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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兄弟

小鎮兄弟

本來兩家修鞋鋪是隔著老街東西相望,現在老街上就只剩下了鄉下修鞋師傅孤零零的一家。鄉下的這位修鞋師傅名叫「八跟頭」,其貌不揚,身有殘疾,謀生自是用心刻苦。他眼見「台灣佬」拓展了行業領域,也積極謀動。不過他沒有本錢做錄像生意,只能做租書生意,出租些武俠小說、言情小說等(後來夾雜些色|情|小|說,不過只給學生,不給修鞋的客戶看)。一來可以換些租金,二來有人來修鞋,也可以翻看圖書打發時間,可謂一舉兩得。
鎮衛生院。鎮衛生院裏面工作人員並不多,院長是一個微微謝頂嚴重發福的中年人,叫彭守吾,人稱彭院長。其實他很少出現在醫院,一般都是在縣城的中心醫院,是那裡的主治大夫,兼任周禹鎮院長,只有出了大事,他才會出現在這裏。出現的結果有兩種,第一是就地搶救病人,第二是將病人帶往中心醫院。但是無一例外的,病人都會死翹翹。
在「八跟頭」看來,這就是命,是註定了的。雖然難免羡慕,但作為身殘志堅的人,他有自知之明。有生之年他也許能用積蓄買來一個江北婆,那也只能暖暖炕頭,一起度過凄涼的晚景。「八跟頭」一直沒有結婚,他努力掙養老錢,因為父母已故去,又沒有孩子,他只能靠自己了。他也不是一直修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改行送起了煤氣,因為他有殘疾人開的那種馬自達,後面可以放六個煤氣罐。開始還好,他可以把煤氣罐放到地上,等買煤氣的人自己把煤氣罐拎回家,他再給換上(很多鄉人對換煤氣罐心存畏懼,覺得他們是擰不上煤氣罐閥門的),對方還會幫他把空煤氣罐放到車上。後來競爭激烈、服務提升,那些婦女終於懶惰起來,不再講什麼同情心,特別是別人用起了卡車,快捷又方便。這個鄉村的騎士(有一次在路上,向前進碰到送煤氣途中的「八跟頭」,他開得飛快,甚至向前進都判斷不出來剛才「八跟頭」是臉上做了一個跟自己打招呼的表情呢,還是僅僅是因為車快風把臉皮往兩邊扯的效果,因此在心裏給了「八跟頭」一個「鄉村騎士」的稱號)終於被淘汰下來,又坐進小屋子,開始在膝蓋上圍上圍裙,圍著他那台補鞋機開始忙碌起來。
因此,向前進此後逛街,不僅再也不用走那麼遠的路,甚至在下雨天不用上街,站在三樓的陽台上,也能將舊街風物掠收眼底。他再上街,有人就會開玩笑,「哎呀,新街上的人到老街上來白相了。」
現在周禹雖然固定的日期依舊有節場,但盛況已經不再了。
酒席言談中難免說到向前進和向上進兩兄弟,在眾位高師看來,兄弟倆一個是龍,一個是蟲,好壞高下力判。向前進不以為然,向母卻有被揭了傷疤的疼痛感。她也覺得大兒子是不用她操心了,她省下一半的心,卻是都用在小兒子身上也不夠,難免長吁短嘆一番。
現在人們更喜歡去城市裡購物,周禹離市區不過十幾公里,開車只需十幾分鐘,即使騎自行車也不要一個小時。初中的時候,向前進和向上進就騎車進城,然後又騎車返回。交通便利后,人們就更喜歡去城裡買東西,像「大潤發」、「八佰伴」、「華聯超市」等,什麼貨品沒有啊,不僅能滿載而歸,更能大開眼界。
多年以後,向前進想到此幕仍然耳根發熱,「八跟頭」的聲音彷彿畫面上深鐫的陰刻,就像女性私處一樣留下一道醒目的凹槽。那時候「八跟頭」像一個父親,雖然他從來沒有成為一個父親,他將手指指向金髮美女的下體,力透紙背,彷彿要點進去,道,「這是屄。」到初三的時候,學校的生理衛生老師(由植物學老師兼課)在這方面也沒有「八跟頭」這般童言無忌,在說到人體構造的時候,他讓學生自己看書,而沒有進行任何講解。
如果家裡有鞋壞了,向上進會把鞋拿到「台灣佬」那去修,順便翻看「台灣佬」的錄像帶,企圖找到更黃更暴力的;向前進則會拎到「八跟頭」那裡,坐在那裡跟他吹一會牛。雖然那時候還不流行拼爹,但向前進有點不喜歡「台灣佬」的拽相,特別是在上初中后,有傳言說「台灣佬」一度想迎娶向前進的同學,年齡不大發育卻良好的談花香。談花香是當時周禹鎮初中的校花,至於這校花是怎麼評出來的,標準早已經遺忘。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據說「台灣佬」給談花香家送去了聘禮,是金手鐲、金戒指、金耳環和金項鏈,這樣一套下來抵得上當時的「萬元戶」了。甚至還有人揣測這是「台灣佬」給自己的爺爺「納妾」,畢竟「台灣佬」腿腳不利索,要一個美女花瓶幹嘛呢,這顯然是給他爺爺準備的。
當然,向前進父母這種脫產的重要性,在當時並不為很多人所知,甚至很多人都鄙視「挑夫」的行當,認為幫學校做飯也不見得有多光彩。在向前進的同齡人中,大家只羡慕一點,那就是向前進上學「只要幾步路」,這簡直太幸福了。
