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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停止生長時

萬物停止生長時

唐桂英和丈夫劉洋專程來探望過玉英。唐桂英對玉英心存憐憫,又佩服玉英作為母親的偉大,玉英更是對唐桂英心存感激。兩個人不是姊妹,勝似姊妹,非親帶故的兩家人也開始走得親熱起來。此後只要有空,唐桂英就來玉英家看望,竟然比回上海看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勤快。
喜慶指揮著喜歡,讓他東走西走,南顧北看。喜歡就背著喜慶到處走,聽喜慶看到羊喊羊,看到青蛙喊青蛙,看到魚喊魚,看到雲喊雲,看到蜻蜓喊蜻蜓,看到花喊花,看到橋喊橋,看到船喊船,看到老人喊爺爺,看到成人喊叔叔。
因為老尖的一次來訪,喜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條線索,滿心以為能順藤摸瓜找到喜慶,沒想到線索又斷了,「大舅子」癱瘓在床,腦子也糊塗了,竟然完全想不起來當時把喜慶轉手給誰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舅子」即使想提供幫助,也有心無力。
小晴還是擔心,她原來是不喜歡和阿婆相處的,這陣子卻經常帶著雙喜時不時去阿婆屋裡坐會,一方面真的是怕阿婆做出格事情,多雙眼睛看著總是要顧忌些,一方面也擔心阿婆偏心不能好好照應喜慶,她好幫幫這可憐的孩子。
玉英沒有辦法,只能辭職在家一門心思帶孩子。喜慶其實特別乖特別好帶,餓了會蹬蹬腿,困了就睡覺,拉屎撒尿了也都只是蹬蹬腿。玉英知道,孩子哭、鬧脾氣、折騰大人也都是需要力氣的,喜慶連這些力氣都沒有,可見是多麼的可憐,讓她心裏直泛苦水。
這就是他們和我們,以及你們的現實之一種。
侉婆子說:「我們那邊人都凶,我擔心喜歡這樣過去,找不到人還好說,即使找到了也帶不回來呢?」
村上總有幾個愛嚼舌頭根子的,往他人傷口上撒鹽,拿別家不幸來說事,更多是習慣使然,說不上心存惡意。比如喜慶長不高這件事,就有人挖空心思來打形象的比方,說喜慶長僵了,說喜慶是矮腳虎武大郎,說喜慶是土鬼田雞長不成青蛙。
讓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大舅子」已經癱瘓在床半年多了。不出老尖所料,當年確實是「大舅子」抱走了喜慶,然後在合肥轉手賣給了別人。至於現在喜慶是生是死,人在何處,卻是誰也不知道了。
喜歡哪裡也沒去。三年前,他犯事被抓,心裏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喜慶。三年來,他在監獄里吃了很多苦頭,但說實話是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家裡沒有任何音信來,積累了一肚子氣。三年後,他才知道自己的一次摔跟頭,後面會牽出這麼多事情來。這讓他想起多米諾骨牌。他是第一張倒下的,喜慶是第二張倒下的,奶奶是第三張倒下的。還有呢?那些他沒看到的隱藏在黑暗裡的遲早會現身的變化,他和它們遲早會打照面。他問自己,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還是說,仍然有轉圜的餘地補救的希望,找到喜慶,將他帶回家。
一路上玉英都抱著喜慶,用自己的一件衣裳遮擋在喜慶的頭上。她怕如果其他乘客看到喜慶,會按捺不住問東問西。很多問題她不想聽,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索性就省麻煩。
喜慶會把笛子遞給身邊的任何人。喜慶說出來的第一個字是「呼」。他說「呼」,就是吹笛子的意思。喜慶著迷於笛子發出的聲音。也許當喜歡在他身邊夜以繼日地吹出笛音的時候,他真的聽到了。笛音就像春風,掠過喜慶乏力的四肢和軀體,鑽進他空濛的大腦,讓他的思維開動起來,讓他的活力充沛起來。喜慶聽著笛音,漸漸聚集起了生機,寒冰乍裂,破土而出。喜慶活過來了。
開始的時候,喜慶會說的話很少,大多數是單音詞。比如「爺爺奶奶公公婆婆」,比如「舅舅姑姑叔叔嬸嬸」,比如「哥哥」,其他的喊小狗叫「汪汪」,喊牛叫「牛牛」,喊貓叫「喵喵」,都能很流利地喊出來。至於「寄爺寄娘姑父姨夫舅娘」,「吃飯睡覺洗澡」,他講起來就很拗口,有時候要麼忘了怎麼發音,要麼就忘了對應的意思。
老尖和喜歡讓侉婆子自己決定,是走還是留。侉婆子把隨身帶來的2000塊錢塞在「大舅子」的枕頭底下,然後啐了他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來。
玉英開始動起心思來。喜歡斷奶后,她就準備重新去磚瓦廠上班。她也變得心狠了,願意給阿公阿婆多貼養老錢,出錢讓阿婆帶喜歡,但有個條件,阿婆也要幫著帶喜慶。如果阿婆不接手喜慶,她就把喜慶喜歡兩個人都送到娘家去,讓孩子們的外婆帶他們,那樣一來,阿婆想要見到自己的孫子也就不那麼方便了。
老醫生說:「他能撐到現在,已經渡過了最危險期。後面就看造化了,藥物多少能刺|激病人的大腦中樞,康復治療也會讓孩子的肌肉漸漸恢復彈性。不過你們要先做好心理準備,他有可能一直只能躺著,也可能會像一個正常的五六歲孩童那樣,但這就是他的上限了,他的智力和形體都會固定在那個階段。」
這樣的生活一直延續到玉英懷孕生子,陡然起了變化。這種變化突如其來,當事人根本來不及做好準備,外人旁觀也難免心裡頭難過。
侉婆子岔開話題,說:「我那兄弟這兩年也沒什麼音信來,我都不知道他是在貴州,還是在外面做生活,不好聯繫到他。」
侉婆子本來也想帶著一雙兒女回娘家,王進才是同意的,但是老尖覺得不妥。老尖在貴州也有道上的朋友,並沒有指望侉婆子能幫到什麼忙,至於那個「大舅子」,只要找到他的家,不信問不出什麼名堂。老尖是擔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侉婆子如果賴在貴州不回來也就算了,最怕她還強行留下一雙兒女,那就是一件大麻煩事情。貴州人欺生,到時候強龍難壓地頭蛇,人帶回去卻帶不出來,沒法給王進才一個交代。
本來是一個孫子伢,火坤老嬤是交關高興的。長子長孫,傳宗接代,開始的幾個月她也是寵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隨便一個村人抱著,她都等不及地抱回過去。等到發現孫子不好了,不僅有可能養不大,也沒有必要養大,她心裏就生出了嫌棄,連抱都不肯抱了,開口閉口就是「那個鬼東西」。
即使吃了大虧,喜歡也不吭聲;即使家人勸阻,喜歡也不願意息事寧人。喜慶跑到喜歡面前,「哥哥哥哥」地叫他,喜歡就覺得為了喜慶,他遭多少罪都是值得的。他要保護喜慶,不讓任何人欺負喜慶。他說到做到。
唐桂英只會講半吊子溧陽話,「望你累力倒則(看你很累的樣子),要不要我來幫你抱一會細佬(小孩),你爽性困一覺(好好睡一會),到上海還有好一向辰光(很長時間)。」玉英歉意地笑一笑,搖了搖頭。
阿婆的心有多硬呢?她先是極力主張要把這個「鬼東西」弄死,再重新生個孩子;玉英不同意,她就把娘兒倆都看成怪胎,走路都要繞開三個麥壟,再也不跟玉英講話,有什麼事寧可找人渡話;喜慶斷奶后,本來她是答應照顧喜慶的,現在也反悔了。
