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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稻禾歌

晚稻禾歌

這麼聊著天的時候,三卡的突突聲又傳到了門口。老人們一來一去往返的時間,竟然比夫妻兩個想象得還要快好多。饒是這樣,也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不看電視不聽收音機的話,在鄉下都足以一覺睡醒了。想著明天早起還要蒔秧,大家紛紛倒頭就睡。外面,亮月子朗照著秧田,四下里蛙聲一片,家裡面很快也鼾聲四起,老人們很快都睡著了。
小暑不算熱,大暑在伏天。
這首《蒔秧歌》,到如今沒有幾個人能完整地背下來,不過歌里講授的一些動作要領卻代代口耳相傳。在插秧季,經常看到村裡的老人忍不住教導年輕人,或者家裡的父親聲色俱厲地訓斥兒子,就是因為動作要領不到位,不像是一個種田人該有的樣子。種田這碗飯不好吃,是一隻泥飯碗盛著,指靠天吃飯,比不得金飯碗、鐵飯碗,旱澇保收。正因為如此,庄稼人在種田這件事上更加馬虎不得。
瓜果主要是自家地里長的水瓜、老鼠瓜、厘瓜等等。西瓜很少自家種,一方面是不太好種,一方面也是怕長出來被人偷,索性買來了吃。經常有人開著拖拉機或者三卡,走村串戶賣西瓜。花幾十塊錢就能買擔把西瓜,放在床底下隱著,吃之前再用井水激一下,冰冰涼,甜滋滋,確實能消暑。
招娣也認同,在卧室里扔話過來說,「就一兩個孩子,捨不得放他們在外面。寧可在眼面前見著來氣,也比見不到傷心強。」
野貓頭說,「曬太陽算什麼吃苦,又不是出力生活。他現在實習,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去不去實習單位我們也不曉得,成天就在家裡打遊戲。」招娣在一旁也說,「讓建國過來,這麼些姨婆叔公的在這裏,也應該來張望一下。你們也好久沒見到這個細小伙了吧,大個頭大小夥子家了,再過兩三年就要幫他討老婆,還不要脫我們一層皮啊。」
老人們連連罷手,說,「建國不是上學嗎?還是不用麻煩他了。再說了,日晝心裏熱煞,還是不用讓孩子吃這趟辛苦。」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鄉下有句老話,「六十六,掉塊肉;七十三,鬼來攙。」老人六十六和七十三歲的時候,最見下小輩的孝心,普通人家是過壽,稍微講究點的人家會放場電影,請來鄉鎮上的放映員,在打穀場上支起兩根毛竹,拉開銀幕,架好機器,就等開場了。
野貓頭老娘六十六歲的時候,義博已經回到城裡,專門下鄉來拜壽,出錢放了兩部電影。一部是《五女拜壽》,一部是《靜悄悄的左輪》,前者是傳統戲劇,後者卻是那時比較興潮的反特大戲。不說費錢多少,就這派頭也是被無數差不多年紀的老人艷羡不已的,不好意思跟兒女說,怕招來一頓白眼和唾沫,卻是悄悄動了心思的。
野貓頭花錢尋幫手來蒔秧,可不就是怕田地擱荒嗎,現在聽老人們這般替自己著想,又能避開日晝心裏的高溫,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他於是照應三卡師傅路上千萬要小心,送人回去之後,等他們拿了換洗衣服,再將人接回到自己家裡。等到三卡突突地開走後,他就開始著手整理房間。畢竟是夏天,鋪幾張涼席,點幾盤蚊香,一個房間擠擠能睡下三四個人。兩個房間就能讓老人們都住下了。他又跟妻子商量,自從搬離鄉下,這些叔嬸們還沒來新家裡串過門,等到插完秧,索性留他們在家裡多住幾天,好好招待他們。
