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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關何處

鄉關何處

聽王龍寶講,這幾年村子里生活的變化更大。
在防護欄之外,慢慢也滋生蔓延出了一大片家菱,由於不在楊開財養殖範圍之內,菱角成熟后村人都可以自行採摘。因為這層緣故,楊開財總是沒來由覺得肉痛,就像每一個莊稼漢一樣,總希望將自己的地界往別人家的地裏面靠一點,揩點油,而不是讓別人白占自己的便宜。
這個想法讓他們汗毛孔都豎了起來。快到村口了,村裡的狗開始叫起來。「消殃狗子,應該下藥把它們都變成啞巴。」國生恨恨地說。
誰能想得到呢?十幾年前,王家灣的頭面人物是鴨司令,大隊會計王龍虎也要靠邊站。十幾年後,王家灣的頭面人物換成了王國慶,輪到他的日子撲撲地飛起來。國慶國生的小孩都有出息了,出了一個包工頭,還出了一個在城裡開浴室的,家裡錢多到堆起來,下輩子都用不完。
說實話,他的建議讓我怦然心動,但考慮到他們老家拆遷這件事還沒有提上日程,必定遙遙無期,就算即將開始拆遷,必然費時很多,我未必有這麼多時間守著一個即將消失的別人的故鄉。我告訴王龍飛,到時條件許可的話,可以幫他找一名攝影師去做個紀錄片。
菱盤子本名叫楊開財,他在四叉河裡以種烏雞菱為生,所以得了這個外號。
王龍寶又補充說了一件事,他本來不想告訴大家的。原來就在前幾天不久,劉巧珍不知道去河邊大埂上做什麼事,又滾到河裡去了,當時也沒有人經過,幸虧她自己有力氣爬上岸,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家,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換好衣服后躲了起來。
鴨司令之所以有這樣的擔心,一來是因為鴨棚遠離村莊,荒無人煙,容易被小人做手腳。二來養鴨子雖然不掙什麼大錢,卻比種莊稼來的錢活泛些。鴨司令錢來得容易,在吃喝上特別大方,這就顯得他家的伙食油水好,日子紅火,引得很多人眼熱眼紅。自己村裡人都這樣,外村人就更不用說了。
5、最後的故事
王龍飛覺得安排攝影師似無必要,事實上他本人愛好攝影,已經早有打算,要親自用攝像機記錄這次拆遷。之所以邀請我,只是希望我能寫篇反映農村拆遷題材的小說,如果能附上他的攝影作品一起發表,圖文並茂不說,對於小說文本也是一次有益的嘗試。這樣的紀念才更有意義。
王慶祥告了個罪,嘆息著搖頭而去。
4、祖先的奮鬥
誌慶老婆一直眼淚婆娑,傷心欲絕。丈夫走了,她更要照顧孩子們。想到這裏她變得堅強起來,說:「自古就說,娘的威風爺的勢。誌慶不在了,我們孤兒寡母的失了勢,能依靠哪個,又敢得罪誰。別說案子不好破,壞人不好抓,就算破案了兇手落網了,我們也不見得有太平日子過。只能委屈死者,為活人考慮,就不聲張了吧。希望死鬼在地底下能夠體諒我們,保佑我們。」
我想起他一再說過的他們村旁的那條四叉河,像一個十字架,嵌在土地的表層。如果拆遷的話,那些村子都要扒掉嗎?我問他。
我說,哪裡的話,我跟著你們一起去吧,也去給老爺子上上墳。
菱盤子為何要祭拜鴨司令,倒是說來話長。
最後,他終於順利來到四叉河地區,四叉河是兩條垂直交叉的河流,十字兩旁有兩座石橋,不知道修建於何年,呈一個大寫的八字。風水師說,八字重,只有居住在上八字的地方,才能家旺族旺,下八字的地方不能住人,會受到不好的影響。然而當王賀仁發現在下八字的地方居然還有一塊地方適合安居,已經喜出望外,哪裡還顧得上風水師的警告。
這段插曲反過來又讓先前發生在打穀場的那次鬥毆後果嚴重起來。本來已經定性為一次意外失手的傷人事件,現在不排除是有人蓄意為之,鴨司令發誓要找出那個下黑手的人。當時在場的就那麼幾個人,看熱鬧的遠離爭執圈,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就是打架的以及拉架的,動扳手打人的必在其中。無論是誰,國慶那一個門頭都脫不了干係。
沒想到菱盤子非但不領情,反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像小雞啄米似的對著鴨司令連連磕頭。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將隨身攜帶的綠豆糕、一瓶燒酒和一刀黃裱紙一字排開。這個架勢分明是將鴨司令當死人來參拜的。當時七月半剛過,八月半還沒到,他這不是給活人張節,卻是給死人來上墳了。
菱盤子面有慚色,等到鴨司令終於被拖上船抬上岸送回家,他也就灰溜溜地離開了。
大抵村人都是些眼皮沒有卵皮薄的傢伙,可以嫉妒鴨司令家掙大錢心裏不痛快,也可以為自家掙到一點小錢就眉開眼笑,小算盤打得噼啪響。
等我見到王龍飛,我才覺得我可能受了我另外一個小說家朋友司屠的誤導,司屠之前也做過警察,說話、笑聲和王龍飛很像。原來,南方的胖子一樣可以說話輕柔、笑聲清脆。

第二序列:故地

事有湊巧,竟然真有一座橋倒掉了。「八字」失去一撇,也就不能作祟了。楊姓人家再也沒有借口,只能吹吹打打讓王賀仁做了新姑爺。
國慶國生像被突然驚醒過來,急急逃離了現場。他們不敢再搖響機器,只能用竹篙撐著船前行。過了一里半路,他們才悟到,不應該將手電筒留在河底,無論如何應該將它摸上來。可是河裡有誌慶在,現在借給他們一百二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再返回去,更別說下水了。說不定誌慶正等著他們呢。
誌慶老婆這麼一個作孽人,耶穌向她伸出援手,她竟然不接受,反而隔天就要在村前燒紙磕頭,遂成為她們最看不慣的人。
更讓人不安的是,讀書人龍寶偏生有一把子力氣,村裡人掰手腕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不僅如此,他還能把近兩百斤重的石碾子用兩腿夾在胯|下,走上十來步。其他人手腳並用,憋得臉紅脖子粗大卵泡都要掙脫落下來,都沒法把石碾子騰空。

等到叔伯兄弟娘舅姨夫等長輩都到齊了,大家一碰頭,才覺得這件事有很多疑點。天氣這麼冷,夜來誌慶為何要上船頭?難道真是無常拘命小鬼來纏嗎?
郎中讓龍飛脫了衣裳,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這個「搭背」,生的地方不同,嚴重程度不一樣,雖然背部的瘡統一稱之為「搭背」,不過小龍飛背上的瘡生在肩胛窩裡,最是厲害,有個講法叫「毒|龍釘」,是要人命的厲害玩意。郎中倒抽了一口涼氣,讓龍飛先套上衣服,把志伯老婆喊到一邊,悄悄地問她:「這個細小伙家裡最近是不是有什麼變故?」
國慶有心要挑撥菱盤子和鴨司令的關係,他原本沒指望菱盤子能做成什麼事情來,不過是投石問路,讓菱盤子做開路先鋒,試探試探鴨司令。他想看到的是,如果菱盤子一味纏不清楚,鴨司令會如何應對。
要說鴨司令有什麼生死活對頭,非得要趁夜摸到鴨棚上將他攘到河裡淹死,這樣的仇家卻是沒有。不過鴨司令在村裡確實開罪了很多人,懷有轉彎抹角心思的人,想看他笑話的人,著實也不少。
在《聖經》中,上帝起初創造了亞當,看到亞當無人相伴,頗為寂寞,又取出亞當的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他們得以每天在伊甸園裡悠遊。亞當是男人,而夏娃是女人。男人和女人有什麼區別,以及能做什麼壞事,他們並不知道,直到夏娃受到蛇的誘惑,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也讓亞當吃了,他們才第一次看到了對方的裸體及其寓意。他們因此觸怒了上帝。上帝把他們趕出了伊甸園,亞當和夏娃的後代必在塵世里受苦。雖然失去了上帝的摯愛,亞當和夏娃的子孫依舊繁衍滋生,開枝散葉,蔚為大觀。
國慶國生兩人關起門來商量,一致覺得他們誤傷龍寶是讓鴨司令吃了明虧,龍虎刷下龍寶是讓鴨司令吃了暗虧。好漢眼裡揉不得沙子,以鴨司令的霸道脾氣,他可能將明虧暗虧都放到國慶他們頭上一起算,這下就有他們的好果子吃了。何況之前他們已經做了虧心事,對鴨司令的船隻動過手腳,兩家人撕破面子是遲早的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起反擊。
車子大概開了十五分鐘,拐上一條岔路。王龍飛告訴我,這條路是市裡撥款加上村人集資建成的,多少年下來了也沒破損。在路口的功德碑上有捐款者的姓名,最多的是雲翔雲龍兄弟列在最前面。雲翔做包工頭,現在是水城有名的土建老闆。雲龍開浴室,生意也是風生水起。雲龍還資助幾個貴州的貧困學生,一直到他們上大學。
治喪期間,主家要安排吃豆腐飯,左鄰右舍、隔壁鄰村、乞丐路人,都可以坐下來吃飯,臨走還能領一隻碗。菱盤子也過來吃豆腐飯,也領走碗。雖然很多人都對他指指點點,把他一張老臉都羞得通紅,但他還是堅持吃完了。
到了這個份上,誌慶老婆也明白過來,龍飛要是還留在身邊生活在村子里,估計早晚要出事。她跟自己的弟弟弟婦哭訴請求,把龍飛過繼給了自己的娘家。龍飛去了舅舅家,自此果然沒病沒災的,身體好得很,讀書也有出息,高中畢業后竟然考取了警察學校。龍飛有時穿著警服回來,誌慶老婆沒事就支使龍飛去村頭的小店裡買這買那的,一天要跑十幾趟,就是想讓人看看,她的細小伙也有出息了。這麼說的意思,龍飛能夠長到這麼大確實很不容易。
郎中說:「如果他的父親剛剛過輩,那我的這個估計就八九不離十了。這種背瘡很少見,小孩子身上發這種東西就更罕見了。醫治不起效果,是因為病根不在人身上,而在先人的墳山上。這是被人下了詛咒冒出來的惡東西。你回去告訴你妯娌,安排人去你阿叔墳山上仔細看看,不是被人暗中插了船釘,就是打入了桃樹樁。只要將地里的東西起出來,細佬不用打針吃藥,馬上就活蹦亂跳。」
國慶心下暗喜。原來得知楊小廣連夜要把大船開回來,他就心生一計,和自己兩個弟弟(國生和國平),趁著後半夜一點不見亮光,用竹篙撐著船,在菱盤子的菱群里掃了兩個來回,神不知鬼不覺地偽裝成大船剖開的痕迹。