同學們有時候也會幫著推一下,但見油膩膩白晃晃的泔水在車上的桶里左搖右晃,散發出餿臭的味道,他們就會扮個鬼臉,從向前進身旁跑開,給他在一旁鼓勁加油。從學校出來,要過一道鐵門划拉開的坎。獨輪車過去的時候會顛簸一下,濺起幾朵泔水花,離向前進因為使勁而紅撲撲的臉是如此之近,讓他們難免一陣擔心。
醫院再往南走是繭子公司。周禹位於蘇南的中部,是典型的魚米之鄉,蘇繡的發源地。在周禹周邊的村莊里,很多農婦都會種桑養蠶,每到收繭的時候,繭子公司門口晝夜都會排起一條長長的隊伍。那時候來錢的活路不多,很多家庭都會養蠶,以支付日常生活開銷和孩子的上學費用。向前進很多同學的母親都是蠶婦。
向前進出生在一個小鎮(名為周禹)的農民家庭,說是農民家庭,因為他父母早期皆務農為生,到了向前進上小學的時候,形勢才有所變化。
如果說農田(向前進家早已經不種地了)留給向前進的感覺是,春天是翻曬的泥土、青青的麥苗;夏天是黃燦燦的油菜花,以及菜地田壟上點種的蠶豆花;秋天是起伏的稻浪、肅穆的曠野;冬天是冷鐵般的土地,霜凍和枯草,以及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但由於在向前進很小的時候,家裡已經脫產,他沒有機會接觸最基本的農活,比如說插秧九*九*藏*書、揉菜子、割稻和捆稻把等。
周禹鎮和下角壩頭村,有區別,又沒有區別。
向前進身邊就有很多這樣的軌跡。向前進的舅舅是一個泥瓦匠,後來因緣際會,成了一個小包工頭,又慢慢做大,成了四里八鄉有名的「王老闆」。他手下有一幫助手,在上海、南京、蘇州等城市接活,掙了大錢,竟然直接跳過周禹鎮,在市裡買了房子,成了「市裡人」。就是向前進自己家,在有了足夠的錢之後,也在王金寶廠房對面的公路旁邊蓋了三層六間的樓房,預備給向前進和向上進兄弟一人一半,以供他們日後成家,開枝散葉。這樣一來,向前進和向上進終於成了街上人,而且是新街上的人,再也沒有人拿下角壩頭村取笑和看不起他們了。
當我們漸漸適應了不接地氣的生活,身邊出現越來越多的宅人的時候,我們當會想念平房和小院子,院子里的花圃和樹木,可能是五月槐花香,或者金秋桂花香,可能是香椿樹下,或者是兩棵棗樹。福岡正信在《一根稻草的革命》中試圖喚醒的一代人或者整個人類千秋萬代的回憶,也包括中國被捲入城市化進程的所有七零后八零后的集體記憶。
兩個醫生,兩個孩子,相持不下,場面一時有點僵硬。文化宮的負責人就來勸和,說不如一方出一個人打擂台,輸的下,這樣大家都能玩。本來還算是一個息事寧人的解決辦法,結果兩個醫生非得要加賭注,輸一盤五塊錢,結果每個人輸了向上進五塊錢,很沒面子,灰溜溜地回醫院了。事發之後,兄弟倆少不得要挨母親一頓罵。這件事對向前進沒什麼影響,對向上進影響巨大。首先,他敢跟大人賭錢,並且贏了錢,在同齡人中樹立了威信;其次,和向前進不一樣,他一下子被「街上人」接受了,成為在孩子中間有頭有臉的「街上人」;再次,他的勇敢讓他成為孩子王;最後,以此事為發軔,向上進開始更早地進入「混混圈」,成為一個小混混。
王金寶的汽車配件廠成立后,隨著規模的擴大,出於成本的控制,王金寶開始大量從蘇北、安徽一帶徵召員工,因為他們的工資更低。這跟八九十年代大量跨國公司選擇中國(尤其是中國的沿海城市)作為他們的產品生產基地,2005年以後又開始尋找更廉價的勞動力市場,轉而移往泰國等東南亞城市,是一樣的道理。這些人隔三差五總要出來打打牙祭,離廠房最近的向家飯店自然成為首選。
蠶是一種特別嬌氣的動物,不能受寒,更不能聞到一點點化學味道。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情,兩家結仇的鄰居,一家買了敵敵畏灑在另一家蠶房的上風處,結果蠶寶寶全都僵斃了,讓多日的辛勞化為烏有,一家的一年生計也不知所出。受損的農婦唯有號啕大哭,在村裡沿圈咒罵。向前進的同學也都有因為抹了髮油、面霜之類誤入蠶房而遭到父母打罵呵斥的,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
向前進屬於前者,但不夠突出,可以說是中規中矩;向上進在後者中間卻是耀眼的明星人物。當時很多學生一般也就是履行一下「九年義務制教育」,讀書到初中畢業。成績好的學生繼續往上讀,或者讀技|師(當時是首選,因為畢業後有工作,是所謂的鐵飯碗,為很多鄉鎮父母首選),或者念高中(囿於師資力量,除非考取省重點高中,或者在普通高中名列前茅,才有可能考取大學。這是在幾輪擴招之前的大致狀況)。這一點和城市的情況稍有不同。
