是現在的天然水晶掛件的下腳料)為原材料,批量生產水晶掛件和小型水晶裝飾品;也就是說,他將逐步採用相關技術,把現在一般天然水晶製品的下腳料的下腳料人工合成為接近天然水晶的水晶,能源再利用,繼續生產水晶掛件等小飾物。他對公司的前景有相當的信心和把握。但他知道初平陽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十年後他們可能的生活和精神狀態,他沒想過。不過一些基本的預見他還是有的。「長安會是個英雄。我是說他從號子里出來后,他會轉身在正道上走得比我們都遠都激進。正道上的先鋒從來都是英雄。我預感這次進去很可能是他過去混亂生活的總結。他是個有激|情和爆發力的傢伙。當然,他得把力氣用對了路才行。」
「十年後?2019年?」齊蘇紅拿了一個橘子給福小,初平陽怕酸。他們倆這才發現來得的確是匆忙了,水果和鮮花都忘了買。「遙遠得像下輩子。除了工作,我還能幹什麼?」
「媽媽,爺爺騙人。爺爺說運河在我們家院子里。」
「尾椎壞了沒?」
三個人同時站起來。初平陽眼淚開始越聚越滿,要轉著圈往下掉,易長安讓他趕緊擦掉。他把初平陽的眼淚稱作「知識分子的軟弱」。易長安被押出會客室的最後一句話是:
秦素文還是沉默。等景侉子因為天送的提醒往這邊看,發現苗頭不對走過來時,秦素文才說:「媽不哭了。媽是怕了。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和你爸是怎麼過來的。」她接過紙巾自己擦眼,「你去吧。別跟你爸說去看那人的。」
「一旦論證通過,你只能從了。」齊蘇紅遞給初平陽一根煙,兩個人找了個人跡罕至的牆角點上。「胳膊擰不過大腿。關鍵是領導發話了。」
「長安不想讓你擔心,」初平陽說,「這兩年易伯伯和阿姨,你得多費心照看了。」然後他告訴福小,易長安給他們三個辦了浦發行的卡,各存了一筆錢,這幾年他的確賺了些錢,這些錢他們也可以應急,「他做了最壞的打算。」
「你讓長安坐下來,盯著一塊水晶把它盯出錢來?」初平陽說,「除非你把他送進去。不被人追著跑,他就得把別人追著跑。」初平陽從楊傑的變化就能看出來,水晶工藝不單是個買賣,還是個修為和境界。易長安那一肚子邪火。初平陽見過他把教書的那個鄉鎮的鎮領導追得一頓飯要換三四個飯店。易長安教書的地方,是鶴頂西北部最窮的read.99csw.com一個鄉鎮,從鄉升級到鎮都花了很多年時間。易長安就是衝著它窮才去的,他存心要噁心易培卿。但去了才發現,窮本身不可怕,頂多生活艱苦點,但窮之外還噁心,他就受不了了。天高皇帝遠,沒人盯著,窮地方的領導往往更專制,為所欲為。今天看沿街的牆刷成綠顏色不好看,明天就讓刷成紅的;發現刷成紅的也不對勁兒,後天就再改成黃的;黃的效果還不如綠的,大後天再刷回去。領導把大部分決定當成兒戲,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大無畏勁頭。上行下效,鎮領導的作風傳染給了下面的小跟班的,各個小衙門和小單位的頭頭進出辦公室都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令行禁止想到哪兒算哪兒。
「嗯,呂冬骨折了。」他還是決定告訴福小。
天亮了。楊傑踩了剎車,停下,不停地摁喇叭,他要讓易長安在聲音傳送的極限之內一直能聽見。易長安的確聽到了,直到他被迫要坐的車拐了個彎,最終駛出了初平陽和楊傑的視野。他們倆看著他從野地里消失。初平陽給兩人各點了一根煙。「當初要跟我一起做水晶就好了,」楊傑說,「不用整天被人追著跑了。」