喜慶還是沒有找到,喜歡跟著老尖做生意卻蒸蒸日上,成了富翁。老尖是一個很有生意頭腦的人,看準了二三線城市經濟發展的契機,加速擴大自己的商業帝國。看到汽車市場的潛力,老尖適時拓展了賣新車的業務,發展速度驚人,不僅賣賓士、寶馬、沃爾沃這些中高檔車,還賣捷豹、勞斯萊斯、瑪莎拉蒂等豪車。看到家庭大量的閑散資金,他又成立了信貸公司,先集資再借貸,用別人的雞下自己的蛋,很快圈攏了大筆資金。這個時候,地產又成了熱門,老尖疏通了各路環節,順利拿到了地,蓋起了房。房子還在建,賣房子的錢已經收回來了。
玉英前腳剛到家,侉婆子手裡捏個信封後腳就跟過來了,原來是被王進才硬逼著過來的。王進才無巧不巧也聽到了玉英和侉婆子的談話,聽說喜慶有可能落腳在貴州一帶,忙催著侉婆子找地址。「你就讓喜歡去貴州一趟,讓你弟弟相幫著找找,找到了那是一件大好事,找不到也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喜慶你也見過,貼皮貼肉的招人疼,就這麼不見了,不說他娘老子心裏掉塊肉,大家也都心裏空落落的。」
想到這裏,喜歡眼睛里都要瞪出一隻手來,急切之間就要去找王進才夫妻倆要人,卻被老尖攔下來了。老尖說,「你在牢里都蹲了三年,這些年裡你曉得外面發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你這樣去要人,不要說他們根本交不出人頭,甚至要拚死抵賴了。他們嘴巴上貼膠布,鄉里鄉親的,還有可能是長輩,抬頭不見低頭見,你能撬開他們的嘴巴子?這件事,還得讓你媽媽出馬,既然有這懷疑了,就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別的什麼也不要問,只要問出這個大阿舅住在貴州的哪裡,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他們明裡是做租車公司,其實也是個要債公司,幫人要債收取提成。他們都是狠角色,什麼九-九-藏-書爛賬死賬都能要回來,要債的提成收入比租車的費用還要高。經常是這樣,雇傭他們要債的人,順便也會租了他們的車,無論遠近讓他們開車去要債。如果是去外地,喜歡就會親自帶了一幫手下去要債,順便查訪喜慶的下落。
對於這樁婚事,男方家是滿意透頂的,女方家略有遺憾,都是因為玉英太能幹了,她下面的弟妹還小,她的父母本來還指望她能為家裡再做兩年生活。婚後不久,雙方家長的心情就像騎蹺蹺板一樣,很快顛倒過來了。火坤老倌老嬤開始失望起來,玉英父母反倒是喜出望外,他們家女兒不僅沒像水一樣潑出去,還順帶回來一個倪子,比親倪子還要親。都說,女婿抵半子,毛倌這個女婿,何止是半子,簡直是全子,一門心思把丈人家當自己家了。
等到快要離開的時候,喜歡突然想到了喜慶,開始悶悶不樂起來。火坤老嬤怎麼逗他,他都愛理不理的,火坤老嬤以為是玩累了,索性不理他。還是小晴心細,問喜歡是不是有什麼忘了吃,有什麼忘了玩。喜歡告訴自己的嬸嬸,他想給自己的哥哥喜慶帶一支西湖雨笛。火坤老嬤說,「你這個小把戲倒是好心,你哥哥癱在床上,又不像你們這樣能跑會跳的,給他他也弄不響啊。」
下意識里,玉英可能還存著一份小心,手裡緊緊抱著喜慶的身體,頭也不會完全枕到喜慶身上。
唐桂英希望喜慶能夠好起來。私下裡,她對玉英說:「玉英,你讓喜慶認我做寄娘吧。」喜慶依舊半死不活,怎麼做桂英的寄兒子,玉英就讓喜歡認唐桂英夫妻做乾爹乾媽,把夫妻兩人樂得合不攏嘴,說:「喜慶一定會好起來。喜慶也要做我們的寄兒子,這個事情才算圓滿。」玉英心裏曉得唐桂英的好意,她想,要是喜慶真能好利索起來,就算把喜慶拱手送給別人,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說出來也好笑,火坤老嬤年過半百的人了,竟然怕這個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的喜慶,忘了他是自己的嫡親孫子,反而覺得肉麻磣人。名義上是她在帶喜慶,實際上是火坤在照顧。火坤一個男人家,怎麼照顧得來?多虧了小晴和彩鳳,知道玉英懷上了,就經常來幫襯。別人家總是問題重重的姑嫂關係、麻煩多多的妯娌關係,因為喜慶的緣故,在火坤這個門頭裡反而偃旗息鼓一派和睦。
老醫生最後說:「這個孩子是先天性腦癱,在娘肚裏就醫治的話還有希望。現在嘛,只能做保守治療,配點葯帶回去吃,平時你們家裡人再給孩子做做康復活動,這些會有點用,但效果不大。」
進入村子前,侉婆子才覺到緊張,她把喜歡拉到一邊,告訴喜歡:「我知道你們懷疑是他拐走了喜慶。如果真的是他,我就是同犯,一定會讓他乖乖交出人讓你們帶走,不會難為你們的。不過也請你們不要懲罰他,這裏的人特別護短,即使平常再怎麼窩裡斗,一旦有外人,也會摒棄前嫌一致對外。」
喜歡把自己融入行色匆匆的來往的人群中,對緊緊跟隨著自己的乞丐甚至難掩厭棄之色,對那些可怕的袒露巨大不幸的乞丐們又憐而遠之。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人,或者來這個城市出差旅遊的人,大多都是這樣的反應,雖不受歡迎,卻也不會引起懷疑。
喜歡就騎著自行車去乾爹家。唐桂英夫妻也慣虎頭虎腦的喜歡,知道喜歡要來接喜慶,總要準備豐盛的一餐飯,看喜歡狼吞虎咽風捲殘雲的吃相是一大享受。喜歡臨走時,夫妻倆更是反覆叮囑,「小猢猻,路上騎慢點,不要顛著碰著你小阿哥。」
準備停當后,玉英將喜歡託付給阿婆和小晴,自己抱著喜慶去上海。對玉英如此瘋狂的舉動,火坤老嬤是想不明白的,她覺得是把錢撒到了大河裡。玉英不應該把錢花在喜慶身上,雖然花的不是她的錢,她看著了想到了肉都痛,這不是白白浪費嗎。但是她也不好明目張胆地提出反對意見,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只能委婉地表示擔心:玉英長這麼大沒有出過遠門,一個人帶著喜慶(無疑是一個累贅)去上海,遇到了事體怎麼辦,遇到了突發|情況怎麼辦?下意識里,火坤老嬤也覺得,關於這個「鬼東西」,似乎是到了該了結的時間了。
以前毛倌和玉英兩個人做工掙錢,結婚空下來的債務還起來也快,現在懷孕生孩子,給喜慶看病,玉英在家帶喜慶,只有毛倌一個人在磚瓦廠上班,生活里出項多了,進項卻少了,經濟難免吃緊起來。毛倌可憐妻子,玉英心疼丈夫,夫妻倆又都覺得格外對不起喜慶,只恨無計可施沒法可想,就這麼癱巴掉到了深井裡,有今朝沒明天般地熬著。
喜慶長不大,個子不再躥高,體重很難增加,心智不會提升。就好像上海醫院里的老醫生說的一樣,喜慶被固定在了五歲的階梯上。歲月流淌,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出影響。歲月流淌,他幾乎看不出外界的任何變化。太陽東升西落這是一天的變化,在他眼中每一天都是重複的。春夏秋冬這是四季的更替,在他眼中每一年都是重複的。
阿婆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有了喜歡,阿婆就更厭煩喜慶了,以前還藏著掖著,現在是光明正大了。阿婆對喜歡的過分寵愛,不乏表演給她看的成分在,阿婆有多在意喜歡,就有多不屑於喜慶。喜歡豎著長,喜慶橫著生。喜歡越長越瓷實,個子也躥得快,喜慶就不一樣了,四歲的人還像個剛斷奶的孩子,而且幾乎長不動了。她把喜慶抱在懷裡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喜慶緩慢的生長停止了,個子沒有變化,體重也不再增加。如果讓喜慶就這樣去了,她這個做娘的如何能甘心,如何能面對?