現在我們直接去鄉下。鄉下空地多,到處都能踢球,只要別踢到河裡就行。王龍飛補充了一句,現在河水髒得不行。
王賀仁沒有辦法,只能在水上漂泊。他很有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上岸,這個想法讓他頓時失去了吃魚的胃口,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停泊之地,然後能夠吃上紅薯、土豆,如果可能的話,還可以飼養雞鴨豬牛,吃上蛋和肉。這成為他還能堅持漂流的唯一動力。
這樣一個好後生,必然受到一些父母的留意和關注。早就在此地居住的一個楊姓人家,生活條件還算過得去,有個女兒正是當嫁之年,父母女兒都看中了王賀仁,加上他又是一個人,希望他能做上門女婿。王賀仁為了守住自己的姓氏,堅決不同意,鬧得有點不愉快。後來女方家有所鬆動,嫌棄他住的地方不好,只要他肯搬過來就行。這樣雖然不是上門女婿,必然還是要受丈人一家照顧,與上門女婿無疑,王賀仁仍舊不同意。他覺得一座「八字橋」不足以破壞一段姻緣,也無法影響到後世子孫,於是暗自禱告,希望橋能倒掉,最好兩座都倒掉。
國慶這個時候已經完全虛脫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賀仁是搖著一條破船來到四叉河地區的。當然,他也可以推著一輛獨輪車來到這裏,脖子上掛著一串草鞋。王賀仁是逃荒來的,他的身後是饑饉的追兵。他在他的故鄉草草埋葬了餓死的父母以及其他親人,在墳前暗暗禱告,他要走得遠遠的,只要不棄屍路旁,他就會在把所有草鞋都走爛了的地方安營紮寨。
兩個人站在大埂上,連香煙也沒顧得上抽一根。菱盤子指著毀得不成形的菱棵群,顯得痛心疾首,「消殃人家做出的陰缺事情,這是要斷送我的老命啊。」國慶連忙撇清自己,「菱盤子啊,你心裏不會認為是我做的吧。我雖然也有船,但你心裏清爽我的那是小船,看這個碾過去的水道面積,有我的船身兩倍大,分明是大船。」
王家灣上好幾個女佬被鴨舌頭老婆發展成信徒,有木根頭老婆(她患有嚴重的風濕,已經什麼活都不能幹了)、金喜老婆(她養了兩個閨女,都已經嫁人,除了女兒女婿外甥回家來,就沒有什麼別的盼頭)、和尚頭老婆(她的阿婆是個癱巴,在床上癱了好幾年,都是她負責照顧)。平常她們結伴去鎮上教堂禱告,或者輪流在每個人家裡念經,志得意滿,一副被耶穌保佑的樣子,常常遭到村人的取笑。
王龍寶說,小叔你講的這個事體我是有印象。德明老婆跳出來跟你家鬧,不准你家砌房子,這是她不對。德明夫妻不曉得的話,衛民應該是清爽的,打電話給衛民好了。當時不就是衛民討老婆蓋房子借地的嘛。
前面幾次收草帘子的錢都是鴨司令墊付的,他沒想過會橫生枝節,也隱隱有點擔心,怕這次生意可能要砸了黃了。
遠遠的大埂上還有一處小房子保留著,孤零零的,房子下面應該就是四叉河了。王龍飛說,這個小房子之所以沒有拆,是被徵用做水電站了。以後這片地都會推平了種水稻。等到村莊都拆遷走,這裡會建成萬畝水稻read•99csw•com科研基地,一個工業完全自動化的農莊。
幸虧當時鴨司令不讓鴨群去掃蕩野雞菱,看得很緊,就是這樣,因為水源污染,鴨子還是被葯死了幾十隻。楊開財自知理虧,又不敢輕易得罪鴨司令,一方面低聲下氣給鴨司令賠禮道歉,一方面又到處造謠放話,說河裡的樂果是有人葯蝦子投放的,鴨司令的鴨子是被野貓咬死的。不過紙包不住火,等到家菱替代野雞菱佔領河面時,真相水落石出,大家就都知道是楊開財做的好事了。
王賀仁環視四周,他的兒子孫子重孫們,像一塊塊灰燼圍攏在他身邊。他的聲音中透露出無盡的悲痛,像是迎接第二次死亡。

第三序列:故事

第一序列:故人

誌慶的屍體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大隊會計王龍虎組織人打撈屍體,站在河埂上看熱鬧的人里三層外三層,菱盤子、國慶、國生他們都混在人群里,踮起腳尖向河裡張望。王龍虎招呼國慶國生過來幫忙,他們一個說自己手疼,一個說自己腳痛,都不願意下到船上去。圍觀者中有人教訓他們:「龍虎帶著幾個小後生撈人,他們膽把子小,腿腳都發軟,如何得到力?你們是老弟兄了,除非癱在床上爬不起來,應該去把誌慶拖上船啊。」
鴨司令買來的船,噸位要比國慶的大。兩隻船停靠在一起,高下立判,鴨司令家的船高出水面一大截,顯得趾高氣昂,國慶家的船趴在水面上,怎麼看怎麼灰頭土臉,像個小癟三。因為要跑長途,鴨司令家的船機器也大,馬力也足。機器一響,黃金萬兩,冒出的黑煙也經久不散,成為堵在國慶心窩裡的一蓬茅草,尋思著生點事情出出氣。
假設祖先王賀仁地下有知,時時巡視眾多的墳墓,刻刻詳察墓碑上死去和活著的成員名字,一定會老懷開慰。作為王姓後人,他沒有讓王姓這一門斷在自己手裡,沒有讓父母感到罪孽深重,也就對得起先人了。
我們都笑了。
誌慶的大哥叫志伯,是古稠鎮上人,志伯的下小輩都居住在鎮上,有兒子五人,女兒三人,除了老四頭兒子和老五頭兒子沒有成家外,其他人都已經結婚生子,算是有點陣勢的人家。龍寶用自行車馱了龍飛,先騎到伯伯家歇腳,再由志伯老婆陪同著,去找郎中看病。
不過,一個吃不飽飯的人,推著一輛獨輪車,獨輪車上勢必還要放上一些生活用品和農具,不能保證他能走出多遠的距離。
五百年大概誕生二十五代人,也就是說,努力奮勇迴流,向上追溯到二十五代,同姓之人大致可尋找並確定五百年這個階段的共同祖先。

四月初,我意外得到一個假期,便跟王龍飛說,如果他那邊方便的話,我想去看望他。王龍飛很高興,說我去幾天他就陪我幾天。我擔心他畢竟還有公職在身,不好請假。王龍飛告訴我,他一直是警局有名的勞模,平常幾乎沒有休息,忙於各種加班。現在正好我去了,他可以把「存款」都取出來花掉,要不然等到退休后就成「死賬」了。電話那頭他呵呵地笑,一個斯文、清瘦、幹練的南方警察的形象呼之欲出。
鴨司令覺得龍寶入伍當兵,好比三個指頭捏田螺,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來名額有限,二來王龍虎也自有另外要照顧的人,一碗水端不平在所難免,煮熟的鴨子也可能飛走。
據說,每逢變天,天邊陣頭划閃,她們都認為這是西方的神跟東方的神在打仗交鋒,她們熱盼西神取勝,唱經格外地整齊劃一,聲音洪亮。鴨舌頭的重孫子都已經上小學,經常跑過去砰砰砰地拍大門,跟老太太說:「太太,你們不要關在門裡鬼喊鬼叫啦。聲音難聽死了,都影響到我做家庭作業了。」
楊小廣和龍寶安全地從溧陽無錫往返了兩趟,在第三趟上就出事了。裝滿草帘子的船剛開進長盪湖,不知道是刮到了橋柱子還是撞上了石壩窾,前艙破了個大窟窿,湖水急急地涌嗆進來。還好楊小廣經驗足,龍寶力氣大,兩個人用床單包裹住草帘子,硬是將窟窿眼堵住,好不容易贏得時間把貨船停靠到了岸邊。水還是源源不斷地滲透進來,一船的草帘子全都泡在水裡,眼看就不能用了。船的前身吃重,一頭栽到水裡,船尾反而翹起來,螺旋槳都露出了水面,好像飛機的螺旋槳。

王龍飛在他老子王誌慶的墓邊站住,讓他兒子走近點認一認爺爺的墳,接著開始焚燒準備好的紙錢。他兒子看到在冥幣上印的巨額數字,忍不住說道,這個一張就好幾百萬啊。王龍飛的老婆聞言笑了,說,是啊,你給爺爺禱告禱告。爺爺喜歡喝酒,好幾億的巨款拿到手上,天天就有好酒喝了。
王家灣楊家灣是相鄰的兩個村子,相隔不過三里地,四叉河正好坐落在它們中間。四叉河是兩條十字相交的河流,跟《水滸傳》里的十字坡很像,四個方位上坐落了四個村子,除了王家灣楊家灣,還有大沈家小沈家。
這麼說來,我們姑且可以把王賀仁視之為王龍飛他們這個家族最近的一個祖先,王志伯、王誌慶、王慶祥、王國慶、王國生等人,以及他們的後代(王龍虎、王龍寶、王龍飛、王雲龍、王雲祥等人),都是王賀仁的後代子孫。這完全可以在家族的墓碑上看出脈絡和線索。王賀仁之上的無數代祖先,已經成為王賀仁身後殷實漫漶的背景,虛無縹緲,若有若無。
作為祖先的故事,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
清明節之後,龍飛又病倒了,這次是背上生了個惡東西,俗稱「搭背」,類似於背瘡,因為生的地方不對,左右手無論是從腋下肩上繞過去都夠不著,比尋常的癤頭要大,腫脹發膿,疼痛難忍。去鎮上的衛生院看過幾次,醫生交代說只能等自行長熟,到時擠掉化膿毒液就好了,開了紫藥水每天塗幾遍,防止患處感染。可是「搭背」只是腫脹著,每天都有膿流出來,就是不見成熟的跡象。眼看著小兒子吃苦遭罪,誌慶老婆只能尋其他方法,信邪求偏方,挨個試了遍,都沒效果。最後好不容易在古稠鎮上打聽到一個高人,據說祖上曾是給宮裡看病的御醫,遭到貶黜后隱姓埋名成了一個郎中,治療這類瘡癤很拿手。
我還看到了其他幾個人的墓碑,像楊開財,他的年紀比王誌慶還要大些,過輩也很正常。還有王國生,他也死了,要是活著的話應該還沒到八十歲。另外一些人的名字也有點印象,比如王木根和陳金喜。墓碑上的姓氏以王姓、楊姓和沈姓居多,這是因為圍繞四叉河建村的四個村子的絕大部分死者都已經遷墳到此。裏面估計還有一些人是「故人」,不過我也不想就這些事再去問王龍飛。我記得他在跟我聊過那些往事之後,就對我說過,把這些事情告訴我之後,不管我會不會寫下它們,他已經決定不再回想了。
他們又反覆照應誌慶老婆,一定要口嚴,在孩子們都成人之前,什麼都不能告訴他們,免得沉不住氣,露出破綻,遭致禍害。
龍虎陪著誌慶老婆、龍寶弟兄也去看了。誌慶老婆站在大埂上,一句話沒講,春風吹著她的頭髮,已經花白了。龍虎和龍寶撐著船,把那個骯髒東西趕得遠遠的。龍虎想到那個人,連連搖頭。
鴨司令起初還以為菱盤子是興緻好,吃過夜飯沒事體做心焦,信步走到王家灣來串門玩,忙讓屋裡的女人搬凳子整碗筷,要跟菱盤子喝上幾盅。
亞當和夏娃生下第一代,然後第一代生下第二代。隨著代數更迭,家族越來越龐大,二代三代的時候,已經開始通婚。
你們這邊的人,性格看上去都是蠻好的啊。我有點吃驚,忍不住問王龍飛,是不是在一個地方的他們都認識,才會相遇相讓?
