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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蛤蟆

夜雨蛤蟆

七點鐘的時候,電來了。那時候,鄉下白天經常斷電,只有到七點左右才會來電。但電來了一會,又跳閘了。外面人聲依稀,是村裡的電工罵罵咧咧地去送電了。
於是,張麻子將蛇皮袋拎進屋,靠牆放著。這邊母親已經炒好了雞蛋,端上蘿蔔乾和醬油豆。我的父親和張麻子坐下來,開始喝酒。
這種殘忍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活該要受到懲罰。我舉起半塊斷磚,走到垂死的蛤蟆旁邊,舉得高高的,狠狠地砸了過去,就像狼牙山五壯士向日本士兵扔石頭一樣。可能,在當時我也喊了口號,像一個烈士一樣。磚頭準確地將蛤蟆擊中,力道之大之猛,幾乎將蛤蟆的身體斷成了兩截。
這時,我特別巴望著下雨。下雨了,他們就不能一起在外面撒野了。下雨了,蛤蟆大軍就出動了,這是讓我毛骨悚然的畫面。只要下雨,我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寧可假裝鎮定地看著一兩隻在牆腳出現的老鼠,也不會因為懼怕老鼠,而跑到院子里。因為在院子里,到處可見更噁心的蛤蟆。
他們喝得是那麼興高采烈。蛇皮袋裡的懶皰疙蠢蠢欲動,互相擠壓磨蹭,本來立著的袋子最後終於倒在了地上。數百隻懶皰疙在裏面推擠掙扎,竟然將袋口掙出了一道縫。縫口慢慢變大,先是一隻懶皰疙跑了出來,後來所有的懶皰疙都跑了出來。
母親也睡得迷迷糊糊,搖醒我父親,說:「外面是不是有人喊你名字?」父親說:「這個濕里濕糟的深更半夜,哪裡會有人來找我?你肯定是在做夢。」但母親說:「真的有人在喊你,還在用手指彈窗子呢?」這下父親也聽到了,他一下子就酒醒了,大聲問:「窗外是哪個陰缺慫頭子啊?」
我正在擔心父親的勃然大怒,恰好這個時候電來了。電燈的光通過窗戶漫射出去,看上去雨勢沒有之前的大了,但還在下著。母親收拾地上的菜。父親又開始喝酒,他說:「這場雨算是下透了。你聽,懶皰疙也都在叫了。」
平常下雨,家裡都是不漏的,但這次漏得厲害,卧室、廚房、灶門口、堂屋心,都有漏的地方,還很嚴重,地上很快就是水窪連水窪了。我們用臉盆放在床上接雨,將水桶、茶缸、碗,放在地上接水。水落在這些盛器里,因為盛器的材質不一樣,水滴的大小、間隔時間不一樣,發出大小清濁不一的聲音,交匯在一起,有點像不連貫的音樂。
外面人等裏面開了燈,知道人醒了,才又開口:「趙家佬啊,我是宜興的張麻子。我來找你喝酒了。」父親九_九_藏_書雖然心裏覺得奇怪,還是打開了院門,去迎張麻子,同時讓母親趕緊炒幾個雞蛋作下酒菜。
外面果然傳來懶皰疙「咕咕」的叫聲。可能懶皰疙之前也在叫,但被大雨的聲音蓋住了,現在雨點小了,懶皰疙的叫聲就壓不住了,傳了出來,很快人的耳朵里就都是了。我從來沒有聽到這麼多懶皰疙的齊鳴,趕緊爬到了床上。母親讓我去院子里的井邊打水洗腳,我也不理睬,很快睡著了。偶爾,有一兩滴水落到我身上,但很輕,也不連續,所以我一點都沒有反應。我睡得很熟。
父親擔心煤油燈被滴下來的水打滅了,他就提醒母親:「把火柴放在邊上。」後來,煤油燈果然被打滅了,母親雖然準備了火柴,但竟然也被打濕了,劃了好幾根火柴,都划不著。父親摸黑喝了幾口酒,因為搛菜,把菜碗碰翻在地。父親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誤,開始埋怨起母親來。
蛤蟆跟青蛙區別是如此之大,就好像東施和西施。青蛙能跳,蛤蟆只能爬行,偶爾跳一下,也像跛子一樣,離地面不高,姿勢也不漂亮。青蛙有一身漂亮的皮膚,需要更多的養護和滋潤,所以,總是在水邊看到它,聽到它們的歌唱。蛤蟆呢,一身糙皮糙肉,經常躲在瓦礫叢中,所以經常在牆腳邊院子里看到它們,像噩夢一樣。
有一天傍晚,天氣驟變,狂風大作,烏雲堆積,讓人感覺一會要降落的不是雨點,而是墨汁。風定后,大雨瓢潑。正是做晚飯的時候,母親去河邊淘米洗菜,雖然穿了雨衣,回來渾身也都濕透了,好像雨衣都被打穿了。