等到喜歡九月份開學的時候,喜慶已經會走路了。他跟在喜歡後面,形影不離,哥兒倆的兩支雨笛,發出歡快的合奏。喜慶也會說話了。喜歡喊他「哥哥」,他也對著喜歡喊「哥哥」,像是回聲。喜歡著急了,告訴喜慶,「我不是你哥哥,你才是我哥哥。」可喜慶還是追著喜歡喊哥哥。
當時,西湖湖畔有很多小販賣一種類似口哨的玩具,稱之為「西湖雨笛」。一根一節頭的竹管,一頭實一頭空,空的一頭塞進去一根細鐵絲,鐵絲前頭綁著小棉花球,實的一頭鑽了個小孔。將棉花球濡濕,嘴含著實的一頭,努力向裏面吹氣,同時用手在空的那頭拉動鐵絲,就會發出婉轉如鳥鳴的聲音。呼氣的多少,拉動的快慢,會讓聲音忽高忽低,時而尖利,時而低沉,時而清脆,時而渾濁。
彩鳳埋怨自己的娘,「你也真是的,到哪都偏心。喜歡要給喜慶帶一支笛子,你做奶奶的不幫他買,我做姑姑的幫他買就是了。」
長途車開得不是很穩當,前後左右地搡來搡去。玉英大清早就起身,一路又抱著喜慶,睏乏疲累,忍不住打起盹來,上下眼皮打架,頭也漸漸伏到了喜慶身上,隨著車子的顛簸搖晃,像公雞啄米一樣,頭埋下去,又抬起來,再點一下,再抬起來。
老尖說:「十有八九,喜慶失蹤跟這個人有關聯。這種事情我早就有所耳聞,貴州那邊有夫妻專門靠這個騙人錢財,男人假裝是大舅子,將自己的老婆賣給別人,女人等機會再逃出來跟男人會合,然後再賣給下一家。這稱之為『放鴿子』。這個貴州婆子估計是打定主意在這邊過安穩日子,不想再當鴿子被放來放去,就沒有跑出去和男人會合。男人也才會找上門來,自稱是大阿舅,一般都是這個套路。一來是試探女人,如果女人主意已定,就再敲竹杠要點錢財,絕對不願意人財兩空。估計就是這個傢伙順手牽羊,把喜慶給拐跑了。」
喜歡將笛子帶回家給喜慶,喜慶自然拿不住也不會吹。喜歡就時時用自己的笛子吹出百靈鳥的聲音給喜慶聽。白天吹,晚上吹,從星期一吹到星期天,從五月吹到了七月。等到喜歡放暑假的時候,天大的喜訊終於降臨這個家庭。
喜歡如此活潑,做奶奶的當成寶貝疙瘩,做娘的又怎麼會不疼不愛?玉英越為喜歡感到高興,就越為喜慶感到傷心。喜歡愈是活潑好動,喜慶就愈發顯得安靜蟄伏,這常常會讓玉英心疼不已。尤其是喜歡會走路后,會撲通撲通地走到籮窠旁邊,好奇地觀察撥弄喜慶,但是喜慶卻茫然地望空眼。一隻大頭蒼蠅飛過,喜歡就去追蒼蠅,但是喜慶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一點都不為所動。這個時候,玉英的心總是要絞得下血來的。
唐桂英坐在玉英旁邊,看到玉英的頭差不多要完全擱在孩子身上了,才忍不住用手碰了碰玉英。玉英立馬驚醒過來,使勁把頭拗起來,仰靠在座位上。
喜歡這次坐牢,三年時間裡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讓他一時難以適應。先拿他一家人來說,木根頭姑父在上海承包了工場,做了大老闆,爺爺也過去幫著看工場去了。小叔叔一家去了宜興,小嬸嬸的親阿姨在宜興開一家大公司,小read•99csw•com叔叔去幫老表開車子,活兒輕鬆,錢也掙得多。乾爹乾媽都已經退休,回到了上海,難得才來鄉下一趟。寶林當上了海軍,雙喜在蘇州念大學。

三年後,喜歡刑滿釋放,回到家中,他才知道為什麼三年來父母都不去監牢里探望他一次的道理。因為他闖出紕漏,連帶著喜慶失蹤,奶奶也急火攻心去世。這都是他造的罪孽,罪孽深重,不可原諒。本來喜歡心裡頭還對父母不來探監滿懷怨氣,現在怨氣都化為自責,連摑了自己幾個大嘴巴,跪在痛哭流涕的母親身面前。喜歡向父母發誓,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哥哥喜慶找回來。
彩鳳買了一支笛子帶給喜慶,原也是覺得喜歡在外面玩還不忘自己的哥哥,是難得的兄弟友愛之情,誰都沒有想到笛子的魔力竟然有那麼大,把整整昏睡了九年的喜慶喚醒了過來。
小晴是讀過書的,不比玉英只念到小學五年級,人有眼力見識,性格也著實厲害。火坤老嬤平素忌憚小晴的牙尖嘴利,在老二媳婦面前總是提心弔膽讓三分。比如老二家生了個閨女,她想鼓動老二家生二胎,毛頭有點被說動心了,和小晴商量的時候卻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小晴覺得還是生女兒好,省了不少心,如果是兒子,幫兒子討個媳婦多難啊,娘老子要蛻掉三層皮。
王進才覺得有理,也不忍心孩子受顛簸,遂作罷。王進才這樣,侉婆子也不再堅持,收拾了衣物,跟喜歡和老尖出發。輾轉千里,坐完火車又坐汽車,坐完汽車又坐摩托車,到了貴州六盤水的一個小山溝溝里。侉婆子時隔多年,再度踏上返鄉的路程,眼面前的風物全都變了樣,看上去卻還是如往日一般,不覺心酸。一路行來,侉婆子已經大致猜到老尖和喜歡此行的真正目的。侉婆子有點怵老尖,意識到這個男人見多識廣,想必也心狠手辣,自己在他鷹隼般的目光下毫無秘密可言,同時也有點心懷感激,畢竟人家在王進才面前什麼也沒有點破,給自己留足了顏面。
有一次,火坤老嬤因為情急,竟然一頭撞在了板凳角上,撞出老大一顆瘤,好幾天才消下去。瘤一碰就疼,敷熱毛巾時,她啜著牙花子喊疼。就算是這樣,她抱著喜歡的時候,喜歡用手去戳那瘤,她竟然能生生地忍住,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上初中的時候,喜歡就已經念不進書了。初中一畢業,毛倌就託人尋關係,讓喜歡進了鎮上的調角器廠當流水線工人。在一次群架鬥毆中,有人傷重不治,喜歡作為涉案者被刑拘,隨即被判刑三年。由於出現了人命案,市局非常重視,當天晚上就把涉案人員從鎮派出所轉移到了市看守所,所有犯人一律禁止與外界接觸。
這期間,毛頭也結婚了,彩鳳也嫁人了,幾乎同時生了孩子。毛頭老婆小晴生的是女兒,彩鳳倒是為夫家生了個倪子。火坤老嬤平日里總往彩鳳家跑,不僅小晴看著來氣,本村人和彩鳳村上人也出來說公道話,認為火坤老嬤照顧自己女兒比媳婦用心,以後到老了難道也讓女兒女婿服侍在床邊嘛?說的人多了,架不住彩鳳也勸,火坤老嬤終究是一張老臉掛不住,不好意思再往女兒家跑。