「我想說的是,可能會有點小意外。」齊蘇紅說到這裏及時地停下,感到了某種快意。她已經不會因為拿不到這套房子而失落。盯上大和堂完全是因為呂冬,她想把大和堂作為離婚的歉疚送給呂冬。這些年呂冬沒事就往石碼頭跑,她想你既然喜歡,孩子歸我,另外幾套房子也歸我,總得有個滿意的地方讓你住,正好趕上大和堂要賣;此外,趕著呂冬病情反覆時離婚,的確不是很厚道,送個大和堂就當補償了,也可以寬慰一下自己。但是剛剛,就在見到秦福小之後,她忽然發現,呂冬喜歡往石碼頭跑是有原因的,他哪裡是看什麼運河跟船,他是在懷念和憑弔他的初戀。她不知道呂冬去石碼頭,是因為早年他曾故意錯失了船上的約會,他為自己的背叛,以及背叛所導致的福小輾轉的十幾年,才去碼頭上自責和懺悔。不過就她十分鐘前的發現,已足夠讓她快意了:幸虧沒能拿下,否則一不小心成人之美,那就太冤了。而現在有了別的意外,「大和堂初步決定要拆遷。」
「聽上去很美。」初平陽說。福小坐在那裡表情自然,但他覺得整個氣氛有點尷尬。也許應該給他們一點空間,還應該去買一束鮮花,紅的花綠的葉總能讓人心情好。他站起來,「我先出去一下。」
2013年11月8日,改定,知春里
管委會主任恭敬地告知,一家私人診所。
「不會那麼久。我諮詢了我的法律顧問,剛剛也請教了副局長,也就一兩年。但因為受盜車案牽連,事兒顯得挺大。」
他們剛到石碼頭上,早起的初醫生夫婦就從大和堂里走出來,好像兩口子一直等在門后。他們看見從車裡只走出來兩個人,就明白易長安出事了。但他們不知道出的是什麼事,他們一左一右站在門邊上,等著走過來的兩個人中的一個說出答案。
「提前了?」楊傑說,「帶駕照沒?」
他沒考上。閱卷的時候顧教授在日本講學,報考他的考生的試卷只能由別的教授代為批閱,他們也許根本不知道這個初平陽是何許人。就算顧教授親自閱卷,愛才之心也未必能讓他手下留情;對待學術,他的確嚴肅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但那一年顧教授一個博士生也沒招,沒有特別滿意的。他在回復初平陽的郵件里說:
齊蘇紅微笑,向福小伸出手,「謝謝你來看呂冬。經常聽他提起你,果然光彩照人。」
「很好,」福小說,「他喜歡花街。接下來就該給他找幼兒園了。」
「後備廂里有啤酒,」賈凡說,「我還從滷菜店買了小菜。」
「那得看你怎麼定義這個『好』。沒有絕對的好官。」
「報應!」呂冬講完毗盧庵的故事,說,「他們都死了,報應啊!」然後自己笑起來。笑完了,他發現初平陽和福小都沒笑,就問,「難道不好笑嗎?」
鎮領導覺得這傢伙留著是禍害,給校長打了電話:不管用什麼招,讓他滾蛋。
「半夜三更的,滿車的人都睡著呢。」他知道易長安這兩天不用手機。
楊傑和福小都覺得好。喇叭里廣播,已經開始檢票。賈凡去買了四張站台票,他們跟在一個拖著大行李箱的男人後面,裝作送人的親友,對檢票員晃了一下站台票,就來到站台上。站台上搭了一個寬闊的銀灰色棚頂,支撐棚頂的是直徑一米二的粗壯大理石柱子,順著柱子從這頭看到那頭,貌似相當壯觀。火車還沒到,等車的旅客已經把隊伍排亂了。除了車站工作人員,看不見一個戴大蓋帽的。九點四十分,汽笛聲從遠處傳來,很快,車頭上的燈光逐漸漫過來。「火車!火車!」天送指著慢慢駛近的火車興奮地大叫;因為有人擋住他的視線,急得直跺腳。初平陽把他抱起來。視野里沒障礙了,火車龐大而又現實地駛到他面前,天送叫得更激動,聳動著小身子要上去摸一摸火車頭。
「有點麻煩,」他跟福小說,「我可能得先走一下。」
「沒帶。」他想還是早點離開好。看見得越少,故鄉在心裏留下的越多。
十一點二十五分,初平陽和楊傑坐在拘留所的會見室里。他們沒告訴福小,也沒通知易培卿老兩口;能讓他們倆見易長安已經是天大的面子,副局長簽了責任狀的。會客室里的溫度感覺上比室外低了三四度,他們覺得有點涼;整個房間的門窗、地板、天花板、桌椅和直徑接近三個厘米粗的鋼鐵柵欄都處於一種堅硬、冰冷和噤若寒蟬的狀態,你會覺得這個會客室在本質上是拒絕交流的,它的存在完全是為了讓雙方體會沉默的必要性。他們倆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在基本合拍的兩個火熱的心跳之外,還有一個寬闊、傲慢和沉悶的心跳,是這間會客室的。鐵門打開的聲音,一條鎖鏈刮擦地面的聲音,兩個荷槍實彈的公安押著易長安從側門進來。