婦人們一口氣拔秧拔到天光大亮,這才歸家吃早飯。男人們這個時候也下地了,會用挑箕將秧把挑到自家田地的埂頭,目測大致需用的秧苗,將秧把三三兩兩地拋到水田裡,保證插秧的人一把秧插完,身旁的秧把觸手可及。等到待插秧的水田拋滿了秧把,一天插秧的活也就正式啟動了。你一行我一行,開始插秧。
村裡的野貓頭自從舉家搬走後,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有時候是他一個人,有時候是夫妻二人,不忘給長輩張節盡孝,因此被村裡人稱道。野貓頭的妻子招娣是隔壁村上人。兩個村子靠的近,多有適齡男女通婚,一來二去整個村子里的人家便都成了拐彎抹角的親家,不是男方房門裡的阿伯阿叔,就是女方房門裡的阿姨阿舅,眉毛鬍子一把抓,有兩條腿會走路的都是親眷。
原來,野貓頭年輕的時候,就有一樣毛病,因為https://read.99csw.com長得體面,喜歡拈花惹草,明裡暗裡地跟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眉來眼去。野貓頭和招娣結婚之後,稍微有點收斂,但還是管不住自己褲襠里的傢伙。這些往事,難免讓老人們顏面無光、有口難言。後來野貓頭夫妻搬走,義博的提拔是一方面,野貓頭的風流債才是根本。
古今農人的稼穡生活,其實在根子上沒有多大的變化。
說到孝順,眼面前妥妥的站著一個代表。野貓頭對自己老娘孝順不說,對招娣的娘老子也貼心貼肺的,講話都輕聲輕氣的,從來沒有重頭話說,連帶著對招娣的弟妹都好,這樣的好後生打著燈籠也難找。可惜的是,野貓頭搬到了城裡,少了一個表率,村裡的風氣日下,老人們急得跳腳也沒用。好日子沒有好人過,這是頂頂糟心的。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車裡的老人們都笑了。
十來畝田的秧,三天就插完了。野貓頭夫妻又留老人們住了兩夜,才肯放他們走。還是喊同一部三卡,送老人們回去。三卡師傅也跟老人們熟了,開始聊天,「你們這麼大年紀,還出來幫人家插秧,真是不容易。」老人們說,「哪裡是來做生活的,我們是來歇親眷的。」語氣里透著驕傲。三卡師傅說,「這個野貓頭,人一看就是好脾氣,團團面面的。以前是跟你們一個村上的人吧?」老人們說,「是啊,同村人,算起來是侄子或外甥啦,都是同一個房門裡的親眷。」三卡師傅說,「他的外號倒也奇怪,為什麼叫野貓頭?」這個問題讓老人們陷入了沉默,大家都不說話了。
野貓頭的人生運氣格外好,早年和下放知青義博結下了交情。義博的父親是市裡的一位大領導,義博調回城裡后就一路高陞,做到主管農業物資局的一個頭頭,回過頭來不忘落難時的故人,特別照顧提拔野貓頭,最讓人羡慕的就是讓野貓頭也成了城裡人。野貓頭髮達之後,兩個村裡的人,幾十張嘴巴,對他的喬遷高就議論紛紛。野貓頭夫妻的身畔至親也並不清楚他具體做什麼營生,有時還會加入眾人的鹹淡閑談,貢獻出來點唾沫星子。
「高高山上一棵稻,姑嫂二人扛水澆。啥人糟蹋我格稻,拔根雞毛夯斷他格腰!」
白米飯好吃田難種,面朝黃土地背朝天。
有一天,野貓頭突然叫了一輛拖拉機,送了一車的西瓜回來,每家每戶送了兩個大西瓜。原來他包種了城邊上幾百畝的田地,在其中種了十幾畝的西瓜。敢於種這麼大面積的西瓜,自然不愁銷路。西瓜種得好,天氣也成全,產量蠻高,利潤篤定。
——《二十四節氣民謠》