這次做生意雞飛蛋打,讓龍寶很是受打擊,很長一段時間意緒消沉,脾氣也暴躁起來,經常跟其他人動不動就發生口角。有一次在打穀場上,龍寶和雲翔雲龍發生爭吵,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一個人跟對方几個人對打,偏偏還佔了上風。雲翔是國慶的兒子,雲龍是國生的兒子。打架的小年輕畢竟是同姓兄弟,也並沒有真打,在場的人雖然在勸架,也都沒有真勸,都還有點遊戲看熱鬧的成分。倒是國慶國生趕過來拉了偏架,雙方下手才重了起來,變成了鬥毆。混亂中不知道是誰拿扳手敲破了龍寶的頭,龍寶瞬間血流滿面,把在場的人都嚇壞了。
這下輪到鴨司令一家發愁了,沒有銷路的草帘子,塞在灶膛里燒火都是麻煩事。時間放長了稻草就會朽爛,草帘子更是一扯就斷,即使有需要也賣不出去。龍寶埋怨,老婆子也埋怨,鴨司令又是大男子主義,不允許家人插話提意見,家裡難免失和,一時亂糟糟的。
鴨司令溺水身亡,對誌慶一家人打擊巨大。誌慶老婆開始時一度認為罪魁禍首是燒酒。誌慶不喝燒酒,不醉成那樣,怎麼會尋死掉到河裡呢?
為了培養龍寶,鴨司令算是花了大本錢。別的父母,能讓子女讀完初中的都很少,細佬一般念到小學三年級就不念了,能夠認得自己的大名,會些簡單的加減乘除,幫家裡記記賬就行了。龍寶卻念到了高中,如果不是1978年高考的時候鬧地震,說不定龍寶就是村子里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即使龍寶沒能參加完高考考上大學,但鴨司令家出了一個高中生,已經足夠讓很多人羡慕得眼睛烏珠子都要凸出來了。
三個人都不說話,荒郊野外的再怎麼大聲說話,都被風聲蓋住了,哪裡有人能聽得見。國慶手裡的手電筒光打在水裡誌慶的身上,誌慶的氣力已經耗得差不多了。水面的反光又映照出船上的國慶國生,這兩個人像兩棵掉光了葉子的樹,一動不動地矗在那裡,冷氣直冒,寒氣逼人。

他是一個老光棍小氣鬼,沒有老婆兒女做依靠,難免更加地小心眼小見識,大家也都見怪不怪,只有河面不能走船了,才跳出來奚落他:「你這樣吃苦又是何苦來著,眼屎大的地方你也要佔,掙點棺材銅鈿就行啦,難不成你還有老相好,要貼現給她嗎?」
不修路不行啊。王龍飛說,水城是小地方,還是要依託上海、蘇州、杭州、南京這些大城市的經濟輻射。要不然,怎麼辦?難道像舊縣那個地方的人,以前發現古墓那樣去盜墓嗎?要想富,去挖墓,一夜一個萬元戶。
誌慶下葬之後,很快新年,新年過完,春天就來了。四叉河的水面開始抬高,這是因為高鄉那邊的山上冰雪融化,大河水滿,小河也水滿,四叉河的河水上漲了不少。一些水花生開始拉藤,岸邊的荊棘叢也泛出綠意。一些鯉魚在水花生叢里產卵,尾巴擺動,發出響聲。天氣漸漸暖和開來,有些菜花先開了,土蜜蜂嗡嗡叫著圍著花朵飛。菜花蛇也游出洞穴,在河坎底下的裸坡上曬太陽。
國慶連忙攔住話頭,說:「我就當你是講氣話。你可千萬別做這樣的傻事。我那兄弟是什麼人,鎮上的派出所所長隔三岔五都跟他喝老酒,稱兄道弟的。你不要說這樣做了,就是這樣的話傳到他耳朵里,明天警車就嗚嗚開過來把你帶走了。」
國慶說:「嚇,你要他賠銅鈿?他現在有的是鈔票。他說不定甩給你一大把鈔票,讓你從此再也不要在河裡種菱子。」
隨後誌慶老婆為誌慶小殮,擦拭身體、換上壽衣,這才發現誌慶身上有多處淤痕,右手的兩節手指頭都斷了,根本就復不了位。雖然在打撈屍體的時候,就發現誌慶臉上額頭上有傷,但大家只以為是落水的碰傷跌傷,也沒起什麼疑心。現在身上手指關節處都有傷,事情肯定就不是失足落水這麼簡單了。
很難想象,假設王姓之人抱團在一起,無論是成為一個國家或者民族,那該是一股多麼可怕的力量。讓人欣慰的是,王姓散落在全國各地,兩個王姓之人相遇於途,最多也就會說聲「五百年前是一家」這樣的套話,然後再無聯繫,彼此消失在擁有十三億人口的茫茫人海中。
志伯老婆說:「我這個細侄子也可憐,我那個阿叔也就是他的老子年前剛過輩,現在他又經常生病。我那個弟婦真是命苦哇。」
有人要對誌慶的死負責,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去派出所報案,把這個兇手揪出來,就是最好的結果嗎?事情就會到此結束了嗎?
死個把人,對村子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哪個村子不是死過很多人呢?但是死一個人,無論對哪一個家庭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情,少不得要悲泣哀啼,通知遠近親眷前來奔喪。
可是國慶坐不住了,他覺得誌慶害自己花了冤枉錢,做了回蝕本生意。誌慶如果真為兄弟著想,完全可以打個折將自己的船買過去,誌慶省錢不說,自己也能回本。這是國慶打得如意算盤,他的這個想法在心裏盤了好長時間,卻又怕失了面子,從來沒在誌慶面前提起過。
尤其是在江南水鄉,搖著一條破船踏上征途,省力不說,沿途還能保證自己吃到點東西,采點野雞菱,下河摸點螺螄河蚌,或者釣些魚蝦,總能塞點東西進肚子去。
草帘子是保不住了,好在人沒事,也算是萬幸。鴨司令讓楊小廣在家休息,又打發龍寶去無錫說明情況,另外託人打撈沉船,足足忙了有一個星期。船很快被打撈上來https://read•99csw•com,送進船廠維修。接到船修好的通知后,因為龍寶去了無錫,鴨司令安排楊小廣一個人去把船開回來。之前行船,楊小廣和龍寶分工明確,一個人在船尾扶著機器,一個人站在船頭,手裡拿根竹篙,控制船的行進方向,保持船能始終行駛在深水航道里。現在龍寶去了無錫沒返回,楊小廣一個人把船開回王家灣,難免要開得慢一些謹慎一些。到王家灣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別的水路還好說,經過菱盤子的養殖區,船頭和船身免不了有時偏離航道,對菱棵有所剮蹭。
國慶他們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自從跪拜發生后,鴨司令確實在走下坡路,他們只是落井下石推了一把而已。販賣草帘子的失敗,已經讓鴨司令四處舉債,他的勢力眼看著大不如前。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狗急了會跳牆,鴨司令放出狠話,國慶他們依舊很忌憚。人一害怕,就會咬牙跺腳,惡向膽邊生。他們還想到,不管發生什麼事,眾人都會順理成章地歸咎為菱盤子的詛咒。有這樣的掩護,他們才敢肆意妄為。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動,等待機會從天而降,可以不著痕迹地嫁禍給菱盤子。
國慶說:「彭老總那是多厲害的人物。我就是提醒你要謹慎,沒別的意思。光顧著站在這裏跟你談老空,鉤子都忘了收。不跟你多說了,我要收鉤子去。」
前幾天下過雨,路上有點濕濘,不過不礙走路。正是春三頭,好天氣,有陽光,楊柳風,帶著清甜的草味花香。路邊一片一片的黃色菜花開著,有些說不出名字的野草頂著藍色的小花。我們走了約五十米,跨過一座水泥板橋,就來到了新的墳山上,整座山上都飄著紙錢,地上都是灰堆。
菱盤子被激得面孔顏色都變了,他說:「我的硬脾氣倒被你激出來了。別說一個鴨司令,就是彭德懷總司令站在眼面前,我也要跟他七纏八纏纏上一纏。」
開始的時候王龍虎也實在是左右為難,委決不下,好在徵兵要安排體檢,龍寶就是這個時候被查出有腦震蕩,被順理成章地刷了下來,總算解了王龍虎的圍,他對他的誌慶叔叔總算有所交代了。
他的舅舅家在高鄉。我提出也想去高鄉看看,但是王龍飛拒絕了我。和他分別後,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寫了一個關於祖先的故事。我把故事發到王龍飛的信箱,給他留言說,我相信有命運之說,但我不相信詛咒和奇迹。
大家都說,誌慶死因蹊蹺,估計是被人推下河的,誌慶這是死不瞑目,趁著頭七陰魂不散,要回來找害他的人報仇呢?說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嚇得村上人晚上都不敢出來了,連國慶龍虎這些走慣夜路膽子大的人,都感到脊梁骨上的汗毛孔都豎起來,以前半夜三更大小便都要出去,現在也不顧老婆嘲笑,躲在家裡蹲馬桶了。
兩個姑娘頭髮也都見白了,又是好笑又是好奇,連哄帶騙,一起勸劉巧珍年紀這麼大,千萬別去河邊了。她們說,你以為真是你自己爬上岸來的啊,還不是老頭子在下面託了你一把,你才能上岸的。他是想到自己沒享受到什麼好日子,想讓你多享幾年福,把他那一份也替他享受了才好呢。