正當初平陽在筆記本上記下題目,嘗試著要去想象一下,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七個人十年以後的生活,楊傑打來電話。「起來沒?」他站在公安局門口對著手機說,「十一點半可以過來看長安,就五分鐘。晚上他要被帶回北京。」
「大家共同的智慧?」初平陽在住院大樓前停下來,「『大家』就這麼被『代表』了?」
「這些天在街巷裡走,」初平陽說,「我經常覺得這地方跟我沒關係;她不是我的故鄉。」
「好好讀書,從頭再來。今年空缺,希望明年我的兩個招生名額里有你。」
「政府用地,基本上是這樣。當然,會有評估機構來做一個相對精確的估價,其他的條件也不是不可以談。」
他們在站台邊緣坐下。福小坐在空包上,天送坐福小的腿上,楊傑、初平陽和賈凡坐在水泥地上,八瓶啤酒和四個用塑料袋包裝的小菜,放在他們中間的空地上。只有滷菜店送的兩雙筷子,福小和天送用一雙,剩下的三個人用另一雙。楊傑准許賈凡喝一點,但不能超過兩瓶。
「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閑著,爸,」福小說,「平陽的時間也沒那麼值錢。」
初平陽想,十年後母親會是什麼樣?父親呢?四條街和運河呢?十年後自己呢?十年後舒袖、楊傑、長安、福小、呂冬、齊蘇紅和銅錢呢?十年後我們分別會是什麼樣子?我們會把多少現在的自己帶到2019年?初平陽胳膊肘一撐坐了起來,新的專欄就叫《2019》。為什麼不能遙想一下我們的未來?十年後的70后。
「我不想那麼遠。」福小說,「你要非讓我說,那我就說,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和現在一樣;可能不會更好,但也不要比現在更壞。」
初平陽硬擠出點笑,「老大,饒了我吧。」他無法跟楊傑說他們見過兩次,見得乾柴烈火、肝腸寸斷;他還不要命地跟她老公斗酒,姓周的告訴他,他很可能有今天沒明天。一本糊塗賬。倘若十年後的生活遵照夢境的指示發生了,那舒袖穿著亞麻布裙子和他坐在耶路撒冷的一家酒吧,喝完德國黑啤后,他們會去哪裡?他們會繼續待在那個充滿了莊嚴的石頭的城市,還是回到住處,收拾完行李趕赴機場,搭乘國際航班飛回中國?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這孩子會叫平原哥哥,他們會像講童話一樣告訴這個孩子,姓周和姓初僅僅因為他們不是在同一個地方出生。要是兩個人僅僅是在耶路撒冷偶遇呢?那時候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再也不會打仗,世界上再沒有排猶,沒有恐怖分子,也沒有「聖戰」和宗教衝突;舒袖只是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觀光客,他們在某座莊嚴的建筑前碰到,決定一起去喝德國黑啤,然後分手,他們去往不同的方向,或者一起回到中國后,再分赴不同的城市。
他們在醫院門口分手。齊蘇紅開車去單位處理點公務,一小時后回來。有初平陽和秦福小在,她不擔心呂冬會出問題。萬一有風吹草動,就給她打電話,盧家倉的主治醫生也會在半小時內趕到。
「對不起,大和堂已經賣掉了。」
送行的人走光了。車站的工作人員也沒影了。下一趟火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也不知道開往哪裡。為了省電,站台上的路燈熄了一半。天送翻著初平陽的衣領,小聲說:
「什麼時候回北京?」初平陽問。
「再別說故鄉跟你沒關係了,」楊傑說,「我看你就是到了茅利塔尼亞、厄瓜多和長城空間站,半夜裡醒過來,腦子裡轉的可能還是這地方。」
「我是問,十年以後你覺得咱們會是啥樣?你,長安,福小,我,還有呂冬他們。」