喜歡強忍住把喜慶抱入懷裡的衝動,等回到賓館的時候給老尖打了電話,讓他多找些人手來。喜歡的意思是,如果要和喜慶背後的魔鬼爭奪喜慶,那麼無論如何魔鬼也會是失敗的一方。在等老尖他們過來的時間里,喜歡拿出一支西湖雨笛,滾燙的聲音的花朵就此綻放。這支雨笛是當年喜慶被「大舅哥」強行抱走時留在路上的,已經被踏過裂開。玉英保留了這支雨笛,喜歡出獄后修好了它。現在它受過傷的竹管被鉛絲和膠帶固定住了,其他的部件除了老化,和原來還是一樣。
給喜慶問診的是一個老醫生,在滬上也是蠻有名氣的。輪到玉英的時候,還有好些人圍著老醫生問這問那的。看到玉英抱著喜慶進來,老醫生揮揮手把那些人全支走了。在翻看喜慶的眼皮,查看舌苔,搭脈和聽診的期間,老醫生很有耐心地向玉英詢問喜慶的平時癥狀。玉英努力回想,一一作答。
玉英說:「為了這孩子,我吃了很多苦頭,這你是知道的。你也是做母親的人,希望你能體諒我,但凡有一線機會,我都要試一試,不會放過的。」說著眼圈紅了。侉婆子慌了神,連忙安慰玉英:「玉英嫂子,不是我推脫,想我那不成材的兄弟,能有多少本事。不過,你既然提到了他,我肯定會讓他相幫尋找喜慶。這樣,你先回去,我找找前段時間我妹妹寫來的信,裏面說不定提到我兄弟現在在哪裡。」
那一年,彩鳳的丈夫木跟頭在外面掙了一大筆錢,特意租了一部中巴車,請自己的丈人一家子去杭州旅遊。火坤老倌老嬤、彩鳳一家、毛頭一家,再加上喜歡,總共九個人。玉英要留在家裡照顧喜慶,走不開身,毛倌要去廠里上班,也不願意出去玩。

喜慶會咧嘴發出聲音了,喜慶會自己翻身了,喜慶會用手攀住大人的胳膊了,喜慶會在床上爬了,喜慶會站起來了。站起來的喜慶,向喜歡伸出雙手,要喜歡手中的笛子。喜歡連忙將喜慶的笛子取出來,將棉花球沾上水,一切布置妥當,交到了喜慶手裡。喜慶當然還無法吹響笛子,但笛子已經成了他愛不釋手的玩具。
喜歡也覺得尋找喜慶不是短時能有收穫的,必然是一場漫長的戰役,想要打好這場戰役,沒有錢是萬萬不成的。喜歡答應和老尖一起做事,兩個人成立了一家租車公司,老尖出資30萬,喜歡出資20萬(是向叔叔和姑父借的,一人支持了10萬),買了八輛二手車,有奧迪,也有桑塔納和金杯。陸續有一些小弟兄投靠到他們麾下,事業有了點起色。
這個時候,喜慶特別滿足,喜歡特別自豪。
最後,還是玉英跟那對夫妻說:「這次去是要尋人,坐火車要二十幾個小時,帶上孩子怕孩子受罪。你們要帶孩子回外婆家,莫如找年前後空閑日子,一家人跑一趟親戚不更好嗎?」
為了做喜慶的保護神,喜歡開始練石鎖,打沙袋,頓頓要吃滿滿兩大紅花碗米飯。正是在發育年頭,喜歡的身體騰騰地往高里躥,往橫里擴,經過他面前都能聽到他體內啪啪爆節的聲音。大家都很吃驚,說喜歡長得這麼結實,似乎喜慶的營養和生長勢頭都被喜歡奪過來了一般。
這些倒是在玉英的意料中。在來上海的一路上,在決定來上海之後的好多個夜晚,這些她都是反覆想過的。如果喜慶的病看不好了,該怎麼辦?她哀求醫生:「孩子一生下來就這樣了,都沒好好看過世界,算是白來這一遭了。我只求他能吃點好的,多看幾眼,至少能高興一下。他到現在還都不會笑呢。」
唐桂英經常將喜慶接到家裡去,夫妻倆慣得不得了,帶著喜慶坐小轎車,拍照片,吃麥當勞,看電影。一去就是好幾天,玉英一家人都覺得不適應,村裡人也覺得少了什麼,都催玉英,快點把喜慶接回家。
特別是喜歡很快學會冒話了,在「媽媽」之後就會說「奶奶」,把火坤老嬤樂得嘴都合不攏。外孫寶林、孫女雙喜,平常喊她「外婆」「奶奶」,原本也讓她很受用,現在都覺得不稀奇了。小晴忍不住出言譏諷阿婆:「孫子到底比孫女金貴,看看我家阿婆,自從喜歡會喊她奶奶后,真恨不得拿心都掏出來給孫子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火坤老嬤的度量也突然放大了,被小輩嘲笑也不覺得刺耳了。
聽到這話王進才不高興了,說:「這不要讓你弟弟出面嗎?你弟弟是當地人,總好行事些,強似喜歡一個人沒頭蒼蠅似的亂碰亂撞。如果你擔心你弟弟不會出力,索性你也陪著喜歡他們去一趟,這麼多年了你也該回去看一下了。」當時侉婆子已經給王進才生了一對兒女,這麼說來,是王進才終於不再擔心老婆跑路了。
十月懷胎,玉英又生了個胖小子,名叫喜歡,讓火坤老嬤如願以償。更讓她高興的是,這個二孫子身上一點毛病都沒有,眼睛炯炯有神,高興了手舞足蹈,不高興了號啕大哭,打噴嚏像水燒開后爐上的炊子發出的叫聲,撒尿飈得老高老遠,放屁屙屎也氣派得很,吃奶時那股貪吃勁,恨不得將玉英的奶頭子都咬下來。聽到一點聲音腦袋就轉過來了,聞到一絲香味饞唾水就滴瀝下來了,手上撈到一點東西就不撒手,神氣得不得了,把火坤老嬤高興得眼睛就像綁在了他身上,須臾不得離開。
自己的兒子幫別人家養了,火坤老嬤首先沉不住氣,免不了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東說媳婦不懂事,西罵兒子不孝順。那是因為,玉英下面有弟妹,毛倌下面也有弟妹,現在火坤老嬤覺得,毛倌眼裡只有小舅子小阿姨,自己的弟妹倒不待見了。一碗水端不平,難怪老娘心裏窩著一捧火,急得要九-九-藏-書跳手跳腳。
仍然是老尖有辦法,想出了「託夢」這一招。
玉英已經聽不到老醫生在說什麼了,她在心裏不停念叨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喜歡經常回到鄉下,這裏走走,那裡停停,可是眼前的鄉村變化太大了。早晨不聞雞叫,因為很多人家都蓋了二層三層的樓房,雞也養在樓房的房間里,這樣圈養的公雞竟然忘記了打鳴。狗也不會吠叫了,田園犬不復往日的神采,而且數量也越來越少,被寵物犬給取代了。走在鄉間小路上的寵物犬是一種荒誕的存在,它們的毛打卷,腳上和肚皮上全是泥土,有的扎著紅頭繩小辮,可憐巴巴地用糊著眼屎的狗眼遠遠地打量著陌生人。河水不再流動了,渾濁而發臭,再也沒有人在岸邊垂釣,估計裏面也沒有什麼魚類了。由於家家戶戶都用上了煤氣,炊煙不再升起,不用灶頭,鐵鍋也不再飄香。有了洗衣機和自來水,在碼頭上浣衣的人絕跡了。有了電視機和有線,出來轉彎溜達閑談的人沒有了。整個村子暮氣沉沉,活躍不再。春天來了,雖然田野依舊綠意縈繞,但這綠意不敢接近村子。夏天來了,耳畔聞不到知了的叫聲。秋天的淫雨霏霏,讓樹枝間的蜘蛛網更顯破敗。冬天的寂靜,讓空置的房屋更像是一座座墳墓。