船修好了,龍寶也從無錫回來了,村上人紛紛前來問詢,草帘子還收不收?鴨司令心裏終究不相信會變成最壞的結果,也盼望生意能夠起死回生,就跟大家拍胸脯說,草帘子繼續收。於是眾人放下心來,回去依舊織草帘子。
1、人類的始祖
菱角成熟的時候,楊開財擔心別人偷摘私采,就在大埂坎下搭了間茅草棚子,白天黑夜地守在那裡。這樣一來,他倒和鴨司令就近搭夥了。從他的棚子到鴨司令的鴨棚,也就百八十步路,村頭到村尾的距離。無事他就去鴨棚上玩,有時候喝點酒,有時候談老空。碰到鴨司令不在鴨棚上,他少不得去鴨棚里摸幾顆鴨蛋,帶回家做蛋湯喝。
王賀仁夫妻婚後和睦,你挑水來我澆園,你砍柴來我做飯,你養豬來我養雞,溫飽問題解決了,生育問題自然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兩個人撒開腿來生孩子。王家自此開始蔓延開來,到了王誌慶王國慶這一代,已經是房門林立,子孫眾多,迎娶送嫁,親眷團團,規模較祖先王賀仁那時何止百倍。雖然談不上富裕,開枝散葉,倒也形成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
菱盤子說:「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管他懷疑誰。我還要找他麻煩呢,糟蹋了我這麼多菱棵,我要他賠銅鈿。」
王慶祥說,再也不要同不明理的人打交道,還是拆遷了散開來住好,眼不見為凈。都是房門裡,同一個祖宗,還不如不同姓的隔壁鄰舍。

靠近村子的河段,因為經常挖河泥疏通水道,水草少,水質清。遠離村子的野河,河身寬闊不說,河床淤泥堆積,水草豐茂,還冒出了很多野雞菱。到了夏天,很多婦人就匍在腳盆里(家裡有小划子就更方便了),邊用手划水,邊採摘菱角,隨手堆放在腳盆里,屁股背後很快就隆起座小山頭。嫩的野雞菱可以剝皮生吃,脆甜脆甜的,老的野雞菱手指甲是剝不得的,只能放在鍋里燜熟了吃,和栗子肉很像,非常香。這種野雞菱盤一季之中能反覆結幾次菱角,四個村子的人只要願意,都可以坐了腳盆去採摘,多少都能帶點回來。
做了這兩樁法事之後,龍飛身體果然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休學了半學期的他又能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功課竟然也很快補上來了。誌慶的老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給灶神老爺燒香,求菩薩保佑。
這才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菱盤子也是實在氣不過了,才想到了這麼一出跪戲。給鴨司令下跪后,菱盤子在回家路上就後悔了。如果鴨司令真的被跪出了什麼事,那這個冤讎可就結下了,鴨司令的後人會放過自己嗎?不說龍寶和他底下的弟妹,就是鴨司令的親弟兄、堂弟兄,姐夫、妹夫、阿舅,還有他在各處結交的朋友,也不會放過自己。自己賭氣這麼一跪,可就把整個王家給得罪了。
龍寶最後被查出腦震蕩,是因為正好趕上徵兵。鴨司令覺得龍寶做生意已經落下陰影,很難振作,堂堂一個高中生做農民(即使是養殖戶),自己又心有不甘,就想著安排他去當兵,也不失為一條出路。正好古稠鎮人武部有鴨司令的朋友,大隊會計王龍虎是鴨司令的大侄子,龍寶又有高中生文化,不難選上去,說不定在部隊里還能混個班長排長連長,提個干后複員回鄉,還能進鄉鎮府捧上一個鐵飯碗。
鴨司令是老舊思維,他看不明白當前的形勢。無錫那個地方之所以需要草帘子,是因為當地出現了很多窯廠,草帘子是用來遮蓋磚坯堆的。溧陽還要再等上幾年,才能迎來建房潮,當磚瓦廠在各地雨後春筍般出現,草帘子才會供不應求,變得迫切起來。
再後來就是楊開財,他的所作所為就更是氣人了。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得到的生財之道,從外鄉進了點家菱種回來,用樂果把河面上的野雞菱全毒死了,種上了家菱。
鴨司令無酒不歡,是當地有名的一個吃酒糊塗。他一天三餐都要弄點燒酒喝,早上和中午少一點,晚上就要多一點;一個人喝少一點,幾個喝酒佬聚到一處就要敞開肚皮來喝。鴨司令喝的是慢酒,往往抿一小口,唇齒間繞一匝,吱溜一聲咽落肚,再不慌不忙往嘴裏塞點下酒菜。
鴨司令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要不然的話他肯定要把菱盤子拎小雞一樣拎起來,劈面一個巴掌,再把他搠到河中心去。菱盤子大禮參拜之後,趁著鴨司令沒有回過神來,爬起來揚長而去。鴨司令的女人前腳剛去裡屋搬凳子,後腳出來的時候就只見到菱盤子的背影一晃不見了。看到地上的東西,女人就被釘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動腳步。
菱盤子也躲在人堆里。王家灣的女佬家對他都沒有好臉色,紛紛伸出手臂將他往外頭推,「你這個老狗來做什麼?誌慶叔好好的一個人,就被你咒死了。現在趁了你的心啦,你還敢到王家灣來?應該打個電話到派出所,把你這個老狗抓起來,關到勞改所去。」
雖然誌慶生前威望高,但在王家灣,龍虎這個大隊會計才是真正的主心骨。作為下小輩,唯獨他被請到房間里議事。聽了大家的討論,龍虎認為這件事情很重大,要從長計議,不能草率下決定。
王龍飛在我的微信里給我留言,他說他的老家就要拆掉了,在此之前,他希望我有時間的話能接受他的邀請去他的老家看看。王龍飛首先是我的一個讀者,然後才成為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他先是在豆瓣上關注了我,經常給我留言,有一次甚至在留言中複述了一個長長的案件。案件蠻有意思,我也由此得知他是一個刑警。然後我們互留了電話和信箱,加了微信,慢慢的變成了熟人和朋友,這個過程當然少不了他的熱情。
都要扒掉。都是折了價的,所以也沒有人反對。我聽城建局的朋友說,現在魚塘已經收上來了,魚塘上的房子也扒掉了;村子這一兩年肯定也要扒,只是文件還沒下來。這兩天說不定挖土機已經在推塘了。王龍飛說,開車十來分鐘就能到那裡,到時候我帶你去看看。
期間,有個胖女佬騎著三輪車從大埂上經過,後面坐著一個頭髮半白神情痴獃的男人。王龍飛過去打招呼,喊女人為嫂子,喊男人為哥哥。女人跟王龍飛閑聊了兩句,說聲「來家裡坐坐喝杯茶」就騎車走了,男人垂著頭,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又有個瘸手的老頭挪著步子從門前走過,一步一頓的,像是一個領主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龍寶因為去過無錫一趟,倒不敢像鴨司令一樣樂觀。他覺得父親的這個老朋友不值得信賴,像是個江湖騙子。特別是對方借口要打點關係,要求鴨司令先匯一千塊錢過去。在當時,一千塊錢不是一筆小數目,鴨司令也是東拼西湊才湊齊到這筆錢。龍寶提醒父親,最好派一個人送過去,口說無憑,當面讓對方寫一張收據或者欠條才穩妥。鴨司令覺得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這樣他做人做了一輩子的面子都不知道往哪裡擱,直接把錢給對方匯了過去。
在老黃曆里,蓋個二層小樓,用上電燈電話,就算是日子過到天上去了。現在呢,村裡多少兩層的小樓都人去樓空,門鎖生鏽,窗戶蒙網,積灰有一指厚。(現在聽說要拆遷,很多人又趕回來想方設法蓋房子,大興土木。)煤油燈讓位給白熾燈,白熾燈讓位給日光燈,日光燈讓位給節能燈。村口的高音喇叭換成家裡的座機電話,接著又出現了別在皮帶上的BP機,轉瞬換成了隨身攜帶的小靈通,然後是考究的手機,又升級成智能手機。吃個餐頭,弄桌麻將,都要用手機捏個電話打過來打過去,呼朋引伴。
誌慶好不容易上了船,要從靠岸的船尾走到河中心的船頭上更加困難,他用竹篙探底,穩住身子,船舷很窄,兩隻腳的半個腳掌心要交替著往前挪。國慶說:「老哥,你當心別走到河裡去,河水交關冷,冰凍涼。我拿手電筒給你照照路。」國慶打著手電筒,給誌慶照明。照著照著,一溜手電筒光就像探照燈一樣,突然聚在了誌慶的面孔上。誌慶只覺兩眼發花,走不穩當,撲通一聲落到了河裡。
他的兒子在玩手機遊戲,聽到這裏忍不住問,爸爸,什麼叫萬元戶?
