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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虔誠》第四節)——關於大衛·哈代

恐怖(《虔誠》第四節)
——關於大衛·哈代

傑西買了許多節省人力的新機器,也買了那一長溜黑色肥沃的沼澤地里剩下來的全部土地。一天,他上溫士堡去買了一輛腳踏車和一套新衣服給大衛,並且把錢給他的姐姐去參加俄亥俄州克利夫蘭的宗教集會。
大衛·哈代是個十五歲的高大孩子時,他象他的母親一樣,經歷過一次驚險的事,這事變更了他的全部的生活之流,把他從平靜的角落裡送進了世界。他的生活環境的外殼是破碎了,他不得不開始踏入世途。他離開了溫士堡,從此溫士堡的人不再遇見他。他失蹤之後,他的母親和祖父全死了,而他的父親變得十分富有。他花了好多錢設法找尋他的兒子,但那不在這篇小說的範圍之內了。
這事給與他的心靈一個新的轉變。從此以後他總是在口袋裡帶了彈弓到森林中去,花上幾個鐘頭射擊著想象中的、躲在棕色樹葉間的獸類。他的行將成年的念頭消失了,他心甘情願做一個稚氣淘氣的孩子。
傑西和大衛坐在白馬所曳的舊馬車裡,從本特利農捨出發了。他們沉默無言地行了一大段路,便停在一塊田的邊上,一群羊正在那裡吃草。羊群中有一隻生不當令的羊羔,大衛和他的外祖父把它捉住了,縛得緊緊的,看上去象一個小白球。當他們驅車再行時,傑西讓大衛把羊羔抱在手裡。「我昨天看到這羊羔,它使我想起我久已想做的事,」他說,又瞪著他那逡巡不定九-九-藏-書的眼睛,越過孩子的腦袋遠望開去。
當他愈來愈頻繁地想起這件事情時,他也想到大衛,而他那強烈的自我之愛倒有一部分被忘懷了。「是這孩子開始考慮踏入世途的時候了,那啟示必將是與他有關的,」他斷定道。「上帝將為他開闢一條道路。他將告訴我:大衛將在人生中取得什麼地位,將在何時踏上征途。這孩子應該在場,這是一點不錯的。假使我運氣好,上帝的一個天使竟然出現,那末,大衛便可見到顯示於人的、上帝的美麗與光榮了。這會使他也成為真正的聖徒的。」
那一大片土地弄乾后,他種植捲心菜和洋蔥,而鄰居們又在笑了。然而,收成卻是豐盛的,價錢又賣得好。傑西在一年內賺的錢,償付改良土地的一切費用綽綽有餘,可以再買兩個多農場。他為之雀躍,無法掩飾心裏的歡喜。在他購置田產的歷史上,這是他第一次帶著笑臉在自己人之間走動。
在森林里,在他們離開大路走了一長段以後,傑西在樹木間一塊空地中站住了,那邊有一片從小河邊綿延過來的、長滿小灌木的開墾地。他仍舊不作一聲,只是馬上動手疊起一堆乾柴,立刻把它點著了火。孩子坐在地上,手裡抱著羊羔。他的想象開始將深長的意味賦與老人的一舉一動,而他自己則變得一刻害怕一刻。「我必須把羊羔的血塗在孩子的頭上,」木柴開始貪婪九_九_藏_書地燃燒時,傑西喃喃說道,他從袋裡摸出一把長刀,轉過身來,迅速地橫過開墾地,向大衛奔來。
十多個逃走的計劃馳過孩子的頭腦,可是傑西勒住馬兒、爬過柵欄、走進森林時,他卻跟在後面。「害怕才傻哩,不會出什麼事的,」他雙手抱著羊羔一路走過去時,自言自語地說道。在這小動物的孤立無助中,自有某種東西在;把它緊緊地抱在懷裡,便可給他勇氣。他能感覺到這走獸的心臟迅速跳動,這就使他自己的心跳得慢些。當他快捷地跟在他外祖父背後行走時,他解開了縛住羊羔的四足的繩子。
他大叫一聲轉過身來,抽搐地哭著,穿過森林逃奔而去。「我不在乎——我殺了他,可是我不在乎,」他嗚咽道。當他一直向前奔跑時,他突然決定永遠不再回到本特利農場或溫士堡城裡去了。「我已經殺了一個聖徒,現在我自己要作一個人,闖進世界去,」他剛強地說道,這時他停止了奔跑,迅速沿著一條大路走去,那路隨著瓦恩河曲曲折折地經過田野和森林,通向西方。
傑西和大衛沉默地沿路而行,直到傑西一度祈求上帝而嚇壞了他的外孫的地方。