身體好的女人,開懷也容易,玉英很快就懷上了第二胎。火坤老嬤也沒有食言,在玉英顯懷之後就把喜慶抱到她屋裡去了。火坤老嬤雖然心裏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也絕不希望玉英把更多心思放在喜慶身上,以防萬一影響到第二胎,那就不好了,咬著牙將喜慶帶在身邊,雖然心裏還是嫌棄。
事情是這樣的。
這些小孩也許是長大懂事了,也許是要討好喜歡,開始主動維護照顧喜慶。遇到外村孩子欺負喜慶,也能像喜歡一樣挺身而出。
玉英心底里本來是沒有一絲希望的,但聽了喜歡的分析,眼睛里又升起了一股希望。她相信進才老婆也是喜歡喜慶的,這從進才老婆剛到村裡看喜慶的眼神就能看出來。「可是,如果她不願意說出她家的地址怎麼辦?如果她不相信喜慶是她弟弟拐走的怎麼辦?」玉英提出自己的疑問。
玉英不能理解老醫生到底說了什麼,但是她憑直覺知道了一件事,心裏高興壞了,小心試探著問:「您的意思是說,他,我的這個小孩,會沒什麼事?我們原來還擔心他會活不過今年呢!」
喜歡已經是第三次來這裏,他差不多已經熟悉這裏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條街道。他知道這些行乞者也像候鳥一樣,遵循著一定的遷徙路線,在幾個城市之間流浪。他也積累了很多經驗,比如不能像那些尋子心切的父母那樣,見到每一個相仿者都要衝上前去仔細辨認。這無疑是打草驚蛇,那些控制著這些行乞者的乞頭們密切監視著一切,一點異常情況都會讓他們轉移消失,無跡可尋。即使你找到了失聯已久的親人,想要帶走也是困難重重,甚至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生命危險。
在這種簡單的重複中,喜慶記住了這一切,用他的笛聲表達這一切。笛子使用多了,很容易壞,壞了喜歡就給喜慶新做一支。喜歡現在做的笛子,跟當初西湖邊上小販的笛子一樣好,笛身圓潤,音色清越。只是,自從那一年的流行之後,西湖邊上不再有人販賣雨笛,也沒有孩子願意玩雨笛了。仍然把雨笛當成寶貝,毫不厭倦的,只有喜慶一個人了。就連喜歡,他雖然很長一段時間陪著喜慶一起吹笛子,後來慢慢長大,也不好意思吹笛子了。這樣一來,還在孜孜不倦吹笛子的只有喜慶一個人了。
來西湖遊玩的所有小孩幾乎人手一支,景區充斥了這種哨聲。孩子們在哨聲中像穿花蜂蝶一般,一路播撒樂音,也在一路追逐樂音。寶林、雙喜和喜歡也樂此不疲,都玩瘋了。彩鳳和小晴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訓斥他們:「白日里玩得這麼瘋,夜裡頭要是尿床了看我不收拾你。」
喜慶很有可能被人販子當成小孩拐走了。除了毛倌和玉英四處尋訪,唐桂英夫妻、彩鳳小晴等人也都有空就去四處打聽,可是人海茫茫,大海撈針,哪裡有什麼消息。村上外出務工的人越來越多,每到一地大家先都留意打探喜慶的消息,卻沒什麼進展。
講到玉英,真是沒得說的,能幹就不談了,心眼脾氣也好,橫豎挑不出什麼刺來。阿婆有心說出來的話,她作為聽者盡量做到無意。逢到十足難聽的話,都不像是做阿婆的人對做媳婦的人說的,她也鼻頭一捏,左邊耳朵鑽進去,右邊耳朵放出來,就有這分度量和涵養。毛倌對她下邊的弟妹好,她都反過來用心對待毛頭和彩鳳。因此上,除了火坤老嬤咸有咸氣,淡有淡氣,積了滿滿一泡肚飽氣,村上沒有一個人不說玉英好的,都說火坤祖上積福,才尋到這麼好的媳婦。
有一天,一輛桑塔納開進了村裡,從車子上下來三個彪形大漢,渾身上下特別是眼睛里都透著一股戾氣,嚇得狗都夾緊尾巴不敢叫喚了。這三個人是來找喜歡的,領頭的那個是喜歡的獄友,名字叫老尖,欣賞喜歡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也多虧他的照顧,喜歡在獄里才沒有吃多少苦頭。喜歡也是講義氣的人,遂認老尖為大哥,大哥的恩情記在心裏,此恩不報非君子。喜歡比老尖先出獄,曾約定等老尖出來后要一起做點事情。回來后因為喜慶出事,喜歡竟然忘了這一茬,見到老尖找上門來,內心裡覺得很過意不去。
火坤老嬤受了女兒的搶白,心有不甘,說:「你錢多,你幫你大侄子買就是了。」言下猶自憤憤,覺得實在是糟蹋浪費了錢。
這話正是平素火坤老嬤經常在兒子媳婦面前搖尾巴說的,敲邊鑼打邊鼓,為的是標榜自己的勞苦功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火坤老嬤聽到媳婦話裡有話,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像遭霜打了的茄子,從頭到腳都是蔫的,走路都貼著牆壁根走。
寶林、雙喜都比喜歡大一歲,三個小孩結伴出行,高興得不得了。到了杭州,少不得要去西湖玩。一路上,凡是好吃的零食,都一式三份,凡是好玩的玩具,也都是一式三份,免得小把戲們爭風吃醋,吵架相罵。
平日家裡很安靜,太安靜了,聲音頭都沒一個,一點不像是一個有走腳畜生(孩子會走動后,四處亂跑,稱為走腳畜生)的人家。村上很多婦女同情玉英的遭際,只要有空閑,都會來她家陪她一會。特別是餐頭前後,總會有婦人過來,輪著幫玉英抱一會喜慶,以便讓她騰出手來吃餐頭。
喜歡也記得這件事,當時村裡也有明眼人,跟進才開玩笑說,他們夫妻倆跟這個阿舅是睡一張床鋪的。王進才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只當是屁話,不過對這個阿舅倒是警惕起來。阿舅是道上混的,豈能不識相,眼見得住的時間也夠長了,女人的心意也扳不過來,就跟自己的「姐姐姐夫」攤牌,說自己想要回家鄉做點小本生意,希望「姐夫」能贊助點。王進才也怕夜長夢多,只求趕緊送瘟神走,錢多錢少毫不計較。沒想到這個瘟神,貪心不足,會順手把喜慶給抱走了。想來他在村裡住了些日子,喜慶也跟他熟悉了,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他抱走。
喜歡不僅練出了一身蠻力,還拜了陰山一位老拳師為師,開始練站樁練擒拿,漸漸的看上去也能目如閃電,行如疾風。年紀比他大的,輕易不敢惹喜歡,年紀小的更是一窩蜂地唯喜歡馬首是瞻。