長輩們嘀咕了一陣,把決定權留給了未亡人。「你要是覺得誌慶去得冤枉,想要報官,我們就馬上準備材料,去派出所報案。只是這樣一來,誌慶火化入土可能就要耽擱些時日。如果你考慮到子女的安全,想要息事寧人,那就要把嘴巴閉緊。那人如果覺得事情沒被發覺,可能也就收手了。如果他聽到什麼不利的消息,擔心自己有可能被暴露,有可能被尋仇,他說不定就會先下手為強。」
首先一個就是鴨司令,這個養鴨專業戶養了千把只鴨子,這麼多的鴨子一旦撲騰下到河裡,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穿沒頭拱,洑到水底掏摸螺螄,追捕魚蝦,混得河水跟醬油湯一樣,要大半天時間才能澄凈下來。村人在碼頭上無論是淘米洗菜,還是浣洗衣裳,都不方便。架不住村裡的人集體抗議,鴨司令沒辦法想,只能將鴨棚移到村外頭,圈了個灘頭專門用來養鴨。
放眼望去,七八十座墳墓只佔了四行位置,就是這四畦也沒有佔全。另外還有五畦都空著,可能是還有的墳沒遷過來,或者是為更多的將死的活人們準備的。葉落歸根,狐死首丘,老人們肯定都以葬在故鄉為榮。
鴨司令還專門從楊家灣雇請了一個駕駛員,叫楊小廣,和龍寶搭夥作伴,一起往無錫運送草帘子。兩趟行船下來,龍寶畢竟有高中生水平,腦筋動得快,手腳也不笨,已經學會了開船。
正在吃喝間,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是隔壁村楊家灣的菱盤子。菱盤子是一個孤老,六十齣點頭。那時候的人六十開外,就顯老得很。菱盤子上無老下沒小,頭髮全白,渾身精廋,是附近幾個村子里聞名的難惹的光棍刺頭。
村人都說,鴨司令好好的一個人,最後死於非命,就是源於被菱盤子這一拜,滅了肩頭的火焰,折了陽壽福祿。鴨司令之死雖然頗有疑點,但是真相究竟如何,眾人卻都唯唯諾諾閃爍其詞予以迴九*九*藏*書避。相對於鴨司令的生,村人可能更願意接受的是他的死。鴨司令身上有著皮五辣子的脾性,專愛管別人家的閑事,每每不放過眾人三保做過的虧心事,讓大家心內都不喜歡。
楊開財有短處捏在人手裡,只能鼻子一捏。幾次三番下來,楊開財就得了個菱盤子的雅號,是說他貪小便宜的性格,就像菱盤棵子一樣,不放過任何水面,很快就鋪開一層。
菱盤子尋到機會,蹙到誌慶老婆身邊,悄聲悄氣地說:「誌慶女佬,對唔住了。誌慶的事體,我很過意不去。我只能跟你說,害他的人另有其人。那天晚上……」
客氣都是做做樣子而已,遇到利益衝突,還不都是急赤白臉,什麼狠話都能講得出口,什麼惡事都能做得出手。親娘老子的什麼都罵,才不管是村人路人,至親旁親。王龍飛一口氣不停講下來,才上個月,我回來一趟村裡,還聽水慶叔講起,年三十夜裡,村口路邊經過兩部小汽車,也沒有摩擦,也沒有撞上,可能就是一部車子開了大燈對另一部車子產生了影響,兩個開車子的一言不合跳下來就打,攔都攔不住,等打累了別人一勸和架,才發現兩個人是親眷,兩個人的老娘是表姊妹,算起來也不遠,後人就已經認不得了。真正是大水衝倒了龍王廟,一家不認一家人。
我念念不忘他的那個警察故事,一個花街少女殺人案件。他則借口說局裡的案宗是保密的,他很後悔向我泄露了這件事,因為小說家是最好奇的,會打破砂鍋問到底,而很多細節他都不便進一步透露,免得違反規定,知法犯法。其實根據他的敘述,我通過查閱當地報紙,很快知道了這件謀殺案的來龍去脈。這個案件在當時當地很轟動,引發了當地人對色情業、小姐和外來人員的排斥和抗議,溧陽晚報花了整整兩個版面來報道。但是,讓我怦然心動的並不是這個謀殺案本身,而是之前為了破案刑事組進行的一系列暗訪和調查。王龍飛正是具體負責此次案件的刑警,後來還因為破案有功,晉陞為刑警隊長。我的打算是,即使無法查閱到當時的案宗記錄,但如果有機會聽當事人的回顧,也是很有價值的。
誌慶死後,家裡就沒有人手養鴨子。誌慶有個老朋友,也是做副業的,講好了價錢,就把鴨子都接手過去了。鴨棚也就空置,因為誌慶死在那裡,平時沒事的話,幾乎沒什麼人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菱盤子看到菱棵群里明顯是大船開過的痕迹,菱棵被沖得七零八落,他更是心疼得上躥下跳,早早就趕到鴨司令的鴨棚上來鬧。鴨司令好不容易勸走菱盤子,找來楊小廣問明情況。楊小廣賭咒發誓,說自己開船也是老手了,就是睡著了閉著眼睛開,也不至於將船開到菱棵群里。
按照大老爺的指點,誌慶老婆去了一趟大沈家,找專做禮祀的人扎了一架蘆葦梯子。龍寶將蘆葦梯子扛到鴨棚邊上(也是誌慶淹死的地方),一半沉到河裡,一半架在岸上,以便淹死鬼的靈魂能夠上岸。龍寶又用一根長草繩一頭系住梯子,一頭扎在自家腰上,將草繩引過大埂,一邊放草繩,一邊虔誠地禱告:「我爹爹誌慶上岸來,我爹爹誌慶上岸來。」
菱盤子回到自己棚子里,心裏依然氣絕,不住口地咒罵。偏巧國慶釣黑魚,早起收鉤子經過這裏,被菱盤子拉住,一陣猛倒苦水。
這次擊打頗為嚴重,很明顯是腦震蕩,但即使是龍寶本人也都沒有意識到。此後,除了龍寶飽受腦震蕩的後遺症之苦,鴨司令更是覺得,「那一扳手把我好好的兒子給打傻了」,心裏苦得很。
龍虎跟大家說:「如果那個人早就盯著誌慶叔,難講他不會針對誌慶嬸和龍寶他們弟兄姐妹。誌慶叔在世時別人肯定只敢暗中使壞,現在誌慶叔不在了,對方肯定就再沒什麼顧忌。龍寶算是成人了,可下面的弟妹還小,敵在明我在暗,攤不起再出什麼事情了。」
就是在今天——今天像一個孤島,我看著它隨波逐流,慢慢漂移——上午,我在微信上看到英國作家奈保爾說——他本來是一個印度人,寫作者都懷有雄心壯志。事實上,所有的雄心壯志,假如其實現的可能性很大,是不是都應該建立在自我認知之上?遺憾的是,我對「何其為我」並不是十分有把握,我本人總是處在猶猶豫豫、渾渾噩噩中。
誌慶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一大半。他的體格大,嗆了幾口水后穩住了心神,往自己的船邊游去,伸手搭住船舷,想要爬上去。口裡自然是罵罵咧咧:「國慶小畜生,細卵泡頭野種生,敢弄慫起老子來了。」
這樣一來,菱盤子跪拜鴨司令一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國慶說:「我那個兄弟,生意做大發了,眼睛更是長到額頭上去了,誰都看不起。也難怪,現在他收草帘子,全村人的生活費都指望他呢。我聽說他準備查這次船出事的原因,懷疑是有人在背後搗鬼,放出狠話來,說一船草帘子不值什麼銅鈿,他倒要看看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家菱比野雞菱繁衍得快多了,不到兩年工夫,河面上都蔓延開了,行船不方便不說,河水因為不流通也變得污穢起來。楊開財眾怒難犯,少不得花點錢扯來繩子拉開網,像鴨司令一樣,將自己的家菱也給圈攔起來,專門留出一條行船的通道。
像王龍飛,有賴於其兄王龍寶、王志伯王慶祥等伯叔輩的講述,還能記得祖父王成奇的經歷。因為年代久遠,加之王志伯和王慶祥等人也已經年老忘事,對他們的祖父王賀仁所知愈發少了,只知道王賀仁從外地遷到王家灣(那時還不叫王家灣,是王姓在此紮根之後,才得名),其餘一概不知。
這些磚瓦估計是被搬運到村上,去重新蓋小房子了。王龍飛說,本來這些都已經折價賠償,照理講是要歸大隊充公的。卻都是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哪個大隊幹部會當真呢。現在批房基也緊張,小房子搭建起來可能也拿不到房產證,到時候拆遷有沒有賠償,賠償多少,還是一筆糊塗賬。鄉下人想法太簡單了,拆遷款哪有那麼容易拿到手的。但是只要有一個人搭小房子,其他人都蜂擁效仿,連在城裡住了幾十年的老人也回來尋個地皮蓋房子。很有可能到時拿到的拆遷款比蓋房子投資進去的錢還要少,就鬧大笑話了。
王龍寶的老婆泡了杯茶過來,勸他,小叔,坐坐喝杯茶歇歇。有什麼事體能講不清楚呢,殺人放火的事情都能過去,我就不相信搭房子這樣的事體能大到天上去。
國生國慶也是等到最後才散開。那時候他們身後已經沒有人,人都涌到誌慶家裡去了。只有他們兩個知道,河底躺著一把手電筒。一夜工夫下來,手電筒估計也咽氣了(沒電了)。他們長出了一口氣,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事情,做千做萬隻能把它爛在肚腸里,不能說出來。
3、代際的更迭
國慶和國生開著船,拖了自家養的豬去鎮上賣,又在茶館里喝了點老酒,返回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等到開進四叉河已經完全黑透。
這裏面最好笑的是國慶,開始他還裝模作樣做充人戶頭,不允許老婆孩子加入織草帘子的大軍,自己還去河裡摸螺獅河蚌,拍著胸脯做保證,一樣能換到油鹽醬醋煙酒銅鈿。沒承想,有一次他在野河裡竟然摸到一隻花圈,還是嶄嶄新的,估計是被風從墳攤上刮落河的。最古怪的是附近新近並沒有逝者,也沒見什麼墳頭上張羅了新花圈。
話說有一天,老王賀仁化為一陣清風,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他的那些已死的子孫也都紛紛現身,在各自的墓碑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知道這次家族會議,祖先要宣布希么。
劉巧珍聽女兒們這麼說,雖然聽出埋怨的意味,也只是笑。她的兒女們覺得她命大,反覆問她,你為什麼好好的要去碼頭上洗什麼拖把呢?一條破拖把值多少錢呢?劉巧珍回答說她是覺得拖把髒了,拖地拖不幹凈。拖把髒了就去河邊碼頭上洗洗,這是很自然的邏輯,她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掉到河裡。
始祖者,不過是後世子孫根據自己的心性嘴臉投射出來的影像而已。若有不肖子孫,只是因為子孫不肖而已,跟始祖沒有什麼關係,讓始祖受到牽連實在是不公平。
那是沒有亮月子的暗星夜。老話講,寒露一過人眼瞎,旱路變黑水路白。如果走夜路專挑白的地方走,很容易不小心就從石子路一腳踏到河中央。就是這樣一個暗星夜,他們的船經過鴨棚的時候,發現鴨司令的船被風吹離岸邊,打橫佔住了水道。國生拿了竹篙要去推,被國慶制止了。國慶關歇了機器,高聲喚鴨司令:「棚上有人伐?誌慶老哥,你人在篷上不在?」喊了幾聲,誌慶跌跌撞撞地出來了。看樣子是夜飯喝了不少老酒,走路都不穩當了。

王慶祥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你說蓋房子讓尺把地出來,肯定沒問題,宰相家砌房子還要為鄰居留出條巷弄。霸住地不讓人砌房子,想想就讓人生氣。我已經讓建明去找大隊書記了,喊他來解決這個事情。我過來就是跟龍寶你講一聲,到時大隊會計問起來,麻煩你去幫我證明以前有這回事。
鴨子對野雞菱的破壞也很大。野雞菱剛開花結果的時候,鴨群一進去掃蕩,不要說菱角,水面上連完整的菱盤子都不見一棵,全部糟蹋了。又是大家來講好話,於是鴨司令放鴨的時候,總要小心繞過那片野雞菱群。
在王家灣,有兩艘機班船,一艘是國慶的,一艘是誌慶的。國慶和誌慶是堂弟兄,誌慶也就是鴨司令。國慶的船倒是先買,除了幫王家灣各家各戶去古稠鎮糧管所上交公糧,或者賣喂肥了的豬,平時最主要的用場就是幫鴨司令進飼料送鴨蛋。鴨司令的鴨子多,一船飼料只夠吃上一星期。飼料吃的多,鴨子下蛋也勤快,一周要往鎮上的哺坊送一次鴨蛋,因此國慶一周至少也要跑兩趟船。國慶滿打滿算,覺得再幫誌慶運送半年貨,買船的本錢就全部收回來了。他完全沒想到鴨司令不聲不響自己買了一艘船回來,私底下肚皮都給氣炸了。不過國慶是個笑面虎,陰私鬼,城府深,有心計,當面一點都不露相。
2、姓氏的枝杈
王龍飛告訴我,以後這裏都會推平種上水稻,只留下這塊墓區。後人們會穿行過遼闊的水稻田,從四面八方趕回來給先人掃墓燒紙。他問我,這些死去的人生活在與世隔絕的這裏,他們終於會相安無事自得其樂呢,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會無事生非鬧得不可開交?