還有青蛙,書上說它是益蟲,能保護莊稼,吃很多害蟲。在我們幼小的心中,固然覺得它了不起,但不還是經常捉了一隻蟲兒綁在線上,去釣青蛙,作為雞鴨的食物嗎?現在青蛙少見,而且還聽說有很多變種。長大后,我們就不再像少年時那樣,或者是在池塘邊,將誘餌垂到荷葉上,去垂釣青蛙;或者是在插秧季節,穿著雨鞋,拿一把手電筒,走在田埂上捉青蛙。那時候,我們甚至能將青蛙作為玩具,讓它肚子變圓,讓它呱呱鳴叫,讓它身首異處,讓它成為一道美味的菜肴。也擔心過,我們這樣捕殺青蛙,會不會帶來不好的影響。現在在我的家鄉,不僅青蛙少了,連魚蝦鱉鱔也都少了。物以稀為貴,這些野生的物種又遭到更多的捕殺。如此惡性循環,真不知道在有生之年,它們會不會真的消失。
張麻子說:「我曉得你們這裏下了大雨。一路我就見read.99csw.com陣頭(雷)划閃(閃電)的,嚇人得很,好像真是古經里說的神仙在打仗。我剛才用手電筒照了你們村前的河,河水都快漫出來了,像一條大蟒蛇一樣,嚇人得很,我都不敢在這樣的河邊走。」
但是,這塊磚頭也將蛤蟆額頭部的毒液擠壓了出來,有一兩滴濺到了我的左眼中。我頓時覺得眼前一黑,像有洋辣子的毛掉到了眼睛里一樣疼。其實,洋辣子毛從來沒有掉到過我的眼睛里,也沒有掉到過其他人的眼睛里。洋辣子毛只會掉到我們裸|露的皮膚上,很快腫脹成一塊餅的形狀,讓我們疼痛異常,哭爹喊娘。只有這種疼痛能夠比擬。當時,我以為我要瞎了,就在地上上竄下跳,幾個人都按不住。
即使如此,在很多個噩夢裡,我仍然會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
有一次,我倒是真的吃過這種毒液的苦頭。那天,一隻蛤蟆爬到了我們的視野中,我們開始折磨它,用樹枝抽打它,用土石砸它,當然是離得遠遠的。到最後,這隻可憐的蛤蟆,就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我還自告奮勇,要砸它個稀巴爛。
那隻蛤蟆可能已經死了,異常安靜地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它會漸漸風乾成一張皮,但還是保留著蛤蟆的樣子,然後慢慢消失不見。
兩個喝酒的人渾然不覺,還在繼續喝酒。也許他們看到了,但因為覺得懶皰疙跑出袋子是小事,喝酒才是大事,根本不想管這件事。也許他們心裏打算在喝完酒後,還可以把懶皰疙捉回口袋,現在讓它們爬出口袋透透氣,不在袋子里悶死,也是對的。說不定,這個袋口根本就不是懶皰疙們在裏面推倒弄鬆的,而是父親趁著酒意,將它們放了出來。而張麻子在一旁看著,覺得自己交的是一個真正的好朋友。於是兩個人稱兄道弟,推心置腹,喝了更多的酒,最後趴在桌上睡著了。
母親說:「想想以前,草房子我們也住過,也沒這樣漏過。幸虧是夏天,要是天氣涼了冷了,下這麼大的雨,可真是要愁死了。」
張麻子說:「什麼寶貝啊,一袋子懶皰疙。我女人在月子里生了懶皰疔,只有用懶皰疙的毒液做葯,才能治好。這不,我今天晚上出來捉懶皰疙,發現一路上竟然很少。一路走啊找啊,不知不覺走了幾十里路,竟然到了溧陽境內,懶皰疙還只是捉到了幾十隻。我就想,好久沒跟你趙家佬一塊喝酒了,不如來你家,順便還能多逮點懶皰疙。」
對蛤蟆的厭惡,還有更深的記憶。蛤蟆的額頭部,是有毒腺的。蛤蟆不會主動噴射read.99csw.com毒液,但是毒腺的威懾,也讓它不會成為其他捕食者的美餐。據說,除了赤練蛇,其他蛇類都不會捕食蛤蟆。當然,這種說法我也不知真假,只聽大人們說起過。赤練蛇捕食蛤蟆,也很少見,美其名曰「龍虎鬥」。相傳,出現龍虎鬥的地方,在其地下深處埋有寶藏。這當然是鄉人閑話,經不起推敲。
很少有人敢將蛤蟆放在手裡。我們厭惡蛤蟆,懲罰蛤蟆,但我們不敢離它很近,只是用樹枝抽它,用石頭砸它,讓它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現在想想,仍然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對醜陋到頑強地步的蛤蟆,我們會對它的血肉之軀那樣視若無睹呢?