當向前進的很多同學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時候,向前進有他自己的打發時間的方式,那就是逛街。其實說是逛街,也真沒什麼可逛的,那條街(當時還沒有新街)也就這麼長,店面也就十來個,從街頭走到街尾,也就幾分鐘時間,每個店都進去轉一轉,最多也就花上十來分鐘時間。就像《絞刑架下的報告》中說的,「從東往西是一百二十步,從西往東是一百二十步」。
看著蜿蜒的隊伍依次進入繭子公司,在一番稱重結算之後,又出現在門口的歡天喜地的面孔,向前進有多次幻想,如果自己的母親也養蠶的話,那樣自己也可以和他們一樣排隊了。那個時候向前進還沒有讀到秦羅敷,也沒有看過茅盾的《春蠶》,更無法體味「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的心酸。他只是從排隊的情形中隱約感受到一種收穫的喜悅。鄉村孩子這種喜悅感就會多一點,因為每年有兩次收成,春收和秋收,看著菜籽、麥子和稻子入倉,他們都會泛起一種生活充實的感覺。不過他們的生活用度卻是匱乏的。
有時候同學們碰到向前進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衝過,就會取笑他:「向前進,向前進。我們的屎尿多,我們的責任大。」向前進也不惱,只是停下來,用手搔搔後腦,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快步回家,免得尿在身上,或者上課遲到。
老街的頹敗,就好像一條船,在時間的河流里,先是擱淺,然後慢慢沉沒,直到沒頂,一切化為烏有。有的店面雖然還存在,但就像一個老去的人越來越明顯的禿頂一樣突兀,恰是一種頹敗的佐證。
在那個時候,學校里的孩子無外乎兩種類型,一種是智力覺醒的人,他們努力學習,心裏有理想,腦中有方向;一種是慾望覺醒的人,他們未必分得清什麼是好的壞的,但他們習慣於年輕人的慣性,像蒼蠅亂撞玻璃,像魔鬼一樣衝動,就好像電視劇《征服》里孫紅雷的台詞「不衝動能叫年輕人嗎」所描述的那樣。在此劇熱播的時候,中國南方小城裡的很多小混混都統一了著裝,他們穿西裝,理光頭,穿布鞋,堪為一景。
不出大家所料,向上進成了流氓、混混、阿飛。在上初一的時候,他身上混世魔王的習性已經初露端倪。他帶著一個同學(他的跟班)理了個陰陽頭,受到了校方的廣播批評,勒令他們將頭髮恢復正常。向上進依然我行我素,置之不理,最終得到了一個「記大過」處分。隨後,向上進因為在學校拉幫結派、尋釁滋事、騷擾女生、報復老師、勒索同學、橫行學校、與鄰校壞學生火併等一系列「惡行」,被學校開除。
七零后出生的人,不管他是身居沿海的南方城市,還是在內陸的大西北,或者是川藏腹地,無論是城市,還是城鎮,抑或是農村,都會有類似的一些成長經歷。
有個例九-九-藏-書子是這樣的。由於家就在學校旁邊。向母要求兄弟倆,屎尿都要憋住,趁課間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趕緊回來撒在自家馬桶里(雖然沒有了耕地,但還有自留地,長些蔬菜,需要漚肥)。對於母親的這個命令,向前進是嚴格執行的,很多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同學們都會看見向前進憋紅著臉一路小跑地回家,隔了幾分鐘后又分外輕鬆地走回學校,有時候嘴裏還吃塊地瓜;向上進則從來沒這麼做過,他覺得丟人。
向上進在二樓很快張羅起了一個錄像廳,作為「誨淫誨盜」的場所,常常有一些形跡可疑的年輕人進去,向上進除了收取門票,還賣煙酒和飲料給他們。與此同時,向上進攛掇母親從學校辭職,開辦了向家飯店,除了給來看錄像的人提供蓋澆飯和麵條外,主要是給街對面的汽配廠工人包伙食。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向前進「背起書包上學堂」,去了中師,繼續深造,他的人生看來已經上道,此後自然一帆風順。而向上進繼續在小鎮上打拚,似乎在加速地消耗自己的青春。兩個兄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在學校的向前進迷茫在青春里,自然很少想到自己的弟弟,沉浸在殘酷青春里的向上進也很少想到自己的哥哥。即使在寒假暑假,除了吃飯的時候兩個兄弟共坐一桌,一對沉默寡言人,他們很少有共處的時間。
沒有區別說的是,隨著小鎮經濟生活的發展,所謂的鎮村必然融為一體,無法分割。就好像一個地級市把一個縣級市併為自己的一個區。就像在1997年前後,北京還有北京、房山、通縣的區別(主要在戶口上),現在卻統統稱為北京,戶口都統一了。