野貓頭跟大家說,「義博才是大老闆,我只是他身邊拎包的小夥計。」義博說:「講什麼這麼難聽,我的就是你的,我們兩個人還分什麼彼此。」老人們說:「嗬,這麼大的地面,解放前沈家的大地主沈有財也比不上啊。當時沈有財家裡有幾十個長工短工,還有使喚丫頭。了不得,不得了。」義博說:「時代不同,現在都機械化了,種有插秧機,收有收割機,倒是比以前輕鬆很多。只是西瓜田被周圍稻田包圍住了,插秧機開不進來,只能辛苦眾老了。」
野貓頭夫妻兩個種地住在田邊上,在城裡另有單元套房,只有建國一個人住在裏面。野貓頭給建國打了一個電話,語氣有點嚴厲,聽得大家忐忑不安的。好在半個小時后,建國就過來了,果然是大小夥子家了,體面得很。大家都誇招娣有福氣,這麼標緻的一個年輕人,還愁找不到老婆啊。建國臉皮薄,見人之後就不知道說什麼好,被人誇更是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裡了。他把錄像機支好,錄像帶放進去,就說,「沒什麼事,我就回家了。」野貓頭又凶他,「回去多看看書,少玩點遊戲。」
夏至開秧門,一家人男女老少齊上陣。老嫲嫲頭跟中年婦女要吃辛苦,半夜三更,雞叫才頭遍就得爬起來下秧田拔秧,以便天亮后家人能一刻不停地蒔秧。好在天上還有亮月子,照得遠近分明。秧田蓄著水,雖然漫過腳踝,但不及膝頭盤,人騎坐在秧凳上,像劃一只小小的船,一邊彎腰拔秧,一邊腳腿使勁往前蹚。
待到九*九*藏*書睜開眼睛時,已經下半天四點多,在鄉下的話,已經要淘米洗菜做夜飯了。大家再去插秧,發現早晨拋到水田裡的秧把,因為泡在水裡時間過長,已經發蔫了,秧把心不僅發燙,秧葉子也都捂黃了。如果再不插到田裡,羅漢神仙也沒辦法讓它成活。大家益發不好意思,閑話也不講了,悶聲發財,快手快腳趕秧。
正是濕里濕糟的天氣,一天不洗浴,身上就有難聞的汗腥氣,不好近人。帶著換洗衣裳出門,在別人家洗浴洗衣裳,難看且不好意思,所以這些老人雖然答應去幫忙插秧,卻都不願意住在野貓頭家,還是要趁夜趕回來,即使大清晨早起就要再趕過去插秧,甘願忍這來回的奔波辛苦。
插秧快如小雞啄米,鳥叫一聲六窠頭齊。
接下來看戲,這種記得一小半忘卻一大半的故事,最容易看進去,少不得一邊看一邊熱議,有撩起衣裳襟角抹眼淚的,也有跺腳嘆大氣的。都是塵土埋到脖頸梗的人,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生活苦不苦倒是其次,兒女孝順才最為看重。但往往是老人體恤孩子,孩子卻不憐見老人,不是做使喚僕人,就是做出氣筒子。舊社會童養媳的遭遇,都強過現在的阿公阿婆。不啞不聾,不做姑翁。人生下來就好比秧苗一樣金貴,細心呵護灌溉,人老了就像稻草稈子一樣不招人待見,只好鼻頭一捏,忍氣吞聲。
義博大笑,說,「聽聽,講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當初逗貓頭承包地,嘴巴兩層皮都講禿了。不就是為了退休之後有個地方活動活動手腳,不講掙銅鈿,換身健康就蠻值得了。再講了,市場上買的小菜哪有自己地上種出來的好吃啊。」
原來農忙一結束之後,很多人閑下來,或者進廠里上班,或者去外地打工,野貓頭急切之間尋不到人手,也請不到短工。時間不等人,秧苗不等人,野貓頭就想請老家裡的一些老人,還能插得動秧,也願意去做這份工的,過去幫他插秧。工錢方面他自然不會虧待,另外,他也會包上一輛三卡早晚來回接送人。要是願意住在他那裡的,也可以帶上一身兩身換洗衣裳,他那邊房間多,老人們全部都住下也不成問題。