怎麼樣?南方的道路建設還不錯吧。水城雖然是個縣級市,這條路和省道卻是差不多的,有六個車道,路面維修得也好,開車都不覺得顛簸。王龍飛很是自豪,又補充道,江蘇境內的國道還算好,到了別的省國道破壞嚴重,都趕不上眼面前的這條路。
菱盤子受不得激將法,狠狠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讓我種不成菱子,我就讓他養不成鴨子。他鈔票多,我就多送點陰國鈔票給他花花。」
死去的子孫們也都安靜下來,不知道祖先說這番話出來,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
國生倒吸了一口涼氣,畏畏縮縮地用竹篙小心地去撥弄誌慶,「死透了,完全就是一個死屍了。」他心頭如釋重負,甚至開起了玩笑,「死屍滂大河,說的就是誌慶哦。」國慶的手已經凍麻木了,完全是靠意志在抓著手電筒。現在,手電筒啪一聲掉到了水裡,慢慢漾下去,光線在冷水河裡慢慢沉淪。水底的光源閃爍,像是燃油枯寂的燈繩,火光越來越微弱,最後燈芯紅燼也終於黯然。
郎中明察秋毫,志伯他們果然又在誌慶的墳身上起出了削尖的桃樹枝,有好幾根。
菱盤子的手腳不幹凈,鴨司令也心知肚明,但是他一笑置之,覺得幾顆鴨蛋值不了幾個錢,能換回菱盤子偶爾幫自己對鴨棚照應一下,那就全回來了。鴨司令最怕有人趁自己腳後跟,偷偷摸到鴨棚上,不是偷幾顆鴨蛋這麼簡單,而是放把火燒掉棚子(裏面裝滿飼料和幾天里收到的鴨蛋),或者投毒到飼料中,那樣損失就大了。
說話間,已經看到路兩邊都是魚塘,魚塘上的房子已經拆完,只剩下一些斷磚殘瓦,房子像被剝了皮,內臟掏走,只剩下一張皮鋪在地上。
王龍飛開車來水城高鐵站接我,老婆兒子都在車上。他的老婆是水城縣中(也是國家級重點中學)的英語老師,兒子上小學五年級,喜歡畫畫和踢足球。王龍飛遺憾地跟我說,他們家除了他,其他人都不是文學青年。他的老婆安靜地坐在後面,這個時候小聲地校正他,說自己還是看小說的,接著又說出幾部小說,其中有一篇是我的,不過她把一篇小說的名字錯當成了一部小說集的名字。他的兒子還小,王龍飛鄭重許諾,等他的兒子上了高中,一定要讓兒子拜讀我的小說,到了那時我一定不知道出了多少本小說,都看不過來。我受寵若驚,還好我平時也踢足球,有時間的話我倒是可以和他兒子在草地上傳傳球。王龍飛說,他平日傍晚的時候也和兒子在小區里倒倒腳。我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後備箱里球鞋、球衣和球都是現成的,他專門為我另準備了一套。
鴨司令的這種笑聲,落到旁人的耳朵里https://read.99csw.com就不是那麼好聽舒心了。像國慶,平時里得到誌慶很多幫襯周濟,明裡是幫著誌慶說話的,暗地裡卻巴不得誌慶一家遭點什麼橫禍。他當著誌慶的面,總是說:「老哥哎,我講句直爽話,王家灣除了你能主持公道,還有哪個能說了算的!」轉個身他就抱怨:「這個誌慶,好日子是撲撲地飛起來了。土皇帝登江山,你們就等著看吧。」
王龍飛告訴我說,坐在三輪車裡的就是王龍虎,中風了兩次,雖然搶救過來,但已經沒有什麼主觀意識了。走過去的老頭就是王國慶,雖然不知道他有多少錢,但摳得很,越老越摳,也已經是風燭殘年。我沒有想到王國慶長得是這個樣子,畏畏縮縮的。
自此之後,王龍飛經常做噩夢,夢見一個人潛水,在深水石室中尋找著什麼,周遭氣泡翻滾,水流湍急,漩渦叢生,他憋氣越久,胸部就越發膨脹,眼睛凸出,耳朵坍縮,脖子若有若無,在整個人感覺就要爆炸的時候,突然變成了一隻癩蛤蟆。這隻冷酷醜陋的癩蛤蟆前足短小,後足修長,皮膚上布滿膿皰顆粒。它懸浮在水中,彷彿只是一張干皮外殼,被無形的線捆綁固定在水中,顯得那麼地死有餘辜和不值一提。突然,它的後足收縮彈升,前足舞動搖晃,一陣攪拌,水底沉渣泛起涌動,水體開始混沌不堪。等到水體澄清,卻見水中的癩蛤蟆捧出一把鏽蝕斑斑的手電筒,它的前足摸索,觸動了開關,於是時代久遠的一束光噴薄而出,在水中斗折蛇行,蜿蜒向前。王龍飛每每被這束光晃醒,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像剛被水中打撈上來一樣。
就這樣,一個被謀殺了的人,像一個壽終正寢的死者一樣,被親屬們嚎啕大哭著送去仙人山火葬場火化。幾天之後,王家的墳山上多了一座新墳。
當時村邊上還沒通公路,運送貨物或者去什麼地方,要麼騎著自行車走大埂,要麼藉助機班船(水泥船)走水路。大埂上的自行車往往比水裡的船要快,即使人光腳走路,也不比開船慢多少。只不過自行車馱不了重物,也載不了幾個人,不如機班船來得方便實用。
國慶的手和手電筒凍住了,手電筒射出的光線也被凍住了。水面慢慢沒有了浪頭漣漪,開始愈合凍住了。水裡的誌慶也被凍住了,身體不再掙扎,像扔在水裡的樹根樁一樣黝黑,他的兩隻手已經僵硬,像樹枝一樣漂向前方。他穿著的綁身、水褲、雨鞋,已經都注滿了水,讓他的身體既沉不下去,也浮不上來,整個人懸浮著,就像是站立在水底一般。
據說,王賀仁姓王固然不假,真名卻並非叫賀仁,具體叫什麼誰也不知道。當年,當地人看到一個外鄉人搖著一條破船,竟然膽敢在下八字上岸安家,又不知道他什麼來歷和路數,只是覺得很「嚇人」,漸漸竟以「嚇人」來指代他。後來,王賀仁乾脆就以此作為自己的名字,因為「嚇人」實在不好聽,才改為「賀仁」。
都說虎父無犬子,這個龍寶不孬,沒有走了鴨司令的種氣。鴨司令愛聽評書,每次他聽到「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句話,都要忍不住開懷大笑。
王龍飛也拉著劉巧珍的手,告訴她應該離大埂啊河水啊遠一點。最好別去河邊,他說,老頭子死在了這條河裡,老娘要是又這樣,你讓我們做男女的怎麼說。別的人家說起來,某人某人的父母都淹死在河裡,也不光彩是不是?
鴨司令終於明白生意無望之後,又要面臨更為棘手的事情。村人日夜編織的草帘子已經堆積如山,很多人自家的稻草不夠用,還專門雇了國慶的船去外村購買稻草。發現鴨司令遲遲不收草帘子,大家就都坐不住了。鴨司令沒有辦法,又四處告貸借款,把眾人積壓在家裡的草帘子都收了過來。

夏天天光長,太陽落山顯得很不情願,一般要挨挨止止拖到六點半光景。王家灣的鴨司令一家人吃晚飯都定在這個時間點。白天的暑熱漸退,傍晚的光線柔和,院子的地面被用掃帚划拉過,潑灑上了水,又在吃飯桌的上風頭燜起一堆稻草垃圾,煙灰堆上扔著幾把剛割下來的苦艾,這樣一來煙裏面就有股濃郁藥草的嗆鼻味道,是土方法炮製出來的蚊香,能熏跑嗡嗡叫圍著人飛的蚊蟲。
事實證明這次的確是陰溝裡翻船。無錫的這個朋友不僅私吞了草帘子款,還騙取了鴨司令的一千塊,然後就消失了。十年之後,這個被一家人在夢裡都痛罵不已的無錫人,才又再度出現,已經是一個窮困潦倒的老人,而鴨司令也早已辭世多年。龍寶好酒好菜招待了他幾天,最後還幫他買了車票送他回去。
菱盤子說:「我眼睛就是瞎掉了,也能看得出大船小船的區別。鴨司令他是欺人太甚,分明是逼我不能在這裏養菱子了。」
王賀仁努力勤快,不僅辟出大塊的荒地,蓋起幾間像模像樣的草房,還在屋前屋后種上了桑樹和梓樹,遠遠望去,雖然只是一個人單門別戶地居住在那裡,卻也是郁蘢蔥翠,有了不一樣的人氣和生機。
大老爺說:「這個人,我看到他在地下可憐得很。綁身、水褲、鞋子里全是冰,全是水,水滴不斷地淌落下來,陰宅地基就被水包圍住了。他是困在水牢里受苦呢!想要讓你們去幫幫他。你們要給他多燒些衣裳,讓他換掉身上的水衣。也要給其他的孤魂野鬼多燒點紙錢,這樣他們就不欺負他了。燒東西給他的時候,讓孩子們嘴裏禱告他們父親的名字,東西就不會被其他鬼搶去了。這個作孽人,怎麼會死在外面成為野鬼呢?」
而且,還有一件更悲傷的事,王賀仁沒有說。他站到自己的墓碑上,踮起腳尖,努力越過時間的浮雲,遙遙無期地看望未來。他知道,此刻,必然有一個自己的子孫,最後的子孫,也在他那個時空望向過去,望向自己,或一個其他的祖先。最後的子孫在祖先的叢林中尋找最為接近的祖先,目光里充滿自責,因為接力棒在他手上掉到了塵土裡,沒有傳遞到下一個人手中。事實上,這下一個人根本就沒有生成。祖先王賀仁在和最後一個子孫目光交接的剎那,已經意識到自己即將煙消雲散,自己的所有子孫也都將煙消雲散。
去年,已經發動村人把散落在各處的骨灰都拔|出|來,村裡專門撥了一塊風水好的地做墳山,先人都集中到了一處。王龍飛說著把車子停靠在一條小路上,熄了發動機,跟我很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正好清明節下來,給老頭子和爺爺他們帶了點紙錢去燒給他們。你要不下車附近轉轉看看,活動活動,抽顆煙?