當向前進在街上閑逛的時候,向上進以不可阻擋的氣勢邁入了青春期。處於青春期躁動的向上進在街上橫衝直撞,勒索低年級學生,向外來擺地攤的小販收取保護費,強吃白乞,雖然在很大程度上屬於惡童的行為,卻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
在向前進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街上面(也就是所謂的周禹鎮)多了好幾家錄像廳,外面懸挂著音響,一整條街上響的就是武俠、槍戰的聲音。有的門后掛著厚厚的布簾,什麼聲音和光線都不會漏出來,那是在放映三|級|片。另外,還出現了好幾家看上去有點檔次的餐館。
此外,因為在學校幫廚,常有那吃剩的飯泔水,向前進的母親覺得不利用很可惜,就在家養了豬婆,每天中午和放晚學后,將泔水用獨輪車運回家餵豬。泔水多且重,向前進每次都是幫著母親在後面推,而向上進也從來沒有幫過手。
為了彌補這幾塊農田主人的損失,學校就將食堂承包給了他們。向前進的母親和其他幾個婦女一起,負責起了學校的食堂,早晚為住校的老師準備早午晚飯(早飯是熬一鍋稀飯,到街上買點燒餅油條和鹹菜;午飯和晚飯要講究些,要有時令蔬菜和葷菜),中午會更忙碌一些,要為路遠的學生蒸飯,燒好幾個大鍋菜(供學生打菜,老師也要吃)。
這是向前進第一次嘗試著聯想,從中找到了巨大的樂趣,當然這種樂趣是伴隨著悲傷的。因為每次去理髮,與其說是為了安慰年輕人,不如說是憑弔自己的「青蔥歲月」。鏡子里再也沒有那個趙雅芝似的姑娘,晃來晃去的就只有那顆突兀的黑痣。
鋪子的地面全被鞋子啊雨傘啊還有零件機器什麼的佔據了,有兩口大木箱,是用來裝書的,上面鋪著墊子,是給客人坐的,「八跟頭」自己坐一張膝蓋高的方凳,這也是他的交通工具,他需要藉助這張方凳走路。吃飯什麼的,「八跟頭」就去對面的醫院打飯打菜,他不是醫生護士,因此打的就只能是「病號飯」了。
由於這個「細小人」會幫父母幹活,憐見大人,因此,在左鄰右舍眼裡,向前進從小懂事,以後必有出息;而向上進則是「從小一看,到老一半」,不知道會惹出什麼樣的事端來。事實上,這些鄉公老們的揣測,都說對了一半。因為事情的發展是流動的,不是一成不變的。用老眼光看人,那是犯了「刻舟求劍」的錯誤。不過,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在向上進和朋友們關在黑咕隆咚的錄像廳里鬼混的時候,向前進憑藉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市師範學校(中師)。在那一屆周禹中學有五名畢業學生成績優良,其中兩個錄取了省重點高中,兩個錄取了市重點高中,考取中師的就向前進一人。周禹中學對向前進自然是期盼有加,按照常規的理解,中師的分配遵循從哪裡出來回哪裡去的原則(更何況周禹中學和向前進還簽訂了協議),也就是說,向前進在三年之後,就會和曾經教過自己的老師成為同事,而他曾經的同學極有可能成為他的學生家長,更有可能父子母女都成為他的學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滿天下自不待言。
這樣一來,向家一樓成了飯店,瓷磚地面幾乎都是油膩膩的,二樓成了錄像廳,窗戶后是暗色的窗帘,幾乎從來未曾拉開過,三樓是起居層。每次家庭成員用餐的時候,向母就站在樓下喊,「吃飯了」,二樓的向上進說「我跟我朋友吃過了」,三樓的向前進說「我馬上下來」。吃飯的時候,向上進往往不在,因為他「吃過了」。向母說,「這個賊胚,倒是精明落拓犯。」向前進不以為然,覺得母親也是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她以為是向上進在揩朋友的油,不曉得有可能是向上進在幫朋友揩家裡的油,因為都是記在賬上的。沒有放進口袋的錢,永遠都不是自己的錢。但這些向前進都懶得跟自己的母親說。
當時一條街擠滿了人,能讓向前進充分體驗到晏子所說的「摩肩接踵,舉袖若雲,揮汗如雨」,「古之人不余欺也」,而且公路兩邊也全都是攤販,甚至有建築材料,例如椽子和毛竹等,車子經過就像陷進了泥潭裡,即使不停按喇叭也無濟於事。
向前進從人們的竊竊私語中知道了事件真相,姑娘跟一個人跑了。這對於年輕人打擊巨大,他似乎從來沒有緩過來。他後來一直單身,也沒有挪窩,就好像那隻蒼蠅,自從停在他嘴邊之後,就再也沒有飛離過。
