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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你

你不是你

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或者說,他是另一半的我,也可能是另一半的你或另一半的他。總之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
——滾出這個家!還不如死了算了!
有高考頂在頭上,他肯定也沒時間去追思這轉瞬即逝的愛情。我們都很忙,荷爾蒙也不得不退居二線。考前填報志願,我說咱們報同一個大學吧,還能在一起玩。他說,嗯,好。從第一志願到最後一個志願,我們的學校和專業都一模一樣。班主任看到我們倆的志願大光其火,究竟是你們兩個中的誰懶得抽筋,把另一個的志願重抄了一遍?我們倆站在辦公室里,初夏的陽光拉長了三個人的影子。我說:我們一起商量后定的。他低著腦袋也小聲重複了一遍:一起商量的。班主任手裡拿著一沓月考試卷,隨時準備沖我們倆誰的腦袋上掄過去。前幾個月他就這麼被班主任劈頭蓋臉地掄過。他幫人代考。上面下了新舉措,高考範圍縮小,但副科必須全部通過測試才有高考資格,這個考試叫會考。他的同桌,趙同學化學會考沒過,務必要在補考中通過才能拿到高考准考證。趙同學早被化學嚇怕了,軟磨硬纏求他幫忙。幫幫吧,幫幫吧。他說,好吧。當時抓作弊像抓強盜,強盜是送進去,作弊要趕出來。真就撞槍口上了,從考場一出來他就被人舉報了。認識趙同學的人說,這不是趙。這是一向清明的我們學校的一大丑聞,校領導對班主任發火,班主任只能拿他撒氣,一沓試卷抽壞了一半。目擊者稱,那隻能是「劈頭蓋臉」。趙同學的爹是本城高官,教育局也不敢動,最終沒照規定把他們倆開掉。算逃了一劫。現在他又看見一沓試卷,還捲成了棍棒的形狀,忍不住心有餘悸。
那一天中考,頭天晚上我沒睡好,迷迷糊糊來到考場,發現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准考證上寫明我就在這個陌生的教室里。監考老師拿著我的准考證,帶我一直往後走,在那一排最後一個的考生跟前停下來,這個大塊頭的考生身後還有一張課桌。他頭大,肩寬,把我的考桌擋得嚴嚴實實。考試間隙,我在演算紙上畫了他寬闊扁平的後腦勺。沒見過那麼寬大的後腦勺。進高中,開學第一天,我把被褥往剛分好的宿舍放,一個大個子同學在整理床鋪,我們矜持地說了幾句話。他是個靦腆的人,說話時目光像小偷。但他是個熱心腸,轉身爬到上鋪幫我掛蚊帳時,我看見了他的像被一塊磚拍平的大後腦勺。我說:
——嗯,那就寫兩首。
那時候我還不懂輿論的巨大能量,十人成虎,一個判斷就成了意識形態。她在眾口一詞的判定中,逐漸默認了。而他,當然肯定是從了。大家都說好嘛。我看見他在課上、課間以及做廣播體操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看她一眼又一眼。也許他還給她寫過詩,他把這個當成了愛情。不過很read.99csw.com遺憾,那個女生在高三上學期轉學了,去了某個偏遠的省份高考,因為那樣成功率更高。從此再沒聽過她的消息。
他茫然,不知道干過這事,同樣不記得見過我。他在考場里除了看見走道,眼裡僅有的東西就是考桌和試卷。我們成了同學和舍友,上下鋪的兄弟。這下好了,你擋了我桌子,我住在你上鋪,什麼時候想踹你就什麼時候踹你。當然我沒踹,這是開玩笑。你都找不到理由踹他。只要你說什麼好,他就點點頭:嗯,好。你說這事咱們這麼辦吧,他也說:嗯,好。不是因為你說的都對,而是他不和你爭辯,只要不犯天大的錯,他都從了,脾氣好得基本上等同於軟弱和怯懦。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我不會害他。當然,我懷疑即使我害他,他也會順從地往陷阱里跳。我一直不明白,是他願意聽你的還是只能聽你的。順從和聽話,他的美德只有影子可比。
——好吧,那就文科。