每人喝了兩碗。楊傑開車先去老歪雜貨鋪,初平陽上樓補覺。時間是早上六點一刻。初平陽醒來是九點十六分,被手機響鈴聲弄醒的。他睡了三小時,準確地說兩個半小時,因為前半個小時他在想,該如何走到南大街,用恰當的方式將易長安的消息告訴他的父母。《京華晚報》的編輯小白九點到辦公室,打了一瓶開水,泡一杯無錫產的綠茶,開始了今天的第一項工作:給初平陽發簡訊,提醒他趕早別趕晚,五月的第二個專欄得提上日程了。簡訊提示音是敲門聲。初平陽回簡訊說,放心,頭腦里轉著呢。其實現在他還是兩眼一抹黑,頭腦里空空蕩蕩。這些天大腦完全不在「書面」狀態,靜不下心來看書和思考,床頭和書桌上此刻至少擺了二十本書:《聖經》、《塔木德》、《修道院紀事》、《超越民主自由》、《明夷待訪錄》、《人的條件》、《胡安·魯爾福全集》、《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不平等與異質性》、《河灣》、《鄉土中國》、《社會學的想象力》、《龔自珍文選》、《簡明漢語-希伯來語雙向詞典》、《玫瑰之名》《心靈史》……沒有一本能專心看上兩個小時。從北京回來,給他的感覺如同從書齋里出來,生活洶湧,撲面而來;信息量和情感消耗比他待在北大一年裡接受和支出的都要大。這就是學院的後遺症?再在花街待上十天半個月,他覺得日常生活就會成為他的負擔,讓他疲於應付。
「這位是?」她問。
「想開就行了。」齊蘇紅說,「跟離婚一個道理。哪有什麼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真在協議書上籤了字,你會發現離婚也不過如此。就那麼回事。」
「我們就自求多福吧。」
他們倆陪他到下午五點半。先是盧家倉的醫生來,然後是呂冬的大姐來,接著呂冬的父親;齊蘇紅來了以後,他們倆跟呂冬告別。呂冬對初平陽耳語,下次來,要是能帶一本《聖經》就好了。初平陽告訴他,福小有一本《聖經》,非常珍貴,哪天膽子大了,可以向她借。福小離開后,呂冬看見她坐過的椅子上有一個凹下去的臀印;從坐到那把椅子上開始,一直到離開,福小就沒挪過窩。呂冬盯著那把椅子,誰說話他都不搭理,直到那個臀印以誰都看不見的速度浮上來,最終消失。
呂冬嗚嗚地哭了,「平陽,我就是那個需要救助的人。」
「老大,」易長安說,「那是我兄弟,都是良民。就停下來讓他們說兩句唄。要不放心,你們可以把槍先頂我腦袋上。」
呂冬黯然神傷,開始神經質地摳夾板和繃帶。摳半天,他問初平陽:「你要去耶路撒冷,你信宗教嗎?」
他們出門打車去市第二人民醫院。天送讓爺爺奶奶帶著。秦素文對景侉子說,福小和平陽共同的朋友進醫院了;如果沒法及時趕回來,那就明天接著來過戶。
「也就是說,只要領導看上了,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
他們來到二院,找到骨科的病區,走進呂冬所在的高幹病房。初平陽先進門,福小跟在他後面。跟十九年前比,淮海市第二人民醫院彷彿是坐落在同一個地方的另外一家醫院,從醫院大門開始,門診樓,住院部,各個病區,所有建築和設備都是新的,連粉刷牆壁的塗料都是新的。福小懷疑自己的尾椎是否真的骨折過。齊蘇紅倚在沙發上打瞌睡,她很累,里裡外外都得跑,管委會那邊冷不丁還會有電話來。呂冬精神很好,護士把他的病床搖到四十五度,他半躺著,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走進來。看見他們倆,他陰謀得逞似的笑了:耍賴的孩子終於得到了計劃外的糖果。齊蘇紅從沙發上起來,認定跟在初平陽後面的女人就是秦福小;她站起來的時候理了理頭髮。如果初平陽提前告知還有這樣一位來客,她是不會打瞌睡的,她會提前到衛生間里把頭髮梳理好,施點淡妝;最近的確是憔悴了,黑眼圈都出來了。但她還是希望初平陽能介紹一下秦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