當面是不敢這樣說的,只敢背後這樣議論,又不避孩子,於是村上的小孩子也都記住了。孩子們常在一起玩,急赤白臉了,就會當著喜歡的面,說喜慶這些難聽的壞話。喜歡就急了,經常跟夥伴們翻臉打架,奮不顧身,敢跟身高力強的大小孩打架,也敢以一敵多,經常鼻青臉腫地回家。
隔了幾年再去磚瓦廠上班,玉英干起活來更不惜力了,毛倌也是。以前是夫妻兩個人拖一輛板車運送磚胚,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後面推,現在是一人拖一輛板車,遇到上坡路,吃奶的力氣都要使出來。工友們開玩笑,說玉英憋著氣要把前幾年沒掙到的錢都掙回來。但那又怎樣呢?大家都知道玉英毛倌家裡的情況,知道他們缺錢,知道他們心裏苦,都願意幫他們,哪怕是小小地成全他們多干點活,多掙點錢。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對玉英有好感,唐桂英繼續說:「細佬身體不好是吧,勿有關係咯,我也是做娘的人,你勿要客氣見外。」但是玉英還是搖頭,緊緊地抱住喜慶,好半天她才說:「多謝你。孩子重,沉手。我自己抱吧,不勞你大駕啦。」
喜歡已經快要認不出自己的故鄉,他害怕再也找不到喜慶,他也擔心找到喜慶后,喜慶回來卻再也認不出這裏。那麼,所有的一切,意義究竟何在呢?
只有在喜慶面前,喜歡才像一個小弟弟,才像一個小孩子。喜慶https://read•99csw•com特別願意去摸喜歡的眼睛眉毛鼻頭嘴巴耳朵,願意騎在喜歡肩頭。喜慶在喜歡肩頭上吹笛子,笛聲委婉動聽,喜歡陶醉其中,全不在意喜慶的口水滴答拖了自己一頭一臉。
尖頭嘴的火坤家有兩子一女,大倪子叫毛倌,細倪子叫毛頭,丫頭叫彩鳳。毛倌精瘦的一個人,有一段時間在夏家壩頭的磚瓦廠上班,那已經是十多年前,毛倌當時還是一個小年輕。在磚瓦廠,他認識了五家墩的玉英。玉英雖是一個姑娘家,個子高,骨架大,身板硬,手大腳大,比很多男人還要能幹,掙的錢也多,一直是她家裡的頂樑柱。毛倌和彩鳳互生好感,經過媒人的穿針引線,找人看好日子,男方奉上彩禮,敲鑼打鼓就把婚給結了。
玉英帶著喜慶,先是天蒙蒙亮就坐三卡進溧陽城,再從長途汽車站買票去上海,到了上海才下午兩點多鍾。在溧陽坐上長途車后,她有過短暫的慌亂,不知道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自己該怎麼辦,找到了腦科醫院接下來自己該怎麼辦,醫生診斷後自己該怎麼辦。
喜歡也茅塞頓開,趕緊問自己娘老子,喜慶不見那會,村上有沒有人買侉婆子。果然有一個。王進才打了十多年光棍,積攢了點錢,前一向買了一個貴州女人。平時王進才看人看得很緊,怕女人跑路,錢都打水漂。等到貴州婆子生了孩子,看上去安穩不會跑路了,才略微松下來。貴州婆子有一個娘家兄弟,大老遠來看望自己的姐姐,住了好長時間,王進才自然好吃好喝地招待,他離開的時候,正是喜歡出事被抓那天。
其實,一路上也有乘客看出問題來,衣服遮蓋下的孩子很奇怪,氣息漫長,不像是在熟睡中。何況從喜慶的體型來看,也不是襁褓中的乳孩,而應該是兩三歲的頑童,這個時候孩子是最淘氣討人厭的,不是笑就是哭,不是要吃的,就是要喝的,或者是一路上看著窗外嘰嘰喳喳,或者是在座位上爬上爬下,總之是沒有歇時,會一刻不停地纏著大人。像喜慶這樣沒有一點聲音頭地痴睡,肯定是生著病的孩子。年輕的媽媽帶著病中的孩子,神情憔悴而恍惚,肯定是去大城市的醫院求醫問診。這些看出端倪的乘客,能夠體諒做母親的心,只是默默地打心底同情玉英,不到萬不得已不願打破母親刻意營造的沉默。
喜歡七歲上一年級的時候,喜慶已經九歲,除了眼珠子變得活絡一些,透露出點生氣,其他沒有明顯的好轉。
玉英看出唐桂英不是庄稼人,幾十斤的孩子抱在手上,不是輕鬆活,還是蠻吃力的,她婉言謝絕了唐桂英的好意。
也許是懷孕的時候吃了力(直到臨盆前,玉英還一直在磚瓦廠工作),也許是別的什麼不好的原因,玉英的頭生子喜慶是一個討債鬼。開始還看不出來,只是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比如說表情,小喜慶的面孔好像一直是皺著的,盛開不來笑或者哭;比如說動作,手指是抓不住東西的,腳尖也不會亂踢,好像渾身一兩力氣都沒有,更別說講話走路了。抱在臂彎橫在膝頭,小喜慶的身子是能感覺到在長的,但就像是一團麵粉在發酵,放在地上怎麼也立不起來。
喜歡上初中后,發育得就像一個成人。老師講不聽,父母打不怕,成績奇差,在同學中間威望卻很高。他能打架,面相也威風,凶起來的時候眼睛瞪得有銅鈴大,很有震懾力。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喜慶用他的刻漏記錄著一切。他在旭日東升里吹響笛音,也在晚霞滿天時吹響笛音。春花爛漫,他在叢中笑。晴光瀲灧,他在蟬聲里睡午覺。秋雨連綿,他哪裡也不能去。霜降雪冰,過年要放鞭炮。過年了,雞鴨貓狗,大人小孩都要換新衣裳,都要長大一歲。喜慶也穿上新衣服,也長了一歲,但喜慶的心智和外形幾乎沒有變化。他看世界,也覺察不出什麼變化,如果有,也只是往返重複而已。
火坤老嬤中意喜歡,不中意喜慶,現在犯難了,迫不得已應承下來兩個孫子一起照應。其實照應喜慶再簡單不過,他就像不會喊疼的垂死病人一樣,到點喂喝米湯,到點把尿屙屎就行。照應喜歡要麻煩得多,他會走路后兩隻腳棍到處跑,村子靠近小河,塘泊也多,都是要格外注意的。火坤老嬤沒有辦法,割捨不掉喜歡,只能接受喜慶作為添頭。
當喜歡在這樣紛亂吵嚷,充滿著森森目光和凌亂腳步的街頭遇到喜慶時,心情是何等的激動;尤其是他看到喜慶明顯被打斷然後故意被接反的胳膊和腿時,又是何等的心慟。喜慶還是那個喜慶啊,雖然他被人動過手腳了,被改造過了,但天可憐見,因為他停留在五六歲上的智商,他們摧殘了他的軀體,卻對他的內心網開一面。因為這五六歲的智商,讓喜慶像度過四季一樣忍受住了艱辛而漫長的時光,兄弟終於得以相見。
多虧這個唐桂英,幫了玉英好多忙。長途車到了上海車站后,唐桂英提出自己是上海人,雖然在外地待了小靠二十年光景,上海交通地名還算熟悉,上海話還能講一些,挂號什麼的總是方便點,於是一路陪同著玉英母子到了腦科醫院,掛上號住進了病房,她才告辭。第二天唐桂英又來看玉英母子,陪了玉英好幾個小時。