這是他這輩子接受的最後一個決定:那好吧,死了算了。他在門外坐了一夜,抽了兩包煙,天快亮的時候,打開六樓和七樓間的窗戶,像卡夫卡小說里遵從父親的旨意跳河的那個人,面對一樓平整的水泥世界,飛身而下。
——寫詩了沒?我問他。
——別想了,就文科。
——寫兩首吧。
——如果你非要分,他補充說,也可以分。
結果就是這樣,我以為寫了很多詩,其實我只是個被迫習慣了分行的話癆。在寫詩這一點上,作為一個理科更優秀的文科生,他顯示了讓我氣憤的才華。他的詩比話還少,像說話一樣慢騰騰半天來一句,即使不急著分行,你也知道那是首好詩。他把寫詩弄得像說話一樣漫不經心。他說話說出了詩,我寫詩寫出了話。他寫詩的態度完全不是個狂熱的人,他只是想起來就弄兩句,在紙上擺一擺,就跟百無聊賴時嘬嘬牙花子一樣。他甚至都不跟你說,你看,我寫出了一首不錯的詩。如果你要提起詩,他會剛睡醒似的回答,哦,詩。就跟他頭一次見到這樣一個漢字。
這個嗜讀的年輕人,只閱讀不述不作,在大二下學期被一個已婚女人帶到了床上。那一段時間,我總發現宿舍旁邊的空地上有個時髦的女人倚樹而立,當她出現時,他很快就沒影了。有一天我去學校後門口買《參考消息》,看見一個男生從一輛紅色的小車裡鑽出來。我就納悶,這人咋那麼眼熟。等他走過來,我從報紙里抽出一張遞給他,我們一路看著海外的消息回到宿舍。
——那怎麼辦?他說,要不你住我這裏,我到同事的宿舍擠一擠。
——這樣的好人我再也不會遇到了。
——你要是不擔心,我就一個人走回家去,不勞你送。
——那誰?我問。
他們在城東,她家在城西九_九_藏_書,要在午夜穿過整個城市。
第一志願都沒考上,我們落到第二志願的大學。又同學了。在三十歲以後回想過去,已然近事模糊遠事清明,或者說,離得越遠可供反芻的細節越多,近了可說的倒少了:生活產生了加速度,咔嚓咔嚓大步流星往前走,留下的只能是精要的梗概。我們念了一個可以把寫詩當作畢生志業的系,但寫的詩極少。鑒於前面申明的原因,我基本上放棄了詩歌完全可以理解;他繼續寫,產量少得堪稱驚人,比中學里還要少。就算他寫過的所有詩都能從散佚的狀態中蘇醒過來,就算他一生的詩歌能被搜尋齊備,也不會比一百頁的小冊子頁碼更多。他的詩歌在他的生活中如同閃電,是漫長時間里的驚鴻一瞥。他把寫詩弄成了隱私中的隱私,神秘里的神秘,並非刻意,而是順其自然就成了這樣。我總開他玩笑,說他忙於了生活。
那地方待不住了,他只能回到六百公裡外的原單位。他的位置沒了,坐在他的椅子上的人對他曖昧地笑,握手,問好,就是不提從這間辦公室里搬出去。那人不走,領導也沒辦法,正常的邏輯是,我朋友鍛煉完了是要去更高的位子的,所以就及時提拔了別人。他硬著頭皮去找升遷的老領導,發現已經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兩個月前遭了車禍,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他回到家,老婆對這事有所耳聞,加上之前的出軌,新仇並舊恨,核彈頭一樣爆發了:
孩子媽不放他。這是家有錢人,老公在廣東做生意,她一個人帶孩子在家。不必工作,不愁錢花,閑著也會難受,飽暖生出淫慾。那一天孩子在外面玩,他提前到了,她在淋浴。她讓他遞一件睡衣,他被順手也遞了進去。那點事我後來才知道的確很簡單,誰先伸出一隻手的事。問題是,在當時,她想如何他就如何,聽你的,本來就是件快樂事。當然,他把事情看得也很嚴重,第一次嘛,他像19世紀歐洲的純情青年一樣,給她留個紙條都由衷地用「您」。因為視之嚴肅,越發感到了不倫,道德感作祟,他有點怯,她只好主動,一次次來學校找。他退一步,她就進一步;她進了一步,依他的性格就不好意思繼續退下去,他就站住了;站住了等於是又貼了上去。在這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面前,他被動地快樂和煎熬著,直到有一天,孩子媽對他說,孩子的課就這樣吧,不打算再補了(事實是,孩子的成績越補越差)。她不再來學校,斷絕了一切消息。想必是南下廣東的人回來了。這樣也好,他一顆心安定下來,重新成為一個陽光的大學生,如釋重負地回到教室、圖書館和宿舍,做回了我們的同學和好朋友。