義博是因為招娣坐月子,同著自己的女人一道來看望,聽說村裡很多老人過來幫忙插秧,就下田同長輩們打聲招呼。他沒有什麼架子,跟著野貓頭的輩分走,野貓頭喊什麼他也喊什麼。在老人們看來,一個人有很大的身份,又不擺架子,嘴巴還甜,那就沒什麼缺陷了。
一窠里最好三五根,包心插秧田地要荒。
拔秧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手法嫻熟的拔秧人,能左右手同時開工,五指靈動,像點鈔票一樣利索,一手一捉,合起來就是滿滿一把,再入水挲去根部泥土,從秧凳下抽出準備好的稻稈捆紮好,隨手擱在秧凳后的秧床上。循而有序,真像流水線作業。這樣的秧把,按照起拔的順序一環套一環,插秧的時候墊出來的秧苗就不會亂,稱之為有「秧門」。
手裡抓秧把將秧蒔,橫平豎對齊腳拖直。
野貓頭專門送西瓜下鄉,這事引起轟動。大家想不到的是,野貓頭變成了一個「大地主」。他們更想不明白的是,在城邊邊上種地,究竟比在村裡種地要高級到哪裡去。野貓頭平常回來看望老人,畢竟還穿得體面,看上去像一個城裡人,現在跟著拖拉機下鄉,隨意穿著不講究的粗布衣裳,活脫脫一個腳桿上爛泥沒有揩乾凈的鄉下人,跟他在村裡時幾乎沒有分別。
等到所有的秧田都插滿了秧,再抬頭髮現已經進入夏天,耳畔響起知了的叫聲。充足的日照有助於稻棵拔節,茁壯成長,這個時候除了施肥蓐草,算是庄稼人最閑的一段辰光。宋朝詩人范成大在其詩《四時田園雜興》里說:
天氣酷熱,鄉下消暑的方法不外乎幾種:喝稗米茶;將瓜果冰在井水裡隨時開吃;盡量不外出,窩在陰涼有風的處所。稗米茶其實是一種粥,先將大米放在鍋里炒到焦黃半熟,然後添加水煮,煮熟了盛放在臉盆里放涼,要喝的時候就舀一碗,像茶不是茶,不像粥卻是粥,毛糙糙的,生津止渴解乏,還能果腹。
在常武地區流行有《蒔秧歌》,專門描述插秧的情景:
老人們說:「哪裡的話,我們也是勞碌九*九*藏*書慣了,歇不住。現在家裡小年輕都不愛種地了,紛紛往廠里跑。貪快活,把地扔給安徽人家種,自己買糧食吃。我們要種地反倒嫌棄我們尋麻煩。插秧割稻揉菜子,這樣的事體有時候夢裡頭都想著呢。人老了就得活動活動手腳,要不就坐胖了,就變老年痴獃了。」
第二天大清早起,老人們就下田了,每個人一口氣插了兩分田,才趕回來吃早飯。早飯是肉饅頭白粥就小鹹菜,吃完了早飯,太陽還沒有腳桿頭高,又插了兩趟,這麼一來兩畝田就消滅了。這個時候眼看著溫度開始往高里走,野貓頭再來招呼大家歇工,也就沒有人推脫了。老人們心裡有數,知道誤不了秧期,心思也就放鬆下來。吃中飯前後,開始談老空的談老空,講古今的講古今。
五點才過頭,野貓頭就來招呼大家歇夜,說夜飯已經燒好了。這次大家索性不理睬,野貓頭下田拖也不肯歇夜,一定要把田裡的秧把插完。西天落霞紅彤彤,倒映在秧田的水面上,就像是一桶柴油漏到精光,油花浮在水面上,花花綠綠的,分外好看。下午插下去的秧苗,看上去還有點蔫頭耷腦的,但是上午栽下去的秧苗已經喝足了水,腰桿立起來,秧葉子也見精神了。
轉眼西瓜下市。按理來說,西瓜地如果不想荒廢,就要趕緊拉掉藤蔓,翻耕灌水,種上晚稻秧苗,否則就沒有收成只能拋荒了。偏這要緊時候,招娣引產坐了月子。招娣的妹子來娣,出門嫁在自家村子里,挨門挨戶給村上幾個老頭子老嫲嫲頭傳話打招呼,希望他們有空並願意的話,就去幫野貓頭插秧,掙點工錢。
十月熟者謂之晚稻。
這些老人,大都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前後,見過當兵的扛槍列隊路過,也見過土匪飛刀寄函勒索,說到土匪被砍頭示眾,也就跟剖一個瓤熟透的西瓜一樣,頭咕嚕咕嚕在地面滾。那時候他們還年少,已經分不清是耳聽還是眼見,說起來卻都是活靈活現的。新中國成立後土匪就稀少了,能吃飽飯誰還做缺德事情呢?後來就是農業學大寨,能下田的男女老少都在大隊里掙工分。