老娘跳腳歸跳腳,毛倌還是我行我素,覺得老娘是雞蛋裡頭挑骨頭,索性當看不見聽不見。五家墩和尖頭嘴位於夏家壩兩頭,只是五家墩離夏家壩更近,有時候廠里事多人忙,夫妻倆乾脆就住在了娘家,十天半月也不朝家門一次。難得回來一趟,灶頭餐桌上都落了一層灰。夫妻兩個忙著大掃除,火坤老嬤擠在旁邊看,少不得風言冷語,說什麼「家不比旅館」之類的話。
在全家人一團亂的時候,喜慶也出事了。喜慶不見了。喜慶失蹤了。喜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件事讓一家人雪上加霜。喜歡蹲了班房,喜慶生死未卜。兩個孫子接連出事,火坤老嬤急火攻心,卧病在床,一段時日之後也遺恨撒手人寰。
喜歡蹣跚學步的時候,是火坤老嬤最開心的辰光。她在一端等著喜歡,看著喜歡左搖右晃打開雙手向她劃過來,她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喜歡成功地撲到她懷裡,這種勝利的感覺讓祖孫二人都陶醉不已。如果喜歡趔趄要倒地,她就撲過去,在喜歡還沒有落地之前就伸出雙手接住了他,又是親又是慣,嘴裏喊著「乖乖,我的乖乖。」
他們的錢多到連喜歡自己都覺得困惑了,甚至感到后怕。喜歡和老尖不一樣的地方是,老尖除了掙錢似乎沒有其他人生理想,而喜歡一直不忘尋找喜慶的使命。
喜歡說:「雲!」喜歡又說:「樹!」喜歡還說:「水!」此外還有「花」,還有「人」,還有「狗」,還有「橋」,還有「雨」,還有「雷電」,還有「青蛙」,「還有船」,還有「機器」,還有「香」,還有「貓」,還有「老鼠」,還有「鳥」,源源不斷的萬物從喜歡口中吐出,然而喜慶不為所動。
老醫生聽了這話有點不高興,說:「你們這些做父母的,不知道你們到底是關心孩子,還是根本無視孩子。誰說他不會笑的。他會笑,他也會哭,他能感覺到餓,也能知覺到疼,他能看到畫面,也能聽到聲音。只是跟平常的孩子的反應不一樣。他們處於休眠狀態中,世界在我們眼裡飛快變化,在他們那裡卻好像是靜止了一樣。」
村裡很多人也都發達了,有的成了大老闆,有的做了小老闆,有錢人家都在市區買了商品房,孩子們也都送到市裡接受更好的教育。本來熱熱鬧鬧的一個村子,現在冷冷清清,閑時忙時幾乎看不到青壯年。雞不飛,狗不跳,豬不叫,河水堵塞發臭,煙囪不冒炊煙,家家戶戶幾乎都用上了煤氣灶。田地也不種了,全部承包出去。很多外省人,主要是安徽人,成群結隊來到這邊,承包田種稻種麥,承包魚塘養魚養蟹。
玉英為此不知道落了多少行眼淚。喜慶再怎麼著,也都是自己身體里掉出來的肉。把孩子扔在馬桶里悶死,挖個塘泊一埋了之,這樣的事情不要說是去做,就是肚裏想想也讓她受不了。她的心要是有她阿婆一半硬,倒是可以省了無數麻煩,可她的心又如何硬得起來。看著孩子像青魚那樣往橫里長,而不是像樹一樣往高處長,她夜來睡不著,總是要掉斤把眼淚。
喜慶真的活過來了。也許,經年累月的康復按摩起到了作用,讓喜慶的感知加強,活力也迸發了。也許,每月逢初一十五玉英在灶神菩薩那裡的祈禱起到了作用,她嘴裏銜著稻草,念念有詞,「保佑我家喜慶好起來」,頭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事已至此,」老尖對喜歡說,「也不完全都是壞消息,至少說明喜慶還活著。不如一邊做點事情,一邊查訪消息。我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定會能找到喜慶的。」
喜歡將喜慶抱起放在自行車的橫杠上。喜慶就像騎在喜歡的肩上一樣read•99csw•com高興,看到什麼都興奮,還一個勁地讓喜歡騎快點,讓喜歡追趕前面的汽車,讓喜歡騎得要飛起來。喜歡騎出一身汗,心裏卻快活得很。喜歡特別愛聽喜慶看到什麼就喊出什麼,似乎每一次遇見都是初次相逢,露出來的新鮮、驚奇和激動,也讓他深受感染。但是喜歡無法像喜慶那樣說話,他只能大吼一嗓子,用盡全身力氣蹬車,自行車像一條彩虹那樣一閃而過。
小晴不止一次聽到阿婆偷偷地詛咒喜慶:「你這個鬼東西,你就行行好,不要折磨我們了。你就自己死了罷,早死早超生。」她心裏害怕,跟毛頭商量,「你說你娘會不會趁人不注意弄死喜慶?」毛頭被說得也害怕了,但還是要安慰妻子:「瞎說,她雖然不喜歡喜慶,畢竟是自己親孫子,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狠心事情!」
火坤老嬤希望玉英能給自己生出個孫子,也做了不少退讓,比如不再堅持要弄死「鬼東西」,比如拍胸脯保證生了二胎自己一定會帶孩子(不管男女),而且也會抽時間照顧喜慶。她又央了彩鳳和小晴,讓她們做了回說客,一起來勸玉英準備生第二胎。全家人輪番出動,玉英這才有所鬆動。
喜歡即將在喜慶面前吹響這支魔笛,他將排除萬難將喜慶帶回家。他甚至看到,當渾身千瘡百孔歷經磨難的喜慶回到故鄉,親口吹響魔笛的時候,會發生奇迹,故鄉將回到從前,回到幾十年前,一切將重新煥發生機,栩栩如生,並被喜慶再一次命名。
等到周歲過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喜慶是養不起了。喜慶還不會冒話,只會在嘴邊兩角嘟出點唾沫泡泡。喜慶也不會走路,不用說走路,連坐起都不會,只會躺著,躺在籮窠里,躺在床上,躺在他母親玉英的臂彎里。

玉英帶著喜慶回到家裡,立即開始全家總動員,把大家集中起來,親自給他們做按摩康復的示範,給喜慶翻身,搓揉手筋腳筋。整個過程,喜慶很配合,大家也很快都掌握了動作要領。彩鳳和小晴尤其主動,她們除了接送小孩(寶林和雙喜)去學堂,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都願意來給喜慶做康復按摩。火坤老嬤也變得積極起來,至少不排斥接觸喜慶的身體了。甚至連喜歡,這麼小的一個小人,也知道去幫喜慶捏捏胳膊抬抬腿了。
唐桂英說:「好了玉英,這是高興事體。你到上海這幾天心裏估計也沒踏實過。我請你吃頓飯吧。」玉英說:「唐老師,你的好意我心領啦。醫生說,喜慶是能看到的,也能聽到的。我是鄉下人,你告訴我,上海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我要帶我的喜慶去看,去聽。」