衛生院規模不大,人員配備也不齊整,只有兩個男醫生和三個女醫生。很多人連醫生和護士也分不清楚,以為會打針吊鹽水的就都是醫生。例如錢多多的媽媽就是護校畢https://read.99csw.com業的,大家也喊她「醫生」。兩個男醫生會在中午到文化宮打撞球。他們技術不好,有的時候還會賭點錢,向上進五年級的時候就贏過他們每個人五塊錢。除了他們有點輕敵之外,本身技術糟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向前進在街上打了好幾年的醬油,街上的一些人事漸漸沉積在心,瞭然于胸了。特別是幾年後他師範學校畢業,又回到小學里教書,偶爾上老街走一趟(這時新街已經取代老街了),那些還停留在原地的店主們,依舊跟他打招呼,不過稱呼已經發生變化,「向老師又來逛街啦」。向前進恍惚回到小時候,又聯想到自己師範學校專科畢業,成績優秀,竟然因為一時糊塗,簽下了所謂的「培訓意向書」,本來可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結果還是回到了家鄉的小學,難免意緒消沉,勉強打個招呼,加快腳步,落荒而逃。

在向前進上初中的時候,變化更為明顯,因為周禹鎮出了一個能人,叫王金寶,他開了一個汽車配件廠,一開始還是一間手掌大的作坊,幾年工夫地盤就比周禹鎮小學還要大。現在,佔地好幾百畝,裏面的辦公大樓比鎮政府還要氣派。後來,王金寶乾脆在廠房旁邊買了一塊地皮,做起了房地產,開發了一個叫「幸福居」的樓盤,有好幾排六層高的商品房,把房子賣給廠里的工人,以及想要搬到鎮里來住的鄉下人。
向前進有幾次中午去「八跟頭」那邊修鞋,正碰上午飯時間。向前進想要幫「八跟頭」去醫院打飯,被「八跟頭」拒絕了,「八跟頭」說,「今天你能幫我打飯,明天誰能幫我打飯?你不能助長了我的偷懶習慣。」在「八跟頭」看來,偷懶行為好比投機行為,於人無利於己有害,索性不動這樣的念頭。但是向前進也給「八跟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有一次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他讓向前進從他床鋪的枕頭底下摸出了一疊色情海報。向前進無須爬上去,伸長手臂就摸到了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海報。由於海報打開折起的次數多了,印痕已經大多數開裂,只是藕斷絲連而已。「八跟頭」讓向前進打開海報,那是一個金髮碧眼的裸體美女,身上摺痕切割,好像被繩索緊緊網住,臀部、胸部、大腿的肉呼之欲出。
其次,由於生活條件的好轉,自然村的村辦小學(一般都是到二年級,有的是到四年級,因為當時交通不便,只能就近辦學,加上師資缺乏,都是民辦教師上課)很多被停辦,學生都被轉入鄉鎮級小學,很多鄉鎮小學因此開始擴大規模,或者在原有基礎上擴建,或者另行尋覓校址。現在周禹鎮中心小學遷址,竟然選中了向前進家後面的一大片農田,其中就有向前進家的農地。這樣一來,向前進的父母就不再種地了。
少年向前進經常在這條街上溜達。多年以後,當向前進看到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的時候,一種熟悉感油然而生,老街因此浮上心頭,多少人和事盤旋不去。向前進印象最深的,不外乎這幾個人這幾件事。
當時街上人(包括老街和新街)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向家兄弟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向前進就像生活在水下的一塊石頭,和很多人的生活建立了隱秘的聯繫,當然這是就他的觀察角度而言,並沒有深入,更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向前進的一種假想。向上進則像是刮過水麵的一陣怪風,大家都覺得受到了影響,產生了說不出的反感,其實這種影響並沒有發生,也是出於大家看不慣向上進的行為的抵觸心理。
像「八跟頭」這樣給向前進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鎮上還有一個,他是一個年輕人,他的心情總是不太好。這是向前進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這個年輕人是一個理髮師。在周禹鎮,我們習慣上稱呼年老的「剃頭匠」為「剃頭匠」,稱呼年輕的「剃頭匠」為「理髮師」,好像年輕人就應該享有新名詞一樣。他在商店對面開了一家理髮店,裏面有兩個理髮師,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姑娘。那個姑娘符合那個時代的審美,長發齊肩,鵝蛋臉,長相有點像港台明星趙雅芝。他們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一時眾說紛紜,有說是男女朋友,有說是已經結婚了,還有說是私奔的。因為他們是隔壁鎮的人,但在資訊相對閉塞,人們還不熱衷八卦的當時,就好像是從鄰國來的一樣,充滿了神秘。