這是本特利農場上異乎尋常的一年的晚秋。處處豐收。那年春天,傑西買了一長溜位於瓦恩河流域的黑色沼澤地。他以低廉的價錢買到這地,卻花了一大筆錢去改良土地。掘了大陰溝,砌上無數的read.99csw.com瓦片。鄰近的農戶們對這種耗費搖頭。有幾個農戶在好笑,希望傑西因冒險而損失重大,但老人卻默默地進行工作,一句話也不說。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當他在衣袋中放著彈弓,肩上背著準備盛堅果的袋子,正要出發到森林中去時,他的外祖父攔住了他。老人的眼睛里,是那種老是使孩子有點兒害怕的緊張嚴肅的神色。在這種時分,傑西·本特利的眼睛並不直望前面,卻猶豫逡巡,似乎並不看望什麼。一種類似看不見的幛幕般的東西,彷彿遮攔在這人和世界上其他一切事物之間。「我要你和我同去,」他簡短地說道,他的眼睛越過孩子的腦袋遙望天空。「今天我們有點兒重要事情要辦。你若要帶盛堅果的袋子呢,你不妨把它帶去。這倒無關緊要,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定要到森林里去了。」
早晨曾經是晴朗而愉快的,現在可開始刮著冷風,雲霾也遮住了太陽。大衛看見他們的目的地時,便開始嚇得發抖了。他們停在橋邊,河水由樹木間流下來;那時,他要想跳下馬車逃去。
恐懼抓住了孩子的靈魂。他感到厭惡。他一動也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后,身體便發硬了,他跳起身來。他的臉變得和羊羔的毛一樣白,羊羔這時發覺突然被釋,便跑下山去。大衛也跑。恐懼使他的腳飛行。他瘋狂地跳過小灌木和木頭。他奔跑時,伸手到袋子里,摸出打松鼠用的系著橡皮九*九*藏*書筋的叉形木棒。他來到又小又淺、在石子上濺潑而下的河流邊,他衝進水裡,回頭看望;他看見他的外祖父手中緊握著長刀仍在向他奔來時,他毫不遲疑,即刻伸手下去,挑出一塊石子,按在彈弓上。他用足全力把那厚橡皮帶向後一拉,石子便噓的飛過空中。石子打中傑西(他已完全忘記了孩子,正在追逐著羊羔),恰好打在他頭上。一聲呻|吟,他向前一衝,幾乎就倒在孩子的腳邊。大衛看見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看見他宛然死了,他的恐怖便不可勝計地增加,變成了一種瘋狂的驚惶。
他一動也不動地躺了好久,望著天空。他終於站起身來時,他昏頭昏腦,孩子的失蹤倒並不使他驚異。他坐在路旁一根木頭上,開始講起上帝。以上便是人們從他那裡所能打聽到的一切。無論何時,記起大衛的名字時,他總是茫茫然仰望天空,說是上帝的使者把孩子帶走了。「因為我對光榮太貪婪,才出了這件事的,」他聲明道,對於這件事,不願再多說什麼了。
這年秋天,當冰霜已至,瓦恩河畔森林中的樹木作金褐色時,大衛把他不必上學去的每一刻時間,都消磨在野外了。每天下午,他獨個兒或是和別的孩子們一起,到森林里去拾堅果。鄉村裡別的孩子,大部分是本特利農場上的工人的兒子,都帶有打兔子和松鼠的獵槍,大衛可不跟他們一塊兒去打獵。他給自己用橡皮筋和叉形木棒做一個read•99csw.com彈弓,獨個兒去采堅果。他走來走去時,思想便襲上心頭。他認識到自己快是個成人了,可不曉得該在人生中有何作為,但還沒想得有個頭緒,這思想便消散了,他又成了小孩子了。一天,他彈死了一隻松鼠,那是坐在一棵樹的低下椏枝上跟他閑談的一隻松鼠。他手裡捏了松鼠奔回家去。本特利姐妹之一把這小動物煮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松鼠皮釘在一塊板上,用繩子將板吊在他卧室的窗口。
「要是出了什麼事,咱們就一塊兒逃走吧,」他想。
在興旺發達的一年所帶來的意氣揚揚的感情之後,另一種情緒又縈迴在他的心頭。已有好久,他走來走去,總感到恭順而好祈禱。他又在夜間獨行,心中想著上帝;獨行之時,他又把自己這個人物與古代的人物互相聯繫起來。在繁星之下,他跪在潮濕的青草上,大聲禱告。現在,他已決意要象《聖經》上有好幾頁寫滿他們的故事的那些人一樣,呈獻犧牲給上帝了。「上帝賜給我這許多豐富的收穫,而且也賜給我一個叫做大衛的孩子,」他對自己低語道。「也許我老早就應該干這樁事情了。」他深恨沒有在她的女兒路易絲出生之前想到這念頭,而且,他以為現在他在森林的冷僻處堆起柴薪,並將羊羔的身體作為焚燒的犧牲,上帝一定會對他顯身,並且會給予他啟示的。
在小河畔的土地上,傑西·本特利困難地動彈著。他一面呻|吟一面張開眼睛。