他也隱隱聽說,馬上要拆遷所有小的自然村,真到了那時候,怕是什麼記憶都留不下來了。他這麼頻繁地回來,坐在一棵樹根上,或者用手撫摸橋樑,把那輛陳舊的永久自行車推出來,在風中和青草香中騎行一段,聞到桃花的香味,看到蜜蜂采蜜,聽到小鳥嘰喳,折下柳枝編帽子,其實是在用喜慶的眼睛看這些,或者是為了喜慶多看幾眼,委實怕他歸來時,一切都已陌生,因而就好像還在異鄉飄零。

村裡只剩下一些老年人,以及像毛倌玉英夫妻這樣不願出去討生活的人,活脫脫一個老年村,就像天邊的火燒雲一樣,眼睛一眨就會看不見,掉到黑暗中去了。
「大舅舅在貴州有些朋友,不知道能不能麻煩他幫忙打聽一下,如果真能在貴州那邊打聽到喜慶的下落,即使不能把他帶回來,知道他的音信也是好的。」玉英盡量往輕里說。
在南方的某座城市,身體畸形的乞丐們無休無止地叩擊著人們的同情心。他們要麼缺胳膊少腿,要麼有其他明顯的身體殘疾,或者蹲守在一處行乞,或者走來走去地要錢。在被媒體曝光后,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抱著一線希望前來查訪,然而親子相認談何容易。這些孩子要麼變形了,要麼長大了,身形面目大都不可辨認,連心智都受到摧殘影響,麻木遲鈍,不僅親人當面認不出,他們也早就忘了親人的音容笑貌。
知道喜歡出獄,乾爹劉洋打來電話,說在上海幫喜歡尋到一份工作,只要踏實做,肯吃苦,蠻有前途。姑父木根頭也打來電話,讓喜歡過去幫他忙,現在工場上缺人手,特別是自己家裡人,用著放心。小嬸嬸還專門家來一趟,跟玉英交底,希望喜歡去宜興,可以做後勤,也可以開汽車,都是中層小幹部,做管理管人的,一點都不會吃苦。
得知喜歡出了事,全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也動用上了,卻都因為上級部門的異常重視而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對他們表明愛莫能助的態度。
老尖說:「咱們兄弟倆,誰看誰還不都是一樣。」原來在獄中的辰光,喜歡常跟老尖說起自己還有一個哥哥叫喜慶,也說了很多喜慶的事情給老尖聽。老尖這次來,一方面是要找喜歡商量做事,一方面也是來看看喜慶。聽說喜慶失蹤了,他是老江湖,馬上就找到了端倪,問喜歡,「你出事那陣子,你們村上有沒有人談了外地媳婦?喜慶估計是人販子給拐跑了。」老尖讓同行的兩人先回去,自己在喜歡這邊住下了,幫忙出主意。
相比起說話,喜慶更願意吹他的笛子。他走到哪裡都帶著笛子,他走到哪裡都會吹響笛子。聽到笛聲,大家就知道喜慶來了。聽到笛聲,大家就知道喜慶去哪了。喜慶吹笛子給小狗聽,小狗趴在它腳邊睡著了。喜慶吹笛子給小貓聽,小貓走過來蹭他的腿。在喜慶的笛聲里,老水牛安靜地反芻,河水無聲地流淌,太陽笑眯眯地落山。
坐在玉英邊上的是一個中學老師,姓唐,叫桂英。唐桂英是上海人,和她丈夫劉洋一起,先是下放到江西,前幾年才雙雙調到溧陽,安排在古稠鎮上教書。雖然沒有能夠調回上海,畢竟離上海更近了,夫妻倆也很滿意。唐桂英生有一個兒子,一直寄宿在親娘舅家,在上海讀書,現在已經是初中生了。每個月,夫妻倆只要有空就回上海探望兒子。
其實,玉英心裏另有打算,她和彩鳳、小晴,還有自己的娘家人都商量過了,她要籌一筆錢,帶著喜慶去上海的大醫院治病。她問過人,知道喜慶得的這種病是先天性腦癱,並不是治不好的。即使治不好,只要帶著喜慶去過大醫院,為喜慶努力過,她這個做娘的,也就對得起喜慶了。
唐桂英看到容光煥發的玉英,就知道喜慶的診斷是好情況,心裏也著實為玉英感到高興。她說:「玉英啊,你可知道,我真的是為你感到高興。」玉英說:「唐老師,我也為我自個感到高興。唐老師,你曉得吧,我沒有放棄這個孩子,我是做對了。今天早上當醫生跟我說時,我只會一個勁地在心裏感謝觀音菩薩。她把她寶瓶里的水,灑了幾滴在喜慶身上。千真萬確,我做過這樣的夢,我看到了。」
喜歡越是毫髮無傷地成長,越是得到家人的疼愛,玉英就越是覺得對不起喜慶。她的喜慶啊,長到現在也是四歲了,可還是什麼都沒有吃過,什麼都沒有見過。絕大多數時候,喜慶就像一盆塑料假花,蒙上了灰塵,鮮艷的顏色變得老舊了。她真希望能求得觀音菩薩寶瓶里的水,讓喜慶變得像他的弟弟喜歡一樣,哪怕一小半,哪怕十分之一,只要能說點話能走動路,能喊她一聲親娘,她就心滿意足了。
小晴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堅決不生二胎,在這件事上油鹽不進,寸步不讓。火坤老嬤於是只得退而求其次,極力鼓動玉英來生第二胎。由於頭生子不是健康人,鄉政府給出指標,玉英是可以拿到第二胎的准生證的。問題出在玉英那裡,她不想生第二胎,現在的這個喜慶就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了,生了第二個,除非自己有三頭六臂,否則如何帶得過來。
「大舅子」痛哭流涕:「我以前只是倒手自己的老婆,錢雖然來得骯髒,但人卻不用吃苦。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真的失去自己的女人。我之前沒有拐賣過兒童,在離開你們村子的那天,遇到喜慶,我有了報復的心理,動了這樣的心思。我想我既然送去和留下了一個人,幹嗎不能帶走和減去一個人呢?我把喜慶帶走了,我也受到了應得的懲罰。現在你回來了,是老天在可憐我,讓我終於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玉英依計行事,去王進才家閑聊。侉婆子現在已經會說這邊的方言,雖然說話還有些侉調,交談已經無礙了。玉英告訴侉婆子,她前晚做了一夜的亂夢,夢到喜慶在貴州,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照顧著喜慶的吃和穿。
玉英對毛倌也是真心疼愛。玉英壯實,毛倌瘦小,夫妻倆走在一處,經常有人開玩笑,覺得玉英像一個菜糰子,毛倌就像裏面的包芯,可以包在裏面。夫妻兩個上下班,都是玉英騎腳踏車來回帶毛倌。逢到夜來加班,暗星夜裡看不見,也都是玉英舉著火把在前面走,毛倌像個孩子似的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