——宋·沈括《夢溪筆談》
野貓頭說:「這個好辦,我讓建國去租個錄像帶送過來。」建國是野貓頭跟招娣的兒子,夫妻倆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考上了技校,也是一個大小夥子了,離村那會還是拖著兩行鼻涕的小孩子。
插秧的時候,正趕上入梅后出梅前,天氣最是折磨人。若是晴天,秧田裡的水升溫很快,到了中午就曬得燙脫腳毛;要是趕上落雨天,泡在水裡人更是冷得牙關打顫;最盼望是陰天,再有點微微細風,就覺得天公作美了。
義博的老婆叫陸英,在檯面下用腳尖踢義博。義博說,「我講的話對勁嘮,我老婆還在台底下用腳尖踢我,怕我講出不上檯面的話。在座都是嫡親,又是長輩,我這個人就是直性子,有什麼講什麼,大家一家門裡人,用不著見外。」陸英講:「你這個人就是好嘴巴子壞思想,狗嘴裡長不出象牙牙齒。」義博就張開嘴,說,「要是長出象牙,那就金貴了,隨便敲一顆賣,就夠你跟金華小琴吃一世人生了。」
老人們連連稱是,就這樣一邊聊著天,一邊往家趕。義博比野貓頭大幾歲,有一對男女,倪子金華比建國長一歲,囡囡小琴比建國矮兩歲。回到家裡,待到大家團團坐好,義博又來打趣野貓頭,「建國都快要結婚了,你還能讓招娣懷上,真是好本事。索性給建國生個弟妹出來也好,做什麼要引產。」
兩指頭夾秧根要挺,煙筒頭秧苗難成活。
夏至過後是小暑,小暑之後是大暑。在長江下游的江浙地區,大暑又稱為入伏,分為「頭伏、二伏、三伏」,統稱為「大伏里」,意即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說的就是一年中最炎熱和最寒冷的兩個時間段。在入伏后,孩子們可以一天到晚泡在河水裡洑浴,即使曬蛻皮大人也不會過多干涉,只是水火無情,少不得反覆叮囑注意安全。不過一等到入秋大人就不允許了,擔心小人人頭會感冒生病長瘡癤,嚴禁下河,雖然天氣的炎熱變本加厲,有「秋老虎」之稱。
中飯前後,一眾老人著實熱鬧地回顧以前村裡放電影的盛況read.99csw•com。當時不要說電視機,收音機都沒有幾部,都是聽有線廣播的,看場電影確實稀奇,難免要攜兒帶女,呼朋引伴,津津樂道。通常是放映員還在主家吃飯喝老酒,穀場上就擱滿了條凳,寧可晚飯一家人站著吃,也要先佔住個位置。如果放電影的消息提前就知曉了,免不得要將三姑六婆等長輩請來,平時連豆腐都捨不得撈一塊的人家,這番也要割點肉,沾點葷腥了,說是過節一點也不為過。更有那些做小生意的,聞風而動,夏天敲梆子賣冰淇淋冰棒,冬天在電燈泡下賣多味瓜子,電影再精彩也顧不上看了。
大家就都笑,說,「馬上討老婆的人了,你還這麼管他,還當他是小把戲啊。想想毛家莊的毛卵子,孫子也打醬油了,還要管兒子,結果被孫子一通說,不希望爺爺做個壞榜樣,以後爸爸這麼管他,他就不想結婚了。真是人小鬼大。」
老人們也樂,他們雖然不知道小琴長啥樣,但是義博陸英站在面前,料想面相不會差到哪裡去。再說了,女方家境好,那是第一等重要的,性格脾氣長相還在其次。建國面相好,能攀到這門親,比他老子野貓頭當年更有造化。野貓頭不置可否,陸英說,「這種事情才不要你們男人家摻和,只會越摻和越亂,我跟招娣商量就好。」
「大家都商量好了,一會三卡送我們回去,我們取上換洗衣裳,還跟三卡回來,就住在你這邊,只是要給你們添麻煩了。這樣一來,早起好趕早,歇夜也不怕晚。上半天早開工兩個小時,下半天再晚歇夜兩個小時,緊趕慢趕,不會誤了你這邊的秧苗長勢。」