這裏沒有對彭院長醫術任何的不敬,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鄉民比較愚昧。有親人生了病,家屬一般先是找偏方土方,不奏效了,找「老爺」(即巫醫),「老爺」搖頭了,才會送到鎮衛生院,衛生院束手無策了,才會送往市中心醫院。之所以走這樣的流程,是因為市中心醫院離火葬場更近些。
在家中,向前進是老大,他還有一個弟弟,叫向上進,比他小兩歲,也比他低兩級。向前進和向上進兄弟倆性格很不一樣,長相也不一樣。向前進像他母親,皮膚白皙,額正臉方,個子也高挑。向上進像他父親,身材瘦小,臉也沒長開,細鼻子細眼睛,眉宇間有一股子戾氣。向前進安靜懂禮貌,在家是個乖孩子,在學校是個三好學生,深得老師的喜歡。向上進則一點也不上進,在家裡和學校都是讓人不省心的主。
事實上,街上的修鞋師傅還有一個台灣佬爺爺。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他那個爺爺突然返鄉探親,引起了轟動。這次訪親最大的結果是,街上的修鞋師傅搖身一變,成了有錢人,而且大家出於一種尊敬,將其從「台灣佬的孫子」,直接簡化為「台灣佬」。「台灣佬」很快在新街上蓋起了小洋樓,二樓三樓起居,一樓做門面,除了用來修鞋,還另外增加了一個音像鋪,出租錄音帶(卡帶)、錄像帶等。
這時的時間是1994年,離鄧小平在南海邊畫圈已經十五年,沿海城市受益於改革開放,正在進入日新月異的發展階段。例如,以前人們抽的大多是大前門、雪峰,幾乎都是不帶過濾嘴的,現在人們抽的都是帶過濾嘴的,最次的也是紅梅,好一點的是紅河,抽紅塔山的也多了起來。以前黑白電視還未普及,現在卻開始進入彩電時代,要求高一點的還要帶投影功放。就拿向上進來說,他發現錄像帶好片有限,開始琢磨給錄像廳升級換代,準備換成大碟,因為那樣可以放很九*九*藏*書多好萊塢大片,以招徠觀眾。
比如說港台的影響,從錄像廳到四大天王;比如說娛樂的影響,從檯球廳到街機到老虎機。為了聽音樂購置的隨身聽(WALKMAN),貼在卧室床頭的明星海報,以及家境稍好的會穿著耐克鞋(其實不是耐克鞋,只是保暖鞋,白色皮質,裏面裝有海綿氣墊之類,就統稱為耐克鞋),騎捷安特自行車。
向前進喜歡去那邊理髮,喜歡對著巨大的鏡子,看著自己頭髮變短,總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他總是找那個年輕人理髮,因為這樣一來他可以通過鏡子看到女理髮師的一舉一動,感覺就好像是她在為自己打理一樣。年輕人瘦削蒼白,他的手指修長冰涼,有點像外科醫生,搬動著一顆顆「大好頭顱」。確實,外科醫生是剃頭匠演變而來的,在古老的歐洲,剃頭匠除了給顧客理髮刮鬍子之外,還給人拔牙、放血,逐漸約定俗成,衍生出了外科學。經常跟人體打交道的人,就有可能積累足夠豐富的經驗,使之成為一門顯學,例如古希臘的剃頭匠、古印度的制木乃伊師、中國西藏的天葬師,莫不如此。
在幸福居很快就出現了一條新街,不僅很多標誌性的建築移到了新街,而且通往市裡的公路乾脆改道,不走老街,改走新街了。這樣一來,老街就漸漸衰敗了。雖然百貨公司還在勉力支撐,但是已經奄奄一息,因為在新街開了一家超市,東西既齊全又便宜,而且超市老闆很會做生意,買東西超過兩百元的老鄉,不管多遠,他都會讓夥計開車送過去。
所以現在政府出台的拆遷政策,拆鄉並鄉,鄉鎮城市化,城市規模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居住民的歡迎的。不說別的,隨著腰包的充實,一個人眼界的開闊,肯定渴望生活在一個更大的地方。一個人有錢了,必然會渴望更換住所,從村裡搬到鎮上,從鎮里搬到城裡,從小城市搬到大城市,從北京到紐約,從地球到月球。總之,人類的瘋狂和非理性無所不在。這是人類的天性,由此帶來的擴張、蔓延、拓展,在所難免。
然而,對於向前進來說,他小時候最大的困惑,或者他最大的印象是,他不明白大人們口裡說的「城裡人、鎮上人、鄉下人」的區別。在他眼裡,周禹固然是鎮,他家離鎮中心也就幾百米,但他家的地址卻是周禹鎮下角壩頭村。
那次本來是向前進和向上進兄弟倆在玩。文化宮的檯球是免費的,但要排隊,輪上了才能打。向前進和向上進兄弟倆剛輪上,一盤還沒有打完,兩個醫生就闖進來了,連哄帶騙,想要把他們嚇唬走。向前進想讓給他們玩,但向上進不幹。他雖然年紀比向前進小,但比向前進勇敢,敢於抵抗。