父親一說話,外面又沒聲音了。母親感到害怕,說:「不會是你老頭子的墳被水淹了,來告訴我們信?」父親說:「你真是瞎屄講鬼話。老頭子來,會喊我叫趙家佬?」母親也覺得自己是疑神疑鬼,也不怕了,起來開了燈。
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一到下雨,蛤蟆就會從瓦礫里的藏身處爬出來,在泥水裡爬行。好像它們千瘡百孔的皮膚,非常需要雨水的滋潤,那為什麼它們不和它們的表兄弟青蛙生活在一起呢?生活在稻田的溝渠和水塘里,想洗澡就洗澡,想唱歌就唱歌,不是更好嗎?
也許,只有發現自己是只懶皰疙,這樣才能夠徹底擺脫對它和所有醜陋之物的恐懼,並且覺得它們可憐的生存,不應再受到打攪,獲得該有的尊重。
我的這次磨難,也成了一次現身說法,其他的父母都會拿我作例子,讓他們的孩子不要再折磨蛤蟆。那些孩子怎麼說的呢,他們覺得我傻,他們說:「只有像趙志明那樣的傻瓜,才會走到那麼近的地方,用磚頭砸蛤蟆。」好像我因為近距離地接觸了蛤蟆,特別是蛤蟆的毒液濺進了我的眼睛,連帶著我也帶有了蛤蟆的某些特性,變得讓人看不起和要遠離了。
我發出尖叫聲。這絕對比伸手拉燈繩,發現燈繩末端掛著一條蛇還要恐怖。我的尖叫聲在家裡迴響,但是這群不速之客不為所動,我的父親和他遠道而來的朋友,也沒有被吵醒。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家裡面開始煙霧瀰漫。灶門口的稻草被打濕了,雖然能燒著,但冒出了更多的煙。大雨從煙囪口不停地灌進來,煙霧根本出不去,就盤旋在家中。即使秋冬季節再濃的霧也沒有這樣。即使父親吐出的煙也沒有這麼嗆人。即使打開門窗,但雨簾像一道幕牆將房子團團圍住,煙霧怎麼也出不去。
後來母親就不要我燒火了,讓我負責將滿溢的臉盆、水九*九*藏*書桶、茶缸、碗里的水倒掉,再放回原位。這件事充滿挑戰,因為屋漏嚴重,盛器很快就會滿溢。我倒水倒得不亦樂乎,幾乎沒有聽到父母的對話。
家裡的貓縮進了衣櫥,只有在那裡才不會淋到雨滴,美美地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我蹲在灶門口燒火,能看到雨點穿過煙囪,砸在灶膛口,濺起的水滴都會跳到我的臉上。
小學的語文課本上,有青蛙的介紹。青蛙生活在水塘里,坐在綠色的荷葉上,下面清瑩的水中,歡快的魚兒在遊動。在童年兒時的記憶中,無水不清澈。即使水底有深及膝蓋的污泥,站在污泥里不管將水攪到多渾濁,穢物都會很快沉澱下來。就像村裡家家戶戶的水缸,在撒入明礬后,水就會變得更加純凈,可以直接飲用。
從天上到河床,這樣的水到哪裡去了呢?現在還有多少河水,能照出河畔行走的人影,倒影惹人愛憐,讓人忍不住對著水裡的身影擠眉弄眼呢?