車子開在很寬闊的國道上,兩邊綠化很好,綠意蔥蘢,一派生機。
當我答應王龍飛陪他去他故鄉看看,而這個故鄉行將拆遷,我就有預感,王龍飛,這個我越來越熟悉的朋友,之所以三番五次邀請我去他故鄉一游,絕對不是出於一種所謂告別的儀式感。他在心中,其實早已經無數次跟此地作別。儘管這塊故地上,還生活著劉巧珍和王龍寶一家人。當他每次努力告訴我往事的只鱗片羽時,一方面他在努力通過複述抵達記憶的深處,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過這種涸澤而漁式的捕撈,企圖讓記憶這個池子達到水至清而無魚的局面。
國慶攤上這晦氣,又著實嚇了一跳,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家,就病了一場。生病要花錢,病好后家裡用度銅鈿更是捉襟見肘。國慶的老婆倒很高興,這樣一來她就有了好借口,正大光明動員孩子們織草帘子賣給鴨司令。國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見,但對誌慶的不滿無來由地又升高了。
當地有首順口溜,專門講清楚這幾個村子錯綜複雜的關係:「王家灣楊家灣,並起來打台灣」,說明這兩個村子不小,人丁興旺,素有往來(指娶媳婦嫁女兒);「大沈家小沈家,屄上潽咯咯(蒸雞蛋)」,說明大小沈家原是沈姓一家人,是親戚關係,後來門房裡鬧不和惹屄氣,就分出去了,還經常尋事體找罵相,沒有息事寧人的辰光。
鴨司令也不是沒考慮過,可是國慶的船噸位太小了,跑長途的話,走一樣的路程,費差不多的柴油,花同等的時間,卻裝不了多少貨,太不格算了。
王賀仁駕著一條破船,在江南密如蛛網的河道里穿行,漸漸感到困惑:原來,沿著所有的河道,適合居住的地方都已經有了捷足先登者,有的居住地還頗有規模。這些原住民並不歡迎新來的陌生人,察覺到他想靠岸,就用石頭砸他,還揚起漁叉、鋤頭、鐮刀等危險的東西,恐嚇他。
國慶國生隨他們怎麼講,又哪裡敢再走到船上,俯視被河水泡得發白僵硬的誌慶。不過他們也不敢離開,怕萬一有什麼冒失鬼一不小心把河底的手電筒給刨出來了,那就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了。
在他們燒紙的時候,我忍不住打量王誌慶的墓碑,和王誌慶的名字並列的是劉巧珍,顏色不同,以區別生死。劉巧珍應該就是王誌慶老婆的名字,龍寶龍飛還有他們姐妹家人的名字也都刻在碑上,和劉巧珍的顏色一樣,告訴我們他們都還健在。
王龍虎說:「誌慶嬸是大量為的人啊。放過作惡的人,他們活是活著,但是日子肯定也不好過。人死為大,宜早入土為安。誌慶叔如果看清楚了害他的人,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在中國諸多神話故事中,女媧神用泥土仿照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捏出了人類,數量是一批。這些泥人獲得生命之後,像泥丸一般在大地上無所事事地跳來蹦去。女媧為了約束他們,給他們分出性別,又傳授他們以「周公之禮」,使他們掌握了男女結合造人的方法,自此組成家庭,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就無窮盡了。
倒掉一座橋,讓住在河對過的人出行極不方便,本來沈姓家族相對兩岸而居,統稱為「沈庄」,因為來往減少,矛盾加深,調和不易,慢慢變成了「大沈家」和「小沈家」。
王慶祥說,小龍飛家來了,我就想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跟你講一下,讓你來評評理。國生大小伙那會為了娶老婆蓋房子,地基小,只能蓋兩間屋,不能蓋三間,求爺爺告奶奶,我才讓出位置給他。這個事情,你家老子知道的頂清爽,當時講得好好的,以後或者自留地,或者建房用地,有機會了國生一家要還給我。你家老子早就死掉了不說,國生也死掉了不說,國慶這個野種就不能出來說句公道話啊,屁都不放一個。早曉得聽龍虎的建議,爛筆頭勝過好記性,立張字據,白紙黑字寫下來就好了。誰能想到呢,這種事體都能暗臉皮存心要賴過去呢。龍飛你那會還小,說不定還沒生下來,龍寶是曉得的吧。對不住啦,你家這邊還有親眷在,鄉下人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體讓你家朋友見笑了。
你知道嗎?王龍飛語帶憂傷,從小到大,我是一個沒有家的人,我的母親為了讓我活下來,把我過繼到了舅舅家,從此我要改口喊母親為姑姑,她也死心塌地認我作侄子,就是怕我夭折。而我的舅舅舅母對我既親近又客套,始終把我當外甥看待。我在兩個家裡都是親戚身份,因此我的故鄉也模糊淪落了。特別是我外出讀書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後,我向後望去,多少村莊煙雨中,故鄉已經朦朧幻化,我已經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頭七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在夜裡聽到雨鞋走路的聲音。越來越多的人都聽到了雨鞋走路的聲音,還聽出雨鞋裡面灌滿了水,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聲音從村外響起,走到誌慶家附近聲音就慢慢變小,聽不見了。聯想到誌慶是穿著雨鞋掉在河裡淹死的,大家就都說是誌慶的鬼魂要回家。誌慶的鬼魂穿著雨鞋,雨鞋裡有半筒水,走起路來發出響聲。如果不是誌慶的鬼魂,這麼冷的天,誰會穿雙雨鞋,雨鞋裡面還灌著水,這麼晚了還在外面走動呢?
車子開到一條小溝渠旁,王龍飛告訴我說這條溝渠是「新開河」,是農業學大寨期間幾個村子的勞力手挖肩抬刨出來的,當年碧波蕩漾,尚能行船,現在已經污泥多過河水,雜草瀰漫蒸騰,像一塊低洼地了。
劉巧珍笑眯眯的,只是坐在那裡聽著,好像兒女們說的是另一個老人的故事,和她沒有什麼關係。
入冬之後降溫得特別早,三天兩頭刮大風,一大早呵氣成霰,一入夜滴水成冰。河面上半天解凍開融很遲,下半天封凍結冰卻很早,大風吹出來的浪頭也好像隨時隨地會結成冰,固定著,透出點絲絲冷氣。
在你們活著時,我享受你們的祭奠,你們死去后,我和你們一起享受後代的祭奠,清明飄紙,七月半燒紙,冬至祭祀。死者和活者雖然陰陽相隔,但依然生活在同一個故鄉。但是現在,這個故鄉將要被拆遷掉,活人們將要搬到另外的地方生活,而我們只能滯留此處,彷彿與世隔絕。以後逢年過節子孫祭祀尚饗的時候,我們就要很辛苦了,往返可能會達到幾千里,像候鳥遷徙一樣。
國生有點害怕,怕出事體。國慶用手電筒光牢牢地照著水裡的誌慶,一個勁地催促國生:「怕個卵毛。快用篙子敲他的手,看他能不能爬上來!」國生也橫下一條心來,抄起竹篙對著水裡的誌慶亂戳,整個過程像是一場惡作劇。誌慶手指頭上手臂背脊多處吃痛,攀不住船舷,一次次跌落到水裡,又一次次奮力伸出手去夠船舷。
即使有完整的族譜,想九九藏書要追溯到開天闢地、三皇五帝時期的祖先,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有圖譜,我們的記憶可能維持在三代和五代之間,也就是三服和五服,三服而內的稱之為血親,五服之外的可以通婚了。
時隔多年,她回想起這件事還是心有餘悸,面色一旮旯白,說道:「鄉下人慣會做關木三,厲害得緊,死鬼老頭子就是這樣被人咒死的。」
然而好景不長,總有壞事的人。
鴨司令坐在上桌頭,一家老小圍著他團團坐。
王龍飛的兩個姐姐說,年前劉巧珍去碼頭上洗拖把,不小心掉到了河裡,幸虧國生的孫子晨晨看見了,趕緊扯破喉嚨喊來了人,才把劉巧珍拖上來。老人家身體呆板,加上冬天穿多了衣服臃腫,滑落到河裡手腳根本使不上勁,如果沒有被人發現,那就不好說了。
隨著頭七結束,大家的恐懼漸漸平息,倒又開始拿這些事來開玩笑了。
我是一個小說家,在我還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的時候,我就認識了很多作家朋友,他們有的寫出了《迪迪之死》(楚塵),說的是迪迪出生之前在媽媽肚子里的所見所聞;有的寫出了《盲人之家》(劉立桿),說的是一個盲人覺得自己的屋子被拆掉了,其實呢,在他幻想自己的屋子遭受破壞的同時,真的有一個大鐵臂在揮舞著拆除整個小區。這份名單里當然少不了韓東和朱文,韓東關於下放地的小說,直接開啟我去打量深潛在我記憶深處的故鄉人事,而朱文的系列小說更是燃燒了我青春期本就泛濫的雄性荷爾蒙,得以海撈現實光線下的各種情緒。
劉巧珍今年已經85歲了,身體還硬朗,就是耳朵基本聽不清了,眼睛也不大好,吹點風就流眼淚。她跟著王龍寶一家過,見到小兒子一家三口人回來,顯得很高興,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一個勁地拿眼睛跟著他們。
在這點上,雖然王志伯等人並不確信,我們倒是可以深信不疑:王賀仁應該是從水路抵達這裏的。
同樣十幾年前,王龍虎作為大隊會計有權有勢,誰都給他面子買他賬。十幾年後,王龍虎從一線退下來,動用關係承包了幾十畝地,重新做回了農民,因為他的女婿做公司虧了很多錢,而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女婿,是把女婿當兒子看待,要承望他養老送終的。女兒女婿生活不好過,王龍虎拼著一把老骨頭也要種地掙錢,結果積勞成疾,誘發了中風,總算髮現和醫治及時,搶回了一條性命。從醫院回到家后,王龍虎按照醫囑,經常活動身子,慢慢地擴大走動範圍,後來差不多康復了,沒想到又中了一次風,人就痴獃像了。
菱盤子嘆口氣,說:「誌慶是個好人。可惜好人不長命,好人不長命啊。」他邊走邊搖頭,王家灣上發生的事情,他承認自己雖然一大把年紀,卻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