在國際上,除了功夫小子李小龍演繹的神話之外,成龍已經進軍好萊塢,《白金龍》《紅番區》等即將相繼推出。鄧麗君已經被摘去靡靡之音的標籤,歌壇人氣偶像小虎隊解體,小帥哥林志穎留學讀書,四大天王方興未艾,他們最終成為常青樹,即使時至今日,也仍然活躍在影壇樂壇,成為當之無愧的雙棲明星。
雖然同是修鞋的師傅,但兩個人的境遇大不同。因為其中一個是鄉下人,另一個卻是街上人。一般來說,街上人都喜歡到街上的修鞋鋪去修鞋,街上人穿的鞋好,也容易磨損,因而修的頻率高,有的是皮鞋,打個釘換個底什麼的,收費也高,顯得生意興隆;鄉下人難得上街,穿的也大多是膠鞋,最多是裂了口才會縫一下,或者是雨鞋漏水了,拿過來補一下,收費低不說,生意也顯得清淡,不過勉強糊口而已。
向前進在理髮的時候喜歡在鏡子里打量身邊的一切,有的人理髮的時候喜歡閉目養神,宛如入定,向前進覺得殊為可惜。他在理髮的時候眼睛張得甚至比平常還要大些,即使會有頭髮碎屑落入眼睛,很不舒服。
「八跟頭」則不然,他還進行了一番暢想,他告訴向前進,外國女人的毛都是金色的,屄毛也不例外。外國女人是不是真如此,向前進不敢深想,此後他再也沒有和「八跟頭」一起共覽過類似的海報,儘管這激發了他很多幻想。例如,晚上打烊后,「八跟頭」關上店門,爬上自己的床鋪,蜷身躺下,津津有味地看著畫報;或者是對著來修鞋的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內心裡卻難免攀爬上齷齪念頭的藤蔓。
「八跟頭」除了修鞋,還修補雨傘,此外,他還出租書。來租書的基本都是學生,來修鞋修傘的幾乎都是婦人。「八跟頭」的修鞋鋪面積不大,最多也就十幾平米,空間利用得很好,靠裡面搭了一個閣樓,是他睡覺的地方,有一個梯子供他攀援。那個閣樓也就齊胸高,一般人手上有勁的話,都能用手撐著床沿把身體提上去。但是「八跟頭」一條腿有殘疾,所以上下需要梯子,而且即使有梯子,也能想象他爬上去會是怎樣的吃力。當向前進讀到朱自清描寫父親的《背影》時,父親爬上站台的背影里,裏面總是夾雜著「八跟頭」的背影。
在原先老街還算氣派的時候,例如繭子公司這樣的公家單位難免高樓大匾,顯得富麗堂皇。夾雜在他們中間的,也有一些寒磣不起眼的小店鋪,例如修鞋鋪,就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有兩個顧客就會顯得擁擠;還有理髮店,由於地上總是有一些碎屑頭髮,加上總有一些咳嗽的老人和哭鬧的孩子,顯得很是嘈雜。
在鏡子里,除了那位女理髮師,還能看到年輕人那張蒼白的臉,顯得過分白凈了,有點勉強振作精神的意思。年輕人的嘴角卻有一顆黑痣,像一隻蒼蠅,讓人有一股想要把它轟走的衝動。「哎哎,你的嘴角爬了一隻蒼蠅啊。」向前進在內心裡總是升起一股提醒他的衝動。隨後的不久(在記憶里時間要不放得很長,要不就縮短到緊挨在一起),店裡面就只剩下年輕人自己,那個姑娘不見了,而且在向前進的印象里,那個姑娘再沒有出現過,雖然那邊的鏡子、座位一直是「懸席」狀態。
在日常生活中,萬元戶的光環已經褪去,此前幾年辛苦才能攢下萬元巨款,現在一年賺個萬兒八千的稀鬆平常。農民工開始大批量湧現,他們大多成為建築工人,背井離鄉,幫助一個個異鄉完成城市化的進程。中國的城市化可能受益於1990年的北京亞運會,隨後各個城市都明顯加快了市政建設,一批批場館和高樓大廈如雨九_九_藏_書後春筍般拔地而起。
在向前進上五年級的時候,周禹趕集的那一天,好多孩子就趕熱鬧,在人縫裡鑽來鑽去,流連於馬戲團、打槍、套箍以及諸多小吃的攤位前。向前進和兩個同學一起玩,買了冰淇淋給他們吃,又請他們看「寶瓶美女」,他們著實羡慕向前進闊綽的零用錢。因為他們軟磨硬磨,可能只能從家長那裡要到一塊兩塊,只夠買一根鎮江大冰淇淋。
老街上有兩個修鞋鋪,修鞋的師傅都是癱巴。他們可能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都是一條腿細如嬰孩,另外一條腿也不過兒童般,都要藉助一張方凳,才能把自己的身體在地面甩來甩去。和他們畸形的腿腳相比,他們的手粗壯有力,似乎能摧毀地面上所有阻擋他們身體移動的東西。
從向前進家到老街,需要在下角壩頭村裡繞幾個彎,然後到達通往縣城的公路,沿著公路往東走兩百米,經過藥店,左拐就是老街。公交車的站台就設在拐角處。一進老街口,可以看見西面是鎮衛生院,東面是鎮政府。在西面,依次是衛生院、種子公司、繭子公司、茶館;在東面,依次是鎮政府(鎮政府主要是東西方向鋪展開)、文化宮、百貨公司、新華書店等。電影院還要在新華書店的東面,已經靠近周禹大橋了。糧油站也在老街的東面,但已經是位於盡頭了。糧油站裏面有榨油坊。一到夏天,遠近四鄉八里的人都將晒乾的油菜子送過來榨菜子油。每逢那個時候,整條老街都飄滿了新出菜油的香味。