父親說:「你來溧陽還真來對了,剛才一場大雨下得,我估計你們宜興的蛤蟆都跑到我們溧陽來了。你趕上這場大雨沒?」
就這樣,一家人被困在家裡,置身在虛無縹緲中,不停地咳嗽。我嗆出了眼淚,看不清腳下的路,而且地面已經濕了,開始打滑。我碰翻了杯子,打破了碗。母親在一旁驚呼:「你不要把臉盆的水碰翻在床上。」「你不要撞在柱子上。」
我因為憋了一泡尿,是家裡第一個醒過來的人。我醒過來,看到窗外已經泛白,雄雞已經在打鳴,不再是昨晚睡前風雨交加的景象,一定是明媚的天氣。我打著哈欠,下床穿鞋。但是我完全沒想到,有一隻懶皰疙將我的鞋做了它的窩,美美地在裏面吸肚子呢。
父親說:「這樣的天氣,等天晴了要上房檢查一遍了。瓦下面的氈子可能破了,如果去街上買,要費不少錢。」
張麻子要將蛇皮袋放在外面,父親說:「這是給你女人看病的,怎麼能放在外面呢?」張麻子要將蛇皮袋放在院子里,父親說:「這是給你女人治病的,你花了這麼多辛苦,放在院子里,如果袋子倒了懶皰疙都爬出來,怎麼辦?」張麻子說:「我把袋口紮緊了,就不會跑出來。」父親說:「外面院子里都是水,還是放到家裡來。」張麻子說:「懶皰疙怪噁心的,還是不要拎到家裡去吧。」父親說:「這是哪裡話,你就是扛來一蛇皮袋蛇,也要放家裡。再說,鄉下人哪有怕懶皰疙的,天天見著打交道。我小兒子,還能將懶皰疙拿在手上玩呢。」
這個時候外面雨已經停了,張read.99csw.com麻子渾身都在滴水。他穿著雨衣,背著一個蛇皮袋。父親問:「你這是打家劫舍啦,還背著一袋子寶貝?」
我的身心都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在那個暑假,我都是一個人待著的。在有月光的晚上,小夥伴們到稻穀場上打仗玩,歡快的聲音藉助天上月亮的反射,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只能偷偷地羡慕他們。
我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雖然我還能看東西,但左眼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前,之後我再也不想看見蛤蟆了。當我不小心看見蛤蟆的時候,我就會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同時想自己為什麼不是個瞎子呢?如果有人向我的臉上扔一隻蛤蟆,我會將我的一隻眼睛挖出來回扔給他;如果他扔過來兩隻蛤蟆,我會將我的一雙眼睛全挖出來都扔給他。
如你所知,我長大后離開了鄉下,在各個城市裡輾轉。除了春節回家和活著的親人團聚,清明回去給死去的親人上墳,在夏天和秋天,能夠看到懶皰疙的季節,特別是雨季,我絕對不踏足家鄉半步。
家裡又點起了煤油燈。燈火閃爍,有時聽到「嗤」的一聲,那是冷不丁地從屋頂滲透下一顆水滴,正好打在燈芯上。母親趕緊將煤油燈移開,果不其然,原來煤油燈所在的位置,開始不停地有水滴跌落下來,發出「啪啪啪」的聲音。
在我睡得很熟的時候,家裡來了一個客人。那時候,父母也都睡著了。有個人摸黑進了村,驚起一連串的狗叫。那人敲父母卧室的窗戶,喊著「趙家佬趙家佬」。聲音不太大,想是怕打擾了周圍的鄰居,但又很堅持,不想輕易放棄,終於我母親聽到了。
少年時代的我們,經常俯身河邊,像牛羊一樣飲水,也不會生病;在夏天的時候,像鴨鵝一樣在水裡嬉戲。甚至在雨中奔跑,渾身濕透,想的也是:「啊,今天不用洗澡了。」好像在天空高處,有人擰開了噴頭,讓我們沐浴其中,只有歡快,不覺污穢,也不擔心回家後會頭痛發熱。我們也就索性收了雨傘,在雨中奔跑。
父親在喝著酒。對於父親來說,唯一能讓他不喝酒的原因是他不想喝酒,只要他想喝酒,哪怕是現在家裡沒有酒了,他也會去小店裡打一斤散酒回來。當然,父親貪酒,家裡也不可能斷酒。
即使如此,我也從來不曾擔心過蛤蟆,好像它從來就不是一個物種。蛤蟆,學名叫蟾蜍,溧陽方言叫「懶皰疙」(音譯),顧名思義,它動作遲緩,像個懶人,樹懶也是因此得名的;它像皰疹病人一樣,渾身是氣泡疙瘩。這樣的一個怪物,讓人噁心也就很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