四處掛下的遊絲上,有露水泛光,只見三三兩兩的人影,從村裡各處現身,然後又歸攏到一處。秧田齊整撒上稻種和稻草灰之後,就要不時上水,為了便於上水,家家戶戶的秧田都團團緊靠在一處。下了秧田就開始幹活,有的婦人邊拔秧邊跟鄰田的講閑話,有的婦人一聲不吭地埋頭幹活,手腳麻利的婦人真好像水上漂,笨重的婆娘少不得一會是腳一會是秧凳,要深陷在秧床上。時而有魚兒泥鰍青蛙蛤蟆,弄出點水花聲響。
早起天涼,需要穿上長袖長褲,臉龐脖頸等裸|露處再抹上花露水,以防止虻絲蚊蟲叮咬,疼癢不說,還會影響拔秧苗的進程。腳上套雙長筒軟蛙鞋,上端用細繩子綁牢靠了,防止進水,腿腳長時間泡在水裡會引發關節痛。
在野貓頭的幾次三番催促下,大家這才上了田埂,就著田橫頭的溝渠清水,洗手揩臉,洗腳穿鞋。這個時候,天光已經暗下來。再不收工,就要看不見了,如果有害雞叫眼的人,看什麼都要模糊一片了。輪到野貓頭夫妻兩個過意不去,趁著老人們不願意歇夜的工夫,又殺了一隻鴨煨在鍋里,伙食因而更加豐富,都趕上吃喜酒了。
講到小琴,也已經上高中了,如果考上大學,就準備繼續供她念下去,考不上大學就出來尋個單位上班。這是義博的打算。念書有出息最好,但可能就要離家,到時候不一定會把家安在什麼地方,天南地北,上海北京,沒個定數,說不定最後還要留學美國,拿張綠卡,幾年都見不到一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雙男女最好還是留在身邊,現在能照顧就照顧點,老了之後輪到他們來侍候。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過往的事,若還住同一個村,難免常常勾起心火,現在隔得這麼遠,也就慢慢淡然了。現在大家沉浸在此次插秧之行的歡愉里,覺得真是不枉此行。一個老人突然想起老早年前的一句歌詞,忍不住哼了出來:
義博說,「招娣,我倆想到一堆了。有個事體,正好我們兩對夫妻都在,這些老長輩們平時請都請不齊,這個時候也都在,乾脆做個見證人,把我們家小琴許給你們建國怎麼樣。建國這個細佬,我跟陸英是看著他長大的,真是越看越歡喜。」
情感宣洩之後,汗也不出了,兩腋生風,再下田插秧也不覺得累。等到歇夜的辰光,卻是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來招呼大家,走在前面的是野貓頭,走在後面的是富態盡顯的義博。大家羡慕野貓頭的好運氣,對義博卻是滿懷敬畏,連帶著對二人的交情也覺得神秘莫解。義博和他的經歷,野貓頭和他的好運氣,都很像戲曲裏面的故事。
野貓頭伺候老人都睡下后,又快手快腳給招娣泡了一碗撒子。招娣邊吃撒子,邊問野貓頭:「來娣不是說好了要來read.99csw.com幫忙的嗎,怎麼一天下來人影子都沒見到她的?」野貓頭說:「她幫忙喊來了人,算是有功勞了,估計大熱天的就不想動了,在家多快活啊。」招娣說:「她想快活,除非去拾去偷。你明天一大早就打電話到鄉下去,把她拖過來。這麼多人在這邊,燒飯洗衣裳的活,她總是逃不掉的。」她又照應丈夫,「現在天氣這麼熱,寧可田地荒廢了,也不要讓幾個老人受累壞出毛病來。你看好了點,他們既然來到這裏,我們就要負起這個責任來。」野貓頭說:「這個我心裡有數,你就好好養你的身體,什麼都不要煩心。」