為了工作,大家只能四散,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膩著一輩子。我們去了不同的城市。關於他的消息,主要從書信、電話、手read.99csw•com機簡訊、網路和同學聊天中獲得,此外就是一兩年有一次的見面交流。他分在某機關。衙門是他此生最厭煩的地方(難得地有了主動的情緒)。但當初那單位的某領導非常看好他的才華,三番五次和他聯繫,言辭懇切,他就答應了。好吧,那我去。這是他的天真處之一:欣賞你的只是組織中的某個人,一旦此人不足以代表組織時,組織就變成一個抽象的、失去溫度的名詞、形容詞乃至動詞,它不會從人性的、人道的意義上,把作為個體的你當回事。他不明白,組織是靠不住的。
我知道他在做家教,掙點錢補貼生活,大家都這麼干。他喜歡收藏稀罕的老書,需要不少錢。小車接送家教老師,稍微有點奢侈,但在情理之中。某個周末,我從圖書館回到宿舍,他正躺在床上翻書,我告訴他,孩子媽在外面。他的血在瞬間湧上了頭臉,出門的時候走路姿勢都變了形。這個倒霉蛋,不吭聲也撒不了謊。他的確有點倒霉,孩子媽把他給盯上了,孩子不在家時也讓他去家教。她把他從一個童男變成了在短期內就掌握了數十種體|位的高手。他為高手所苦,不倫的關係讓他無所適從,雖然開始時,在空曠的青春期嘗到女人滋味讓他欲罷不能。半學期過去,他說,那點事,就那麼回事。我不懂「就那麼回事」是怎麼一回事,那時候還沒有一個女孩子看上我。
他的口氣不是給你面子,而是你說應該這樣,那就這樣吧。一切都好商量,甚至連商量都用不著:有事你說話。我們都知道女孩子喜歡沉默的男生,起碼看上去是這樣。沉默是能力,深沉的人不亂說話。雖然他沉默寡言,但他有女生緣。矜持沉靜的女生經常慌亂匆忙地瞟他一眼;活潑大方的女生習慣於湊到他跟前,開他玩笑,既像挑釁又像調情,她們喜歡看一個大男生羞怯地低下頭,從額頭一直紅到腳後跟。這裡有真真假假的喜歡。那時候澎湃的荷爾蒙鼓盪著每一個少男少女,每個人都在明裡暗裡通過各種途徑體味性與愛情。我加入到一群無聊的男生中間,不斷地強化某個和某幾個女生和他的關係。我們在女生和他調笑時起鬨;也在只有他一個人時,為他亂點鴛鴦譜。這種事做多了,事情就趨於明朗,我們把他和一個女生在輿論上固定到一起。那個高個子大|乳|房的女同學從眾多女生中像浮雕一樣凸顯出來,我們對他說:她是你的。我對他說:她是你的。她應該喜歡他,更重要的是,她長了一對那個年齡罕見的大|乳|房,我們對性的所有熱情都賦予了這個女生。
——我再想想。
——你是說,她嗎?他眼睛還在報紙上,家教的孩子媽。
我贊同。不過,師姐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他是她的好人,也可能是別人的好人。只要對方具有可靠的進攻性。師姐之後,他又有了一段三個月的小九*九*藏*書愛情,這回是師妹,老鄉,入學報到時他接的她。他的關心無微不至,因為他是好人。小丫頭就暈了,喜歡上他,表白時我們已經要實習離校了。然後他們緊急來了一場三個月的愛情,他畢業走人。
——那我寧願回家。她在學校有宿舍,但她沒說回宿舍,而是說回家。
——不想回去了。
在我看來,我這哥們一輩子都在對自己和別人重複「要不怎麼辦呢?」。這是答案嗎?他認為是。除了中考時他用寬肩膀和巨大的後腦勺主動擋住我的考桌,此後的所有事情他都被動:走吧,那就走吧;抓著我的手,好,那就抓吧;親我,好吧,我親;抱抱,好,抱抱;咱們在一起吧,嗯,那就在一起。他缺少進攻性,同樣不擅長防守,我們的師姐畢業去了荷蘭,臨行時我們去送她(我是他的朋友,因此不在避諱之列),師姐跟我說:
他的女人歷程就此開始。這麼說希望不是誤導和吸引眼球,他的確從此開始了與若干女人之間的糾纏。與家教的孩子媽結束后,他和高一屆的師姐搞到了一起。那師姐長相不敢恭維,但潑辣大胆。他說:她找我。他還說:有過那種事,在一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變得簡明方便了。師姐每天給他在圖書館佔位子;到周末,會提前告訴他,電影票買好了,房間訂好了。那好吧,佔了位子就得去看書;買了票就得去看電影,訂好了房間就該去住。他說:要不怎麼辦呢?