向前進就這麼來回溜達,很快就跟這些成人都混熟了。別人會跟他打招呼,「老大(他在家裡排行老大)又來逛街啦」。他也不說話,往往憨厚地一笑,就這麼飄過去了。套用現在的網路流行語,其潛台詞就是這句:「您忙您的,我只是來打醬油的。」
不過,就孩童的視角來看,地域性是一種天然的優勢,他們就像與生俱來般懂得利用這一點。比如說,向前進有一個同學,他叫錢多多,父親是藥店的經理,母親是衛生院的醫生。他就以鎮上人自居,不僅看不起偏遠的像陰山村、朱皋村的同學,連住在下角壩頭村的向前進也看不起,動不動就喊向前進為「壩頭上的」。即使住在下角壩頭村的向前進,就住在離學校幾步路的地方,而錢多多每次都要因為上學遲到罰站,也無濟於事。
區別在於,鎮政府、派出所、鎮衛生院、鎮新華書店、文化宮、藥店、電影院、百貨公司、種子公司、糧油站、繭子公司,茶館,包括公交車站,都在周禹鎮上。這是作為鎮的表象和光榮。其實所謂的周禹鎮不過是一條街,有很多像下角壩頭村一樣的村聚集在周禹鎮的周圍,但它們不是核心,最多是外延。廣義的周禹鎮是一個地理概念,以區別於鎮周圍更為遙遠和零星散布的自然村;狹義的周禹鎮是很嚴肅地和村相對的,就好像農業戶口和城鎮戶口一樣,幾乎無法逾矩。
向母那段時間倍覺顏面無光,覺得自己家裡出了個「活畜生」,還好當向上進因為萬有壞力而加速墮落的時候,向前進在學校的表現堪稱優秀,讓她感受到了一種「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心酸和平衡。

事實上,相比于單純混社會的人,向上進優勢和劣勢很快體現出來。他的劣勢是,身體單薄、沒有學過「功夫」、沒有錢,他的優勢是,遇事肯動腦筋、有一顆掙錢的心。結果,他揚長避短,讓自己的劣勢為自己的優勢服務。他在圈子裡成了一個「軍師」,挖空心思賺混混們和不良青少年的錢。
向上進和向前進兄弟倆,之所以後面個人發展迥異,此事就已經埋下了伏筆。從此,向前進每次路過衛生院,心裏想的不再是打針吃藥的恐懼感,而是弟弟揮杆大戰兩個醫生的場景,很有點「植物大戰殭屍」的派頭。
向前進考取中師,向家喜不自勝,擺設謝師宴,反正自家就是開餐館的,場地菜肴都是現成的。這邊師生家長觥籌交替,那邊也有小混混耳朵上塞根煙,打著赤膊的,進進出出。看到曾經的老師,有的也會進來散煙。這些人向家進出多了,向前進也都熟悉,他們照例也會對向前進說幾句奉承話。
這樣的場景,也許是善意的杜撰,向前進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抱怨過他的處境,只是很多人覺得他在小學教語文,難免屈才了。在他的心目中,老街是新街完全取代不了的,小學舞台雖然有點騰挪不開他的志向,但只要有三尺講台,他也能慷慨激昂,教書育人。
向前進第一次面對巨幅海報,不禁有些心顫。「八跟頭」似乎對此非常滿意,他用他補鞋修雨傘的粗壯的食指蘸了點口水,在女人豐腴的肉體上游移,最後定格在裸體美人的私處。「這是屄。」「八跟頭」用確定無疑的口吻說道。
周禹鎮伴隨著向前進向上進兄弟倆的成長,幾乎不為人察覺地發生著緩慢的變化。但這種變化卻是堅定而深刻的,驀然回首間,旗幟鮮明,天翻地覆慨而慷。
向上進如願以償,在初二的時候終於不用「上他媽的日麻匹」的學校。他從學校和社會的交集中,終於投身到社會中,相比于很多壞學生熬到初中畢業之後再混社會,他被學校開除的事實,讓他很快被街上的地頭蛇小混混們接納,並正式成為他們的一員,受到他們的提攜和尊重。向上進被學校開除后,他的母親每天見到他都會一陣數落,例如「以後怎麼生活」「以後怎麼結婚」之類廣而縱深的問題,向上進一概以「不用你們煩心」來回答。
後來「台灣佬」果然娶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做老婆,但不是談花香。那個女人進門后,將錄像鋪改為了小型超市,生意火爆。其時,恰逢向上進初中被勸退,就把這些錄像帶都打包買回去,在自家的二樓開了一家錄像廳。「台灣佬」也不再修鞋了,他爺爺留給他的錢讓他娶了老婆,他老婆掙的錢讓他花不完,所以他什麼也不幹了,經常去茶館打打升級,賭點小彩頭,生活得不要太愜意哦。
首先,由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南方城市首先被惠及,公路水路運輸發達,向前進的父親得以在種田餘暇,和一幫壯勞力(其實也都是農民)升級成為挑夫,幫人從船上車上卸載貨物,一天能掙幾塊實銅鈿(也就是打短工,能夠不計工分,每天按勞計酬),這種遠比種地來錢快而多的營生,大大改善了向家的生活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