當時當地,放場電影是要轟動好幾個村落的,不過起因卻不盡相同,主家滋味也大不一樣。像老人過壽啦,家裡添丁啦,學生考取學堂啦,當兵入伍啦,放場電影是喜慶,也被人交口稱讚;如果是小偷小摸行事不端被抓住了接受懲罰,所交罰款被用來放電影的,全家人就有點抬不起頭來了。所以村裡遊手好閒的人經常會互相這樣開玩笑,「好久沒這麼消停了,老表你要請大家來看電影啦。」勢必引來反擊,「什麼事情也要有個先來後到,你老兄還沒請,我怎麼敢搶在你前頭呢?」
說到《五女拜壽》,大家又都是一個來勁,都是中國人,還是比較歡喜看古時候的戲。做官的老丈人平時瞧不起窮書生,奉承幾個官二代女婿,沒承想一朝落難,幾個女婿都是眼裡鼻尖見識貨,這時怕惹禍上身,撒尿都要離老丈人三條麥壟。反而是窮女婿既往不咎,不僅殷勤侍奉,還出面幫老丈人打贏了官司。最後頭就是老丈人再次過壽的場面,前面幾個女兒女婿沒皮虼蚤般扭扭捏捏的難為情狀,讓人直呼痛快。母女翁婿尚且如此,真是講透了人情世故。但是大家也就能講個囫圇大概,畢竟時日久遠,人老了記憶也不濟,談著談著談不下去了,越談不下去越勾心火,恨不能馬上再放一遍。
老人們肚裏盤算的是另外一筆賬,既然是來打工,時間就要湊足了,不能偷工減料。按照當天來講,他們滿打滿算,蒔秧不到三個小時。做三個小時,卻要領一天的工錢,他們是賺到了,主人家不就虧煞。拋開出手的工錢不談,這樣慢交交地插秧,也會誤了秧期,估計有一半田即使插上秧,也不會有什麼收成。這是他們心痛的地方。老人們湊在一起合計,最後推出一個代表,跟野貓頭講話。
老的還沒老去,娃娃輩又接茬了,像野貓頭這撥人就是老人們看著長大的。野貓頭十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因病過輩,他上面還有兩個兄長,那個時候都已經成家分門別戶。野貓頭和他的老娘生活,直到娶妻生子,仍然在一起。講起來兄弟三人卻不和睦,雖然老娘在堂,也不過是桶箍護住了桶身,不至於散架而已。正因如此,野貓頭才和義博結成了異姓弟兄,要好的跟一個人一樣,是穿同一條褲腳管的聯黨。
俗話講得好:「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這不正應了眼面前的景不是。不過那時候人山人海,這種盛況現在人想都不能想見。生產隊長負責生產,大隊會計負責統計工分。有調皮偷懶的,就有手腳勤快的,有活潑逗笑的,就有開不得玩笑的,一樣米養百樣人,十根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短之分呢。
沒承想到,天氣交關熱,上半天九十點鐘光景,秧田裡的水就跟麵糊湯一樣燙腳,背上的兩用衫都要烤焦似的,就有這麼熱。頭一天上,他們搭著三卡趕到目的地,剛下田沒一會工夫,一人插了不到兩趟秧,野貓頭就過來招呼大家休息,他是怕老人們累中暑。這麼稍微一打停,轉眼就是吃中飯時間。午後一兩點鐘,外面的陽光戳人眼睛,正是溫度最高的時候,空氣都似乎熱化了,變成人身上的汗,要不然人身上怎麼會湧出這麼多汗呢?吃過午飯,又安排午休,雖然老人們不好意思,想要下田幹活,但是受不住野貓頭夫妻的左勸右勸,只能篤個朧𥅻打個盹。
躬背彎腰手不撐膝,一手分秧苗一手插。
雖然建國和小琴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但是喜慶的氛圍已經調動起來,大家都表態願意做見證人,用不著吃豬腿,喜酒一定是要來喝一杯的。幾個老頭平時無事,一天三餐酒,早起上茶館喝,喝到中午再回家,晚上繼續弄點老燒酒。一天下來,半斤八兩不在話下,都有點酒量。一來二去,就把義博喝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