我們繼續同學。文科要有文科的樣子,我們開始寫詩。那時候所有文科生都把自己作為大學中文系的預科生,做詩人理所當然。來文科班不做詩人和作家你幹什麼呢?多年以後我必須承認,我缺少寫詩的才華。寫詩的那幾年裡,我每天都要為在一句話的第幾個字後面開始分行糾結,為把月亮比作饅頭還是從沒見過的少女的乳|房自我折磨。我寫了泱泱兩大本詩,每一本至少一百首。也就是說,兩年兩百首,我還要看書、聽課,準備月考和七月里的那場生死之戰。我把那些詩拿給他看,他不停地用筆把分開的下一行連到上一行屁股後頭,他的意見是:不分行更好。
他去了,為人沉默低調,工作認真負責。一個女孩以請教的名義頻頻來到他的辦公室,以答謝的名義屢屢出現在他的業餘生活里。如此過從甚密,謠言免不了要四起。解決這個狀況最好的方法就是建立固定的關係,半夜了,她在他的房間里還不走,他同意了。那女孩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也不至於討厭,半年後他們奉子成婚。這期間他出了一次小軌,或者說是艷遇,去下面檢查工作時,當地一個漂亮的女公務員不停地灌他酒,灌大了,兩人在酒店裡春風了一度。該女公務員據說在床上極有魅惑力,他不得不在三個月內連續四次要求下基層。後來是半夜裡老婆給他電話,他正和女公務員在沙發上,兒子在九-九-藏-書電話里哭出來,他說他眼淚突然就下來了,穿上衣服連夜回了家。
——詩?忘了。
——學文吧,還可以一起玩。
據說,他起草的領導講話稿從來都是這個系統里最好的;他不喜歡,但他知道如何把詩歌與庸俗的實用主義和形式主義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領導靠出色的講話稿得到上面的賞識,上去了,因為種種原因沒法帶上他,通過關係把他借調到另一個單位鍛煉,職務和職權上都升了。他隻身赴任。這段時間是他一生中詩作最多的時候。離家六百公里,老婆孩子一個月見一次,也許他對自己的前程有所考慮,也許他對文學有了深入的心得,反正,這個而立之年的人,我的朋友,在尚能發現的詩稿中,他留下了足有三十八首半詩歌。兩年,這絕對是個大數目。
在離家六百公里的地方,他和一個有夫之婦弄到了一起。那是個中學女老師,比他小一歲,年紀輕輕做了教導處主任,在一次他受命講話的教育界會議上,被他的雄辯的口才折服。在相當文藝的該女教師看來,他的口才堪比脫口秀,但比脫口秀多了文才和深度,對中學教育具有高度的洞察力。她的學校就在他單位旁邊。會下她去請教,會後她又拜訪,邀請他到學校為師生演講,當然還有借書、還書,探討文學、人生、教育和社會,他們有共同語言。一來二去(在描述這種關係時,這個詞果然有巨大的概括能力,既簡潔又複雜),的確是一來二去。某個晚上他們聊到夜半,她說:
——你擋了我的考桌。
女教師的老公做生意,人有點渾,整天忙於應酬,喝高了偶爾還會對她實施點家庭暴力。這也是她經常住在學校的原因之一。後來她老公發現,老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回到家輕易也不讓他碰,碰了身體的感覺也不對。出問題了,但他找不到把柄,最近老婆的工作的確是忙,忙急了誰還有那種心思?「五一」長假出了事。教育系統組織後備人才去度假,在郊區的一個有山有水的度假村。女教師不該晚飯後就關了手機,她老公晚上查崗,電話快打爆了都找不到人,本能地覺得不對頭,凌晨三點了又帶了兩個兄弟,開著車衝到度假村。我的朋友從窗戶逃跑(幸虧在一樓),雖然沒留下蛛絲馬跡,但大半夜窗戶洞開無論如何不在情理。戴著粗大的金項鏈和金戒指的生意人多了個心眼,強迫工作人員打開樓道里的錄像。影像記錄表明,我的朋友在九點差五分時進了女教師的房間,再也沒有出來。據說,幸虧他跑得快,跳了窗戶就往度假村外跑,免了一劫,女教師當夜被老公打得鼻青眼腫,休養了一個半月才去上課。
——那好吧。他說,留下。
高二時分文理科,我嚴重偏科,數理化想著頭都大,他理科更好;理科考大學的幾率更大,這誰都知道,所以一個班齊刷刷四分之三去了理科班。我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