王龍飛告訴我,如果我接受他的邀請,去水城玩一次,讓他做一次東道,好酒好菜好故事,他一定會讓我滿意而歸。現在正巧他的老家要拆遷,他更是幾次三番地力邀我去走一趟。他還幫我出主意,利用「谷歌地球」,不管歷時多少年,對那個行將消失的村莊做全景截圖,從村莊周邊的魚塘退漁還耕開始,到整個村莊夷為平地結束。然後截取部分圖片作為註腳,為一篇小說做背書。
這是一條很狹窄的水泥路,只能容一輛車行駛。來往步行或騎電動車的行人,遠遠地看到有汽車過來,就都會停下來,在路邊站好,以方便車子開過去。如果有對開的車輛,隔了老遠就會找一個路口倒車停下來,讓另外的車子開過去再倒回到路上,有點相敬如賓的感覺。
確實如此。我附和道,要想富,先修路。道路才是經濟的大動脈嘛。
到了村裡,王龍飛的哥哥龍寶,還有王龍飛的兩個姐姐都在家,正忙著做飯。在等飯的時候,有村人陸續過來同王龍飛打招呼散香煙。看得出來,警察王龍飛在村上頗有人緣,也很有威望。
王家灣有一個年紀蠻大的女佬,是鴨舌頭的老婆,論輩分誌慶他們都要喊嬤嬤(伯母),信著耶穌,每個禮拜天都要趕到古稠鎮上的教堂去做禮拜。她覺得誌慶老婆日子苦,想要發展誌慶老婆入會,認定信耶穌是正道信仰,燒紙燒香那套是迷信。誌慶老婆說:「我哪有嬤嬤這麼清閑的好福氣,能每個星期都拿出一天時間來做禱告。我有外債要還,孩子們也都沒成家立業,我肩上杠的擔子重啊。窮人只能靠天靠菩薩,除此之外還能指望誰呢?」
這時龍寶返回家,帶回來的卻是最不好的消息。無錫的朋友給鴨司令帶話說,誤期按照合同是要扣錢的,他在跟買家商量爭取不扣錢,一定要扣的話那就盡量少扣。在沒有出來結果前,他囑咐鴨司令這邊先暫停收草帘子,別到時候賣不出去,全囤在手裡。
這個時候,王龍飛的一個堂叔,叫王慶祥的,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王龍寶兄弟姐妹幾個趕忙站起來讓座敬煙。王龍寶說,小叔,喊你過來吃點心,你說你忙,也不來吃酒。王慶祥說,我是忙得很。你不曉得為了建國建明搭房子的事體,我不曉得有多忙,饞吐都快講幹了,消殃人家專門生出不講道理的人……
誰會挖弄心思尋到一隻純色黑狗,剝了它的皮,拋棄在這裏呢?聯想到誌慶也是在這塊水面淹死的,很有可能是有人心裏害怕,在這裏做了個關木三。誌慶死都死了,墳上里青草都冒出來了,偏還有人裝神弄鬼作法嚇人,由不得人心裏懷疑,誌慶的死另有隱情。
中國在宋朝的時候,就統計出了「百家姓」。在「百家姓」中,「王姓」排在第八位,可見在宋朝的時候王姓人口眾多,已泛濫成一個泱泱大族。在中國2014年人口普查的時候,王姓已經躍居第二位,達到八千八百九十萬之巨,比德國總人口多出了六百多萬。這多出來的六百多萬人口,已經接近瑞士的總人口。
耶穌門徒雖然憐見誌慶老婆,但道不同不相為謀,在她眼裡誌慶老婆難免成為一個異端,路上遇到都要繞開走,每個月都會約了教里的兄弟姊妹專門來自己家唱經,說是要衝淡村上的歪風邪氣。
喪宴需要人手,國慶國生國平他們的老婆都過來幫忙。國慶老婆跟誌慶老婆說:「嫂子,不用搭理這樣的人,良心都被狗子叼去了。要不是他弄神頭,誌慶哥好好的人,怎麼說走就走了?他還好意思過來這邊。」說著眼圈都紅了。她還跟其他人說:「誌慶哥過輩,我家國慶也傷心。他自家老子死,我都沒見他這麼傷心過。」
王賀仁說,你們都知道,我是從外地落腳到這裏的。初到這裏時,野草長得比樹還高,裏面動不動就會游出比水桶還粗的大蛇,還有狐狸、黃鼠狼、貓頭鷹、刺蝟、野兔子,一點都不怕人。我吃盡辛苦,搭建了草房子,放野火燒掉野草,驅趕走野物,才有了一代一代的你們。你們也爭氣,又修建了更多的房子,開墾出更多的荒地,村莊才有了規模,家族也不斷壯大,人丁興旺,像一支能夠打仗的隊伍了。
鴨司令買船的理由很站得住腳。他有一個在無錫的朋友,幫他介紹了一樁生意,從這邊收了草帘子,再運到無錫去賣,一船草帘子的差價抵得上鴨司令養鴨一個月的生活。再說,鴨司令的長子龍寶也大了,「姑娘要囥,小伙要闖」,該放出去闖蕩闖蕩見見世面。於是鴨司令買來船,運草帘子到無錫是主要的任務,為鴨棚進飼料送貨是其次的任務,順帶著也就免費幫大家跑跑腿。
誌慶老婆沒好氣地說:「你這樣說,我就聽不明白了。我們誌慶命薄,一輩子跟水面打交道,結果淹死在了河裡。這是誌慶的命,跟什麼人也沒有關係。你雖然給他磕過頭,但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也都忘了。」
鴨司令大肆收草帘子,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閑辰光沒事可做,加上草繩子可以現搓,織簾機可以現做,用來編織草帘子的稻草也多的是,一個成人一天輕輕鬆鬆能編織幾十條草帘子,這些算起來都是銅鈿。有的人在自己家裡織草帘子,三四架織機靠牆,小男孩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搓繩子,手搓破了,褲子屁股那裡磨穿了,也不在話下。有的幾家人湊在一起織,邊織邊閑聊,或者聽收音機,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
站在曾經的鴨棚處,現在已經成為荒地。我耳邊彷彿聽到鴨子早出晚歸的騷動,鴨司令撐著小船放鴨,欸乃一聲從此逝,波光瀲灧晴方好。王龍飛告訴我,自他父親王誌慶去世下葬后,他的母親劉巧珍就從來沒有去過墓地,一次也沒有。王龍飛還告訴我,在他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楊開財,楊開財跟他說了一些奇怪的話,還給了他一把生鏽的手電筒,手電筒裝在一個塑料袋裡,拎在楊開財的手上。
有個捕蛇的人沿著大埂捉蛇,在鴨棚那邊的河裡發現一隻淹死的黑狗,再一細看,才看出只是一張純色黑狗皮泡在水裡。這個人被嚇了一大跳,蛇也不敢再捉了,趕忙回家。原來純色黑狗皮極不容易見到,用來做厭禱效果最好,不僅能針對活人,也能作用到死人身上。
墳山的事情女佬家不方便插手,誌慶老婆請來了誌慶的兄弟,她的阿叔阿伯,讓他們來主持,夥同著龍寶龍飛兄弟,去誌慶的墳上。按照老爺的說法,誌慶的墳墓遭水淹了,需要圍著墳墓開挖一道引水的小渠,將水排掉。果然一鍬下去,水汪汪的一片。
在層數不窮的代際和繁若星辰的倖存者中間,個體區別不再是男女性別這麼簡單。男男之間,女女之間,如果每次都用外部特徵去辨別差異,耗費心力不說,還會糊塗混淆,張冠李戴李代桃僵這樣的事層出不窮。為了予以區別,姓氏被規劃得越來越細,開始的時候,估計只有少數重要顯赫之士才享有姓氏,其他的人只有一個綽號。在早期的中國,簡單地稱之為「氓」。在早期的英國,可能一個村莊所有的年輕人都叫「約翰」。
鴨司令打定主意,既然自己做了一輩子鴨司令,東山再起還是要指望這些鴨兵鴨將。他將船停靠到鴨棚邊上,每天在船艙里攪拌飼料。以前是在大缸里用手攪拌飼料,吃苦不說,還拌不均勻,換成船艙用鐵鍬攪拌,就方便快捷多了。有了大船做交通工具,他還可以去撈水草、摸螺獅,扔到鴨棚里給鴨子吃。在鴨司令的精心飼養下,鴨子們也爭氣,鴨蛋產量多,個頭也大,還都是青皮殼的。
在這幾天里,他帶我走遍了他的故鄉。時間在拘禁,地址在淹留,構成虛擬的坐標地圖,織就想象的經緯圖案。在這塊必將被抹去的土地上,活人稀少,且磕磕碰碰,深有怨言,死者眾多,熙熙攘攘,卻盡忘前事。
要說兩兄弟面和心不合,這在鄉下是常有的事。都說牙齒和舌頭再好也要打架,那個年頭,親兄弟說不來往也就不來往了,堂兄弟反目成仇更是爽個裡個當,小菜一碟,隨便為著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徹底一刀兩斷。在外頭人看來,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點嚼頭。
接下來,誌慶的小兒子龍飛三天兩頭開始生病,打針吃藥都不見好,喊魂站水碗也都不見效,有人提醒說不如信信邪,去找大老爺給看看。大老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真作孽,被關在水牢里受苦呢!」
再說鴨司令,那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更遭打頭風。人要倒霉起來,喝口涼水也會塞牙縫,走在路上都會淋到鳥屎。他販賣草帘子蝕了本錢,家底都敗得精光。兒子龍寶做生意失敗,應徵落選,打架破頭,本來一個好後生,一下子就變得反應遲鈍,不務正業,和一個老表到處晃蕩,熱衷於打麻將賭博,做聯黨下圈套騙人錢財。事情最終敗露,老表獨個跑路去了上海,龍寶整天躺在床上挺屍,唉聲嘆氣。鴨司令聽了心裏毛躁,索性一個人搬到鴨棚上住,來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為清。
這在鄉下是最可怕的詛咒,比上門送花圈還要狠毒。
桌子的角落頭立著收音機,此刻正在播講單田芳的《大明英烈傳》。如果說酒是鴨司令的最愛,收音機就是他的次歡,無論走到哪裡他都要隨身帶著這個寶貝疙瘩,喝醉了也要聽著說書人的故事呼呼大睡。他酷愛聽評書演義,滿心以為那些英雄好漢(也包括單田芳在內)和自己一樣都是酒林中人,貪杯中之物,快意恩仇,好打抱不平。
王龍寶說,老叔嘞,這是小事一樁,還說麻煩,就見外了。
事實上他們沒有等多久,入冬之後他們的機會就來了,而且還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他們大喜過望,一點也沒有猶豫,就把鴨司令給解決了。
上舉兩例,說明在西方(古希臘一支),始祖是亞當,亞當生出夏娃(象徵意義),亞當和夏娃結合生出第一代,然後血脈代代延續(現實意義);而在東方(中國一支),始祖是一批泥人,這批泥人在獲得性別之後繁衍了後人。故此,西方人士認祖歸宗,上溯到亞當夏娃這裏,發現了「原罪」,所以他們信奉所有人都是「兄弟姊妹」,要「愛鄰如己」。東方人氏查詢族譜,沿著線索,最終找到的是一批泥俑。一批泥俑而非一個泥人,在某種程度上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其心可誅」做了註腳。問世之初,這批泥人想必就會經常起爭端鬧摩擦,輕則口沫相向,重則禱戈相見了,長此以往,在風化銷蝕的作用下,也就難免一盤散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